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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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19世纪前期积极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于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    这是一部有关人的命运、历史的命运、法国的命运的小说。作品记叙了一个发生在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迫害吉ト赛女郎埃斯梅拉达,而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艾斯梅拉达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和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
  走廊里黑咕隆咚的,大白天也要掌灯。爱斯梅拉达在面目狰狞的押送人员的簇拥下,在走廊里拐了几道弯,上下了几道阶梯,最后被司法宫的卫兵们推进了一个阴森可怖的房间。这个圆形房间占据着一座大塔楼的整个底层。在今天的巴黎,现代建筑星罗棋布,但旧巴黎的几座巨型塔楼仍高耸于这些现代建筑之上。在这间墓穴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入口,那是一道低矮而又笨重的铁门。然而,里面倒是不黑。一个火炉开在厚厚的墙壁上,炉内火光熊熊,红彤彤的反光照亮了整个屋子,角落里的一支蜡烛就显得黯然无光了。关闭炉子的狼牙门此刻拉了上去,炉口在黑暗的墙壁上吐出火苗,狼牙门的铁条只露出下端,犹如一排稀疏而尖利的黑牙,因此,火炉仿佛传说中的噴火巨龙。借着炉口射出的火光,女囚看见沿墙放着许多可怕的器具,她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屋子中央有一张皮床垫,几乎挨着地面,床垫上方悬着一根带扣的皮带,系在一个铜环上,而铜环又被拱顶石上的一个塌鼻子妖怪咬在嘴里。炉膛里乱七八糟地塞满了钳子、夹子和犁铧,被火烧得通红。在整个房间里,血红色的火光照亮的只是一堆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这个魔窟就叫刑讯室。施刑吏皮埃拉·托特吕懒洋洋地坐在皮床上。他的两个打手,方脸侏儒,系着皮围裙,穿着布长裤,正在拨弄着炭火上的铁刑具。
  可怜的姑娘虽然鼓足了勇气,但一走进这间刑讯室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司法宫大法官的卫士们排在一边,宗教法庭的教士们排在另一边,角落里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纸笔墨水,桌前坐着一名书记员。雅克·夏莫吕先生和颜悦色,笑容可掬。他走到埃及姑娘身边,说:“亲爱的姑娘,您现在还拒不承认吗?”
  “是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既然如此,”夏莫吕又说,“我们只好违心地对您进行拷问了,这对我们是很痛苦的。——请您坐到床上去。——皮埃拉先生,给这位小姐让位,去把门关上。”
  皮埃拉嘟囔着站起来:“要是我把门关上,我的火不就要灭了吗?”
  “好吧,亲爱的,”夏莫吕说,“就让它开着吧。”
  可是,爱斯梅拉达却站着不动。那张皮床曾使多少个不幸的人惨遭折磨,她感到万分恐惧。她吓得仿佛骨头都结冰了。她惊慌失措,失魂落魄。夏莫吕做了个手势,那两个打手便把她架到床边,让她坐下。他们并没有弄痛她,可是,他们的手刚刚碰到她的胳膊,皮床刚接触她的身子,她就感到血液倒流,涌回心脏。她惊惶不安地看了看四周,张牙舞爪的刑具仿佛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要爬到她身上来咬她、钳她。这些丑恶的刑具,在她所见过的各种器具中,可以说是昆虫和鸟类之中的蝙蝠、蜈蚣和蜘蛛。
  “医生在哪里?”夏莫吕问。
  “在这里。”一个穿黑袍的人说,她一直没有发现他。
  她浑身战栗。
  “小姐,”国王代诉人和颜悦色地说,“我这是第三次问您,您仍拒不承认被指控的罪行吗?”
  这一次,她只能点点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您还不承认?”雅克·夏莫吕说,“我感到很失望,但我必须履行职责。”
  “国王代诉人先生,”皮埃拉突然说,“我们从哪里开始?”
  夏莫吕迟疑片刻,那故做沉思的怪模样就像诗人在推敲一个韵律一样。
  “先用夹棍。”他最后说道。
  不幸的姑娘感到自己已被上帝、被人类彻底抛弃,脑袋颓然耷拉下来,就像一个没有自动力的物体。
  施刑吏和医生一齐走到她身边。而那两个下手则在他们恐怖的刑具中乱翻乱寻。听到刑具叮当作响,可怜的姑娘浑身打战,就像一只通了电的死青蛙。“啊!”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谁也听不见,“啊!我的弗比斯!”接着,她又像石头那样一动不动,无声无息了。这个悲惨场面,谁见了都会心里发酸,可是法官们却无动于衷。她就像一个罪孽深重的灵魂,在地狱血红的门洞里被撒旦严刑拷问。这个柔嫩、洁白、脆弱的生灵,就要遭受锯、轮和拷问架等酷刑的折磨,就要被刽子手和老虎钳的魔掌蹂躏!她好似一粒可怜的谷子,被人间司法交由酷刑的磨盘碾成粉末。
  然而,皮埃拉·托特吕的打手们已用长满老趼的大手粗暴地扒下了姑娘的鞋袜,裸露出她的腿和脚。那是多么迷人的腿、多么可爱的脚呀!从前,她在巴黎街头跳舞时,多少人曾对之啧啧称赞!
  “真可惜!”施刑人看见如此优美娇嫩的肢体,嘀咕了一句。要是副主教在场,他肯定会回想起他的所谓蜘蛛和苍蝇的象征。
  不幸的姑娘透过笼罩在眼前的云雾模模糊糊地看见夹棍向她逼来,她的脚顿时被铁板夹住,消失在可怕的刑具下面。恐惧使她恢复了力气,她狂怒地叫喊:“给我解开!”接着,她披头散发地坐起来,高呼:“饶命!”
  她扑向床外,想跪在国王代诉人面前求饶,无奈她的腿被橡木和铁片紧紧夹住,她瘫倒在刑具上,疲软无力,就像翅膀上压着铅块的蜜蜂。
  夏莫吕摆了摆手,她又被抬到床上,两只大手用悬在拱顶石上的皮带捆住她的细腰。
  “再问您一次,您招不招供?”夏莫吕依然和颜悦色,轻声轻气。
  “冤枉啊!”
  “那么,小姐,指控您的那些罪状,您如何解释?”
  “唉,大人!我不知道。”
  “您不招?”
  “绝不!”
  “上刑!”夏莫吕对皮埃拉说。
  皮埃拉转动起重杆,夹棍立刻上紧了。姑娘惨叫一声,恐怖之状,任何人类语言都难以描绘。   “停!”夏莫吕对皮埃拉说。“招不招?”他问埃及姑娘。
  “招!”可怜的姑娘喊道,“我招!我全招!饶命!”
  拷问开始时,她没有正确估计自己的力量。可怜的孩子!她从前一直过着快乐、甜美、平和的生活,稍一动刑就顶不住了。
  “出于人道,我不得不告诉您,”国王代诉人说,“您要是招了,等待您的是死亡。”
  “我希望这样。”说完,她又倒在皮床上,奄奄一息,缩成一团,那根吊着的皮带仍然扣在她身上。
  “喂,我的美人,坚持一会儿,”皮埃拉先生把她扶起来,说道,“您就像是吊在德·勃艮第先生脖子上的金绵羊。”
  雅克·夏莫吕提高嗓门说:“书记官,请记录。——吉卜赛姑娘,您承认同妖魔鬼怪一起参与过地狱的宴会、聚会和一切妖法吗?回答。”
  “是的。”她说,声音小得难以听见她说什么。
  “您承认看见过魔王别西卜召集群魔会时,显示在云端、只有巫师才看得见的公山羊吗?”
  “是的。”
  “您承认崇拜过圣殿骑士的偶像博福梅的脑袋吗?”
  “是的。”
  “您承认经常与本案有关的披着山羊外衣的魔鬼来往吗?”
  “是的。”
  “最后一點,您承认借助魔鬼,借助那个通常叫夜游修士的鬼魂,于三月二十九日夜间谋杀一个名叫弗比斯·德·夏多佩的弓手队长吗?”
  她用呆滞的大眼睛望着法官,机械地回答:“是的。”没有痛苦的抽搐,也没有激动的战栗。显然,在她身上,一切都已经崩溃。
  “记下来,书记官。”夏莫吕说,然后又命令打手:“给犯人松刑,带回大厅。”
  犯人脱掉“铁靴”后,国王代诉人仔细看了看她那双痛得麻木了的脚,说:“可以!关系不大。您认罪还算及时。您还可以继续跳舞,美人!”
  接着,他转身对宗教法庭的那些同伙说:“案情终于审清楚了!先生们可以松口气了!小姐可以作证,我们对她可是和风细雨的啊!”
  当她脸色苍白、一瘸一拐地回到大厅时,迎接她的是一片欢快的低语声。听众高兴,是因为焦急的等待终于熬到了头,这好比剧院的观众终于盼到幕间休息已告结束,帷幕重新拉开,尾声就要开始。法官高兴,是因为马上可以回去吃晚饭了。小山羊也高兴得咩咩叫。它想跑到女主人那里去,可是被拴在凳子上动弹不了。
  天完全黑了。大厅里还是只有那几根蜡烛,光线幽暗,连墙壁都看不清楚。黑暗给一切都蒙上一层薄雾,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法官们几张冷漠无情的面孔。在他们对面,在大厅的另一端,一个模模糊糊的白影子正在黑暗的背景上显露出来。那是被告的身影。
  她步履艰难地走到被告席上。夏莫吕威风凛凛地坐到他的位置上,然后又站起来,竭力不露出得意的样子,宣布说:“被告已全部招供。”
  “吉卜赛姑娘,”庭长接话说,“您对兴妖作怪、勾引和谋杀弗比斯·德·夏多佩的各条罪状都供认不讳吗?”
  姑娘心里极其痛苦。人们听到她在黑暗中哭泣。“要我供认什么,我就供认什么,”她无力地回答,“可是,快点杀死我吧!”
  “国王在宗教法庭的代诉人先生,”庭长说,“本庭准备听取您的公诉状。”
  夏莫吕先生打开一个吓人的大本本,开始宣读拉丁语的公诉状,手舞足蹈,语气夸张。在这篇演说中,所有的证据都是用西塞罗式的迂回说法拼凑而成的,还穿插着他心爱的喜剧作家普拉图斯的引语。遗憾的是,我们不可能把这篇绝妙的演说全文奉献给读者。演讲人边念边做着绝妙的动作,还没有念完开场白,额头就直冒汗水,眼珠都要跳出眼眶了。念到某一段中间,他忽然停住了,平时非常温和甚至有点愚蠢的眼睛射出了令人震骇的凶光。“先生们,”他喊道(这次是用法语,因为稿子上没有),“撒旦与本案关系极其密切,甚至来参加我们的庭审,做出可笑的模仿动作,嘲弄威严的法庭。大家请看!”说着,他用手指着小山羊。果然,那山羊看见夏莫吕指手画脚,认为应该学他的样子,于是坐在两条后腿上,用前腿和长着胡须的脑袋竭力模仿国王代诉人优美的动作。读者大概还记得,模仿是小山羊最杰出的才能之一。可是,这一插曲成了新的证据,反应极其强烈。山羊的蹄子被捆绑起来。国王代诉人继续进行动听的演说。
  演说冗长不堪,但结尾非常精彩。我们记下最后几句,再请读者配上夏莫吕先生干燥嘶哑的嗓门和气喘吁吁的手势,好好欣赏一下:
  因此,诸位大人,罪行既已确凿无疑,犯罪动机既已昭然若揭,面对铁证如山的吃人女妖,我们以在这个白璧无瑕的城岛上拥有绝对司法权的巴黎圣母院的名义,请求依法判处:一、课以一定数量的罚款;二、在圣母院主教堂大门前当众谢罪;三、判处女妖及其山羊死刑,或在俗称河滩的广场上,或在伸向塞纳河、毗邻御花园一角的城岛尖岬上执行。
  说完他戴上帽子,又坐下了。
  “唉!”格兰古瓦痛心疾首,喟然长叹,“拙劣的拉丁语!”
  另一个穿黑袍的人在被告身旁站了起来。这是她的辩护律师。审判官们早已饥肠辘辘,都嘀咕起来。
  “律师,请讲简单些。”庭长说。
  “庭长先生,”律师回答,“既然被告已供认不讳,我只有一句话要对诸位大人说。这里有撒利克法典的一个文本:‘如果一个女妖吃了一个男人,并且供认不讳,课以八千德尼埃,即二百金苏的罚款。’请法庭判处我的委托人罚款。”
  “那已经作废了。”国王的特别律师说。
  “没有作废。”被告的律师辩解说。
  “快表决吧,”一个顾问说,“罪状很清楚了嘛,再说,天也晚了。”
  于是,大厅里开始表决。法官们急着要回家,全都举帽以示赞成。黑暗中,庭长凄凉的话音刚落,他们就一个个脱下帽子,露出了脑袋。可怜的被告似乎在看着他们,但她视线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接着,书记员开始记录,然后,他把一张长长的羊皮纸呈交给庭长。   随后,可怜的姑娘听见人群走动,枪戟碰击,一个冷酷的声音说:“吉卜赛姑娘,在圣上指定的日子,中午时分,你只穿内衣,光着脚,脖子上套一根绳索,由一辆敞篷车押送到圣母院大门前,手举两斤重的大蜡烛当众谢罪,然后再被押送到河滩广场,在新城的绞刑架上处死;你的山羊处以同样的刑罰。你还必须付给教会法庭三个金狮币,补偿你所犯下的并且供认不讳的兴妖作怪、*和谋杀弗比斯·德·夏多佩先生的罪行。愿上帝收留你的灵魂。”
  “啊!真像一场梦!”她喃喃自语。她感觉到几只*的手把她拖走了。
  在中世纪,一座完整的建筑的地下工程几乎和地面的相当,除非像圣母院那样采用桩基,其他的大建筑物,如宫殿、城堡、教堂,都有双重基础。在各座大教堂下面,可以说还有一座低矮、黑暗、神秘、又瞎又聋、寂然无声的地下教堂,就在昼夜通明、琴声钟声不绝的中殿下面;有时,是一座墓穴;在宫殿和城堡下面,一般是监狱,也会是墓穴,有时候两者兼有。我们已描绘过这些坚固的建筑多岔的结构形式,它们不只是有基础,而且可以说还有根须分布在地下,和地面建筑一样,也有一个个房间、一条条走廊、一道道楼梯。因此,教堂、宫殿、城堡有半截身子埋在地下。一座建筑的地下室是另一座建筑,你想去那里,必须下楼,而不是上楼,地下的各个楼层就设在地面建筑的各个楼层下面,宛如森林和山峦在脚下透明如镜的湖面投下的倒影。
  在圣安托万城堡、司法宫和卢浮宫,地下建筑是监狱。地牢一层一层地深入地下,越往下越狭小,也就越黑暗越恐怖。但丁笔下的地狱也不过如此。这些漏斗状向下伸展的地牢,最下面的一层通常是一个盆底状的地穴,但丁在这里放上撒旦,社会则在这里幽禁死囚。一个可怜的生命一旦被埋葬在这里,也就永远失去阳光、空气和生活,抛却一切希望。离开这里,也只是为了走向绞刑架或柴火堆。有的死囚甚至就死在里面。人间司法把这叫做忘记。死囚感到,在他和活人之间,隔着一堆石头和一群狱卒,他们沉重地压在他的头上。整个地牢,这巨大的监狱,不过是一把复杂的巨锁,把他锁起来,让他与活人的世界隔绝。
  被判处绞刑的爱斯梅拉达就被囚禁在这样一个盆底状的地穴里,在圣路易挖的地牢里,在图尔内尔监狱的囚室里。大概是怕她逃跑吧。头顶上就是庞大的司法宫。可她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苍蝇,连地穴的一块砾石都掀不动!
  当然,苍天和人间社会都是极不公道的,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很容易被摧毁,哪里用得着动大刑,蒙受这么多苦难!
  她被埋葬、被禁锢在地牢里,黑暗把她团团包围。谁要是曾见过她在阳光下欢笑和舞蹈,如今又见她这般悲惨的处境,一定会怵然战栗。她的心似黑夜般寒冷,像死人般冰冷,头发不再有微风拂过,耳际不再有人声喧哗,眼前不再有一丝亮光。她戴着沉重的枷锁,蜷缩着身子,蹲在几片麦秸上,身底下是墙头的渗水形成的小水潭,身旁放着一只水罐和一块面包。她毫不动弹,几乎也不呼吸,甚至不再感到痛苦。弗比斯、太阳、中午、天空、巴黎街道、舞蹈、掌声、同军官的绵绵情话,还有神甫、老鬼婆、匕首、鲜血、酷刑、绞刑架,这一切常在她脑海中闪过,有时像是歌声缭绕的金色幻景,有时像一场丑恶不堪的噩梦。但那一切不过是可怕而虚渺的挣扎,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人世间遥远的音乐,在苦命姑娘坠落的深渊里再也听不到了。
  自从来到这地牢里,她一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在这苦难中,在这牢房里,她已分不清是睡眠还是清醒,是梦幻还是现实,是白天还是黑夜。在她的脑海中,一切都搅混在一起,支离破碎,飘忽不定,模糊不清。她不再有感觉,不再有意识,不再有思想。充其量像是在做梦。从没有一个活人会陷入像她那样深沉的虚幻中。
  就这样,她变得麻木、冷淡、呆滞,头顶上某一地方的一块盖板曾经打开过两三次,几乎没有漏进一点亮光,一只手扔进一块黑面包,可她几乎连声音都没听见。然而,狱卒这种定时送饭,这是她与外界仅存的唯一联系。
  她的耳朵只是机械地听见一种声音:从拱顶长满青苔的石头中渗出来的水珠以均匀的间隔落下来,滴到她身边的小水潭里,她就傻呆呆地听着水珠滴入水潭的声音。这个滴水运动,是她周围唯一的动静,是标志时间的唯一钟表,是地面上一切声音中能够到达她耳朵里的唯一声响。此外,在这个充满泥浆和黑暗的脏地方,她还常常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爬到她的脚上和手臂上,吓得她直打哆嗦。
  她不知道自己待在里面已经多久了。她只记得在什么地方对一个什么人宣布了死亡判决书,然后她就被带到这里,醒来时,周围一团漆黑,寂寂无声,浑身冰冷。她用手在地上乱爬,于是,脚镣陷进她的踝骨,铁链锒铛作响。她弄明白四周都是墙壁,地下是积水的石板和一捆麦秸。没有灯,也没有出气孔。于是,她坐到麦秸上,有时候,为了换一个姿势,就去坐到地牢里的最后一级石阶上。她曾试着数水滴来计算黑暗中度过的时光,但刚数不久,病弱的脑子就不听使唤了,这凄惨的工作便自行停止,她又陷入麻木的状态中。
  终于有一天,或者说有一夜(因为在这墓穴里,子夜和中午都是一个颜色),她听见头顶上有声音,比平时狱卒送饭送水时的声音要响一些。她抬起头,看见一道淡红色的光线从地牢拱顶上的门缝里,或者说从盖板缝隙中射进来。就在此时,沉重的铁门发出响声,盖板在生锈的铰链上咯吱咯吱响了一阵后便掀开了,她看见了一盏灯、一只手和两个人的下半身,因为门太低,看不见他们的脑袋。灯光刺得她闭上了眼睛。
  当她睁开眼睛,门已经又合上了。一盏手提灯放在楼梯的一级台阶上。只剩下一个人站在她面前,穿着一件拖到脚面的黑袍子,面孔也裹在黑色的风帽里。他身体没有一处露在外面,连他的脸和手都看不见。这是一块立着的又细又长的裹尸布,黑布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抖动。她目不转睛地朝这个幽灵般的东西看了几分钟。然而,她和他都不说话,就像两座塑像互相对视。在这地穴里,似乎只有两样东西还有生命,一个是手提灯的芯子,由于空气潮湿,发出噼啪的声音;另一个是拱顶上的水珠,它单调的滴答声打破了灯芯不规则的噼啪声。水滴落到水潭里,灯光照到油腻腻的水面上,形成一个个颤动的同心圆。   女囚终于打破沉默:“您是谁?”
  “一个神甫。”
  这个回答,这个口音,这个声音,使她打了个冷战。
  神甫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您准备好了吗?”
  “什么?”
  “死。”
  “啊!”她说,“快了吗?”
  “明天。”
  她的头本来已高兴地抬了起来,听到这个回答又垂下了。“还要等那么久!”她喃喃自语,“他们为什么不在今天呢?”
  “您很痛苦吗?”神甫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我很冷。”她回答。她用手握住脚,这是感到寒冷的人习惯做的动作,我们曾见过罗朗塔楼里的隐居婆做过这个动作。她的牙齿冷得直打战。
  神甫似乎从他的风帽下将地牢扫视了一遍。
  “没有光!没有火!泡在水里!太可怕了!”
  “是的,”她神色惊慌地说,不幸的遭遇使她成了惊弓之鸟,“白天是属于大家的。为什么只给我黑夜?”
  教士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您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我想我是知道的,”她用瘦削的手指摸摸眉头,像是在帮助回忆,“可我想不起来了。”
  突然,她像孩子似的哭泣起来:“我想出去,先生。我冷,我害怕,还有虫子爬到我身上。”
  “那好,跟我走。”
  说着,神甫抓住她的胳膊。不幸的姑娘已冻得五脏六腑都结冰了,可是,神甫的手却使她感觉到更加冰冷。
  “啊!”她低声说,“这么冷,像是死神的手。您究竟是谁?”
  神甫掀开风帽。她看着他。她看见了一张阴沉的脸,好久以来一直跟踪她的就是这张脸;她看见一个魔鬼的脑袋,在法鲁代尔客栈,出现在她心爱的弗比斯头顶上的就是这个脑袋;她看见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上次在匕首旁闪烁的就是这双眼睛。
  这个幽灵一直纠缠着她不放,把她推向一个又一个灾难,直到把她推上了绞刑架,现在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一吓,就从麻木状态中醒过来了。她仿佛觉得蒙在她记忆上的那层浓雾消失了。一幕幕可怕的遭遇,从那天夜里在法鲁代尔家,一直到在图尔内尔法庭被判死刑,所有的细节纷纷浮现在她脑海里,不像往常那样朦朦胧胧、模糊不清,而是清晰可见,无遮无盖,触目惊心,令人恐惧。当她面前出现这张阴沉的面孔时,这些被极度的痛苦几乎抹掉的记忆就顿时重现了,正如用密写墨水写在纸上的字迹一靠近火就清楚地显现出来一样。她感到她心灵的一切创伤重又裂开了,流血了。
  “啊!”她用手遮住眼睛,浑身抽搐,大声叫道,“是那个神甫!”
  接着,她沮丧地垂下胳膊,呆呆地坐着,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地面,一声不吭,不停地哆嗦。
  神甫直勾勾地看着她,就像一只久久盘旋于空中死盯着麦地里一只云雀不放的鹞鹰,不声不响地盘旋着,把可怕的圈子越缩越小,突然箭一般地扑向可怜的猎物,用利爪把瑟瑟发抖的云雀緊紧抓住。
  她低声说:“来吧!快来最后一下!快把我了结吧!”她惊恐万状,头缩到两个肩膀中间,就像一只绵羊,等待屠夫给她最后的一棒。
  “您讨厌我?”他终于说话了。
  她没有回答。
  “您是不是讨厌我?”他又问。
  她的嘴唇仿佛微笑似的抽搐了一下,说:“是的,刽子手在和犯人开玩笑。几个月来,他一直跟踪我、威胁我,使我受尽惊吓。没有他,我的上帝,我该多么幸福!是他把我推进了万丈深渊!啊!天哪!是他杀死了……是他杀死了他!我的弗比斯!”
  说到这里,她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抬眼望着神甫:“啊!卑鄙的家伙!您是谁?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您要那样恨我?啊!您为什么要同我作对?”
  “我爱你!”神甫大声说道。
  她的眼泪戛然止住了。她目光呆滞地凝视他。而他已经跪在地上,用火辣辣的目光死死盯着她。
  “你听见了吗?我爱你!”他又一次大声说道。
  “这是什么样的爱呀!”可怜的姑娘哆哆嗦嗦地说。
  神甫接口说:“一个下地狱的人的爱!”
  双方都陷入沉默:一个精神失常,一个呆若木鸡,两个人都非常激动,几分钟也说不出话来。
  “听着,”神甫终于恢复平静,说道,“你马上会知道一切的。我要把什么都告诉你。告诉你那些即使在夜阑人静,在上帝也看不见我们的黑暗中,我偷偷扪心自问时,也不大敢对自己说的话。听着,在遇到你之前,姑娘,我很幸福……”
  “我也是呀!”她有气无力地叹息道。
  “不要打断我。——是的,那时我很幸福,至少,我认为是这样。我非常纯洁,我的灵魂清澈得像一泓水。没有人像我那样精神抖擞,那样高傲地昂着头。教士们来向我询问如何做到一尘不染,博士们来向我讨教学术问题。是的,科学对于我就是一切。它是我的姐妹,我有一个姐妹就足够了。这不是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没有产生过杂念。女人经过我身旁时,我的肉体不止一次冲动过。我原以为自己在疯狂的少年时代就已把人的性欲、人的血气全部扼杀,用誓言的铁链把自己拴在神坛冰冷的石块上了,可它们也曾不止一次兴风作浪,掀开那条誓言的铁链。但是,修道院的斋戒、祈祷、学习和禁欲生活,使我的灵魂又成为我肉体的主宰。况且,我尽量避开女人。再说,我只要打开一本书,头脑中的一切杂念就会在科学的光辉面前烟消云散。不要几分钟,我就感到尘世浊物逃之夭夭,面对着永恒真理的柔和光辉,我目眩神迷,恢复了平静,变得泰然自若。只要魔鬼派来袭击我的女人始终是模糊的身影,分散在教堂里、大街上、草地上,像影子一样从我眼前掠过,难得回到我的梦幻中,那么,对于魔鬼的这种诱惑我是容易战胜的。唉!如果说我没有把握住胜利,那是上帝的错,他让人和魔鬼具有同等的力量。——听着,有一天……”
  说到这里,神甫顿了一下,女囚听见他的胸腔发出几声叹息,就像垂死者痛苦的喘息。他又说:“……有一天,我靠在我密室的窗台上。——那天我读的是什么书?啊!我的脑子乱糟糟的,想不起来了。——我正在读书。窗子朝着一个广场。我听到了手鼓和音乐声。这声音扰乱了我宁静的沉思,我很生气,就朝广场望去。我看见的,正是其他许多人所看见的那样,但那不是人的眼睛可以观望的景象。在那边,在广场中间——我想是中午——阳光灿烂——一个姑娘正在跳舞。那姑娘美艳绝伦,举世无双,上帝都会喜欢她甚于喜欢圣母,会选择她做母亲,会愿意由她生养,如果在他化身为凡人时她已经存在的话!她的眼睛又黑又亮,阳光照在她乌黑的头发上,把一部分染成金发,犹如缕缕金丝。她飞快地旋转,看不见她的脚,就像看不见飞旋中的车轮的辐条一样。乌黑的发辫盘绕在脑袋周围,缀满了金属饰片,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仿佛给她额头上戴了顶星冠。蓝色衣裙缀满金银箔片,晶莹发光,宛若夏日夜空中繁星闪烁。两只柔软的古铜色胳膊,犹如两条绸带,围绕腰肢飘舞,时而交叉,时而分离。她的身段美得叫人睁不开眼睛。啊!那张漂亮的脸蛋璀璨夺目,就像一个发光体,连太阳也黯然失色了!……唉!姑娘,那就是你呀!——我不禁惊讶万分,心醉神迷,目不转睛地看着你。我看得那样出神,突然,一阵恐惧掠遍全身,我战栗起来,我感到命运把我抓住了。”   神甫激动不已,喘不过气来,再次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我的灵魂一半已被勾走,但我试图抓住什么,免得继续往下坠落。我想起撒旦曾多次给我设置陷阱。我眼前的女人美妙绝伦,不是来自天上,就是来自地狱。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不是用我们的泥土捏成的,她的内心很少闪烁着凡女的灵魂之光。她是一个天使!不过,是黑暗的、火焰的,而不是光明的。我正这样思索着,蓦地发现你身边有一只山羊——群魔夜会上的牲畜,正笑嘻嘻地看着我。中午的太阳使它的两只犄角像火一般燃烧。于是,我隐隐约约看到了魔鬼的陷阱,我不再怀疑了,你是从地狱来的,是来毁掉我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说到这里,神甫盯着女囚的面孔,冷冷地说:“现在我仍然深信不疑。——然而,魔法渐渐起了作用。你不停地在我头脑中旋转舞蹈,我感到神秘的魔法完全把我控制了,我灵魂中应该醒着的东西全都沉睡,我就像倒在雪地里快要死去的人,眼见长眠来临,却感到很高兴。突然,你唱起歌来了。你这个魔鬼真让我毫无办法!你的歌声比舞姿还要迷人。我欲逃而不能。我像是被钉子钉住,在地上生了根。我觉得大理石地板好像在上升,埋住了我的半条腿。我只有坚持到底。我的脚冷得像冰块,脑袋嗡嗡作响。后来,你大概可怜我,便停止唱歌,走开了。令人神魂颠倒的舞姿在我眼前渐渐消失,使人摄魂动魄的歌声从我耳际渐渐散去。我直挺挺地倒在窗边的角落里,比倒下的塑像还要僵硬,还要无力。晚祷的钟声把我惊醒。我爬起来逃走了。可是,唉!我身上有些东西已经倒下,再也爬不起来,还有些东西突然来了,想躲避也躲避不了。”
  他又停了停,继续说:“是的,从那天起,我身上多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想采用我过去的一套治疗手段,幽居修院,侍奉圣坛,拼命工作,埋头书本。我真傻啊!当你在绝望中用*中烧的脑袋去撞击科学的大门时,科学变得多么空虚!姑娘,你知道从那天起,我在书本面前看到的是什么吗?是你,是你的影子,是那天从我面前的空间经过的光辉灿烂的幽灵。然而,这个形象已经改变颜色,它变得黯淡、昏黑、阴森,就像我们冒失地久久逼视太阳时眼前跳动的黑斑。我再也无法摆脱你了。头脑里总是回荡着你的歌声,祈祷书上总是看见你的脚在舞蹈,夜梦中总是感到你的形体在我身上滑动,我想再见到你,想触摸你,想知道你是谁,想看看你是不是与印在我心中的理想形象相符合,这样,现实也许可以粉碎我的幻梦。总之,我希望新的印象能帮我抹去旧的印象,起初的形象已使我无法忍受了。我到处寻找你。我又看见了你。真是灾难哪!当我看见你两次,就渴望看见你一千次,希望永远能看见你。于是——在这地狱的斜坡上滑行,怎能煞得住呢?——于是,我不再属于我自己了。魔鬼把我拴在他的翅膀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你的脚上。我變得和你一样漂泊不定,游荡四方。我在大建筑物的门廊下等候你,在街角上监视你,在我的钟楼顶上窥视你。晚上,我反省自己,发现我比以前更着迷,更绝望,更神魂颠倒,更无力自拔。”
  “我终于打听到你是谁了。你是埃及人,波希米亚人,茨冈人,吉卜赛人,怎么会同巫术没有关系呢?听着,我曾希望通过起诉你,让我摆脱你的魔力。从前,有一个女巫曾施法迷住布鲁诺·德·阿斯蒂,他让人把她烧死了,他自己也就得救了。我知道这件事,我也想试一试。我首先设法禁止你到圣母院前庭广场上来,希望你不再来,我就可以忘掉你。可是,你不顾禁令,又来了。后来,我萌生了抢走你的念头。那天夜里,我就这样做了。我们有两个人,我们已经把你抓到手,不料那个讨厌的军官突然出现,他救了你。从此,就开始了你的灾难,还有我的灾难和他的灾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我终于向教会法庭告发了你。我原想我会像布鲁诺·德·阿斯蒂那样痊愈的。我甚至模模糊糊地认为,如果起诉你,我就能接近你,只要把你投入监狱,我就能把你弄到手,得到你,你就不可能摆脱我,你占有我的时间已经太久,现在该轮到我占有你了。一个人干了坏事,就该破釜沉舟干到底。精神错乱者才会半途而废!罪恶的尽头就是无限的快乐!一个神甫和一个女巫在牢房的麦秸上可以融为一体,共享极乐!”
  “于是,我告发了你。就是在那时候,每当我看见你,总要让你恐惧不安。我对你策划的阴谋、在你头上聚集的风暴,都变成了威胁和闪电。不过,我还在犹豫。我的计划有些方面实在可怕,我自己也望而却步了。”
  “我也许会放弃这个计划,我的可怕想法也许还没有结果就已经在我头脑中枯萎。我以为你这件案子是继续还是撤销,永远取决于我。可是,任何邪恶的念头都是严酷无情的,一定要成为事实才善罢甘休。我自以为我有强大的威力,可是命运的威力比我更强大。唉!唉!是命运抓住你,把你扔进了我暗地里建造的可怕机器的齿轮中!——听下去。我快说完了。”
  “一天——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看见一个男人从我面前经过,他说着你的名字,笑着,眼睛里充满*。他该下地狱!于是我跟他去了。下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住口了。姑娘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喊道:“啊!我的弗比斯!”
  “不要说这个名字,”神甫用力抓住她的胳膊,说,“不许说这个名字!啊!就是这个名字把我们两个可怜人毁掉的!不!更确切地说,是命运在暗中作祟,把我们大家毁了!——你受了许多苦,是不是?你冷,黑暗使你成了瞎子,牢房把你重重包围,可是,在你内心深处也许还有一线光明,就是你对那个玩弄你感情的没心没肺的男人的爱情,虽然这仅仅是幼稚的爱情!而我,我的心是一座监狱,我的心里只有严冬、冰雪和绝望,我的灵魂是茫茫黑夜。你知道我受的折磨吗?那次庭审我也在场。我坐在教士席上,是的,在那些头戴尖顶风帽的教士中间,有一个被打入地狱的人在风帽下痛苦地抽搐。他们把你带上法庭的时候,我在场;审问时,我也在场。——那是豺狼的洞穴啊!——从你的额头上,我渐渐看清了我的罪孽,看到了我自己的绞刑架。每个证人出场,一次次出示证据,一次次辩护,我都在场,我算得出你在痛苦道路上的每一个脚步;当那只凶恶的野兽……我也在场呀!——天哪!我没料到会动刑呀!——听着。我跟你到了刑讯室。我看见执刑吏的脏手扒去你的鞋袜,露出你的半个身子。我看见了你的脚。我多么想在你的脚上吻一下,然后死去,哪怕以一个帝国作代价;要是我能在你这双脚下撞碎脑袋,我会感到无限快乐!可是,我却看见它们夹在可怕的铁板之间。那夹板能让活人的肢体变得血肉模糊的呀!啊!可怜的人!当我看见铁夹夹住你的脚时,我就用藏在我衣服下的一把匕首在我胸口划出一道道伤痕。听到你那声惨叫,我就往我的肉里刺了一下;你第二次喊叫时,匕首刺进了我的心脏!你看吧,我想伤口还在流血呢。”   他掀开袍子。果然,他的胸口像是被老虎的利爪撕裂过似的,胸侧有一个相当大的伤口,尚未彻底愈合。女囚吓得直往后缩。
  “啊!”神甫说,“姑娘,给我一点怜悯吧!你以为你很不幸,可是,唉!你并不知道什么叫不幸。啊!爱上一个女人!自己是神甫!被人憎恨!爱她爱得发狂,为了换得她一个微笑,可以献出鲜血、肺腑、名誉、灵魂,舍弃永恒和不朽,舍弃今世和来生;恨自己不是国王、皇帝,不是神灵、天使、上帝,不能作为更大的奴隶匍匐在她的脚下;日夜在睡梦里、在想象中拥抱她;看见她爱慕戎装,自己却只能献给她一件她所害怕和厌恶的肮脏教袍!当她向一个卑鄙、愚蠢的牛皮大王慷慨奉献珍贵的爱情和容貌时,他就在一旁满怀着嫉妒和愤怒!看见这撩拨情欲的肉体、这柔软诱人的酥胸!看见她在别人的亲吻下浑身颤动,羞得满面通红!啊,天哪!爱她的脚、她的胳膊、她的肩膀,梦想抚摸她蓝色的血管、黝黑的皮肤,痛苦得常常彻夜蜷缩在那间密室的石板地上,没想到梦中对她的种种爱抚竟导致她遭受酷刑,把她引到了那张皮床上!啊!那真是在用地狱之火烧红的铁钳烙我的心呀!就是被夹板锯死,被四马分尸,也比我好受呀!——你知道那种折磨是什么滋味吗?在漫漫长夜里,你血液沸腾,心烦意乱,头脑涨裂,牙齿拼命咬自己的手,就像被残忍的刽子手放在烧红的叉子上辗转,在爱情、嫉妒和绝望中挣扎!姑娘,求求你!暂时停一停对我的折磨!在这盆炭火上撒上一把灰烬!求求你替我擦一擦在我额头上大滴流淌的汗珠!孩子,你一只手折磨我,求你用另一只手抚慰我!发发慈悲吧,姑娘!给我一点怜悯吧!”
  神甫在地上的水潭里打起滚来,脑袋在石阶上碰得嘣嘣响。姑娘一直听着,看着。当他累得不再说话,直喘粗气的时候,她却低声重复:“啊,我的弗比斯!”
  神甫爬到她跟前。“求求你,”他喊道,“你要是有心有肝,就不要拒绝我!啊!我爱你!我是一个可怜的人!当你呼喊这个名字时,狠心的姑娘,就像在用牙齿撕裂我的心!求求你!如果你是从地狱里来的,我就跟你下地狱。我已付出了一切。你要去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凝视你比凝视上帝更有魅力!啊!你说呀?你不要我?一个女人拒绝这样的爱情,会山崩地裂的呀!啊!你要是愿意,该多好呀!……啊!我们会多么幸福!我们一起逃跑——我会设法让你逃跑——我们可以到别处去,在地球上寻找一个阳光最明媚、树木最茂盛、天空最晴朗的地方。我们将相爱,倾诉衷肠,我们互相渴望,永不平息,共同畅饮永不干涸的爱情甘露,直到地老天荒!”
  她突然狂笑起来,打断他说:“瞧,神甫!你的指甲上有血啦!”
  神甫一下愣住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他才极其温和地继续说:“不错!你侮辱我,嘲笑我,指责我吧!可是,快来,跟我走。我们得快点。告诉你,绞刑已定在明天。河滩广场的绞刑架,你知道吗?它时刻都准备好的。眼睁睁看着你走进这个坟墓,太可怕了!啊,求求你!——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爱你爱到了什么程度。——啊!跟我走吧!等我把你救出去,你可以再来学会爱我。你愿意恨我多久,就恨我多久。可是,跟我走吧。明天!明天!绞刑架!你的死日!啊!快逃跑吧!求求你了。”
  他抓起她的胳膊就想拉她走,他已经丧失理智了。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
  “我的弗比斯怎样了?”
  “唉!”神甫松开她的胳膊,说,“您真冷酷无情!”
  “弗比斯怎样了?”她又冷冷地问了一遍。
  “他死了!”神甫吼道。
  “死了!”她說,依然冷若冰霜,呆若木鸡,“那你干吗还要叫我活下去?”
  他根本不听她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的,他应该是死了。匕首刺进去很深。我相信刀尖刺到他的心脏了。啊!刀尖上灌注着我的生命哪!”
  姑娘像狂怒的猛虎向他扑去,用超乎寻常的力气把他推到楼梯的石阶上,喊着:“滚开,魔鬼!滚开,杀人凶手!让我去死!让我们两人的血在你额头上留下永不消失的印记!要我跟你,神甫?痴心妄想!什么也不能把我们撮合在一起,哪怕是地狱!滚吧,该诅咒的!绝不!”
  神甫被推到楼梯上,踉跄了几下。他一声不响地把两只脚从袍子的羁绊中解脱出来,捡起提灯,沿着楼梯缓慢地拾级而上,爬到顶上,打开盖板,出去了。
  忽然,姑娘看见洞口又露出了他的脑袋,表情异样吓人。他愤怒而绝望地用嘶哑的嗓门喊道:“我跟你说,他死了!”
  她脸孔朝下跌倒在地上。牢房里,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黑暗中水珠滴入水潭发出声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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