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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圣诞节下了一场极为罕见的大雪。潮湿冰冷的雪片在霓虹的映衬下闪烁出奇幻色彩，纷纷扬扬地落在行人身上，瞬间化为水汽打湿他们的衣衫。
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双手插入衣袋中，带着一顶白色绒毛编织帽子，红色围巾将脖子和尖细下巴紧紧裹缠其中，在夜色中低头前行。沉默的行者，他要么有一颗孤芳自赏的心，要么他的寂寞已被扩大透明化，一种不被世人看穿的惆怅，却无可诉说，找不到与之倾诉的对象。更惶恐自己的判断和目标让自己更为失望，找不到宣泄口的倾诉注定只能掉入黑暗的深渊。所以他们只能像一只只隐忍的骆驼，沉默地行走在被物质与欲望矫饰过的城市沙漠之上。也许他们早就丧失言语的能力，只有一颗沧桑的心日渐麻木。
路过徐家汇的教堂，听见从里面传出的优美钢琴曲和赞美诗。他走了进去，脱下帽子和围巾。在空气中轻微抖动几下，甩掉飘在上面的零星未融化的雪花，选择了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
一个女子从前排座位上站起，顺着墙壁向门口走去。她穿着一件灰色长款风衣，白色衬衫，神情疲惫，目光怠倦，洁净的脖颈上挂着一个老旧的单反相机。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然后生生错开。女子不以为意地从他身旁经过，徒留一片清甜的气息，AnnaSui的香水，淡淡的花香，持久萦绕在他脑海。
他突然无声微笑，嘴角扬起一个俊美的弧度。
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我叫尔思。岂不尔思?劳心忉忉。岂不尔思?我心忧伤。她经常这样介绍自己。彼时的她眼神氤氲，弥漫着让人心疼的哀凉，仿佛初秋漫山的一片草芥，渺小却不容忽视。
他是在学校的公告栏角落处看到一张旅行通告：五一假期要去厦门游玩的请与我联系。没有署名。只有一排孤单的数字组成的电话号码，铅笔字迹，简洁而亳不张扬。显是时间久远及日晒雨淋的缘故，字迹有些模糊难以辨认。
回到家，躺在床上，摊开手掌，错综复杂的纹路上记录着一排整洁的数字。也许我该出去走一走，他对自己说，然后拨通了那个号码。
见面的地点是火车南站。他突然有种探险的惊喜，对旅途的未知与同伴的猜测。应该是一位女生，他想。神情慵懒，眼神清高，面容甜美。血液里还应该存在着一丝叛逆的成分。
后背突然被人拍打了一下，回过头，四月通透的阳光下一个女生穿着纯白衬衫和蓝白休闲牛仔裤，漆黑长发用一条丝带随意扎起。她说：“齐笙，走吧。”声音甜脆。
“你认识我?”
“当然，你是全校女生心中的王子。”
“可我没有朋友。”
“那是因为她们不敢接近你，你太完美。完美的事物最终逃脱不了孤单。”
“可你敢。”
此时他们已经坐上前往厦门的动车。她把目光从窗外琳琅的风景转移到他的瞳仁上，目光坦白。她笑了，笑容甜美如幼童，说：“心中坦然便不会有芥蒂。你的外表并不足以吸引我，真正吸引着我的是大自然。”
他承认他被她坦白的话语灼伤，闭上眼，不再说话。
晚上六点半抵达厦门站。住在车站附近的旅馆，房间处在三层的最里间，需要穿过长长的走廊、公共澡堂和卫生间。再次粉刷过的墙壁，质感粗糙，面色斑驳，大理石地面泛着油亮光泽，一张雕刻精致复古花纹的案几上摆着一个色调淡雅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支柔白的兰花，一张大而柔软的双人床。房间简洁得苍白。她说：“我查过了，这家旅馆最便宜，幸亏这张床足够舒适。我们先挨一挨，你睡右边我左边。”她突然机灵一笑：“或者你睡地上也行。
晚上，她从澡堂回来，说：“我刚在洗衣服时听到大登那有一个海，鼓浪屿人太多，我们留到最后一天去。明天去大登。”
“你没有计划?”他的瞳孔因惊讶而放大。
她说：“旅行本来就没有计划和目的可言，如同一艘海上的孤帆，随风漂泊，如若你愚昧地要与之抗衡，企图扭转局面，最后只会心力交瘁。而对于人生的旅行。心便是风。心之所想便是风之所向。”
第二天厦门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阴沉，他们打着伞到达大登。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荒芜的泥土及一堆珠贝残骸。
他惋惜地说：“可惜海已退潮，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她不置可否，扔掉伞像鸟一样快速俯冲进那片干涸中。她说：“每个喜欢海的孩子，他们心中一定装着一个像木槿花一般忧伤而唯美的故事。可是我没有，我的心中一片空白。生活给予我的只有噩梦和鞭笞。”她转过身看着他。目光如同水一般温柔。“阿笙，时间的对与错取决于人的心。也许我要看的从来就不是海，它在我心中甚至一直都是枯萎的，从未澎湃激昂过。”她的声音在风雨中如同丝线般，悠悠传进，很快被风撕裂。
他看着雨中纤弱受伤的女孩，心中莫名感伤。突然想起一首久远而忧伤的歌：你从三月的木槿中走来，踏着一地的暖阳，你虔诚的笑容，温暖了谁?又冻伤了谁?
厦门是沿海城市，多雨本是它的性情。到达轮渡时，由于海上风浪较大及雨量较多，被告知已停止前往岛上的航船。他们站在失望的人群中表情无奈，难免对天气抱怨连天。
他们用了一天的时间游玩了厦门知名的商街、寺庙和景点，当晚买了后天回上海的车票。她说，我们打一次赌，明天一定不会下雨。
因缘与巧合只是定义不同，但本质都一样。它会把原本不该来的，不属于你的，以完美的姿态展现在你眼前。
人生本就是一场赌博，你的自信决定了赢的几率。
第二天，阴，天气凉爽。
他们坐船到鼓浪屿，行走在风格迥异的楼宇别墅之间。感觉到了时光如同灰尘般在空气中慢慢沉淀。街头艺人、画像馆、菽庄花园、风味小吃、贝壳手链等等，无一不向人阐述着一段段别样风情的历史往事。
她说：“我会对路途上的每一个地方轻易留下感情。用情至深，无法超拔，到最后都会变成一个个梦，装饰过于空虚的人生。这是旅途带给我的福祉。”
他看着她，眼神疼惜而忧伤，说：“你就像落在厦大边缘上的夕阳，充满神秘和美好。我无法猜测你。”
她笑着摇摇头说：“青鸟。”
“什么?”
“我觉得我是一只青鸟，无法停止飞翔。”
他们在街上迷了路，整座岛由商店盘绕而成，街巷迂回。她突然开心得像个孩子，跟随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前行。她说：“我就这样在行走中迷失了自己。” 他说：“我们该找人问路。”
“这样挺好。”
“可我们最终也要离开。”
“可以不吗?”
“你讨厌回家?”
“不。我只是害怕离开。”
坐上回到轮渡的航船时，她回过头轻轻地说：“再见了。我的梦。”
翌日清晨醒来，阳光从窗外倾斜而来。他睁开眼看到阳光呈圆柱状落在洁白被单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微尘埃，慢慢旋转，宛如编导一曲优美的舞蹈。身侧空白一片，纯白枕头一角下压着一张微黄的纸张。他拿起来，眯着眼，表情懒散。纸上只有四个字迹清洁的字：我先走了。他没有丝毫惊讶，似乎这才是常理之中的事。他说过她是无法揣摩的。
学校里的齐笙是老师眼中优秀的学生，女生心中的恋人。拥有英俊深刻的五官，干净的眉眼，温和而谦逊。他就像世人眼中一个外表精致的容器，不容许有任何一丝瑕疵，至少不能裸露在外。
她的离开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如同秋天的落叶，随风飘零而已。只是他偶尔会拿起枝上的叶子与这片落叶相比较，结果是相形见绌的。它过早地凋零真正体现出不同于一般的成熟风韵。经常有意无意地会向同学打听她的消息，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他关心她，她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如此而已。他经常这样自欺欺人。
“尔思啊，她不早就退学了吗?”
他的耳边突然想起一声尖利的破碎声。胸口一阵窒息，内心的惘然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突然想起那张遗落在公告栏上破旧的纸张，像只孤单的青鸟，倔强而桀骜。时刻准备摆脱束缚，振翅飞翔。
如果想念没有声音，那么他的世界已经静谧无声了。
他在学校档案簿里找到她的住址。一层的破旧楼房，带有一个庭院。他轻轻推开院门，听见从屋里传来鞭打皮肤的声音及男人的咒骂声。他警觉地破门而入，看到一个男人拿着一条皮鞭正打在她的身上，男人的动作因他的意外到来而停止，回头看了看蜷缩在地的她，扔掉鞭子转身走了。
她没有抬起头看他。她的眼神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里面涌动着大量的绝望和寒意，却无处流淌。空气中静寂无声。只有院子里抽水机里的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他跑了出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些纱布和酒精。“我帮你清理一下伤口，会留疤的。”他说。
她身上零碎淤红的伤疤让人不认睹视，她麻木地点点头。
清理完伤口，他看着她的眼睛问：“他为什么打你?”
她笑了笑，说：“我偷了他的钱。”
“那你为什么不还手?”
“因为没有感情，他是我的养父，我们之间不需要多余的同情和怜悯，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推开落在我身上的鞭子。我感觉很累。对生活，对自己。”
“你的心里其实装着很多故事。比如你早就退学了。”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希望看到一些变化。她闻言走近他，抬起头看着他清澈的瞳仁，说：“你知道了。那张纸是我二月份时贴的。我相信你会看到它，我有这种预见的能力。你信吗?阿笙。”
“信。”他不假思索地说。
她被他认真的表情震慑了一下，很快笑了，站起来背过身拿起地上散乱的椅子。
她突然说：“我的故事，你要听吗?”
那年的冬天，空气中漂浮着细小莹白的雪花，母亲带着八岁的她来到上海。母亲蹲下身对着她说：“思儿，你在这边等我，我去打个电话。”她的眼睛红肿，神情绝望，跑过马路的背影像只濒临绝境的母兽，单薄的身影在风中如同枝头上的梨花岌岌可危。
寒冷的风夹杂着冰晶雪花落进她细瘦的脖子里。她感到一片凉意。
母亲回来时手上多了一袋冒着热气的馒头。清瘦的身躯穿行在车水马龙之间，不住朝她这个方向挥舞着手臂，绝望的姿容如同夏末的栀子在风中慢慢凋零。
半个小时后，她看到一个面容精致，眉目秀雅的年轻女子笑容温和地朝她们走来。她的黑色披肩温柔地拂过尔思的脸颊。带来一阵甜腻的香气。“走吧。”她轻轻地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她们来到她的住所。郊区的两层独立楼房，带有欧洲建筑的古典气息，屋内布置简约朴实，毫无奢华之气。她知道父亲一向喜欢简洁素雅，所以他一直深爱着母亲。他曾告诉她，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江南的一条小溪旁。当时你母亲正在洗衣服。她穿着白色麻质上衣，黑色布裤，扎着一条粗黑的麻花辫只托腰际，沾满泡沫的手偶尔抬起擦拭脸上的汗珠。侧脸轮廓甜美青涩，是个不染烟尘的女孩。碧绿湖水缓缓从她洁净的手背上流淌而过，连空气都是清甜的。天时地利刚好，当时我心想，完了，我是喜欢上这姑娘了。
女子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小木匣子，略微疲倦的眼睛扫了一眼母亲，最后凝望着空气说：“他是昨天被火化的。他生前一直想要再见你们一面。去火车站途中终于倒下，病魔已渐渐侵蚀他的肉体和精神，已经丧失行动能力，宛如孩子，只能靠药物维持生命。他一直在等，与死亡对抗，可你们迟迟不来。”她用责备的目光看了母亲一眼，然后蹲下身将那个木匣子递到尔思手中，温柔地说：“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他希望你一直记住他。你以后就叫我云姨吧。”
“我无法原谅，他对我的欺瞒。”母亲低着头，紧紧咬住嘴唇，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云姨站直身体走向母亲，她微笑着说：“还不能满足?你得到了他的爱，而我什么也没有。最后留给我的只有冰冷的肉体。你对爱情的厚望或许接近完美，不容许出现任何一丝细缝。我哪怕拥有一刻都足够我铭记一生。他爱你，我在乎，但我不干涉。爱情本来就是公平相待的，我不要因为我的无知而让他讨厌。或许很卑微，可这就是爱情。”
“不。”母亲退后一步，仍然低着头，双手因为紧张或寒冷使劲揉搓着。她说：“我无法原谅的是他对我隐瞒他的病情，并不是因为他已有妻室。”
她们走出房间时，外面的雪已经积满厚厚一层。母亲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温度让她只想抽回。母亲执意拒绝云姨的挽留，她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恐慌，她预感到那朵纯白的栀子将在今夜彻底颓败。回到那个车站，母亲神色恍惚地问她，思儿，你饿不饿?我去买些吃的。她拼命地摇头，直直地看着母亲的身影渐行渐远。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相继响起，在寒冷的冬夜如同悬崖边上空飞乌的呜叫。马路上一个神情潦倒的女子仿佛被世人遗弃般，眼神空洞，内心在撕心裂肺地嘶喊着，她在呐喊着她的爱人，企图寻回他被风吹走的灵魂。一声尖锐沉重的刹车声惊醒了她的梦，她的身体被无情地抛向空中，如同一片孤独的羽毛，慢慢向死亡的深渊坠落。 只有她看得真切，那个定格在母亲脸上仿佛得到救赎般而绽放的笑容，宛如深山里的空谷幽兰，清新纯洁。她呆呆地望着躺在血泊中的母亲。雪水已经沿着颈脖滑至胸口，冰寒如同箭矢冷酷地侵入她的心脏表面。她的双手紧紧抱住怀中的木匣子，目光无辜地看着车上的男子缓缓地朝自己走来。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
那次谈话之后他们未再见过面，直到高考结束，他要离开。他知道他们之间存在一条激流，只有时间可以将之抚平。
他来到她的家看到她正一个人对着天空发呆。他说：“出去走走?”
从陆家嘴地铁站的2号口走出时，夜幕已渐渐拉下，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上天桥。他看着前面背影清瘦的女生，铅白色的月光打在她漆黑的长发上，发出柔和的白光。
“我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学日语。母亲希望我以后出国留学。”他说。
“嗯。”前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回应。
“明天的火车，你可以来送我。”
女生的脚步停顿了一秒，继续前行。“再看吧。”她说，转过身来，微笑着。
“我希望你能来。你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想要告别的人。”他的表情变得异常认真。
“我无法给你承诺什么，你也知道。诺言是虚无的。”她说。
“我知道。”他不再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低下头观看桥下密集流动的车流。
他突然发问：“可曾怨恨过那个男子?”她应该知道他的所指。
“不，因为没有感情。我甚至都不愿分割出一点儿空间去容纳恨。不是他使我变成孤儿，而是我的母亲，她亲自选择的，我只能安然接受。”她抬起头，微笑着，清冷的目光一直在看着他。
因为没有感情。他觉得这句话似曾听到过。
他在车站等了一个小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候车厅的电子屏幕上不断闪烁着“正在检票”字样。他知道他该走了。爱情从不会如期而至。只有离别。它无处不在。
他是在大学联谊活动上认识英子的，同时被选出参加节目。将气球系在脚踝后面，避开同伴踩破的小小游戏。他是性子冷淡的男生，对这类游戏毫无兴趣，于是冷冷地站在活动圈外当观众。就在他准备退场离开时，发现同样站在线外的她，一直低着头注视着他脚踝后的红色气球，久久不敢踩上去。他觉着好笑，开始认真观察起那个女孩。她穿着一条纯白棉布裙，长长的头发编成粗粗的麻花辫，微胖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显得局促不安，如同受惊的小鹿。
这一刻，记忆中那个模糊而深刻的轮廓突然浮现出来，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他想。
国庆节他没有回去，也许他想要惩罚她，想用距离来延长她对他的思念，或许这只是一厢情愿。
房门被敲起时，他正躺在床上听音乐，重金属的摇滚震得耳朵支离破碎。剧烈的敲门声被无辜地隐没在浓烈的音乐后。最后校友几乎破门而入，一手摘掉他的耳麦，在他的耳膜处大声喊叫：“有女生找你，楼下。”
他是惊喜地跑下去的，在看到男生宿舍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时，心底的失望连同血液一起涌向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全身已失去知觉。意识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念头。原来他爱她已至此地步，想见到她的心忽然扩大好几倍。
女孩转过身看到他，欢喜地叫着：“齐笙，齐笙。”
理智完全清醒时，他发现他们已站在北京的繁华市区。英子在一家克丽丝丁前停下，走了进去。他们买了一块起司面包。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喜欢在生日这天吃一块面包。”
他看着她脸上如婴孩般满足的表情，顿时说：“你要什么礼物?”
女生突然害羞地低下头，犹豫良久，才缓缓抬起头说：“你会答应我吗?不管什么礼物?”
“嗯。”他认为应该不是件难事。
“你可以试着和我在一起吗?”
一刹相遇，一生相思。
爱曾悄然降临，在未发觉之际，又寂静离去。也许对他们来说，不爱，才是保全爱的唯一印证。情深。缘浅。爱太深。心越痛。
因为爱你，所以你理所当然地赐予了伤害我的权利。
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将过去的记忆封存。看着身边安静温顺的女生，偶尔会想起那个站在北京繁华街区的女孩一脸认真而担忧地对他说，你可以试着和我在一起吗?
为什么不可以，只要不是她，谁都可以。那一刻他这样自私地想到。
“好了。”他的思绪被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英子将一条翠绿色围巾围在他脖子上，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你这些天不见我就是为了织围巾?”
“是的。你围着我织的围巾啊，整个冬天就不怕冷了。”她的眼睛一派无邪，瞳孔深处是溢于言表的欢喜。
此时他们站在图书馆后边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干枯的树枝赤裸地向天空拔节，干燥的北风吹打着他们的皮肤，如同鞭打一般发出灼灼的痛感，地上的积雪已渐渐融化。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甜美温暖的女生，不由得将她抱在怀中。
是的，他是安于现状的。他清楚什么是遥不可及。他最终不舍得让自己再次受到伤害。她无形之中已经将他弄得伤痕累累了。也许她还不知道。如果不是她的再次出现，他是可以劝说自己忘记她的。毕竟她是如此不真实。是个像梦一般的女子。
他突然看见她。她站在远处一棵樱花树下。粉白的花瓣轻轻地落在她浓密细长的黑发上，动作轻柔，如同轻吻。她穿着一件轻薄外套和衬衫，一条蓝白牛仔裤，皮肤被严寒冻得发紫。她正对着他微笑，眼睛微微眯起。幽长的睫毛均匀地向上翘起。她的笑容仿佛一朵夏初的栀子，散发清甜的花香，一路蜿蜒流传，让人忍不住屏息静气地观望。
不，他强迫自己，这是个幻觉。如此遥远的距离他不可能将她看得如此真切，细微到眼睫毛弯曲的弧度。她突然缓缓地伸出右手，在空中对着他轻轻摆动。他内心的情感开始泛滥。精神支撑坍塌。她的到来如同一把钥匙开启了他尘封良久的记忆晶片。
他慢慢地放开英子。眼睛忧伤而疼惜地望着她，他希望她可以叫住他并走近他。只要她开口，他就愿意跑向她。
“阿笙。”她果真轻柔地呼唤他，并一直微笑着。
他跑过去，将黑色棉袄脱下紧紧裹住她单薄的身体。她越发清瘦了。赢弱的身体宛如剪纸般经不起任何力量的摧毁。 她说：“我来看看你，你过得挺好的。”
他愧疚地低下头去。
“阿笙，你走的那天，养父刚好喝了好多酒。他把家里全部东西都砸碎，连同那个木匣子。里面全都是父母和幼小的我的照片。它们仿佛一片片羽毛般飞旋在房间各个角落，一部分掉进水里晕开，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它们收拾干净。赶到火车站时，你已经走了。阿笙，我来，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并没有被遗弃，不管是生活还是真情，你一直都是被祝福的。”她说这些话时神色平静，一直保持着淡淡的笑容。
“我知道。”他说。从未被拥有。何来遗弃?
“你不懂。”
他沉默了良久，将她头发上的花瓣轻柔取下，动作宠溺，问：“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现在。”
“现在?”
“对。现在。”
他转身时，英子已经不在。
她说：
“也许她需要一个解释。”
“不要紧。我先送你去车站。”他笑着对她说。
在路上，她说：“我之前去看过云姨，她现在一个人生活。她问我要不要搬过去和她一起住。也许生活的寂寞使她渐渐崩溃，她需要一个伴，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你答应了?”
“没，我再想想。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搬过去并不难，只是我需要一场告别。我要同我的养父告别，尽管我不爱他。但是离开，你知道，我痛恨离开。”
“嗯。我了解，你可以慢慢考虑。”
他执意送她到站台，买了一份报纸给她，怕她车上无聊。
“我可以睡觉，”她说，“我感觉很累。”
上车之前她把棉袄还给他，说：“车上暖和，你穿着吧。”
“我春节会回去。”他向她承诺。
她不再说话，只是微笑地点点头，转身走进车厢。
火车一路向南，承载着他的心风雨同行。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么他希望永远都不要清醒。入梦的花街，他希望她会转身对他微笑。
他没有和英子分手。因为她希望他好好的。他的人生因她的进入被搅浑，这是她不愿看到的。
过年回去，刚回到家，他接到一个陌生来电。电话里是女子温婉的声音，是齐笙吗?我是尔思的云姨。请你来我这儿一趟。
按掉电话，胸口突然剧烈跳动。他用手紧紧握住胸口以缓和它莫名的疼痛。
他来到云姨的住所。一个体态风韵成熟的中年妇女静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走近。
她先开口，说：“我感到了你的急切，从你的步伐。”
“你找我来是为了尔思吗?”他说。
“是的。”她从身旁拿出一本相册递给他，“这是她要我交给你的。”
他的手迟迟没有伸过去，内心的慌乱如同撒网一般，将他整个身体紧紧裹缠，让他动弹不得。他预感到她一定出了什么事。
云姨笑了笑，站起来走到他身旁，将相册送到他手中。
“她怎么了?”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云姨沉默了一会，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因这短暂的沉默，空气越发变得紧绷窒息。
最后，她终于开口，说：“她在同意搬过来同我生活的前一天，家里失火，电线老化，消防车赶过去时已经晚了。”她说完背过身。
他突然不能自持，跪坐在地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内部机理正逐渐分崩离析。
云姨继续说：“你还不知道，她的养父就是开车撞她母亲的人。也许她想要终结上辈子的恩怨。但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她其实是一个单纯得让人心疼的孩子，她只是想要有人爱她。”
“让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她突然将头靠近他的耳边，轻轻地说：“那并不是场意外。开车撞她的母亲的人，是我派去的。你是这件事的局外人，告诉你已无害。因为。一切都结束了。”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迷离，她终于变成一个孤独的女子，身心皆是，不容置疑。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离开云姨家的，意识清醒时发现已经站在尔思的家门口，入目的是一片废墟残骸。他不清楚在火焰烧到她身上时，她是否会疼痛得哭泣。或许不会，她是个清冷的女子，哪怕对待自己也如此决绝。
离开时他给英子发了一条短信，英子。我们分手吧。
因为她已不在。他还可以好好给谁看。
一曲钢琴曲完毕，他从座位上站起，将围巾和帽子重新戴好，又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这个冬天特别冷，他已经无法承受这个温度。也许他该到南方住上一段时间。这样想着，他已经走到门外了，
他的脚步因看到那个女子而停止行走。她并没有离开，一直站在门外张望。看到他时，欢喜地跑过来问：“有烟吗?我需要靠它避寒。”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双喜递给她。微笑着看她利索地点燃它，并以优雅的姿势轻轻吐出一大片烟雾。她说：“我问了很多路人，他们都用看疯子的眼光看着我。我在心底对自己说，要是谁给我一支烟，我就跟他走。”她突然大声笑出来，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
“你不用跟我走。”他说。他的心情非常安宁平静，静静地靠在墙壁上看着她抽烟。
陆陆续续有人从门口走出。他终于叹了一口气，神色温和地对那个女子说：“圣诞快乐。”然后转身走进雪中。他不愿再交谈下去，怕会露出破绽。情愿相信她是以另一种身份存活在世间，也不愿承认死亡这道屏障将他们生生相隔。
这场梦，他仍然不愿清醒。
他记得他曾问她，何为悲剧?
她说，悲剧是水，是空气，是介质，是花期，是一切正在或即将流逝的事物。
他说，不。所有的悲剧都是由喜剧导演的。
可他们之间从未出现过喜剧。悲伤的长河从开始一路流向结局。
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双手插入衣袋中，带着一顶白色绒毛编织帽子，红色围巾将脖子和尖细下巴紧紧裹缠其中，在夜色中低头前行。沉默的行者，他要么有一颗孤芳自赏的心，要么他的寂寞已被扩大透明化，一种不被世人看穿的惆怅，却无可诉说，找不到与之倾诉的对象。更惶恐自己的判断和目标让自己更为失望，找不到宣泄口的倾诉注定只能掉入黑暗的深渊。所以他们只能像一只只隐忍的骆驼，沉默地行走在被物质与欲望矫饰过的城市沙漠之上。也许他们早就丧失言语的能力，只有一颗沧桑的心日渐麻木。
路过徐家汇的教堂，听见从里面传出的优美钢琴曲和赞美诗。他走了进去，脱下帽子和围巾。在空气中轻微抖动几下，甩掉飘在上面的零星未融化的雪花，选择了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
一个女子从前排座位上站起，顺着墙壁向门口走去。她穿着一件灰色长款风衣，白色衬衫，神情疲惫，目光怠倦，洁净的脖颈上挂着一个老旧的单反相机。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然后生生错开。女子不以为意地从他身旁经过，徒留一片清甜的气息，AnnaSui的香水，淡淡的花香，持久萦绕在他脑海。
他突然无声微笑，嘴角扬起一个俊美的弧度。
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我叫尔思。岂不尔思?劳心忉忉。岂不尔思?我心忧伤。她经常这样介绍自己。彼时的她眼神氤氲，弥漫着让人心疼的哀凉，仿佛初秋漫山的一片草芥，渺小却不容忽视。
他是在学校的公告栏角落处看到一张旅行通告：五一假期要去厦门游玩的请与我联系。没有署名。只有一排孤单的数字组成的电话号码，铅笔字迹，简洁而亳不张扬。显是时间久远及日晒雨淋的缘故，字迹有些模糊难以辨认。
回到家，躺在床上，摊开手掌，错综复杂的纹路上记录着一排整洁的数字。也许我该出去走一走，他对自己说，然后拨通了那个号码。
见面的地点是火车南站。他突然有种探险的惊喜，对旅途的未知与同伴的猜测。应该是一位女生，他想。神情慵懒，眼神清高，面容甜美。血液里还应该存在着一丝叛逆的成分。
后背突然被人拍打了一下，回过头，四月通透的阳光下一个女生穿着纯白衬衫和蓝白休闲牛仔裤，漆黑长发用一条丝带随意扎起。她说：“齐笙，走吧。”声音甜脆。
“你认识我?”
“当然，你是全校女生心中的王子。”
“可我没有朋友。”
“那是因为她们不敢接近你，你太完美。完美的事物最终逃脱不了孤单。”
“可你敢。”
此时他们已经坐上前往厦门的动车。她把目光从窗外琳琅的风景转移到他的瞳仁上，目光坦白。她笑了，笑容甜美如幼童，说：“心中坦然便不会有芥蒂。你的外表并不足以吸引我，真正吸引着我的是大自然。”
他承认他被她坦白的话语灼伤，闭上眼，不再说话。
晚上六点半抵达厦门站。住在车站附近的旅馆，房间处在三层的最里间，需要穿过长长的走廊、公共澡堂和卫生间。再次粉刷过的墙壁，质感粗糙，面色斑驳，大理石地面泛着油亮光泽，一张雕刻精致复古花纹的案几上摆着一个色调淡雅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支柔白的兰花，一张大而柔软的双人床。房间简洁得苍白。她说：“我查过了，这家旅馆最便宜，幸亏这张床足够舒适。我们先挨一挨，你睡右边我左边。”她突然机灵一笑：“或者你睡地上也行。
晚上，她从澡堂回来，说：“我刚在洗衣服时听到大登那有一个海，鼓浪屿人太多，我们留到最后一天去。明天去大登。”
“你没有计划?”他的瞳孔因惊讶而放大。
她说：“旅行本来就没有计划和目的可言，如同一艘海上的孤帆，随风漂泊，如若你愚昧地要与之抗衡，企图扭转局面，最后只会心力交瘁。而对于人生的旅行。心便是风。心之所想便是风之所向。”
第二天厦门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阴沉，他们打着伞到达大登。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荒芜的泥土及一堆珠贝残骸。
他惋惜地说：“可惜海已退潮，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她不置可否，扔掉伞像鸟一样快速俯冲进那片干涸中。她说：“每个喜欢海的孩子，他们心中一定装着一个像木槿花一般忧伤而唯美的故事。可是我没有，我的心中一片空白。生活给予我的只有噩梦和鞭笞。”她转过身看着他。目光如同水一般温柔。“阿笙，时间的对与错取决于人的心。也许我要看的从来就不是海，它在我心中甚至一直都是枯萎的，从未澎湃激昂过。”她的声音在风雨中如同丝线般，悠悠传进，很快被风撕裂。
他看着雨中纤弱受伤的女孩，心中莫名感伤。突然想起一首久远而忧伤的歌：你从三月的木槿中走来，踏着一地的暖阳，你虔诚的笑容，温暖了谁?又冻伤了谁?
厦门是沿海城市，多雨本是它的性情。到达轮渡时，由于海上风浪较大及雨量较多，被告知已停止前往岛上的航船。他们站在失望的人群中表情无奈，难免对天气抱怨连天。
他们用了一天的时间游玩了厦门知名的商街、寺庙和景点，当晚买了后天回上海的车票。她说，我们打一次赌，明天一定不会下雨。
因缘与巧合只是定义不同，但本质都一样。它会把原本不该来的，不属于你的，以完美的姿态展现在你眼前。
人生本就是一场赌博，你的自信决定了赢的几率。
第二天，阴，天气凉爽。
他们坐船到鼓浪屿，行走在风格迥异的楼宇别墅之间。感觉到了时光如同灰尘般在空气中慢慢沉淀。街头艺人、画像馆、菽庄花园、风味小吃、贝壳手链等等，无一不向人阐述着一段段别样风情的历史往事。
她说：“我会对路途上的每一个地方轻易留下感情。用情至深，无法超拔，到最后都会变成一个个梦，装饰过于空虚的人生。这是旅途带给我的福祉。”
他看着她，眼神疼惜而忧伤，说：“你就像落在厦大边缘上的夕阳，充满神秘和美好。我无法猜测你。”
她笑着摇摇头说：“青鸟。”
“什么?”
“我觉得我是一只青鸟，无法停止飞翔。”
他们在街上迷了路，整座岛由商店盘绕而成，街巷迂回。她突然开心得像个孩子，跟随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前行。她说：“我就这样在行走中迷失了自己。” 他说：“我们该找人问路。”
“这样挺好。”
“可我们最终也要离开。”
“可以不吗?”
“你讨厌回家?”
“不。我只是害怕离开。”
坐上回到轮渡的航船时，她回过头轻轻地说：“再见了。我的梦。”
翌日清晨醒来，阳光从窗外倾斜而来。他睁开眼看到阳光呈圆柱状落在洁白被单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微尘埃，慢慢旋转，宛如编导一曲优美的舞蹈。身侧空白一片，纯白枕头一角下压着一张微黄的纸张。他拿起来，眯着眼，表情懒散。纸上只有四个字迹清洁的字：我先走了。他没有丝毫惊讶，似乎这才是常理之中的事。他说过她是无法揣摩的。
学校里的齐笙是老师眼中优秀的学生，女生心中的恋人。拥有英俊深刻的五官，干净的眉眼，温和而谦逊。他就像世人眼中一个外表精致的容器，不容许有任何一丝瑕疵，至少不能裸露在外。
她的离开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如同秋天的落叶，随风飘零而已。只是他偶尔会拿起枝上的叶子与这片落叶相比较，结果是相形见绌的。它过早地凋零真正体现出不同于一般的成熟风韵。经常有意无意地会向同学打听她的消息，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他关心她，她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如此而已。他经常这样自欺欺人。
“尔思啊，她不早就退学了吗?”
他的耳边突然想起一声尖利的破碎声。胸口一阵窒息，内心的惘然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突然想起那张遗落在公告栏上破旧的纸张，像只孤单的青鸟，倔强而桀骜。时刻准备摆脱束缚，振翅飞翔。
如果想念没有声音，那么他的世界已经静谧无声了。
他在学校档案簿里找到她的住址。一层的破旧楼房，带有一个庭院。他轻轻推开院门，听见从屋里传来鞭打皮肤的声音及男人的咒骂声。他警觉地破门而入，看到一个男人拿着一条皮鞭正打在她的身上，男人的动作因他的意外到来而停止，回头看了看蜷缩在地的她，扔掉鞭子转身走了。
她没有抬起头看他。她的眼神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里面涌动着大量的绝望和寒意，却无处流淌。空气中静寂无声。只有院子里抽水机里的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他跑了出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些纱布和酒精。“我帮你清理一下伤口，会留疤的。”他说。
她身上零碎淤红的伤疤让人不认睹视，她麻木地点点头。
清理完伤口，他看着她的眼睛问：“他为什么打你?”
她笑了笑，说：“我偷了他的钱。”
“那你为什么不还手?”
“因为没有感情，他是我的养父，我们之间不需要多余的同情和怜悯，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推开落在我身上的鞭子。我感觉很累。对生活，对自己。”
“你的心里其实装着很多故事。比如你早就退学了。”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希望看到一些变化。她闻言走近他，抬起头看着他清澈的瞳仁，说：“你知道了。那张纸是我二月份时贴的。我相信你会看到它，我有这种预见的能力。你信吗?阿笙。”
“信。”他不假思索地说。
她被他认真的表情震慑了一下，很快笑了，站起来背过身拿起地上散乱的椅子。
她突然说：“我的故事，你要听吗?”
那年的冬天，空气中漂浮着细小莹白的雪花，母亲带着八岁的她来到上海。母亲蹲下身对着她说：“思儿，你在这边等我，我去打个电话。”她的眼睛红肿，神情绝望，跑过马路的背影像只濒临绝境的母兽，单薄的身影在风中如同枝头上的梨花岌岌可危。
寒冷的风夹杂着冰晶雪花落进她细瘦的脖子里。她感到一片凉意。
母亲回来时手上多了一袋冒着热气的馒头。清瘦的身躯穿行在车水马龙之间，不住朝她这个方向挥舞着手臂，绝望的姿容如同夏末的栀子在风中慢慢凋零。
半个小时后，她看到一个面容精致，眉目秀雅的年轻女子笑容温和地朝她们走来。她的黑色披肩温柔地拂过尔思的脸颊。带来一阵甜腻的香气。“走吧。”她轻轻地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她们来到她的住所。郊区的两层独立楼房，带有欧洲建筑的古典气息，屋内布置简约朴实，毫无奢华之气。她知道父亲一向喜欢简洁素雅，所以他一直深爱着母亲。他曾告诉她，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江南的一条小溪旁。当时你母亲正在洗衣服。她穿着白色麻质上衣，黑色布裤，扎着一条粗黑的麻花辫只托腰际，沾满泡沫的手偶尔抬起擦拭脸上的汗珠。侧脸轮廓甜美青涩，是个不染烟尘的女孩。碧绿湖水缓缓从她洁净的手背上流淌而过，连空气都是清甜的。天时地利刚好，当时我心想，完了，我是喜欢上这姑娘了。
女子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小木匣子，略微疲倦的眼睛扫了一眼母亲，最后凝望着空气说：“他是昨天被火化的。他生前一直想要再见你们一面。去火车站途中终于倒下，病魔已渐渐侵蚀他的肉体和精神，已经丧失行动能力，宛如孩子，只能靠药物维持生命。他一直在等，与死亡对抗，可你们迟迟不来。”她用责备的目光看了母亲一眼，然后蹲下身将那个木匣子递到尔思手中，温柔地说：“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他希望你一直记住他。你以后就叫我云姨吧。”
“我无法原谅，他对我的欺瞒。”母亲低着头，紧紧咬住嘴唇，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云姨站直身体走向母亲，她微笑着说：“还不能满足?你得到了他的爱，而我什么也没有。最后留给我的只有冰冷的肉体。你对爱情的厚望或许接近完美，不容许出现任何一丝细缝。我哪怕拥有一刻都足够我铭记一生。他爱你，我在乎，但我不干涉。爱情本来就是公平相待的，我不要因为我的无知而让他讨厌。或许很卑微，可这就是爱情。”
“不。”母亲退后一步，仍然低着头，双手因为紧张或寒冷使劲揉搓着。她说：“我无法原谅的是他对我隐瞒他的病情，并不是因为他已有妻室。”
她们走出房间时，外面的雪已经积满厚厚一层。母亲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温度让她只想抽回。母亲执意拒绝云姨的挽留，她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恐慌，她预感到那朵纯白的栀子将在今夜彻底颓败。回到那个车站，母亲神色恍惚地问她，思儿，你饿不饿?我去买些吃的。她拼命地摇头，直直地看着母亲的身影渐行渐远。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相继响起，在寒冷的冬夜如同悬崖边上空飞乌的呜叫。马路上一个神情潦倒的女子仿佛被世人遗弃般，眼神空洞，内心在撕心裂肺地嘶喊着，她在呐喊着她的爱人，企图寻回他被风吹走的灵魂。一声尖锐沉重的刹车声惊醒了她的梦，她的身体被无情地抛向空中，如同一片孤独的羽毛，慢慢向死亡的深渊坠落。 只有她看得真切，那个定格在母亲脸上仿佛得到救赎般而绽放的笑容，宛如深山里的空谷幽兰，清新纯洁。她呆呆地望着躺在血泊中的母亲。雪水已经沿着颈脖滑至胸口，冰寒如同箭矢冷酷地侵入她的心脏表面。她的双手紧紧抱住怀中的木匣子，目光无辜地看着车上的男子缓缓地朝自己走来。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
那次谈话之后他们未再见过面，直到高考结束，他要离开。他知道他们之间存在一条激流，只有时间可以将之抚平。
他来到她的家看到她正一个人对着天空发呆。他说：“出去走走?”
从陆家嘴地铁站的2号口走出时，夜幕已渐渐拉下，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上天桥。他看着前面背影清瘦的女生，铅白色的月光打在她漆黑的长发上，发出柔和的白光。
“我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学日语。母亲希望我以后出国留学。”他说。
“嗯。”前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回应。
“明天的火车，你可以来送我。”
女生的脚步停顿了一秒，继续前行。“再看吧。”她说，转过身来，微笑着。
“我希望你能来。你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想要告别的人。”他的表情变得异常认真。
“我无法给你承诺什么，你也知道。诺言是虚无的。”她说。
“我知道。”他不再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低下头观看桥下密集流动的车流。
他突然发问：“可曾怨恨过那个男子?”她应该知道他的所指。
“不，因为没有感情。我甚至都不愿分割出一点儿空间去容纳恨。不是他使我变成孤儿，而是我的母亲，她亲自选择的，我只能安然接受。”她抬起头，微笑着，清冷的目光一直在看着他。
因为没有感情。他觉得这句话似曾听到过。
他在车站等了一个小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候车厅的电子屏幕上不断闪烁着“正在检票”字样。他知道他该走了。爱情从不会如期而至。只有离别。它无处不在。
他是在大学联谊活动上认识英子的，同时被选出参加节目。将气球系在脚踝后面，避开同伴踩破的小小游戏。他是性子冷淡的男生，对这类游戏毫无兴趣，于是冷冷地站在活动圈外当观众。就在他准备退场离开时，发现同样站在线外的她，一直低着头注视着他脚踝后的红色气球，久久不敢踩上去。他觉着好笑，开始认真观察起那个女孩。她穿着一条纯白棉布裙，长长的头发编成粗粗的麻花辫，微胖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显得局促不安，如同受惊的小鹿。
这一刻，记忆中那个模糊而深刻的轮廓突然浮现出来，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他想。
国庆节他没有回去，也许他想要惩罚她，想用距离来延长她对他的思念，或许这只是一厢情愿。
房门被敲起时，他正躺在床上听音乐，重金属的摇滚震得耳朵支离破碎。剧烈的敲门声被无辜地隐没在浓烈的音乐后。最后校友几乎破门而入，一手摘掉他的耳麦，在他的耳膜处大声喊叫：“有女生找你，楼下。”
他是惊喜地跑下去的，在看到男生宿舍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时，心底的失望连同血液一起涌向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全身已失去知觉。意识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念头。原来他爱她已至此地步，想见到她的心忽然扩大好几倍。
女孩转过身看到他，欢喜地叫着：“齐笙，齐笙。”
理智完全清醒时，他发现他们已站在北京的繁华市区。英子在一家克丽丝丁前停下，走了进去。他们买了一块起司面包。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喜欢在生日这天吃一块面包。”
他看着她脸上如婴孩般满足的表情，顿时说：“你要什么礼物?”
女生突然害羞地低下头，犹豫良久，才缓缓抬起头说：“你会答应我吗?不管什么礼物?”
“嗯。”他认为应该不是件难事。
“你可以试着和我在一起吗?”
一刹相遇，一生相思。
爱曾悄然降临，在未发觉之际，又寂静离去。也许对他们来说，不爱，才是保全爱的唯一印证。情深。缘浅。爱太深。心越痛。
因为爱你，所以你理所当然地赐予了伤害我的权利。
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将过去的记忆封存。看着身边安静温顺的女生，偶尔会想起那个站在北京繁华街区的女孩一脸认真而担忧地对他说，你可以试着和我在一起吗?
为什么不可以，只要不是她，谁都可以。那一刻他这样自私地想到。
“好了。”他的思绪被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英子将一条翠绿色围巾围在他脖子上，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你这些天不见我就是为了织围巾?”
“是的。你围着我织的围巾啊，整个冬天就不怕冷了。”她的眼睛一派无邪，瞳孔深处是溢于言表的欢喜。
此时他们站在图书馆后边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干枯的树枝赤裸地向天空拔节，干燥的北风吹打着他们的皮肤，如同鞭打一般发出灼灼的痛感，地上的积雪已渐渐融化。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甜美温暖的女生，不由得将她抱在怀中。
是的，他是安于现状的。他清楚什么是遥不可及。他最终不舍得让自己再次受到伤害。她无形之中已经将他弄得伤痕累累了。也许她还不知道。如果不是她的再次出现，他是可以劝说自己忘记她的。毕竟她是如此不真实。是个像梦一般的女子。
他突然看见她。她站在远处一棵樱花树下。粉白的花瓣轻轻地落在她浓密细长的黑发上，动作轻柔，如同轻吻。她穿着一件轻薄外套和衬衫，一条蓝白牛仔裤，皮肤被严寒冻得发紫。她正对着他微笑，眼睛微微眯起。幽长的睫毛均匀地向上翘起。她的笑容仿佛一朵夏初的栀子，散发清甜的花香，一路蜿蜒流传，让人忍不住屏息静气地观望。
不，他强迫自己，这是个幻觉。如此遥远的距离他不可能将她看得如此真切，细微到眼睫毛弯曲的弧度。她突然缓缓地伸出右手，在空中对着他轻轻摆动。他内心的情感开始泛滥。精神支撑坍塌。她的到来如同一把钥匙开启了他尘封良久的记忆晶片。
他慢慢地放开英子。眼睛忧伤而疼惜地望着她，他希望她可以叫住他并走近他。只要她开口，他就愿意跑向她。
“阿笙。”她果真轻柔地呼唤他，并一直微笑着。
他跑过去，将黑色棉袄脱下紧紧裹住她单薄的身体。她越发清瘦了。赢弱的身体宛如剪纸般经不起任何力量的摧毁。 她说：“我来看看你，你过得挺好的。”
他愧疚地低下头去。
“阿笙，你走的那天，养父刚好喝了好多酒。他把家里全部东西都砸碎，连同那个木匣子。里面全都是父母和幼小的我的照片。它们仿佛一片片羽毛般飞旋在房间各个角落，一部分掉进水里晕开，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它们收拾干净。赶到火车站时，你已经走了。阿笙，我来，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并没有被遗弃，不管是生活还是真情，你一直都是被祝福的。”她说这些话时神色平静，一直保持着淡淡的笑容。
“我知道。”他说。从未被拥有。何来遗弃?
“你不懂。”
他沉默了良久，将她头发上的花瓣轻柔取下，动作宠溺，问：“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现在。”
“现在?”
“对。现在。”
他转身时，英子已经不在。
她说：
“也许她需要一个解释。”
“不要紧。我先送你去车站。”他笑着对她说。
在路上，她说：“我之前去看过云姨，她现在一个人生活。她问我要不要搬过去和她一起住。也许生活的寂寞使她渐渐崩溃，她需要一个伴，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你答应了?”
“没，我再想想。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搬过去并不难，只是我需要一场告别。我要同我的养父告别，尽管我不爱他。但是离开，你知道，我痛恨离开。”
“嗯。我了解，你可以慢慢考虑。”
他执意送她到站台，买了一份报纸给她，怕她车上无聊。
“我可以睡觉，”她说，“我感觉很累。”
上车之前她把棉袄还给他，说：“车上暖和，你穿着吧。”
“我春节会回去。”他向她承诺。
她不再说话，只是微笑地点点头，转身走进车厢。
火车一路向南，承载着他的心风雨同行。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么他希望永远都不要清醒。入梦的花街，他希望她会转身对他微笑。
他没有和英子分手。因为她希望他好好的。他的人生因她的进入被搅浑，这是她不愿看到的。
过年回去，刚回到家，他接到一个陌生来电。电话里是女子温婉的声音，是齐笙吗?我是尔思的云姨。请你来我这儿一趟。
按掉电话，胸口突然剧烈跳动。他用手紧紧握住胸口以缓和它莫名的疼痛。
他来到云姨的住所。一个体态风韵成熟的中年妇女静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走近。
她先开口，说：“我感到了你的急切，从你的步伐。”
“你找我来是为了尔思吗?”他说。
“是的。”她从身旁拿出一本相册递给他，“这是她要我交给你的。”
他的手迟迟没有伸过去，内心的慌乱如同撒网一般，将他整个身体紧紧裹缠，让他动弹不得。他预感到她一定出了什么事。
云姨笑了笑，站起来走到他身旁，将相册送到他手中。
“她怎么了?”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云姨沉默了一会，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因这短暂的沉默，空气越发变得紧绷窒息。
最后，她终于开口，说：“她在同意搬过来同我生活的前一天，家里失火，电线老化，消防车赶过去时已经晚了。”她说完背过身。
他突然不能自持，跪坐在地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内部机理正逐渐分崩离析。
云姨继续说：“你还不知道，她的养父就是开车撞她母亲的人。也许她想要终结上辈子的恩怨。但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她其实是一个单纯得让人心疼的孩子，她只是想要有人爱她。”
“让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她突然将头靠近他的耳边，轻轻地说：“那并不是场意外。开车撞她的母亲的人，是我派去的。你是这件事的局外人，告诉你已无害。因为。一切都结束了。”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迷离，她终于变成一个孤独的女子，身心皆是，不容置疑。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离开云姨家的，意识清醒时发现已经站在尔思的家门口，入目的是一片废墟残骸。他不清楚在火焰烧到她身上时，她是否会疼痛得哭泣。或许不会，她是个清冷的女子，哪怕对待自己也如此决绝。
离开时他给英子发了一条短信，英子。我们分手吧。
因为她已不在。他还可以好好给谁看。
一曲钢琴曲完毕，他从座位上站起，将围巾和帽子重新戴好，又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这个冬天特别冷，他已经无法承受这个温度。也许他该到南方住上一段时间。这样想着，他已经走到门外了，
他的脚步因看到那个女子而停止行走。她并没有离开，一直站在门外张望。看到他时，欢喜地跑过来问：“有烟吗?我需要靠它避寒。”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双喜递给她。微笑着看她利索地点燃它，并以优雅的姿势轻轻吐出一大片烟雾。她说：“我问了很多路人，他们都用看疯子的眼光看着我。我在心底对自己说，要是谁给我一支烟，我就跟他走。”她突然大声笑出来，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
“你不用跟我走。”他说。他的心情非常安宁平静，静静地靠在墙壁上看着她抽烟。
陆陆续续有人从门口走出。他终于叹了一口气，神色温和地对那个女子说：“圣诞快乐。”然后转身走进雪中。他不愿再交谈下去，怕会露出破绽。情愿相信她是以另一种身份存活在世间，也不愿承认死亡这道屏障将他们生生相隔。
这场梦，他仍然不愿清醒。
他记得他曾问她，何为悲剧?
她说，悲剧是水，是空气，是介质，是花期，是一切正在或即将流逝的事物。
他说，不。所有的悲剧都是由喜剧导演的。
可他们之间从未出现过喜剧。悲伤的长河从开始一路流向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