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星”周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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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酒祸人灾
  周林青“跑山”回来,邻居告诉他说李五子住院了,是因为和他比赛喝酒后酒精中毒,病得挺邪乎的,八成快够呛了。
  周林青一惊:“真的吗?”
  邻居说:“谁会拿这个和你开玩笑?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听了这个不好的消息,周林青的心一下子就感到空空的不落地,暗自悔恨自己不该跟着逞能,闹出这么一桩抖搂不清的事儿,村子里的人还不定说出什么样难听的话呢。
  周林青急忙往医院赶。这时候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浩淼,整个世界都被浸在了水里。雨水从天上而泻,却在地上汇集成河,远远望去,便觉得天水一色了。
  当周林青像个落汤鸡似的赶到医院时,看到了已经处于昏死状态中的李五子,整个人就像一段枯朽了的木头放倒在病床上,两只小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当护士用力地把针头扎进他那臀骨几乎支出肉皮外的屁股上时,他全无知觉地没动也没吭一声,周林青料定这个人是彻底完了。
  一脸愁容的李五子媳妇惠芝回身看见周林青,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你……来了?”
  “我……我刚到……”
  病房里已经围了不少人,这些人大多是李五子的亲属,见周林青进来,目光齐刷刷地刺向了周林青,全是愤恨和鄙视,有的人甚至还狠狠地吐着唾沫。周林青环视着那一张张冷若冰霜的脸,一时不知所措,很有些进退维谷。看着那些人就像见了瘟神一样对他不屑一顾匆匆地躲着他走出了病房,周林青有些无地自容。
  惠芝两眼发呆,这个淳朴善良的女人已经被床上这个“酒神”折磨熬煎得眼眶发青,年轻的脸上全是乌云和悲哀。她俯下身,对着枕头中间那颗一动也不动的“骷髅”低低地叫:“五子,周林青来了。”又叫过两声之后,那段干枯的“朽木”动了一下,圆圆的“骷髅”上两只深深的黑洞里闪出了一束微弱的光,又有一泓泪水从黑洞里溢出,但很快,那束微弱的光攸地消失了。
  惠芝叹了口气:“五子他平时总是叨咕你,说你够哥们儿意思,说你的酒量比他大,在一起喝酒时,你从来没在众人面前摘他的幌子让他丢面子……”惠芝说这些话时“嘤嘤”地抽泣着。
  周林青十分内疚:“嫂子,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和五子喝那么多的酒……”
  惠芝倒是挺通情达理:“这事也怪不得你,我和五子过了这么多年还不了解他吗?他是个见了酒比见了爹娘都亲的人,只要是能有人和他喝酒,你要他的命都能豁出来,唉……”惠芝叹了口气,“林青,等五子醒过来你劝劝他,别让他再没边没沿儿地喝了,我真怕他喝出事来……”惠芝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大夫说他是酒精中毒,很严重……”
  “是啊,五子的酒喝得忒凶了。平心而论,五子这个人不错,要是不喝酒还真是个挺好交的人。”
  “那倒也是,可是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不喝酒的时候哇!”惠芝一脸的无奈。
  没有等到周林青再劝李五子,是夜零点十分,蚂林河村子的一代“酒鬼”死在了醫院的病床上。之后,李五子的尸体被推进太平间,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就这样在乙醇的作用下结束了生命,走完了人生最后的里程。
  应该说,对于李五子的死,从法律意义上来讲,周林青的确是有责任的。因为这必定是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而且他又是当事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况且李五子的那些亲人也不依不饶。最后,周林青在当地派出所的干预和调节下,拿出了三万元钱作为补偿才算了事。但问题不仅仅是花钱就可以免灾,蚂林河村人有他们自己的定论,说周林青是趴着睡觉的人,趴着睡觉的人命毒。他们把李五子的死和这些搅在了一起,村子里一哄声地传出话来,周林青克爹毒妈,是恶鬼缠身的人,今后谁再和周林青混在一起,谁就连死了都不能托生。
  事情发生在前一天的中午,天空闷热闷热的,闷得让人心里很不顺畅。邻居李五子和几个朋友捅咕周林青去镇子里的一家饭店喝凉扎啤。目的是让周林青“出血”请客,周林青已经看出其中的意思,没太多想就答应了。他们来到饭店,要了一只小笨鸡炖榛蘑,几个人看着桌子上那满满的一大瓷盘刚出锅的小笨鸡,四溢的香气诱惑得几个人同时抽了抽鼻子,又同时扯开衣扣拉开架势,大有不喝出个子午卯酉决不罢休的意思。当李五子摸起筷子要去夹鸡头时,被周林青制止了,他挺直身子说:“今天咱哥儿几个比画比画,先别说这顿酒钱谁花,咱们喝着看,就由喝得少的那位付账!”
  几个人一看周林青把目标给转移了,就硬着头皮拍板:“行!痛快!”
  周林青把手一抬:“服务员,上酒!”
  很快,女服务员扭着屁股拎着一瓶酒过来,往李五子的面前一蹾:“给你们灌吧!”
  李五子嘴不让人:“哎!我说‘白蝴蝶’,几天没见咋这么待承我们?是不是你的那块地没人侍弄了!”
  “放屁!”“白蝴蝶”在李五子的肩头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快灌吧!堵上你的破嘴!”
  挨了骂又被拧了的李五子不羞不恼,显然他们很熟。他叫着:“哎我说你是不是欠归拢,大热天的谁喝白酒?”
  “白蝴蝶”一咧嘴:“哎呀?穷嗖嗖的还摆上谱了?”“白蝴蝶”瞪了李五子一眼,躬着腰撅着硕大的屁股极其费力地搬过一桶凉扎啤。
  待“白蝴蝶”离去,周林青灌了满满一杯扎啤在哥们儿面前晃了晃:“几位,咱们今天是喝通俗的还是喝美声的?”
  “什么意思?”几个人问。
  “美声喝法是文喝,边喝边聊,不限时间;通俗喝法就是武喝,对嘴吹,一口一杯。”
  李五子和几个朋友嘴硬心软:“咋喝都行!”
  “好,那咱们就喝通俗的,我先打个样!”周林青把手里三斤装的一杯扎啤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干。这个动作既让人叹服,又很潇洒。
  很快,一桶扎啤全部喝光。酒桌上已经出现了危机,都有些屁股坐不稳凳子了,是让尿憋的。
  李五子不善喝啤酒,第一个提出要去洗手间,被周林青伸手拦住:“不行,每人再扌周一杯,不然谁也别想下桌!”   李五子主动缴械:“算啦,酒菜钱我认可掏一半行了吧?”
  “那也不行!”周林青不客气地又喊来“白蝴蝶”,给其他人各自灌了一杯,几个人强忍着肚皮的胀痛喝了下去,之后都觉得要从嗓子眼里往外冲,忙起身去“排水”。
  站在一旁的“白蝴蝶”过来,端起那盘谁也没动的小笨鸡要进厨房,周林青从“白蝴蝶”手里拽出几张纸巾,狠狠地抹着下巴。
  李五子脸上已经扭曲,捂着肚子问周林青:“老弟,你从哪儿出?”
  “下边,你呢?”
  “来不及了,我得从上边出……”李五子向前挣扎一步跑出门外,“哇——”接着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吐了个昏天黑地。吐过之后,李五子费力地说:“周、周老弟,今天的这顿酒我认栽,我喝不惯啤的。你、你记着,回去咱们来白的,酒菜我出……”
  从镇子里的酒店回来,其他几个人都各自回家睡觉醒酒去了,只有李五子还没睡,人没到家,就先从小卖店里抱着个装了十斤酒的塑料酒搬克,手里拎着一只老红色的烤鹅来到周林青家,急不可耐地开始了酒技的“切磋”。
  两个酒友开始紧锣密鼓“切磋”着,从下午一直喝到晚上,喝到高兴时,两个人还划起了擂嘚拳,划拳的喊声惊得半个村子的地皮都跟着乱颤:
  二铧山上一金杯呀,
  哥俩儿喝酒打擂嘚呀,
  擂嘚打呀打擂嘚呀,
  谁不喝酒罚三杯呀。
  哥俩好哇,
  六六六哇,
  八匹马呀,
  恭喜发财,
  发财、发财……
  李五子自知不是周林青的对手,但是为了死要面子硬是和周林青喝干了十斤六十度的“漫撒子”。
  李五子从周林青家跌跌撞撞地回家时,天已经要亮了。正在熟睡的惠芝被李五子的呻吟声惊醒,她忙拉亮灯,只见李五子赤裸着身体靠在墙上,手里举着一只鞋正对着嘴灌,还高喊:“喝!喝!”惠芝气得扯过李五子手里的鞋,不轻不重地在李五子的后背上抽了一鞋底子。李五子沒吭声,而是用血红的双眼傻呆呆地盯着惠芝,样子十分瘆人。惠芝估模着他可能是要撒尿,忙去为他拿便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李五子“咕咚”一声仰躺在地下,两腿中间就像开了闸门似的往出喷水,霎时间,李五子的整个身子泡在了热尿里。
  惠芝气得哭了,虽说她被李五子折磨得无可奈何,但她又确实恨不起来,谁让自己摊上了这么个嗜酒如命的男人。她不忍心李五子泡在尿水里,就去扶他起来上炕。李五子突然狂笑着,红肿的双眼像恶狼般盯着惠芝胸脯,嘴里惨叫着:“坟!坟!谁家的坟……”在狂叫声中,他突然伸出五个手指死死地抓住了惠芝的胸脯。
  “啊,妈呀……”一声凄厉的惨叫,殷红的鲜血顺着惠芝白皙的胸脯汩汩地流了出来……
  二 船上的尴尬
  蚂林河村位于二铧山脚下,村前的蚂林河是一条宽几十米的自然河流,河水常年不息,水流湍急,波涛汹涌,白亮亮的河水打着漩涡,还不时发出阵阵的怪叫,其状撼人心魄。
  蚂林河村距县城一百多里路,村子坐落在深山沟里。几年来,蚂林河村出了好几宗为人不解的横事。蚂林河村的村民说的横事,是指村里发生了几件非正常的事件,或是人伤,或是人亡和小孩子被狼扯。许是巧合,或者真的是冥冥中一切都注定的事,这几宗横事差不多桩桩都和周林青有挂连。村里人信誓旦旦地说:“周林青这个人可是挨不得,谁靠近他谁就会倒八辈子的霉!”此话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不过周林青的父亲早离人世、母亲出走至今杳无音讯是真,他十三岁没了爹,二十岁没娘,如今二十六岁仍是个光棍儿。山里人偏见,有待嫁姑娘的人家都嫌他命毒,怕被他把女儿克死,所以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做老婆。
  周林青二十岁那年,县城的一家制酒厂制造蛇酒,面向全县和各地收购各类的蛇用于制酒,而且每一条蛇的收购价不菲。
  出身贫困家庭的周林青也被不菲的价钱诱惑了,他背着母亲,和同村的伙伴去山里抓蛇,头一天他就抓了三条。母亲怕蛇,周林青没敢和母亲说,就偷偷地把抓回来的蛇放在仓房的一个水桶里,上面盖了一块木板,打算抓多了一起去卖。赶巧,当天傍晚时,母亲去仓房取东西,听见小桶里有微弱的动静,就掀开木板看,这一看不要紧,只见三条蛇“噗噗”地蹿了出来,老母亲当时就吓得一个跟头摔倒在地,精神错乱了。以后的几天,老母亲看到绳子也喊是蛇,就连晚上睡觉,看着拉电灯开关的灯绳也惊呼是蛇。不多日子,老母亲嘴里叫喊着蛇,一个人离家出走,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心的邻居们帮助找了多日,最终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彻底地在蚂林河村民的视线中消失了。
  老母亲的失踪,正应了蚂林河人的断言,周林青是趴着睡觉的,趴着睡觉的人个个“命毒”!周林青这小子果然是个“克星”,连他老妈都是被他“克”死才不见了尸首。
  周林青父母双亡了,好在那时候他已经能够照顾自己。夏天侍弄那垧八地,闲时打鱼摸虾,“跑山”弄点山货,余下的时间就是喝酒,心里苦苦地想着那个叫陈兰花的寡妇打发日子……
  蚂林河村的交通闭塞。外出里进的人都得靠蚂林河上仅有的一条小船为交通工具。
  七月天的一个偏晌,在蚂林河上摆船的姚合事站在船头上,他双眼微眯着,右手打遮仰望空中。蔚蓝的天空没有一块云彩,更无丝风,只有闷闷的热。一群燕子正在深邃广阔的空中喳喳地追逐着。姚合事又低头看看河水,蚂林河如同一条闪耀白光的巨蟒,河水奔腾着从他的眼前跳跃而过,发出震耳的呼啸,让人看着头昏目眩。刚刚还是一脸兴致的姚合事立刻拉长了满是核桃纹的脸,凭着多年在蚂林河上摆船的经验,他料到天就要起风而且很快就会有大雨,于是满脸不快地冲岸上等船的人们喊:“喂!上船,快都上船啦——”
  村民们在炎热的太阳下懒懒地向船上走着。
  姚合事手里收着船票钱,嘴里催促:“快点快点,都快点,天马上就要起风了!”
  听说要起风,岸上等船的十多个人呼啦啦地抢着跳上了小船。骤然间,舢板小船在强大负荷下忽忽悠悠地往下沉,船帮仅高出水面不到半尺,急流的河水在小船的两侧泛着浪花,小舢板船发出沉闷的呻吟。   总是有聪明的人不愿意和坏的天气赌气,怕出危险,吵着退票等第二拨船。姚合事急了,沙哑着声音喊:“不行,就这一拨船了,不坐?不坐今天可就没船了。”
  船上的人一下子都静了下来,闷闷地在船上拥挤、蜷缩着。
  姚合事摇动着小船的双桨,小船吃力地缓缓而行,艰难地离开了河岸。
  就在小船离开岸边时,满船的乘客目光如针,齐刷刷地直刺向船尾那边,又都暗暗地吸了一口河腥的凉气。
  船尾那边坐着的男人是周林青。
  正在用力摇着双桨的姚合事也扭过头,脸色立时变得铁青,恨恨地骂了一句:“晦气!”
  年轻漂亮、衣着鲜艳的寡妇陈兰花,这会儿也正坐在船尾那边,逗着怀里的儿子,脑海里塞满了在县城逛商店、下饭馆的快感。陈兰花回娘家已经半年多了,她是今天刚刚从娘家回来的,不料却看见周林青正坐在她的对面。周林青那只发亮的眼睛正盯着她的脸。陈兰花就像见到了不祥之物,立刻起身躲开。她把披肩的长发用力地向后一甩,满脸全是蔑视,嘟囔着抱起孩子,在拥挤的船客中间挤到船头那边。
  周林青和那些齐刷刷的目光相遇时,尤其和陈兰花那蔑视的目光接触时,他满脸羞红,如同在众目睽睽之下干了一件极不光彩的事,不知所措。他伤感,孤独,无地自容。尤其是陈兰花,周林青是从她的弟弟嘴里得知她今天要回蚂林河村的,所以他满腔热情地等她回来。他喜欢她,他希望她能够像以前那样。他和她在他的那间冰冷的、低矮的破草房里,在二铧山遮避的夜晚或沉沉暮霭的掩护下,在窄窄的土炕上,丝毫不吝惜地挥霍着双方的精力。看看刚才那场面,等来的结果却是让他难以言表,再看着陈兰花的冷漠和绝情,想想以前,周林青被此刻的羞辱压迫得低下了头,他哀哀地长叹了一口气。
  三 山谷救险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蚂林河村这地方既靠山又靠水。春夏秋冬,每到闲下来的时候,周林青都要去山里“跑山”。一年四季只要有空闲的时间,他总愿意在河边和山里轉悠。遇到什么就采什么,山野菜、榛子、蘑菇、核桃或者下套子,总之,每次进山,他都不会空着手回来。
  那是一个深秋的季节。一天下午,周林青独自一个人,扛着一支自己制作的,已经是年久的“土炮”进了二铧山的“鸭蛋谷”。
  “鸭蛋谷”是一条鸭蛋形的山谷,进口处窄,越走越宽,所以人们称之为鸭蛋谷。
  二铧山的山谷里经霜打过的柞树叶像被红颜料刚刚染过,鲜红鲜红的。秋风卷着落叶发出一丝哀哀切切的呻吟,山间的泉水在“叮咚”流淌着,树上有“啾啾”的鸟鸣……深秋的二铧山是一幅刚刚停笔的水墨画,缭绕着浓浓淡淡的雾气。
  前几年,曾有一位外乡人来二铧山的鸭蛋谷里采药材迷失了方向,不幸死在这条山谷的一棵大树下。被人发现时,死者已形如一张纸人,公安人员和法医诊断结论是饿死的。鸭蛋谷有些邪气。无论啥时候,人一到这条深谷之中,便被一股神秘、恐怖的气氛所包围。
  鸭蛋谷不光山货多,而且野兽也很多。周林青来这条谷里采药材,十回九不空。很快,他就采了不少的山珍,刚想往回走,却听见不远处有野狼的嚎叫声。周林青不禁一振,凭经验断定,野狼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可食的东西了,说不定是狍子、獾子或是野猪,如果自己判断得正确,那么把野狼赶跑,兴许还能捡回些“狼剩”。于是他紧了紧腰带,摘下土枪,装满了火药,又特别装上了对付大牲畜的铅弹,稳定了一下情绪,才顺着野狼嚎叫的方向摸去。
  他走得很慢,也很谨慎,走走停停,一直追出了一里多路。突然,他发现了目标,在他前面的不远处,果然有一只雄壮的野狼。野狼发出一声声瘆人的嚎叫,凄厉得让人心悸,声音大得在山谷里发出了轰鸣的回音。
  周林青愕然止步,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下意识地端平了手中的土枪。
  又是一阵嚎叫。
  周林青很快看清了。他发现那惨叫的野狼根本不是捕到了什么猎物,而是被一根钢丝套子套住了脖子,正在做垂死的挣扎。
  经验再一次告诉周林青,聪明的猎手是不会再去惹不必要的麻烦的。因为垂死挣扎的野狼会加倍地凶猛和疯狂,和受伤的野狼斗,只能是凶多吉少。于是,他不加思索地掉转头往回走,刚走出几步,突然,他又听见了微弱的呼救声:“救……命……”
  周林青又是一惊,在这山谷里怎么会有人的呼救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而,山谷里回荡着的声音又证明确实有人在呼救。
  周林青凭借着大树和茂密林木的遮掩,悄悄地再一次向前移动着脚步,好一会儿,他终于靠近了那只凄泣嚎叫着的野狼。那只又高又壮的野狼是一只土色的灰狼,脖子上深深地勒着钢丝套子,瞪着血红的双眼,伸着鲜红的舌头。这只被套子勒成重伤的灰狼此刻正仰着硕大的头颅,前蹿后跳地在一棵大树下面哀嚎。
  周林青小心地拨开眼前浓密的树丛向树上观察。“呀!”周林青差一点儿喊出声音,原来,在那棵大树的半腰里,一棵树杈子上正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男孩子紧抱着树干,惊恐地盯着那只灰狼哭喊着。
  野狼大概是嚎累了,它扬起头,仇视着树上的孩子,发出“呼噜呼噜”的粗喘。那张开的大嘴不住地吐着白沫,尖尖的牙齿发出“嚓嚓”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灰狼歇好了,便撒野地支开四腿,重新做出向树上进攻的姿势,同时突然拉着长音,发出凄厉的嚎叫。
  树上的孩子也同时发出一声沙哑的呼救:“救……命……”
  就在那只灰狼扬起前腿向树上蹿的时刻,周林青不假思索地把那支土枪架在面前的一棵小树杈上,瞄准了灰狼扬起的头,准星对着灰狼那两只绿光幽幽的眼睛。周林青心里明白,如果自己的这一枪不能命中野狼,那么自己和树上的孩子就可能命丧野狼之口了。他几乎是停止了呼吸,然后轻轻地扣动了扳机。
  “轰!”一声震响,周林青立刻失去了知觉……
  四 短暂的辉煌
  山一样的重力压着小船。小船随着姚合事两臂奋力摇动的双桨,发出“嘎吱嘎吱”的惨叫。   姚合事脸色阴沉。船上的乘客也都沉闷着,都希望快些到岸,快些挨过这难耐的时刻。然而今天的蚂林河似乎格外宽,又似乎在无休止地延伸,永无尽头。
  一阵狂风掠过之后,陈兰花低头向河里看了一眼,河面一片白亮亮的浪花。水面宽阔坦荡,河水急急地流着,掀动着波澜,打着深深的漩涡。
  河水在流,陈兰花觉得自己也随水而流。她不由得一阵眩晕,急忙收拢目光,向船尾那边的周林青看去。
  陈兰花看见了:此时的周林青那张脸异常的苍白,那只独眼里闪着泪花,脸上明显地呈现出屈辱、痛苦、孤独和委屈。
  那一夜,是寡妇陈兰花此生永远也不能忘记的一夜……
  蚂林河村的上空弥漫着浓浓的大雾,夜空中散发着潮湿的腥气,雾霾把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地上的村庄以及雄伟的二铧山全都吞噬了。但是,浓浓的雾霾没有淹没蚂林河村人的喜悦和欢乐。那天,陈兰花和村子里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就像欢迎凯旋归来的勇士,簇拥着把从县医院归来的周林青迎进了他家的茅草小屋。人们嘘寒问暖,问长问短,问得周林青顾不得回答,他深深地感激着蚂林河村人的热情。老村长刘长顺还代表村“两委”和全村的村民们讲了话,他高度地赞扬周林青是见义勇为的英雄,还说:“周林青是好样的,蚂林河村的人都要向他学习,争当见义勇为的英雄……”之后,老村长破天荒地以奖励见义勇为的英雄为理由特批了五百元钱,周林青也慷慨地、毫不吝啬地拿出卖那张狼皮的钱。老村长让村里的出纳员买回了酒肉,还找了几个妇女做了香飘四溢的菜饭,然后把村里面有头有脸的男男女女们请到周林青的草房里。村民们聚集在周林青的土炕上,听他叙述打死那只灰狼的经过。周林青讲得有声有色,村民们听得不断发出“啧啧”的赞扬声,之后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伴着浓浓的酒兴,老村长刘长顺还特别为他敬了一杯酒。父老乡亲们忘记了周林青是趴着睡觉的“克星”,小草房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的喧闹,以往寂静的蚂林河村,今夜如同过年般地沸腾着……
  那天,周林青从狼嘴里救下的孩子,原来是寡妇陈兰花的小弟弟,他和村子里的几个孩子到山里采蘑菇时迷失了方向,被套着的野狼追得爬到了树上。当周林青瞄准野狼扣动土枪的扳机后,土枪里的铅弹结果了那只穷凶极恶的野狼,救下了孩子。遗憾的是,那支自制的土枪因年久生锈,又加上火药装得太多,枪响后,火药炸了枪膛,炸断了枪管,夺去了周林青的左眼。
  深夜里,村民们带着酒后的满足和畅快,陆陆续续地走出小屋。最后只剩下陈兰花和几个掌厨的女人,她们围在周林青的身边,鼓动他再讲一次打死灰狼的经过。她们对周林青先前讲过的那些不甚满足,特别希望他讲得更生动些,情节更细些。
  周林青乘着酒兴,重新叙述了一遍连他自己都嫌讲烦了的壮举。
  坐在周林青身后的陈兰花听着听着,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一阵骚动,周身一阵燥热。自打半年前死了丈夫,她今天第一次产生了这种感觉。她把自己的胸脯贴在周林青的后背上,从周林青的右肩探过白皙的脸,“吃吃”地笑着问:“周哥,你当时心跳不?”
  “不跳……跳……跳的……”
  周林青语无伦次,同时感到自己的脸一下子灼热得烤人,身子也止不住地抖动着。他把一只大手从背后伸过去,隔着陈兰花那薄薄的外衣,他的那只大手抓住了一个柔软而又热乎乎的肉团。这一抓,竟使陈兰花的身体如同触在了电源上,她不自觉低低地“唉哟”了一声,好在没有引起姐妹们的注意。可是不知为啥,这一触一叫,就一下子唤起了她久已干涸的激情,到后来她又问了些什么,周林青又讲了些啥,她全然没有记清。
  几个姐妹推推拥拥往外走时,她走在最后面。快到门口时,其他的女人们已经出了屋子,黑暗中她被周林青猛地向后拽了一把,把她隔在了门里。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这时的周林青一只眼睛飘着迷乱的目光,酒后的他满脸红得如熊熊燃烧着的火,朝陈兰花走过来,猛地将她抱起,一直抱到炕前轻轻地撂下,然后如同扒苞米壳那样一件一件地扒光她身上的衣服……
  五 因喜生悲
  有了小草屋那个令人身心战栗的夜晚,也就有了以后的那些个恩恩怨怨的昼夜。
  周林青和寡妇陈兰花睡在了一起,立刻在蚂林河村引起了轩然大波,其震动力不亚于七级地震。蚂林河村的老少爷们儿认为:一个寡婦在丈夫刚刚死去半年后就和男人勾搭,这是有悖于古训,是应该天诛地灭的。当然,蚂林河村的人更容不得周林青这么一个英雄人物和一个比他年岁大好多的寡妇纠缠到了一起。现在,周林青的小屋里不再像从前那样有村民出出进进,他那打死野狼的英雄壮举就像过去了的历史,从此再没有人提及。
  没有了以往的欢乐也就罢了,但问题严重的是,村子还有人传出话说,近些日子,总是有一只高大凶猛的公狼在村头嚎叫,而且还不分黑天白日,嚎叫得凄惨瘆人。村里人说公狼是来给被周林青打死的那只母狼复仇的。村里人恨恨地说:这都是周林青惹的祸,村子里怕是又要摊横事了!陈兰花听了这些之后学给周林青听。周林青摇摇头,他说:“别听那些人乱嚼舌根子,什么‘克星’‘横事’的,我才不信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此时,能理解周林青的只有陈兰花一个人了。
  陈兰花恋着周林青。她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分,像贼一样来周林青的草屋里寻求满足,之后各自诉一番心中的委屈,最后又贼一样匆匆忙忙离去。
  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无休止地拖延着……拖延到了第二年的八月间。八月间的二铧山人参开花,正是“放山”的最好季节。
  这天,周林青劝说了村里的朋友常壮,随着山把头李连堂来到二铧山“放山”。
  李连堂五十四岁,个头不高,但是很有心计。这小老头一辈子无儿无女,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腿肚子上贴门神,人走家也搬,全部的生活来源就靠常年“跑山”,很有“放山”的经验。
  将近中午,把头李连堂领着周林青和常壮进了二铧山的深山密林里,临时选了个朝阳的山坡扎了营子。
  进山的第一件事是搭窝棚,然后是搭灶做饭。把头对周林青说:“小子,你去找找看哪有猴头榛蘑木耳子,山里那些东西有的是,咋也比捧空饭碗子下饭强。”接着,李连堂又吩咐,“常壮,你去找水点火做饭。”   两个人应了一声,就各自去忙了。
  周林青拖着疲劳的双腿,一个人钻进了二铧山茂密的老林中找野山蘑。虽然已经是中午,可是二铧山的大雾却刚刚散去,仍是腥风四溢,密林中还弥漫着阴沉浓郁的潮湿气味和败叶腐土的气味。刚刚散去的大雾把二铧山的树叶、花草淋湿得水汪汪的,就像是剛有一阵细雨淋过。在山顶秃兀的岩石缝里,山泉水沿着年久冲击出的石槽急流而下,之后又亮闪闪地向四处奔流而去。自然界的景物给人如画的感受。
  周林青在密林里转了一会儿,很快就采了一兜子榛蘑。二铧山里树木茂密,弯腰就是一身汗。他想坐在一棵大粗的倒木上歇息一会儿,屁股刚挨在倒树上,突然,他像被蜂子蜇了似的,从倒树上跳了起来,叫出了声:“唉呀我的妈吔……”
  一刹那间,周林青兴奋得周身发抖,心狂跳不止,哆嗦着喊了一句:“棒——槌!”
  喊声之后,周林青一屁股坐在倒树上,痴呆地看着那棵倒树梢上随微风摆动花朵的人参秧子。
  “放山”有放山的规矩,不管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一伙人“放山”,一旦发现了人参,就要高喊一声“棒槌”,而听到喊声的伙计就得马上回音儿,“几品叶?”意思是多重的?这么一呼一应,把人聚到一起,目的是给一起“放山”的一个知会儿,让周围的同伙知道得到宝了,同时也表白了自己没有独吞宝贝的嫌疑。待同伙到齐,再由“放山”的“把头”先在发现的人参秧子上系一根红线,说怕宝贝跑了,然后打好场子,最后才能琢磨如何动手挖参。
  周林青发现的这棵人参,是长在那棵倒树顶尖的干杈上。人参为什么会长在倒树上?周林青分析,可能是人参鸟把人参种子叼到倒树上,人参的种子在雨水养分适中的条件下才长出了这棵人参。从人参的叶茎分析,周林青断定,这棵人参说不上多少年了,应该是二铧山上的少有之物了。
  很快,李连堂和常壮都聚了过来。
  三个人用双手小心翼翼地一点儿一点儿把人参周边的草屑去净,又一点儿一点儿地抠开倒木腐烂的碎木屑,直到天快黑了,三个人才把人参挖出来。果然不出周林青的判断,这棵人参足有半斤多重。山里人说:三两为参,四两为宝。眼下这棵人参,无疑是百年难得的镇山之宝了。
  把头李连堂用红布把人参小心包好,虽然又累又渴,但是他们还是抑制不住地兴奋。刚刚进山就得了无价之宝,三个人别提多激动了。当即,老把头决定,今天夜里好好地歇一歇,睡个好觉,明天上午拔营回家。
  这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起,李连堂说:“咱们得了宝贝,又要拔营子了,林青,常壮,你们俩去抓几条蛇炖炖吃,中午一块喝几盅,也算是庆祝庆祝,然后拔营子。”
  在二铧山住着的人,多年来就有吃蛇的偏爱,所以一经老把头提出,俩人立刻响应。
  在二铧山想吃蛇很容易,倒木,石头缝里,树上,到处都有蛇藏身。周林青和常壮刚走出不远,就找到了一根空心的倒木,倒木内心已经烂成了碎屑。周林青内行地用木棍敲敲,里面有动静,知道里面藏着蛇。他就让常壮在倒木的这边守着,一旦蛇从倒木里爬出来,就用木棍打。他自己走到倒木的另一边,把一根很长的木棍子伸进倒木里连敲带捅,倒木里发出“空空”的响声。片刻工夫,倒木里“哧溜哧溜”爬出来几十条蛇。守在倒木这边的常壮眼见着几十条蛇从倒木里齐刷刷地爬出来。常壮是在平原地区搬家到蚂林河村的孩子,从小到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蛇,吓得他扎挲着两手,双腿发软,面色灰白,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蛇钻进草丛里,竟然忘记了用木棍子打,只是高声乱嚷:“蛇……蛇……”
  周林青在倒木那头喊:“打!快打!”他边喊边朝常壮这边跑过来。
  双腿发软的常壮听到周林青的喊声,早已经忘了手中的木棍子,眼见着那些长短粗细的蛇瞬间都钻进草丛里。
  没有抓到蛇,两个人都很气馁,常壮一屁股坐在了倒树上。不知为啥,他突然感到头晕,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金光四射,接着就扑倒在草地上,浑身发抖。周林青忙把他扶起来,重新坐在倒木上,问:“常壮,你怎么了?啊?”周林青摸了摸常壮的额头,不热,好像是低烧:“常壮,你病了?”
  常壮周身一阵紧似一阵地哆嗦,还不断地呕吐。他无力地说:“我……我整个身子不听使唤……”
  周林青顾不得多问,背起常壮就往营地跑。当周林青把常壮背回营地时,两个人都傻眼了,棚子里不见了李连堂。
  周林青把常壮安顿躺下,就到外面找李连堂。他四处喊了半天,也不见把头李连堂的影子。周林青回到营子里,发现连吃剩下的米也没有了。
  两个人都断定李连堂是拿着人参跑了。
  周林青沮丧、懊悔、气愤交织一起,想不到把头李连堂竟然会这么贪婪、无耻,他把自己和常壮支出去,结果却独吞了财物跑了。
  此时,常壮已经四肢没有知觉,陷入半昏迷状态。
  周林青顾不得气愤和沮丧,背着常壮重新钻进密林里,寻找那条回家的路。
  两个人在密林中像蜗牛那样地蠕动,磕磕绊绊地向前挪着。庆幸的是,他们遇到了两个跑山人。周林青把自己的遭遇和跑山人说了。两个跑山的人分给了他们一些吃的。救人要紧,两个人和周林青砍了两棵小树,绑了一副简易的担架,抬着常壮下了山,在山下一个村子里找了一户有电话的人家向县医院要了救护车。待常壮和周林青上车,两个跑山的好心人才告别。周林青再次拱手道谢。
  救护车把常壮送到医院,经大夫检查后确诊,常壮患的是森林脑炎,是一种学名叫蜱、俗名叫草爬子的虫子侵入所感染。大夫告诉周林青,被有毒的蜱叮过的患者死亡率非常高。由于常壮来得已经太晚,虽然大夫努力抢救,终因为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常壮的这条命虽然保住了,但是整个人四肢肌肉萎缩,造成全身瘫痪,已成了不治之症,可怜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刚刚结婚不到一年,就成了终身残废。
  常壮的媳妇叫杨艳玲,长得如花似玉,年岁又小,本来过日子就不定性,先前,她照顾常壮还算热心,时间一长就烦了。再后来,小媳妇干脆不顾常壮的死活,成天东游西荡地找乐趣。常壮有时连一口凉水都喝不到嘴。周林青看着常壮遭罪下不去眼,差不多天天都去照顾常壮。后来常壮的小媳妇有时一走就是几天不回来。周林青可怜常壮,干脆扔下自己的家搬到常壮家去住,目的是为了能好好照顾常壮。不料这一来却风言风语铺天盖地在蚂林河村传开了,说周林青搬到常壮家住是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是以侍候常壮为名去勾引常壮那漂亮小媳妇的。   本来常壮得了森林脑炎就是自己劝去“跑山”的,多少和周林青有些挂连,这下谣言出来了,周林青又落了个趁人之危的坏名声,连十岁八岁的小孩子见到他都要吐上几口唾沫。
  说来也巧,这天傍黑时分,周林青只穿了一件绒衣,正在常壮的院子里劈木柈子。蓦然,身边飄过来一股浓浓的香气,周林青停住手回头看时,不知啥时候常壮的小媳妇正站在他的身边。
  周林青纳闷地问:“怎么啦?”
  “眼睛,眼睛迷了……”
  “那……”
  “咳……你给我扒开看看呗。”小媳妇跺着脚说。
  “这……”周林青有些为难,但身边又没别人,他把两只大手在裤腿上蹭了蹭,凑到小媳妇的身边,小媳妇也靠得很近,近得她那高挺的胸脯几乎触在了周林青结实的胸脯上。周林青闻到了从小媳妇头和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咣!”大门被猛地撞开了。
  周林青本能地缩回双手,扭头看,原来是陈兰花。周林青脱口叫了一声:“兰花……”
  陈兰花愣愣地站在大门旁,好看的脸庞呈现出复杂的表情。好半天,她才慢慢地走到两人的面前,看了看俊俏的小媳妇,又看了看周林青,似乎不认识周林青了。很久,她恨恨地冲地下吐了一口,扭身跑出大门。
  周林青追到大门口,低低地喊:“兰花,兰花你听我说……”
  陈兰花没听他说什么,只是加快了脚步。
  周林青快步追了过去,费了好一番的口舌和陈兰花解释刚才的误会,但是陈兰花并不能接受周林青的解释。
  这边,小媳妇望着周林青追出门外的背影,既是委屈,又是无奈。她一屁股坐在木柈子堆上,不知为啥,双手捂着脸哭了个悲悲切切。
  六 不应有恨
  蚂林河的上空布满了浓浓的乌云,天果然起风了,而且来得也很凶猛。
  风是从东边刮过来的,强风肆虐地抽打着蚂林河的河面,河水掀起了高高的浪花,发出“哗哗”的巨响声。
  极力想把小船摆稳的姚合事已经累得满脸是汗,但是小船仍然行进得十分缓慢。
  看着紧张而且满头大汗的姚合事吃力地摆着不听话的小船,船上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双眼紧紧地注视着姚合事握着船桨的双手。和其他乘客一样紧张的陈兰花,此时内心隐藏的全是恨,她恨那个负心的男人。她对周林青给小媳妇吹眼睛那一幕不能释怀。
  她不想再让蚂林河村老老少少戳她的脊梁骨,而且她也厌倦了那种像贼一样偷情度日的生活。她领着孩子,悄悄地离开了蚂林河村,回到了蚂林河下游几十里路的娘家,一住就是半年多,再也没有给周林青解释误会的机会,彻底地死了和周林青再续前缘的心思,余下的只有一腔悠悠的遗恨……
  狂风比刚才刮得更凶了。
  小船在强风里挣扎,在巨浪里摇荡。犹如一片落叶,船已经没有力量把握自己了。
  坐在船尾的周林青,心里一阵阵的凄凉。在狂风肆虐的小船上,他面对着苍天,面对着养育他的二铧山和蚂林河,感到无比的悲哀、羞愧……
  蚂林河村的人都记得,常壮割腕自尽的日子是阴历冬月十三的那天。那天早上,当周林青拿着冰镩和抄箩子走了之后,万念俱灰的常壮看着自己连翻个身都困难,死不死活不活的,又想到媳妇也对自己没有了心思,他流着眼泪,心一狠,摸过剪子割了手腕……
  常壮下葬的那天,在常壮的坟地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蚂林河村地处山区,非常偏僻,在这里还保留着传统的迷信风俗,比如村里谁家死了老人,去者如果有晚辈的,晚辈的要披麻戴孝去全村各家各户磕头“报丧”,其意思是向村里人告知老人已归西,请去灵前吊唁或帮忙送葬。常壮没有晚辈,身边也没有亲人,自然也就没有了报丧、送浆水和指明路的这一套程序,棺木是周林青找村里木匠给做的,蚂林河村还保留着土葬的习俗。常壮此处没有祖坟,也不用考虑进坟茔地的问题,随随便便找个靠山面水看上去不错的地方埋了就可以了。
  上午八点出殡。由周林青亲自开着拉棺木的四轮车,扛灵幡的是常壮的媳妇。参加送葬的是几个和常壮平时关系差不多的邻居。因为是寒冬腊月,先头已经有几个人去坟地挖好了墓穴,只要把棺木埋了就算完事。可是结果却偏偏就出了麻烦。
  因为是山路,又是冬天,通山的小路坑坑洼洼,雪凛子高低不平,眼瞅着灵车还有十几米就到坟地了,当周林青开着四轮车爬上了一个陡崛子时,由于对道路不熟,周林青把车开错了辙,四轮车顺着陡崛子滑到坡下,“轰隆”一声翻了车,车上的棺木顺着平板的车斗上滑落下来。几个坐在车上送葬的人见事不妙,慌乱地跳下车,只有那个年岁很大的阴阳先生跑得不利索,躲闪不及,被棺木的一角砸在了左腿上。待车停稳,几个人把被棺木压着腿的阴阳先生拖出来,老阴阳先生腿脚已经不能动弹。有两个送葬的人把阴阳先生扶上车送去了医院,诊断结果,老阴阳先生的左腿砸成了粉碎性骨折。大夫说:他的腿就是接上,恐怕半年一载也不能着硬。
  这边,周林青和坟地的几个人草草地埋葬了常壮,刚刚回到村里,还没等吃上“祷头饭”,常壮的小媳妇接了一个电话,她摘去腰上的孝带,打扮一番,就匆匆忙忙地打车走了。
  小媳妇去了县城,在县城里找到那家叫“温馨港”的宾馆,进了一个房间,和一个男人接上了头。
  房间里的男人是浙江来这里收山货的商人。
  又过了两天,小媳妇在一个静谧的夜晚,偷偷地和山货商跑了。蚂林河村又多了一处空屋。
  埋葬常壮出了意外砸断了阴阳先生的腿,以及小媳妇和山货商的私奔,在蚂林河村传得沸沸扬扬,说这些都是周林青造的孽!
  常壮没了,小媳妇和山货商私奔了,陈兰花也不知了去处。周林青找了陈兰花两次,都没有见到陈兰花。周林青对陈兰花彻底地绝望了,加之蚂林河村人强加给周林青没有丝毫根据的偏见,使周林青无法说清道明了,从此他也就没有了心思再去想着找陈兰花解释那一次又一次的误会。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周林青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去常壮的坟地,为孤苦伶仃的常壮守着孤坟。   七 为了尊严和
  那份爱
  蚂林河面上的狂风更加肆虐了,浓浓的乌云像一条大厚被般地遮盖在蚂林河的上空。电光在云层里撕扯着,燕子和水鸭子被狂风卷进了河水的浪花里,发出凄泣的哀鸣。
  周林青真的好孤独。他不愿意接纳这种被人憎恶和不被信任的目光。他站起身,从衣袋里摸出一支刚刚从商店买回的玩具枪,来到陈兰花那边,想把玩具枪送到孩子手里。他乐意让陈兰花的儿子高兴,使陈兰花允许他把误会全部解释清楚,从此消除误会。他想陈兰花会在这时候给他一个机会的。
  然而,就在他把那支玩具枪送到孩子手里时,却不料被陈兰花一把抢了过去,同时一扬手,玩具枪被扔进了蚂林河里。
  周林青泪眼迷蒙地回到船尾,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掀起的巨大波澜随着蚂林河水而上下翻腾。
  小船在摇晃,船上一阵静寂和紧张,只有一对青年男女表现得十分沉着。
  那对青年男女大概是从县城来蚂林河村走亲的,男的约二十四五岁,英俊潇洒,女的端庄漂亮。很显然那是一对正在热恋着的青年,周林青回想着往日和陈兰花相爱的日子,羡慕地盯着他们。
  姑娘像一只温顺的小猫把头倚在小伙子的怀里。两人自顾悄声地、娓娓地说着情话。
  这时候姑娘晕船了,小伙子摸出一个橘子,扯下一瓣送到姑娘的嘴里,姑娘美美地吮吸着清凉的橘瓣,双眼把爱的幸福信息传递给小伙子。
  “阿姨,你怎么啦?”陈兰花的孩子溜出了母亲的怀抱,来到姑娘面前,他睁大不解的双眼,嫩声稚气地问。
  陈兰花忙喊:“伟伟,过来,快过来!”
  伟伟不听,继续问:“阿姨,你那么高了,咋还让叔叔喂橘子呀?我早就不让妈妈喂了……”
  姑娘满面绯红,害羞地伸出双臂:“来,到阿姨这边坐,阿姨也喂你。”伟伟一点儿也不生疏,猛地扑进了姑娘的怀里。
  一股巨大的强风袭来,一人多高的大浪突然冲击到小船上,小船在大浪的冲击下,加上小伙子、姑娘、伟伟以及另外坐在船帮上的乘客重力集中在了一侧,小船猛地向一旁栽了一下,只听姑娘一声尖叫,与扑在她怀里的伟伟同时掉进了蚂林河里。
  陈兰花半截身子探出船外,一只手重重地拍打着船帮哭喊:“伟伟!我的伟伟呀……”
  小伙子趴在船沿上,吃力地伸出手:“莉莉,快!快把手伸过来……”
  一排巨大的浪涛扑向小船,小船被推出了十几米,把姑娘和伟伟抛在了小船后面的河水里。
  陈兰花断断续续地哭喊着:“救救我的……伟伟……”
  “莉莉……”小伙子的呼喊被疾风卷得很弱。
  就在全船的乘客都处于束手无策和一片慌乱时,“扑通——”有人跳进了蚂林河,那人扬臂搏击风浪,奋力向伟伟那边游去。
  在掀起高高的大浪过去之后,船上的乘客们终于看清了,跳进水中的人就是一直坐在船尾的周林青。没有人去担心他是否会游水,也没有人想到为他提供有效的帮助,人们都惊住了。
  水里的周林青已经靠近了伟伟,他拼命地把伟伟举出水面,另一只手向小船这边划来。
  陈兰花嚎啕地哭着,伸出胳膊接过伟伟,顾不得看河里的周林青一眼,抱过伟伟又哭又喊:“伟伟,我的儿子……”
  她太感激他了,如果这时周林青还在船上,她会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里,以报他救子之恩。可惜,此刻的周林青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现在的思维里只有一个概念,这个概念代表着他整个人生全部的内容:那就是他的善良、乐于助人、处处为别人着想,他用仅有的一只眼睛,对这个神秘莫测的世界总是用慈善的目光茫然而执着地凝视,却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身后留下的总是一段又一段非常悲怆的故事……
  救出了伟伟,周林青返身奋力地向那个正在水里挣扎的姑娘游去。
  也许是因为那个姑娘对他没有半点的蔑视?或许是那全无恶意的嫣然一笑?这使周林青感到自己有了做人的尊严,感到了活着的可贵。总之,他用尽了力气,终于靠近了姑娘,把她的身子揽进怀里,奋力地向小船游去。急流中,周林青用尽力气把姑娘举过头顶,在船上人的帮助下,终于把已经不省人事的姑娘推到了船上。小船在巨浪里又一次倾斜,摇晃,船上的人几乎同时发出一片惊呼……
  周林青救上了素不相识的姑娘之后,万分疲倦地在急湍的河水里扬着手:“帮……帮帮我……”他吃力地叫着,声音很弱。他奋力地靠近了小船,伸手去扳船帮,然而,摆船的姚合事此时却奋臂摇着双桨,嘴里恨恨地嘟囔着:“报应……”小船比刚才加快了速度,一下子把周林青抛出了十几米之外。
  “救……命……”阴沉的蚂林河里,周林青发出一声嘶哑的、沉闷的呼救……
  八 绝恋
  摆船的姚合事想起了那个深秋,让他此生不堪回首的日子。
  那天的傍晚,灰蒙蒙的天空中呈现出一片铅灰色,就像恹恹的病汉子,没有一点生气。呼呼的西北风吹得老树呼呼地怪响,地下的落叶“唰唰”地打着旋儿,好像不安分的小伙子在吹着口哨。秋天将尽,冬天即来,说不定哪天就会捅下来一场大雪。
  晚饭后,姚合事正蹲在院子里悠闲地抽着旱烟。突然,从村外传来了女人惊天动地的哭声。哭声撕破了灰暗的天空,让他心惊肉跳。他惊恐不安地跑到村外一看,那嚎啕大哭的女人竟然是他的儿媳妇。姚合事看见,儿媳妇披散着长发,声嘶力竭。再细看,儿媳妇的面前是一只小孩的布鞋和撕碎的衣片,还有一件血肉模糊的小孩衣服:“天哪——”姚合事发出一声凄惨沉闷的哀叫,摔倒在了儿媳妇的身边:姚合事七岁的小孙子成了那只昼伏夜出的公狼发泄报复的目标。孩子是在吃完晚饭出村子玩的时候遇到那只凶恶公狼的。
  几位上了年岁的老人把姚合事扶起来。连掐带捏,好半天,姚合事嗓子眼里“咕噜”一声总算缓过气来。他睁开双眼,目光滞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的双眼在人群里搜寻着,突然,他的目光不动了,恶狠狠地盯在了周林青的身上,之后颤颤巍巍地支撑着站起身,指着周林青:“周……周林青!你绝户,还让我老姚头子也断后,你……你害了我的孙子啊……”
  从此,那只公狼再也没有回到村子里嚎叫,好像是真的完成了它的复仇计划后消失了。
  那时,姚合事要让周林青为他孙子抵命的誓言虽未能如愿,但是要为他孙子复仇的决心却比那只凶猛公狼的决心强出十倍。今天,他期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正在姚合事犹豫不决时,在水中挣扎着的周林青又一次靠近了小船,伸着手向船上的人求救。这时,只要是有人拉他一把,那么,他就会和船上所有的人一样,重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去享受人生可以享受的一切,也许还会有机会去纠正蚂林河村人对他的仇视和愚昧的偏见。然而,小船上却没有那么一双手去拉他。
  “救……救命……”蚂林河水里传来低弱的呼救。
  周林青不甘心永远地消失在蚂林河里,他努力地再一次从大浪下面把头探出水面,似乎想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看一眼他爱过的陈兰花,看一眼被他救出水面的伟伟和那位素不相识的姑娘。没有人知道此时的周林青在想什么,也许他在想:为什么做个好人会这么难?悔不该跳河救人……现在,他需要的只是一双手拉他一把的力量,然而没有,他绝望了。
  “啊……停船!快停船……”
  一声撕裂人心的尖叫,陈兰花从惊恐中清醒過来,她“咚咚”地拍打着船帮:“停……船……”酸楚的泪水从她苍白的双颊两边流进了嘴里。她趴在船帮上,双眼凝视着河面寻找着。
  那个和周林青素不相识的姑娘扳住了陈兰花的肩头,她真怕陈兰花会跌入到蚂林河里,也跟着喊:“救……救救他,救救他吧,他是好人……”
  无人回应,只有风声呼叫,涛声震响,风声和涛声淹没了那姑娘微弱的呼叫。
  陈兰花呆呆地看着河面。过了一会儿,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抓出几枚硬币,低低地叨念着:“林青,我会为你立灵牌,我会让伟伟给你戴孝,林青……”她扬起右手,随后把手里那几枚买路钱抛向蚂林河里。那几枚硬币泛着亮光,像一缕鹅绒,没有一点儿重力,轻飘飘地落入到蚂林河水里……
  这时,蚂林河的上空突然雷电大作,瓢泼大雨刹那间倾泻而落,雨水涩涩的,还有些苦味……
  责任编辑 郑心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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