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言

来源 :新蕾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azhonghua98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遇见那少年的时候,长野的天色已迫近黑暗。他默默地拎着一盏灯站在草丛中,不言不语,眉目安宁。
  “不去参加祭典么?”
  我轻轻地点点头,甚是好奇地打量着他。
  那少年微微地笑起来,“既然有空的话,听我讲个故事吧。”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会在这个国度里听别人讲一个这样的故事。
  在此之前我也从未想过,我坚信的所有都是妄言。
  虚幻之梦,荒谬之言。
  七岁时,井上永仓遇见了自称阿苍的少年。自此,略略一番初识后,便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这厢,拔了齐藤大叔家的花苗苗,揪了小野家丫头的辫子,转眼,文陆家的猫就没了胡子,安寺家的小子被抢了吃食。
  于是,井上家的混世魔王臭名远扬。
  井上夫人急得两眼鳏鳏,逢人便叹声诉苦,“我家永仓怎的突然就顽皮成了这样?唉唉,真是看了这头跑那头——您家的花花草草这些日子可还安好?”
  对方便抿着嘴回答,“井上夫人倒是操心了。只是男孩子,没了父兄管教,怕是难得消停。”
  如此几回,井上夫人便也闭了嘴,只顾在外这家道歉那家奔忙,归家屡次三番说教儿子。只是千说万说,总改不了魔王本色。
  永仓却没有让母亲认识阿苍的打算。当那少年突兀出现的时候便有了约定:我可以陪你玩,条件是,不许告诉你的母亲大人。与这条件一同被他接受的,还有少年不同母亲那般暖暖的体温,和那给他莫名似曾相识感的气息。
  名唤阿苍的少年有一张清俊秀丽的脸,体态纤长,四季不变地着一身紫色和服,衬得皮肤显出近似病态的苍白。然而时刻笑意融融,说话也总柔声细语,偏偏却合了永仓心意。
  “阿苍,我今天揪了葵子的左辫子,结果她哭了好半天。”
  “真的?那就别再这么干了啊。”
  “欺?可是真的很想揪啊……”
  “笨蛋,换右辫子揪不就好了?”
  对永仓来说,直到他长大后的很多年里,这少年给他印象最深的,却是他眼角那颗细而妩媚的美人痣。
  很久以后他才隐约了悟——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晰,大概便是因为,那是区分自己与那少年最直接的标志。而那顿悟之时,他却发现自己早已失去。那名唤阿苍的少年,已去了遥远的彼岸之国,在距离很远的宁静之所,与人世隔了不可跨越的草木苍苍。
  我意识到这大概不是个寻常的故事。但我没有吭声,只是慢慢梳理着自己湿冷的头发。
  “你刚洗过头么?虽然是夏天,但夜里还是很凉的。”他停下了不紧不慢的讲述,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轻轻摇头。
  “你看起来不像长野的女孩……是来旅游的么?”
  “中国人。”我说。
  他“唔”了一声,看上去没有在意。
  后来永仓想。阿苍或许不是人类。
  他在母亲的相册里无意间看见了自己的照片,但井上夫人说那并不是自己。永仓留意到了那年幼少年的眼角,有一颗很小的美人痣。
  永仓蓦然便记起,那些邻里夫人常低声议论着的琐事。
  井上家,莫不是招惹了些不干净的东西?井上先生病死不久,连十四岁的大儿子也病死了——话说那孩子,还真是个美人儿呢。唔,那方才几个月大的小儿子,约莫也是活不长了吧?唉唉,还真是可怜,家中徒余孀妻弱子啊……
  他一字不少地收入耳中。
  只是他默不作声,装作不曾知晓。永仓觉得,能一直这样就好。
  即使他认出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
  即使不去尝试叫他哥哥,不去追问与自己有关的过去和未来。
  井上夫人该暗自庆幸,自家永仓只是顽皮了三年。
  母亲的想法永仓心知肚明,然而他的性子却渐渐沉默了下来。不言不语,不哭不闹,每日坐在屋后的凉荫下,一坐就是大半日。井上夫人初时只觉诧异,但过了几月,却复是忧心忡忡起来。
  这孩子,怎的突然又变得这般寡言了呢?
  然而永仓无法可想。
  他的阿苍病了,清瘦的脸面愈显苍白,眼角的美人痣更显出一种刺目的猩红。他曾问过他,少年却淡淡说并无大碍,神色却透出一股迷茫的苍凉。
  永仓几次欲言,话到嘴边却又不得不咽了回去。
  作为魂灵,仍滞留于人间,必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吧?
  阿苍,终归也是要离开的啊。
  “逝去的人们,是还可以留在人间的么?”我慢慢地问。
  他转过头来看向我,“阴阳两隔……留在人世,不论是对那魂灵来说,还是对它所依附的人来说,都是极为有害的了。”
  见我莫名地望着他,那少年微微笑起来,“况且,留在不应留的人世,究竟有什么意义可寻呢?”
  你爱的人依旧好好地活着。
  以为你已经永远离开了那般好好地活着。
  十四岁那年,永仓终于莫名地大病一场。井上夫人送汤药进门,却听永仓在榻上兀自喃喃着,虽因高烧而神志不清,面上却显出无法言喻的迷惘。
  “你该好好休息了。”
  “你要离开了么?”
  “我在这里终归还是对你不利的。”
  “阿苍,不要走,好不好?”
  隐约间他听见那少年低低的叹息声,“你还在执著什么呢?永仓,世间万象,总免不了是一死的。我已陪伴了你这许多年,可还不愿放手么?”
  “阿苍……”
  “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他慢慢地流下了泪来。
  “哥哥……”
  然而却没有了回应。
  再也不会有了。
  还有什么是可执著的呢?
  即使是阿苍那般强烈的想留于人世的愿望。即使是他那般徒劳的祈求阿苍留下的想念,最终都成了难以企及的妄言。
  他曾听人说过所谓镜花水月,瀚海人烟,领会得到时却已是与那少年相遇的第七年。那些无法寻念的,恰似一树空庭梨花,触手可及,却怯于那满庭疏离的空寂。
  世人虚妄,一心执念,处处不可求思,终怅而难言。
  所谓妄言,皆是虚幻之梦,荒谬之言。
  长久的沉默之后,那少年淡淡地问我:“那么你为何又会在这里呢?”
  我茫然地看着他,轻声道:“我有一个姐姐,比我大一岁,一直很照顾我。”
  他轻“唔”了一声,“那她一定很爱你。”
  “她上个月死了,从高处跳了下去,当时我就站在她跳下去的那座桥下面。”
  他沉默了半响,忽然道:“你是中国人,来日本旅游的么?”
  “姐姐是在日本死的……”我慢慢地说,刘海上的水渍顺着发梢淌下来,我顺手用手背擦去,
  “我一直觉得,好像我在这个国家里游荡,就能再见到她。大概是……直觉?唔,期望?抱歉,我的日语不太好。”
  我看到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能够理解。我望了一眼天空,才发现天早已黑透了,有些碧绿色的萤火在草木间游离着。
  “你想再见到你姐姐?”他问,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色。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大概吧……我并不是很清楚。”
  “通常情况下,灵是不能滞留在人间的,”他说,
  “或许你的愿望不能那么容易实现……况且,你似乎搞错了什么。”
  我愣了愣,“什么?”
  “你现在……已经不能再称得上是‘人类’了啊。”他淡淡地笑着,声音轻轻的。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在荒山野岭中会碰见这么一个少年灵媒师。也从未想过,为何我总是觉得浑身沾满了水气。就像我从未想过,为何姐姐从高处跳下时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甚至还泛着淡淡的波纹。
  因为那是我自己的脸。
  我自己的,倒映在水面上的脸。
  ——那些即使心知肚明也不愿去相信的真实啊。
  “……你为何要给我说这些呢?”
  他淡淡地笑起来,“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类,或是灵,再为了无谓的执念而纠缠了。”
  夜色朦胧里,那少年慢慢站起身,暗月的光辉给他清俊的脸上洒下薄薄的一层银光。我望见他身侧渐渐闪亮起来的那些萤火一般的光粒,却知道那是他开启的某些送灵的奇特术法。
  我不知道眼前的这些是否是真实的。我想起,似乎有很多人在我注意不到的时候商议着我的病症,他们把这叫做妄想症。而后我被送到这个名为日本的国家进行治疗,但我从那座很高的桥上跳了下去,从此成为自由之身。
  而后,在长野少年灵媒师的注视下,我感觉我慢慢沉入如雾一般的深渊里。
  下一刻的梦醒之时,可还会有这般偏执的妄言么?
  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活着的人更加坚强地活着。
  横跨其问的,是人类永远难以消磨的执念。
其他文献
为什么言语会成为杀伤力如此重的武器?  是因为人都有冷酷的控制爱自己的人的本能吧,知道自己的言语会给人造成这样大的影响,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运用起自己的特权来。  这是一个不太轻松的故事。  涅墨西斯的眼泪Chapter 01.  欧子奕被调到这所监狱工作已经有两个月了。  这所监狱是一所中等级别警戒程度的监狱。规定狱警巡监的时候不准带枪,只能带电棒之类的东西。  欧子奕是犯罪心理学研究生毕业,本来
期刊
Gift……01  星罗伸出右手,在确认自己真的扶稳了墙壁后,缓缓地站起身来。  擦掉脸颊上的泪痕,却擦不掉那深红的色差。女生看向窗外,天光已经被夕阳染透,映在她的眼里,也映在秋津的遗像上。  再度把视界里的焦点集中在那黑白灰三色界限不明的遗像上时,星罗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竟然没办法在秋津那微笑的英俊的脸上驻足。  最后一抹浓重的红也被浅夜渐次吞没。连夕阳也舍不得秋津。  自己和他的,告别的永恒的
期刊
早晨9点钟是气温最宜人的时候。  雪山脚下的秋天,9点钟可以穿着一件T恤和一件薄外套站在外面吹风,芭芭拉靠在走廊朝中庭院的方向,点了支香烟对着温暖的阳光慢慢喷着。  正是这个时候她斜后面的门砰地打开了,走出一个男人,亮金色头发,穿了黑色的西装裤和白色衬衫,面无表情的脸碰到她的视线后猛地抽搐了一下。  “嗨!”芭芭拉抬起手跟他打招呼。  他仍然没有表情地点了下头,只有稍稍吊起的眼尾泄露一些类似傲慢的
期刊
1  沿着坡道俯身冲下,轮子发出“嗞嗞”如蜜蜂振翅般的低鸣,用额头撞开密集的风,耳边呼啸过青草摩擦的沙沙声。夏杏葵松开双脚,脚踏像船桨一样划着。故意扭动着车头S形前进,呜哇呜哇的尖叫声沿路飘洒。  午后二时。就这样一个人情绪高涨、心情不错的夏杏葵小姐,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新鲜采摘的野花盛满了车篮子,车子一颠,就掉下来一朵。蓝色的小花,永恒的勿忘草。  进入平地后,开始全速追赶着前方层积云投下的大片
期刊
chapter 01  “你说,世界上的贱男人能不能把东非大裂谷和马里亚纳海沟都填成D罩杯啊?”  “那得加上他们和傻姑娘生出来的奇葩二代才行吧。”  “流氓你说的有道理,傻都傻了也怨不得别人骗。”  “你还傻得不够纯粹,再加把劲。”  “可是贱也得讲讲良心吧,要不然怎么在贱人界混出点名堂啊?”  “良心?我的心是热的。不是凉的哦。”  “……先让我摸摸。再去死一百遍!”  徐子规好不容易把脸埋在
期刊
集阴暗、潮湿于一体的婆娑星上,被抓住的莱恩好不容易逃了出来,面对的却是被烧毁的家和背叛了自己的初代智能机“小初”。再次被抓住的莱恩,面对婆娑星最高执行长官拉斐尔·道瑞的逼问抵死不答,甚至又一次逃了出来。而“小初”居然就是拉斐尔想要知道下落的瑟雅姐姐。  One  拉斐尔·道瑞。  如果说人生在世,总会遇见属于自己的魔障,那么自小就才华卓越、可谓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机械师瑟雅的魔障,无疑就是那个宛若光
期刊
照完毕业照的礼堂里最后一盏日光灯熄灭,学生们吵嚷的声音渐渐平移到几十米开外的教学楼里,背后是一片新摘种的树木。操场上零星还有几个学生自拍留影,红色跑道的尽头,废弃的公共厕所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  所有的一切都在固定的镜头里慢慢膨胀,直到变成诡谲的三原色色块充斥在黎笙的视界里。她猛地回过神,眼睛有些干涩,便伸手揉了揉,放下的时候,林佳琦憨憨地笑着站在她面前,高度近视的眼镜把她太阳穴和颧骨之间液化成
期刊
沈未觉得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都要颠倒了。  谁能告诉他面前这个穿着和服提着灯笼的少年是谁吗?!鬼才信什么宿命的相遇!半夜三更遇见什么美少年根本不浪漫好不好!他爱软妹子啊有木有!默默在心里咆哮的悲催少年僵硬地转过身捂住眼睛,“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要找我……”  “呵,真是跟他一个德行。”背后灵的声音在夜风里压低,染着暗哑的疲倦,沉沉得仿佛压了千年的松柏的郁色。
期刊
萤火祭的故事还要追溯到好些年前,妖鬼肆虐的时候。  知道许久前的恋人要结婚的消息,小榭坐在廊下嘟起了嘴:“当初还說要娶我呢,真的是好过分呐!”  “可是,”有着褐色发丝的少年自身后突然冒出来,凉凉地指认,“你已经死了不是么?”  所有的约定都仅限与活人之间,一方的亡故便宣告着誓言失效。就是这样凉薄的现实。  “喂,小鬼,这样欺负女孩子很不可爱啊。”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别看我这样子哦,我
期刊
前情提要:性情诡魅的庞青似乎盯上了眉君,敌我殊难预料,女扮男装的眉君在他的推波助澜之下,被迫在金殿上接受夏帝敕封的崇文馆枢密编修之职。等待着她的,将是一身荣华,还是难以预测的未知危机?  一  出来后王爷又让长公主叫了去,我缩着头站在一旁,长公主双眼含泪,饱含哀怨,用颤抖的手指着我道:“勉儿,我知道你因为王妃之死一直怨恨着我,然而本宫毕竟是你的亲姑姑,不是你皇父随便从哪个角落里认出来的,你怎么能为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