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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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柒若推荐:真是鲜鲜嫩嫩的新人作者啊。说到这个故事,真是心酸又漫长,从审稿到定稿感觉经历了半个世纪……因为这个故事修改了两遍。第一遍主要是顺清人物关系和情节逻辑,第二遍则是顺人物心理和感情细节。你一定会想问,是不是新人作者的稿子都有机会修改,当然不是。修改前这个故事的情节就相当复杂好看,是一个潜力稿,再加上作者谦虚勤奋,才最终“征服”《萤火》。如果你也在写故事,写完不凡尝试用这个方法将故事先修改两遍。
  嘤嘤,好想把改稿详细过程放到《花火教你上杂志》中(《花火教你写作文》升级版),虽然其中已收录一个校园文的改稿全过程……(期待这本书的上市吗?!)
  那样的疼惜和呵护,是完全属于她一个人的。
  她是十一岁的我,美好得如三月的桃花。
  {壹·颜非昨}
  乾安七年,六月初七,长公主府来人接我过府。
  殊儿只顾拉着我匆匆走路,府中情形还没细说,便迎面撞翻了婢子手里的药罐。
  哗啦——乌黑的药汁伴着清脆的碎瓷声淌了一地,那婢子也不顾碎片扎不扎人就伏地哭了起来。这一哭,惹得廊下做事的其余奴仆纷纷跪求饶恕。一时间,竟是哀嚎遍地。
  “姑姑……”殊儿被这阵仗吓得不轻,瑟缩着躲到我身后,半晌才敢探出头来,朝着回廊尽头那红衣曳地的女子,低低地唤了声姨母
  姨母?原来她就是苏黎,长公主的异母妹。
  应是潋滟如江南的眸子吧,此刻竟布满杀机。她甚至看也未看底下跪着的仆人,轻易便想要了我的性命:“你,杖毙!”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投我以同情的目光。我低头瞧了瞧泼在裙角的药渍,淡淡地说了句:“苍耳子,宣肺止痛,性温有毒。”
  她脸色顿时变得有些苍白,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桓家的人,都讨厌的很!”
  我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苏姑娘性子直率,我不强求你能与我面和心和。但你总该学着收敛,毕竟……那件事你知我知。”
  “你威胁我!”她不甘心地伸手指向我,“既是你知我知的,怎偏就我受制于你而不是你屈服于我?”
  “哦?苏姑娘竟是这样想的!”我依旧笑着,“那你不妨一试,看看到时我会想出什么好用的法子。”
  她的身形狠狠颤了颤,咬唇转身离去。我望着她的背影,笑容渐渐冷凝。她自认八面玲珑手段无匹,殊不知还有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连素来以温和示人的桓江川都要刻薄地将我形容一番,他说:“阿姐,你就是只凉薄的兽,茹毛饮血也只为自己。”
  我笑了,用帕子抹去他唇角的血:“至情之人善用毒计,我这凉薄之人却打算医你!”
  他微怔,不再出声,由着我在他身上扎针。事实上,残月别离的毒已经侵入他心肺,施针无用了。只是我突然不想他由死解脱,不想让他这么早就去快活。至少,该成全殊儿将我找来替他医治的孝心。
  “桓江川,有女如此,你该庆幸。”扎完最后一根针,我伸手招守在外室的殊儿进来,低声跟他说,“长公主若还在,一定很高兴,她的爱女殊儿不像你一样无情。”
  他没有说话,轻轻握住了殊儿的手。
  长公主临终托孤之时,殊儿尚在襁褓,成夜哭个不停。未曾做过母亲的我无计可施,只好陪着她一起哭,怕极又累极。如今父慈女孝的情形,比之那时不知好了多少。
  我掩好房门出去,缓缓松了口气。
  像殊儿这般大的时候,我大概也还是个明媚的姑娘吧。年少不知愁,整日与桓江川混在一处。那时他与我还没有隔阂没有矛盾,还愿意带着我夏天捉鱼,冬天捕鸟,春天放纸鸢。
  可那样的日子应是只存在于久远的记忆中,一去不回了吧。
  {贰·意难平}
  再见到苏黎是在殊儿的生辰宴上,烈日炎炎的晌午,她一袭天水碧罗裙,带了满身的清凉之意。腰间环佩叮当,埋首觥筹间的宾客也忍不住顿了杯盏遥遥相望。只桓江川还在索然无味地往嘴里灌着酒,俊秀的面庞咳得通红。
  当真是浪费了这上好的洛花酿,我心里想着,便将视线收回。夹了寿包放到殊儿碗碟里,打算继续看热闹。苏黎却径自走到我和殊儿的座位前,诺诺地朝我施了一礼:“见过阿姐!”
  我搁了筷子,扬眉看她:“苏姑娘可瞧真切了,我是你哪个阿姐?”
  她笑而不答,在我身旁款款落座。我心中发笑,好愚蠢的女人。
  殊儿咬了两口寿包,忽的指着门外对我说:“姑姑你看,皇帝舅舅派人来了!”
  我和殊儿的座位正对着门口,远远便能看到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领头的是陛下跟前的内侍总管。我展颜一笑,给自己添了杯酒,不急不缓地饮着。
  “陛下御旨——”总管高声的倡诺响彻整个宴厅:“长公主女桓氏,端敬敏贤,柔嘉持重,特赐封号‘温靖’,承继公主之位。镇南将军遗孀连氏,毓自名门,躬身懿范,抚育温靖公主有功,封正一品朝华夫人,赐金万两,钦哉!”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这突如其来的恩典的确该令人哗然。但碍于从前长公主的情面,他们也只得拱手道贺。苏黎却不懂曲意逢迎,登时便敛了笑,狠狠挖了我一眼,转身愤恨而去。桓江川更是铁青着脸,拂袖扫落桌上的杯盘,对我大吼:“桓馥月,你好深的计谋!”
  无视他怒不可遏的样子,我缓缓起身:“看来这份圣旨真的不是你们期待已久的呢!”
  他们期待的怕是赐婚的圣旨吧。可苏黎能入宫求旨,我又为何不能。我替长公主抚育殊儿,陛下分清利害自会给我几分薄面。我要给殊儿最好的东西,就决不让苏黎如愿嫁给桓江川。
  “你若真想娶苏黎……”我捡起桌上的残杯朝着他笑:“不如等我死了吧,驸马!”
  他的目光渐渐收成一条细线:“阿姐封了一品夫人,想必将军泉下有知也会很欢喜!”
  手里的杯子不由捏紧。哧,他果然不再是那个会在乎我感受的桓江川了。如今的他只是一只会扎人的刺猬,连我也触碰不得。   真是讽刺呢。
  “昔年你我结伴江南,也不曾想过会有今日这番局面。”我缓缓转过身,将划伤的手指笼在袖中,“须知覆水难收啊,桓江川。”
  宴席终是不欢而散。
  入夜,殊儿趴在枕边,嗫嚅着问我:“姑姑与爹爹是姐弟,爹爹姓桓,那姑姑却为何姓连呢?”
  我揉揉她的额发哄她入睡。以她的年纪还不能弄懂‘遗孀’二字的意思。那道圣旨上说的清楚分明,‘连’是我夫君镇南将军的姓氏。
  可他早已亡故。就在乾安元年的冬天,南蜀却温暖如春的季节里,乱箭穿心而死。
  {叁·思往事}
  元和三十三年,先帝还未驾崩。桓江川殿试夺魁,先帝钦点其为长公主驸马。一听到这个消息我便马不停蹄地赶去邺都,到时已是他大婚前夜。
  我自幼长在江南,未曾见过寒凉如刀的雨。那一夜却站在雨中,遍尝千刀万剐的滋味。
  犹记得,我不停地跟他说着同我回江南的话。他却恍若未闻,只管吩咐仆妇布置新屋。我气极,将他拖进雨中结结实实地扇了他一巴掌,大骂他忘恩负义。若非我爹将他收为义子,予他饱暖,他还不知在哪个街边乞讨受冻,如何能拿着良家子弟的官籍进都城考科举。
  我抽出平日随身携带的短刀丢给他,朝他大喊:“不撞南墙,我心不死!”
  他愕然地捂着脸,像是从未见过我如此疯狂。却又忽而笑出声来:“阿姐,长公主才是我的妻!”
  妻……离开江南前他也曾给过我这样的许诺。那在眉睫上的轻轻一吻,又代表什么?
  “转眼就物是人非了吗?桓江川!”我几近崩溃地叫喊,“你叫我等着你,如今却亲手送给我一个晴天霹雳,以后、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没有以后了,阿姐。”
  他的声音那么轻,轻到我竟清晰地听见了血喷溅而出的声音。左肩随之而来的钝痛瞬间麻痹了我的全身,我觉得我的心也一并碎了。我缓缓低下头去看,只见一道汩汩冒血的口子。
  这柄短刀,是那天他离开时送我的。从前曾用来替我斩去山路上的荆棘,曾杀死朝我扑来的野兽,如今,他却毫不留情地将它嵌入我的身体。
  我仰头大笑,任冰冷的雨水落进眼里。此后不出十日,便毅然下嫁镇南将军连渊,做了将军夫人。说起来,连渊也算得良婿。只是我与他相生相克,一个命短一个福薄,终不得善罢了。
  浮尘过往在脑海中不停翻滚,回过神来发觉正被殊儿抓着衣襟。她揉着睡眼问我:“姑姑怎么哭了?”
  哭?时至今日我竟还有几滴辛酸泪吗。我抬手抹净脸,起身去关窗户。
  窗外,六月雪正开得繁盛。这原本只在江南才有的植物,被花匠刻意修剪安置,竟也渐渐适应了北地的气候。晚风吹过,抖落几树残花,正应了开到荼蘼的景。
  我轻笑着合上窗子。起风了,我不过是被风沙迷了眼罢了。
  翌日天气晴好,陛下派人送来了六百里加急的岭南荔枝。我坐在后园的葡萄架下,一颗一颗剥给殊儿吃。正欢喜,苏黎却不请自来,将一本手札扔在石桌上,吓了殊儿一跳。
  “桓馥月,你说我若将这些事都禀明陛下,你下场当如何?”她细细勾勒的柳眉因得意而上挑,“你的一品夫人之位以及抚育殊儿的功劳,都会化为乌有!”
  我接过婢子递来的帕子,轻轻擦去手指上沾着的汁水,淡淡地笑:“那么,苏姑娘该是都替我想好了退路吧!”
  “离开!离开公主府,离开邺都,离桓江川远远的,我便再不计较。”她像是做了极大的让步,“这是最后的机会,你想清楚!”
  我笑笑,不再言语,起身牵着殊儿离去。
  这辈子,我最不怕的事便是受人威胁。一把匕首,一杯毒酒,令其闭嘴的法子数不胜举。而苏黎……我有法子捏住她的软肋,让她甘愿赴死。
  {肆·杀声起}
  “先帝七女苏黎,于乾安二年谋划毒杀长公主,证据确凿。陛下御旨,将此女打入刑部大牢听候发落。”我俯视她跪扑在地的身姿,“觉得不可思议吗?我竟有那只长公主用来煎安胎药的罐子。”太医局的人在罐底刮出了些陈垢,依稀可辨苍耳子的痕迹。而苍耳子,是她这有南蜀血统的人才会有的稀药
  “密账手札只是引你上钩的幌子,你终究要输的。”我掩唇轻笑,吩咐侍卫将她绑好,“安心住着,我会再去牢中探望你的。”
  刚刚料理了苏黎之事,回房便见桓江川倚在软榻上喝茶。松萝茶茶香馥郁,他于氤氲的水汽中抬首,问我:“陛下要如何处置苏黎?”
  我道:“谋害长公主自是死罪!”
  他并无多大反应,只是起身捻开衣袍上的褶皱,淡淡地说:“她生辰快到了,我在玉雅斋订了只钗子,劳你带去。”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哈哈大笑。他竟知道,知道长公主死于苏黎的算计。那么,这些年朝夕相处,他对她,揣着的是怎样的心思?
  三日后的傍晚,我前去刑部大牢探望苏黎。
  她除了钗环,素衣靠着牢房阴湿的墙壁坐在角落里。听到响动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睛:“来的这样晚,叫我好等。”
  “你既还有心思打趣,我也不好再拐弯抹角。”我掀了兜帽,从袖中取出描画精致的绢盒递给她,“桓江川珍藏的旧物,叫我带来给你。”
  嵌红宝石金鸾钗,做工精巧大气,尤其金鸾雕得惟妙惟肖。这样贵重,自是长公主生前用过的东西。苏黎显然认得出,拿在指尖转了转,问我:“ 叫我悔不当初,他是这个意思?”
  “你生母是南蜀献给先帝的舞姬,身份低微,你自幼受人欺凌。长公主怜你将你带到身边,对你也算尽心尽力。而你,又报以何?桓江川说,这些年他心里的人没换过。若你对他还有半分情意,就用这钗了结了自己,以慰他所爱在天之灵。”
  “笑话!”她狠狠丢掉手里的钗,眼里分明凝结了水气,“从前过往他说忘便忘了?”
  “他替你想得周全,说你生母孤苦无依,不如行刑之时一并送去陪你,免你母女相隔相思。”
  她惊恐地瞪圆了双眼,半晌才哆嗦着问我:“这……是你的主意……”   “我怎敢抢了他对你的记挂。他还说你最喜黄昏景致,叫我无论如何都代他送一送你。”落日的余辉透过牢房的小窗斜打在地上,我换了歆羡的语气跟她说,“他至少还记得你的喜好,也不枉你贪恋一场。”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抬手抹了抹:“姑且看在你同我心平气和说话的份上,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的亡夫,镇南将军死得着实冤枉。他日你若知晓罪魁祸首是谁,但愿还能像对付我们一样兵不血刃。”
  她言尽于此不再说话,将食指放在嘴里吮了吮,不多时便有污血从唇角流出。
  我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然断气。这才拾起地上的钗子重新放回绢盒,又从袖中取出白玉莲花簪簪入她发间。
  她不会知道,这才是桓江川叫我拿给她的东西。也不会知道,桓江川从没让我命她自尽。白璧无瑕,洁如莲花。大抵在桓江川心里,她从不是那令人生厌生恨的女子。
  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主意,是我容不下她而已。
  {伍·莲花生}
  从前因着桓江川的纵容,苏黎总是无法无天,仆人们敢怒不敢言。如今她死了,殊儿开始学着打理偌大的公主府,倒是很得大家的欢心。
  庭院里,管家正教殊儿看账簿,她忽的抬起头问我:“姑姑,是不是到了给爹爹施针的时辰?”
  这段日子,我一直都替桓江川施针散毒,虽不见成效,却是每日都例行做的事。我放下手里的书,就见她从石凳上跳下,欢快地朝着我身后跑去。我扭头去看,正见桓江川将她捞进怀里,宠溺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殊儿虽尚年幼,模样却与长公主有了五分相像,这让我好一阵恍惚。
  “听说桃叶渡的莲花开得极好,不如明日我们去泛舟游湖!”他唇角带着温和的笑,一袭白衣不染尘埃。
  我越发觉得头晕目眩。他这样子真的像极了多年前还在江南的那个少年,那个每夜出现在我梦中的少年——在药王岭蓊郁的后山,少年执着纸鸢奔跑,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衫,那情景就如同描在画里一般。我听到自己发自内心的欢笑,潋滟的目光顺着那根牵引的线去眺望彼端的少年。
  那一眼,便是纠缠我一生的梦靥所在吧。我背过身去,不去看他这似曾相识的样子。
  十里平湖潋滟天。
  桓江川命人备了小船,亲自摇桨,我和殊儿则坐在船头下棋。一旁的红泥小火炉上温着新醅的洛花酿,酒香飘然而至。
  试问这样的日子若能静止留存,我想我也是求之不得的吧。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偏离命运运转的东西,终极一生都无法再挽回。梦,便也只能是梦了。
  思量间,船已行至湖心。
  桓江川拂手折了柄荷叶让殊儿拿着去玩,自己俯身坐下,问我:“可有父亲的消息?”
  随波而荡的船微微一晃,我手中的酒散出一些。
  父亲于七年前失踪,至今杳无音信。我四处派人打探,也不知他究竟在哪。
  “乾安元年真是令人难忘的一年。”那一年我父亲失踪,夫婿战死。我成了天涯孤女,望门寡妇。纵然此时并不适合询问心迹,可我终是脱口而出:“桓江川,你对我有没有过半分真心?”
  他端着酒盏一饮而尽:“你自小聪慧,医书药理倒背如流,我说过的话,该不会不记得。”
  他说过的话……那句只当我是阿姐,长公主才是他的妻吗?
  我笑了,将手中凉透的酒缓缓倾入湖中:“古语说天理难容,我不信。我只道能否容下不在天理,在人心。那你呢,容着我做了这许多事,究竟是不是由着心?”
  他并不急着回答,自顾又倒了一杯酒,半晌才说:“心吗?那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我笑得越发厉害。终究是不能周全啊,纵有万般心思也无从说出口的。
  我起身走到船边,湖风裹着莲香拂过裙角,藕色的薄纱轻轻荡起,划出一道旖旎的弧线。
  {陆·诉衷肠}
  近日,公主府中有不少年轻公子出入,像是吸走了这炎天暑月里的热气儿,惹得殊儿非要我也出去瞧瞧。本也没什么打紧,只是那站在树影里的人,身形未免与连渊太过相像。
  “新到任的平远将军,阿姐可瞧得上?”桓江川不知何时有的伞,此刻替我撑开,阴影中笼了淡淡的药香。
  我笑了笑,指尖毫无顾忌地覆上他握着伞柄的手:“这样热的天,你的手却如此冰凉,是因为想起了谁吗?以至于想着想着,心也要一并凉了。”
  “连渊死时,身上插着七支惊羽箭。”罔顾他的注视,我拂开头上的伞:“我一支支拔下来,再一针针缝好那些伤。刚烈如他,即便死都没松开手里的缨枪。这些,你知道吗?”
  他暴怒,丢开伞,抓住我的手骨节青白:“我不想你永远挂念着那个死人,可若不像他,你会多看一眼吗?”
  我的肩膀被他抓得生疼,歇斯底里地搡开他:“和他样貌相像便能搪塞过去了?我要的是真相!”
  然而他所说的真相,是令我哑然失色的。
  我并非父亲的亲女,父亲的亲女甫一出生便被远送避祸。我同桓江川一样,都是父亲从街边带回的乞儿。只是我那时太小,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如今想来,可真是一出极好的戏,父亲入木三分的演技竟骗了我这么多年。
  我望着脸色苍白的桓江川一字一顿道:“你告诉我,父亲是何用意?桓家从前又是什么背景?”
  他有些悲凉,扶着一旁的廊柱剧烈咳嗽,好半晌才渐渐平复:“先帝在位之时力主削藩,而父亲是南蜀呼宁王。”
  一句话,将我重重地劈在当场。
  连渊奉陛下之命与呼宁藩王旧部对峙沙场,苦战三月最终战死。这一切,竟都与父亲有关。他失踪七年,便是去网罗部下要夺回南蜀。可笑先帝破例饶他一命,他却还不甘臣服。
  “好好好……”我踉跄两步几乎跌在地上,“害死了连渊,你们心里很好受吧。午夜梦回,有没有看到他鲜血淋漓的伤口……”
  “馥月!”他将我从地上拖起来,逼我与他对视,“我们都是父亲手中的棋子,走哪一步半点由不得自己。父亲命你去杀连渊拿兵符,你却违命嫁给他。你不动手,父亲必然要亲自出马。”   “你住口!”我拼命挣开他,“我从没答应替父亲杀人。”
  那时药王岭的生意渐渐做大,就连将军府都出面订了军中要用的伤药。父亲叫我带人送去邺都,临行时却给了我一些研好的药粉,说是少了的一味药,叫我到时悄悄放进去,以免惹怒将军再不与我们谈生意。那时到处都在传状元爷出自江南桓家又要荣升驸马的消息,我没心思细听便胡乱揣在身上匆匆赶路。
  “直到……你出手伤我,我才想到身上的药粉。那真是上好的止血药,不出三日我的伤便结了痂。”我努力平复情绪,“可那之后我总是心悸气短 ,乃至昏死在街边。也就是那么巧,连渊他出手救了我,怜惜我,甚至娶了我。”
  之后我再回到药王岭,父亲便不见了。我翻遍医书才知那令人心悸的东西是南蜀的苍耳子,而解毒的办法只有以毒攻毒。我费尽心力,最终制成了最毒却最管用的解药。
  “桓江川,是你们的所作所为让一切都变了。”
  {柒·相决绝}
  桓江川终是病重卧床不起,管家来报的时候,我正缝好手里的锦袋。
  殊儿一直在他身边守着,见我来了便红了眼圈:“姑姑,你快施针救爹爹!”
  我默然,挥手命所有人退下。
  桓江川因频频咳血脸色越发惨白,却还是想挣扎着起身。这个时候还有比活命更要紧的话同我说吗?我冷笑,抬手按住他:“你知道,我从没真心救你。”
  他顺着我手上的力道重新躺下,声音有些嘶哑:“心这东西我没有,自不会强迫你用。”抿抿唇,好半晌他才继续开口:“我娶长公主,只是奉父命接近她,然后伺机取了先帝的命。我收买先帝跟前的内侍,命他趁先帝与我对弈时在茶水里下毒。每次只放一点点,久而久之,就算先帝觉出身体不适,太医也只会说那是先帝年老体衰的缘故。”
  我不由笑出声来:“桓江川,同你们相比,我的狠戾来的可真是迟。”
  他摇摇头:“岁月最是折煞人,莲花也终究染尘。”
  莲花……
  “苏黎不是你的良配,单是毒害长公主就为人所不齿。”她一直妒恨长公主,在得知长公主有孕后更是在安胎药中下毒。长公主越发力不从心,不足八个月便产下殊儿。
  还是连渊去世不久时,长公主念着我是桓江川的阿姐时常到府中宽慰。迎来送往倒与我很是投契,于是这些关乎生死的秘密她最后只告诉了我。
  “那毒经由母体传染,殊儿整夜啼哭之时你忙着跟苏黎眉来眼去。”我敛了表情,“不过苏黎倒不太傻,知道要先保住自己得把你的命拱手相送。你身上的残月别离是她下的,可毒……是我给的。”
  这就是她知我知的‘那件事’啊。
  他缓缓闭上眼睛,一句话说的异常艰难:“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苏黎是父亲借由那个舞姬送进宫的。她,是父亲的亲女。”
  事已至此我不想再听,我冷笑着摊开手掌中的锦袋:“两颗药丸挑一颗,赌赌上天愿不愿留你的命。”
  他从锦袋中摸出一颗药丸吞入口中:“从前有机会的时候我没的选,还一心想着都是父亲的安排,你早晚会回来。却原来都是自欺欺人,我伤了你,你如何还会回来……”
  我背过身去不再看他:“桓江川,你欠我的,今日就算还了。”
  “我这种人,你要挫骨扬灰都是不过分的。”他气息有些不稳,却从背后抓住我的袖子,将一个光滑的瓷瓶塞进我手中,“馥月……我不想你一辈子都不欢喜。我就要死了,这最后一瓶药你收着,能解残月别离之毒……”
  他的口鼻渐渐涌出大片血腥。当年我为解苍耳子毒制出的解药便是残月别离,而身中残月别离之毒,亦可由苍耳子解。
  我攥紧手中的瓷瓶,稳住自己的身形往外走:“桓江川你说的对,你死了我才最欢喜。”
  我其实是个多么阴鸷的女子啊,为了自己痛快便要别人痛苦。那两颗药丸都是残月别离,他选哪一颗都是死。置他于死地是那年受他一刀后的夙愿,可夙愿得偿的感觉一点儿也不痛快,反倒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口,叫我喘不过气来。
  我闭上眼睛,一滴泪坠下去。
  {捌·忘江湖}
  “姑姑,饮下这杯酒权当送一送爹爹吧!”
  殊儿通红着眼睛,将杯子递到我跟前。我伸手接过,满满一杯洛花酿,倒映出我披散的白发。我转过头去看,灵柩里的那个人面容依旧鲜活如生,仿佛只是陷入沉沉的梦境,四周此起彼伏的哀嚎也不能令他惊醒。
  终于,跋扈凌厉的他也安静下来,又像那个记忆中的少年了。我微微一笑,将酒盏放到唇边一饮而尽。
  “起风了,姑姑回房帮你拿件衣裳。”我摸摸殊儿的头,起身走出灵堂
  堂外六月雪的花被吹落不少,经风一卷又漫天扬起四处飞散,就像无数灵幡在争相祭奠。祭奠死去的他,也同样祭奠我失去的梦。曾经梦中的那个白衣少年再不会在漆黑的夜晚陪我入眠,再不会如约与我在江南的原野放纸鸢。
  烟消云散。从此相忘于江湖,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光景吧。
  我合衣躺到榻上,摸出枕下那个光滑的瓷瓶,将里面的药丸尽数倒在口中。抬眼望着雕花的穹顶,双目却渐渐模糊。
  这大抵是我最后的眼泪了。
  昔年那临风而立的白衣少年,对我微笑如桃花的白衣少年,统统都是幻象。我知道,他再不会如此温柔而笑了。我看到他提剑向我走来,眉目硬朗,那一剑刺出的姿势果敢凌厉。我微微笑了,这才是他啊,那个永远决绝的桓江川。
  忽的一捧热血溅在脸侧,我顺着那寒光剑锋看去,一匹野狼正倒在血泊里痛苦挣扎。我大惊,那是十一岁时袭击我的野狼,我认得它额上的那撮白毛,听说那是狼王的象征。而那个女孩正蹲在地上大哭,她的胳膊被狼王抓伤,正往外流着血。桓江川赶忙撕开自己的白衣替女孩包扎好伤口,然后俯身抱起她往山下走。他走得小心翼翼,仿佛怀抱中的是极其贵重的宝物。
  雪纷扬而下,落在他如墨般的发上。他压低自己的身子,尽量替女孩遮挡着风雪。原本因疼痛哭闹的女孩渐渐平静,窝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慢慢入睡。
  那样的疼惜和呵护,是完全属于她一个人的。她是十一岁的我,美好得如三月的桃花。
  我没有再跟上去,而是停下来目送着那白衣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我这辈子存了太多的私心,沾了满手满身的血,就连长公主临终嘱托我好好教导殊儿也一并忘了。这回就大方一次,让他们两个走吧。毕竟,那个未沾世事的女孩才是干净的,才配得起他。
  口鼻渐渐涌上血腥味。我看到鲜衣怒马的连渊朝我伸出手来,他说:“该回家了,阿月。”
  阿月,阿月。这世上只有他一人这样叫我。我笑了,满意地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下一世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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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鸭推荐:我一看到这个稿子的标题就预感到这篇稿子会很好看!(小黄鸭什么的多萌啊嘻嘻嘻……)看完之后觉得果然很好看!你们还记得柏颜第一次写给萤火的那篇《南方三月,一别若尘埃》吗?如果说那篇是“花火之痛”,那这篇就是“萤火之伤”……这么说你们明白了没?(其实我也不明白……)  我奋力抱住许涵洋,身上每一根寒毛都是淬过毒的针,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亲爱的,我好想你。  [一]  出发前老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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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柒若推荐:→兄妹小剧场のAction  程北冥:喂,程南幽,你哥我恋爱了!(各种不要脸的炫耀……)  程南幽:(无视。看向王巧琳)作者大大,我跟那货可是亲兄妹,凭什么我是苦逼渣渣的暗恋,到他这就甜蜜蜜啊。  程北冥:程-南-幽,我是你哥……不是那货!  程南幽:你先失恋,失恋了就是我哥。  程北冥:……再见!  王巧琳:如果你还记得11期《南极的春天无人接收》这个故事,那你一定也记得分分钟都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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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鸭推荐:我想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卡卡薇最初设想这个故事的时候,两个主角都是男生,那时候还自己取了个俗气的标题叫“画地为牢”。后来我说感觉写成两个男生怎么怪怪的呢?她说那改成纯纯的懵懂的小恋情吧,于是其中一个代表光明的“煜”被写成了女孩子。  后来,我看完这一版的故事之后对她说:“嗯,改成女孩子之后虐多了……”  不信你们自己看呀!  ——宋晔,我想成为你最喜欢的人。  水中的白纸渐渐燃起火光,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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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知的时光里,我们共同加油与鼓励。在这里,我们提供温暖的力量。“加油,花火三班”,加油,每一位!  我问人海中:“你曾经,有没有很努力地做过一件事?”  她很快就回复了我:“写文时就很努力,每天都写,从不间断。”  和其他作者一样,遇瓶颈写完又不满意时她也会很痛苦。是继续将不满意的故事写完出版,还是删掉再努力构思重写,这样的选择题也常令她小揪心。然而最终,她总是选择了后者。  她跟我说,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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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鸭推荐:这一篇是本期让我看完之后最伤感的一个故事。典型的开场淡淡伤感,回忆无比美好,过程曲折离奇,结局虐死人不偿命啊……而男主亲手摘下的青芒,正如这个故事给人的感触一般,明明酸涩刺口,却久久不舍放下。  当一切纷扰杂念散去,我脑中竟只有一句话:如果我曾吻过你。  1  到美国第一年的圣诞假期,我与新友驾车从西海岸到拉斯维加斯狂欢,在深夜的荒漠中接到颜蔺书电话。他说他在洛杉矶,给我带了青芒果,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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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感悟:我一直觉得女孩子对弟弟的感情总是特别深厚,至少我自己身边的朋友都是这样,其中一个是念书时认识的朋友,她有一个年纪比她小很多的弟弟,她父母是非常重男轻女的,小时候在家里简直是要拿她当个小佣人使唤,所以她和父母间的感情比较淡,但却掏心掏肺宠爱她那个小弟弟,我就表示不能理解,不就是因为这个小男孩的出现她在家里才没地位的么?可是她告诉我,就算很小的时候,如果父母做了很过分的事,弟弟都马上维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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