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不美,乡中水。提起自己故乡,人们常常骄傲无比:“我是喝故乡水长大的!”
　　还有一说;香不香,家乡粮。所以人们又常自豪不已:“我是吃故乡粮长大的!”
　　而我,只顾乐于向世人郑重其事地宣称: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么?我听鸟!
　　大约从我呱呱坠地到蹒跚试步到牙牙学语,第一个为我编织心灵花环的自然是母亲。
　　丛林草莽确确实实够得上称之为鸟的天国。我敢打赌我在乱草之间随意撒一泡尿,常常扑楞楞惊起一片山鸡。
　　我至今仍数不准我们那里到底有几百几十种鸟。因为母亲曾说,她也是。
　　我更无从弄清几百几十种鸟所为装的几百十几套五彩锦衣究竟由谁剪裁。因为母亲说过,她亦然。
　　然而母亲毕竟很富有,她善知鸟音。
　　——夹里昭昭叫了,樱桃也该熟了,夹里昭昭老被婆婆逼着抵饿上山砍柴。她举步维艰,采樱桃果腹,柴刀也不慎掉进了天坑。婆婆逼她连夜去找。不料,她落入虎口,剩下阴魂变成一只鸟,每天半夜苦苦诉冤:
　　“夹里昭昭,打落沙刀,一条薄命,几颗樱桃!……”
　　樱桃鲜红鲜红有如玛瑙。但我想那里面一定渗透了夹里昭昭的血,所以从小一直不忍心去尝。
　　——到种苞谷的季节,老二雀也忙了。它忙什么?寻觅老二。老二勤劳本份,后娘交给老二兄弟各一升苞谷种,扬言:种不好的就别进门。几天之后,老大种的长出青苗,老二的地里依旧一遍焦黄。老二哪会料到,后娘给他的种子是偷偷蒸煮过的呀!老二从此无踪无影。毕竟手足情深,老大忙忙四处去找,胁下生出一双翅膀,飞遍天涯海角,声声呼唤,句句凄凉:
　　“老二!老二!”……
　　可怜的老二呢?是不是也化人为鸟?当我问这话时,母亲却背转身云,久久无言,暗自啜泣。唉!岂止人有悲欢离合,原来鸟儿也有鸟儿的辛酸苦辣。
　　我那时每见有人玩笼鸟,总觉得居心不良。总觉得关鸟无异于囚禁自己。
　　忽然就有那么一天,我家那淘气鬼竟买回一支鸟枪来。
　　“干吗玩这劳什么子?”我当然是明知故问。
　　“嘻嘻,打鸟呗。”耀武杨威得可以。
　　“去!哪来的鸟让你打?”
　　淘气鬼顾盼左右,一时语塞,我谅他连只麻雀也见不着。
　　我不知家乡的古树密林是否安在?儿时耳濡目染的百鸟争喧是否依然?对此我实在不敢再往下想。我以眼前而论,我现在居住的离老家不过百里之遥的被我美为第二故乡的小城,麻雀、燕子、八哥、乌鸦直至专叼小鸡的老鹰以及好多好多稀奇古怪的品种,如今连它们的毛也见不着一羽了。
　　销声匿迹?彻底绝灭?
　　然而有一回,我参加省里的一个训练班,却在一所干校看到了思念甚久的麻雀。想不到它们也公然而然流到人口密集吵闹不休的繁华之廓。我费尽心力诱获了两只麻雀,将它们请进蓄谋已久的伪装极为极巧的机关里,匆匆登上回程列车,满载而归。
　　一到家里,迫不及待地将来自省城的小客人放出樊笼,任其飞上瓦楞。我心里默默祈祷:但愿他们是一对恩爱伉俪。
　　突然,“砰”一声轰响,打断了我的遐思。翘首仰望,屋上空空如也,四周阒无鸟迹。说真的,我那时真怒不可遏,气冲如牛。
　　可是我只能背转身去,久久无言,掷两滴老泪,如母亲当年。
　　
　　(黄仲略,土家族,1938年出生,湖南永顺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古丈县文化馆馆员、馆长,1998年退休。戏曲《打鬼上阵》曾获省级三等奖,《灵魂》、《这不可能》等曾获全州一等奖,获省州奖励的还有众多的小品、唱词等作品。曾在《羊城晚报》发表作品,另有小说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