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告别文学

来源 :京华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anji070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文学自始至终都是流沙河的“恋人”,但现在,他和文学“失恋”了。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深太深,他无法面对现实。
  
  流沙河的状态一如往常。虽年届八十,头发花白,但腰板挺直,身材健硕,走路迅疾,步态异于常人,似乎有点脚不着地,给人一种飘逸感,身子薄菲菲像只风筝。他瘦高个子,面容清癯,脊背上的骨头根根可见。
  流沙河走路喜欢勾着个头,仿佛若有所思。在被打成“右派”劳改的时候,那些妇女们看到了他都喜欢调侃:“看,那个勾着脑壳走的就是流沙河。”
  此后,在成都市大慈寺路30号,四川省文联家属大院,人们时常能看到一个“喜欢勾着脑壳走”的人。
  流沙河老家的人,都喜欢说他的奇闻异事,背诵他的诗歌。虽然他曾因一首《草木篇》而阴差阳错地被打成了“右派”,因此一举成名,但是他弟弟余勋坦却认为,哥哥的成名,幸与不幸,也许都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历史环境使然。
  流沙河不喜欢接受采访。谁要是说采访他,他立马拒绝。但他却喜欢与人漫谈。谈读书,谈故人,谈历史,谈成都的街头巷尾,谈天下大事,谈川西平原的奇闻异事,纵横古今,驰骋中外。
  他聊天时喜欢跑题,不喜欢谈正题,谈到高兴处,竟然忘了正题,有时他爱人会在一旁高声地提醒他:你给人家谈的啥子嘛!
  读书、著述是流沙河的日常生活。他戏称自己是“职业读书人”。
  这种宁静的惯例到了星期天,会被一种令人愉快的方式打破。
  流沙河家里的星期聚谈,是多年常规了。他自己是这样描述的:“每逢周日,必有友人来,少则二三,多则五六,各据一席,喝茶谈天。皆能说长道短,互相笑傲戏谑。时有噪声,不免惊扰邻室,误以为书室内在吵架。浮生又得半日之忙,忙在嘴巴,而心态则大闲。”
  客厅里,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座位,一把木椅。这是他看书的地方。他看到妙处,往往双腿一盘,手握书册,旁若无人,兴味盎然。这时的他,鹤发童颜,显得极天真可爱。有一次,他盘在椅子上看余世存的《非常道》。突然哎呀一声,接着笑叹道,“此公是个老实人嘛,难怪仗打不赢啊!”原来,他看到蒋中正在日记中写自作荒唐,然后自我检讨而又积习难改,再作荒唐,又再自行忏悔一则。
  一开始,流沙河并不愿意谈文学。他觉得,他很难谈文学。但是,他最爱的又是文学。吴冠中曾说,美术是他的妻子,文学是他的情人。他和美术做了一辈子夫妻,和文学做了一辈子情人。而文学自始至终都是流沙河的恋人。但是,90年代以后,他就和文学、诗歌“失恋”了。
  之所以“失恋”,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深,他无法左右自己,无法面对现实。他不想让现实为难,也不想让自己为难。于是,他选择了逃避:告别文坛。
  告别文坛之后的流沙河,依然很逍遥。作为一个“职业读书人”,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读书看报,种花养草,写字卖字,或者与人大摆“龙门阵”。
  
  “我现在与文学毫无关系”
  
  京华周刊:我听你在金堂老家的弟弟说,你们祖上是蒙古族?
  流沙河:对。我的祖上只能悄悄地对我说,你是蒙古人。
  :为什么只能悄悄地说?
  流沙河:因为元朝是亡了国的。亡国之后,我们家族便逃亡四川。我们祖上是元朝的官员,我的原名叫余勋禾,我们是冒充姓余的,原来是姓孛儿只斤。
  :这是蒙古的一个大姓。
  流沙河:成吉思汗的姓。
  :那你们的家族渊源很深厚。
  流沙河:这也不算什么。历史上的很多民族都消失了,然后汉化了,这样的状况也多。后来填表的时候,我的民族都是汉族。六百年前,祖宗逃亡的时候就改了。不然在明朝的时候,就会被抓来杀头。
  :关于你的老家,有两个说法,一个是金堂县,一个是青白江。你弟弟说,金堂县址都搬了好几次。这个怎么说?
  流沙河:金堂县城90年代初就搬到赵镇去了,我不属于金堂县。但是家乡的人还看得起我,说我在那里生下来,读小学、初中。但是现在又属于成都市青白江区了。所以他们两个地方都在争我(笑)。前一阵青白江有一个凤凰湖,那的人把我接到那里去耍了一段时间,他们说你就是我们青白江的人。他们接我去耍就是为了要让我题字。
  :40多年前,你被打成了“右派”,80年代初,成都办了一个《星星诗刊》,你是编辑。当时《星星诗刊》在全国影响很大,而且推出了一大批成都诗人,至今在中国诗坛影响也很大。你对这一段历史应该记忆尤深。
  流沙河:《星星诗刊》现在影响也很大。80年代中期马识途任四川省作协主席的时候,就喊我去当驻会作家。驻会作家就是自由写作,不限定写什么内容。那时我就是中国作协、四川作协理事了,写了不少诗歌、诗歌理论研究。
  但是90年代以后,我就与文学无关了,也与中国作协毫无关系了。后来中国作协开一切会议,我都请假。四川作协开会,我也请假。
  
  “我不喜欢被养起来”
  
  :你对现在搞的这些东西更有兴趣?
  流沙河:也不见得。因为我以前是写诗的人。写诗与开馆子、做菜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做菜是纯技术,我可以不管外头哪些人在吃。作家就不行。作家要写现实,那么我对现实就有一些看法。现实又是一个整体,它构成一个社会,构成一个历史阶段。这个历史阶段,发生的重大现实,在我心理上、感情上很难通过,你叫我怎样去写作?
  所以,我不是不爱文学。我这一辈子,爱的就是文学。我给自己一辈子定的目标,就是文学。但是90年代以后,我越来越感觉到,我很难面对现实,我面对现实,有心理障碍。你要知道,我80年代写的诗歌,都是歌颂。
  :我都看过,而且是帶着一种理想主义的讴歌。这种讴歌,还不是谁让你去讴歌,而是发自内心的礼赞。
  流沙河:是啊,但是后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这个人性情软弱。我1957年就当过一回“右派”,不想再踏入同一条河流。
  :所以你写《庄子现代版》,其实是一种现代的“逍遥游”。
  流沙河:包括我去年出的一本《流沙河认字》,在外头销得好得很。但是这些确实不是文学。80年代末,我就告别文学了。我给我自己现在的一个定位就是:成都文人。文人就不一定是搞文学了。写点字也是文人,研究点历史也是文人,讲点课也是文人(笑)。
  :我感觉你现在的状态,有点像清代乾嘉学派的那些学者。当然,乾嘉学派的学者大多是职业官员兼学者,而你现在是一个“职业文人”。
  流沙河:我不喜欢被养起来。那时的乾嘉学派的学者,搞学术也是业余的,他们的本职工作是当官。苏东坡也是嘛。他那时被贬到各地的时候,作诗作文都是业余的。我现在既不是官员,也不是专业的作家。
  :但是对于中国文化史而言,恐怕就非“业余”二字所能概括得了的。你也曾经挣扎过。但是现在,你不再挣扎,不再留恋,而是选择逍遥。
  流沙河:所以我写了《庄子现代版》。作家写东西,要作协给你评奖。这是不行的。我写东西,自己写作,不存在哪个来给我评奖。这还跟当作家不一样。当作家,是因为你端着作家协会的饭碗了,既然把你养起来了,你就应该尽职尽责。我既然没进这个衙门,我就不需要尽这个义务。这就是我所说的文人。
  :你说到了文人的本质。它脱离了组织依附关系。中国古代的文人,同时在用几种身份转换。在仕途得意时,他们便用一种体制内的话语在说话,而一旦失意,便是另一种话语体系。
  流沙河:在体制里,身份是不自由的。一会儿要叫你出国,一会儿要叫你去开会,一会儿要叫你参加各种活动,有太强的组织色彩。这就涉及到作协要不要改革,要不要取消的问题。
  :吴冠中曾说到取消一切文艺协会,引起了轩然大波。
  流沙河:只有吴冠中才可以这样提。这种做法,会遭到99%的人的坚决反对。主要还是利益问题,很多人削尖了脑袋都要往里钻。
  :所以改革势在必行。但由于涉及太多利益,改革起来难度很大。
  流沙河:是很难。不改革咋办?让我一个80岁的老头来说,都是痴人说梦啊。我既无此雄心,也无此力量。时不我待。但我毕竟是个知识分子。我还要想一想,中国以后还要咋办?中国还能不能跟得上时代潮流?一个读书人,读书读来是干啥子的?只是给我自己捞一个饭碗吗?捞饭碗好办。那么多人要来买我的字,我随便卖几幅字就得了。一个读书人,他毕竟还有点抱负。这就像一条鱼儿一样,每一个水分子和它的生成,都有关系。如果污染了水分子,那么鱼儿就完全无法置身于世外,那么鱼儿就应该有一点发言权,你把水污染了我们还活不活?
  
  文化传承不是喊口号
  
  :作为四川人,你如何看待这个地方的文化和文化思维?
  流沙河:川西平原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号称“天府之国”,既然比较富裕,谋生就比较容易,所以这里的人成天都比较空闲,那么就导致成都和整个川西平原,产生了大量的茶馆,川西平原任何一个小镇,到处都是茶馆和戏楼。这些活动场所,有利于交换各种思想、观点和情趣,所以导致四川人思维比较活跃,口才很好。当然这是属于好的方面。缺点是,成都平原不够厚重,轻薄,轻浮,缺少苦干实干精神。成都人给人留下的坏印象是,尽说空话,吹得闹热,做事不踏实。
  :你觉得四川文化和过去相比,是进步了还是落后了?我的总体感觉,是落后了。现在四川人太自我满足,自我享受了,逐渐走向了一个封闭的体系,不愿意接受外面的思维。所以我认为四川文化要反思,四川人要反思。
  流沙河:你说得很对,但是要将现在和过去的文化进行比较,这个很难。因为这里有一个现代化的问题。现代化是国际潮流,避不开。任何一个国家的现代化,都要付出很大代价,其中一个就是传统文化失落,精细的文化失落了。因为现代化是建立在工业化基础之上的。既然要照顾到大多数人,那么原有传统文化的那种精细,比如手工劳动的东西,就都逐渐消失了。
  :机械化能够做到传统手工劳作所不能达到的高度,但是它无法代替手工劳作的一些精细化的东西。
  流沙河:是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成都还有两个蜀锦厂,现在一个都没有了。这就是现代化付出的代价。2000年后,成都很多小的丝织厂、机纺都无法保留下来,除非你抗拒现代化。但是现代化你无法抗拒。
  文化传承实在太艰难,不是有些人做报告所说的那样简单,比如曲艺,打扬琴,成都往些年在茶馆就很多,且只是收一些茶钱。但是,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谈。这些老的艺人,一年比一年少。精美的文化无法保留。
  :那是不是就听之任之、无能为力呢?
  流沙河:首先,观众就不喜欢这些,没有这种审美能力,而是喜歡港台娱乐。那么,上一代留下的那些文化,只能孤芳自赏。GDP要升得快,就不能光顾那些精细的文化了。我也坚信,世间一切东西,凡有诞生之日,就有灭亡之时。
  :但是真正有价值有魅力的经典文化,应该具有永恒的生命力。
  流沙河:永久的那都是说的,理想状态,永恒不起来。
  :比如书法。你也写书法。书法可算是一种经典的中国文化,它的魅力永恒,难道生命力也会消失?
  流沙河:我知道在宽窄巷子那有一个小学,是成都市培养书法最好的小学。我去看了他们的学习,那些小学生写得好漂亮哦。他们老师辅导也花了很多心思。但是,成都这么多小学中,也只能是这一个小学了。书法再怎么发展,也无法超出以前那个历史阶段了。
  :过去的书法是文人的一种日常性书写,现在成了一种奢侈的行为。
  流沙河:岂止是奢侈,基本就是没有了。进入高中以后,就只能用电脑了。如果用书法代替电脑,那也不现实。文化的传承,也要能行得通,不能光说空话,还是要面对未来。
其他文献
凌晨3点,北京协和医院门诊挂号大厅,数百名求医者睡在租来的椅子上等待天亮,偶尔会有手机铃声惊醒梦中人,接电话的口音来自全国各地。众人中一个小伙子抱着自己的背包紧靠在挂号台边,突兀地站着,不时地咳嗽。这一天是端午节。  小伙子名叫王文清,今年28岁,患有过敏性支气管炎,三年来他不停地检查、治病,可越治越严重。三天前,他在协和医院的网上挂号,但一直未得到答复;电话预约也没成功,无奈只能彻夜排队手工挂号
期刊
台湾人要疯掉了,居然有食品安全管理体系几十年不知不觉的漏网之鱼,这是在挑战他们对宝岛社会发展程度的固有认知。    学了文科之后,我把中学时代学的化学都还给老师了。没想到会迎来空前的学习机会,两年多前知道了三聚氰胺,现在又来了塑化剂。海峡两岸前仆后继,接力进行最惨痛的科普。有人跟我讨论九二共识,反对“台独”的问题,我说反“独”共识由国共两党达成,不包括民进党和泛绿阵营,反“毒”才是涵盖两岸所有人的
期刊
奥尼尔如同一个卸甲归田的老将军,却没有老骥伏枥的无奈,反而可以在另一片天空下,活得同样多姿多彩。    “我从没想到会有退役的这一天。但是,鲨鱼终究游不过时间。” 说完这句话,沙克·奥尼尔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伤感。  台下的记者一片唏嘘。但10秒钟之后,他们就知道,又被奥尼尔玩了。  刚刚放下一脸伤感的奥尼尔,表情严肃地从助手手里接过电话:“你是谁?真的?你要我去纽约尼克斯队当总经理?没问题,我明天
期刊
从根本上说,政府公信力就是人心,就是政府的生命力。近些年,无论是在那些有着广泛影响的重大事件、公共事件上,还是在各级政府部门对社会关心、群众关切的回应中,新的时代土壤都已成为影响政府公信力生长的一个关键因素。  这个新的时代土壤,就是崇尚开放、透明、交流、沟通、包容的价值理念的社会观念环境,就是公众的知情、参与、表达、监督、评论热情勃兴的社会心理环境。正是把握了这样的环境,汶川特大地震、北京奥运会
期刊
如果不是龟裂的地面,以及缝隙中的死鱼和枯贝,看到鄱阳湖那片草原,很多游客以为来到了内蒙古    游客们惊叹着草原,渔民们困守在渔船,农民们在期盼降雨,而鱼儿们则在寻找产卵之所,寻找记忆中的水光……  中国第一淡水湖的突然干涸,改变着无数生灵的命运,也引发着公众的疑问。  是什么让它干涸?是天气诡异酷热少雨?还是挖沙改道人祸为患?什么才是真正的答案?    湖底草原    江西省九江市吴城镇,相传是
期刊
世界各国公务员法规基本精神就是 “公务员无过失不受处分”的原则,这条原则看起来有助长明哲保身和不求上进的嫌疑,但这条规定实际上的积极意义在于堵塞了政党对公务员能够施加政治压力的可能,这样可以保证公务员不会向权力屈服。    伊藤博文和山县有朋这些明治维新的元勋们在大浪淘沙的时代闯出来,不仅成就了一份伟业,还为国家制定了能够持久的游戏规则。  政治家和官僚是天生的对头,因为这两个集团所争夺的是最有诱
期刊
今年,全球對近日在法国召开的G8峰会的重视已经达到“忽略”的临界点。美日欧负债累累却许诺援助阿拉伯国家400亿美元;“美英法”的结盟如今连一个利比亚的卡扎菲也弹劾不了,还需私下拉拢俄国总统;种种让人放空的举措让人们对“八卦”新闻的关注甚至超过了对G8本身的热情。
期刊
即使在唱片行业最不景气的年头,李宇春也没有停止前进的脚步。在六年内,她发行了五张专辑,创造了自己的演唱会品牌,还拥有了专属的音乐工作室。有人计算过,在2009年,她的经济价值就至少有6000万。  除此以外,李宇春是被粉丝保护得最好的偶像。“玉米”们有两句著名的口号:“春春只管唱,‘玉米’管销量”,“离她的音乐近一点,离她的生活远一点”。  “我明白他们的想法。”李宇春说,正是因为自己是“玉米”们
期刊
藏密练声的最佳地点是在河边,因为这样可以让水声盖过人声,当人声穿透了水声的时候,也就具备了足够的强度。    正是藏历四月,好友从拉萨写信来,说起每年这个时候在木如宁巴听老人们颂玛尼,随着春光渐逝,迎来雨量充沛的夏季,这是一年中最平静的时光。平静并非单纯来自空气、阳光和煨桑的烟云,更多的来自那些颂念玛尼的老人们。  老人们大多来自康区,早先移民到拉萨,有朝圣的、有经商的,如今生活在拉萨城中。不知从
期刊
关于“死”的问题,毛泽东一直坦然处之。他曾对英国元帅蒙哥马利设想了自己的5种死法;面对天安门广场上群众高呼万岁,他流露出明显的厌恶。    上世纪70年代,特别是1971年“9.13”林彪叛逃事件之后,毛泽东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多种疾病接踵而来。在病魔缠身的最后几年,毛泽东曾多次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讲过:“人哪有长生不死的?古代帝王都想尽办法去找长生不老、长生不死之药,最后还是死了。在自然规律的生与死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