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了解“汉学家”

来源 :读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175069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众所周知,现今学界所谓“汉学家”,是“Sinologists”一词的中译。这是西方对从事有关“中国”研究的学者的统称。这个称谓在过去(尤其是二十世纪以前)定位相当清晰,因为对西方学者而言,有关中国的种种学问,与西方的知识世界有相当的距离,故可以划成一角,供少数专家用心钻研。然而,至今文化认同历经散聚游移、学术范式不断拆解整合;此际要追问何谓“汉学家”?或者会带来有趣的思考。为了写这篇短文,我曾向一位从牛津大学过来的同事提问,他的答案是:“汉学家”是学养精深、见闻广博的中国学问研究者,如牛津大学的龙彼得教授(Pier van der Loon, 1920—2002),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一位卓越的代表;至于他本人业师伊懋可教授(Mark Elvin)却只会自许为专长于“中国史”的“历史学家”,而非汉学家。如果这个说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的话,“汉学家”在欧洲学界中已日渐退隐于“昔日的黄金岁月”。不过,当我把同一问题向我校几位研究生提出时,他们脑海中“汉学家”的形象重点却由研究课题转移到从事研究者的国族身份之上,“汉学家”之前即使没有加上“西方”、“日本”等限定语,这些学者和他们的成果也都属于“海外”或者“境外”的。这种理解相信是现今大部分中国学者所共有的。
  所以说,在西方“汉学”之成立,原是为了区划出一个特殊的研究范围;是西方对异地文化或者文明的一种考察,其考察方式与西方固有的学科分门如经典学、哲学、语文学等,可以互不统摄。例如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还见到汉学家约翰·波普(John Pope)有这样的主张:“一般的”艺术史专家并不能胜任属于“汉学”范围的中国艺术研究(参《汉学或艺术史》〔“Sinology or Art History”,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10.3/4 (1947): 388—417〕)。不过这种切割,随着现代学科知识的膨胀繁衍和文化的交叉错杂,已日益困难;于是昔日自成一角却又包容广泛的“汉学”,就渐向黄昏了。我们只要对照萧公权于不到二十年后在美国发表的《中国研究与专业学科》(“Chinese Studies and the Disciplines”,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24.1 〔1964〕: 112—114)的观点,就可以见到这个趋势。今天可能还有空间范围相类似、但更偏重当代情势的“地区学”(area studies),然而不少优秀的西方学者却积极在不同的专业范围(如历史学、地理学、社会学,或者比较文学)与中国主题以外的同行交流对话,在西方学术主流中谋求应有的席次。回到中国的学术环境,“汉学”既以从事者的国族与文化背景为界划原则,一经圈定,中国学者就有与“外国”汉学家在同一学术领域中比较竞技的假想。由此又衍生了“中国强还是外国强”这种从“民族大义”出发的心结。上世纪三十年代陈垣、陈寅恪、胡适、傅斯年等讨论“什么时候‘汉学’中心才能搬回中国北平”,大抵就是源自这种竞赛心理。正如上述,当今的“海外汉学家”不外是各种学门中以中国为主题的专家学人。和中国境内从事中国文学、中国史、中国思想等研究的人员一样,当中自有高下良莠,很难一概而论。对海外汉学成绩的认知,不妨博闻多识,保持开放的态度,以其个别的学术成果为主要根据。如果某位外地学者对《水浒传》的繁简本问题梳理得比前人都清晰有据、对鲁迅的幽暗意识有更深刻的发掘,我们都应该尊重、应该细参,如同尊重国内杰出的“水浒”和鲁迅专家一样。
  我们说要关心具体的学术成果,但也不应把学术仅仅视为知识的生产或者贸易。我一直相信,学问到深处,必然会与生命相交感。“海外汉学家”为何自远方来游?其间的因缘和合,其人的心路历程,其实都很值得我们探问。就以捷克汉学家普实克(Jaroslav Prek, 1906—1980)为例,他和夏志清就夏著《现代中国小说史》的言论交锋可说是海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上一次重要事件。照李欧梵的描述,在不少美国学生眼中,夏志清的人文主义文学批评似乎比普实克的革命的社会主义文学主张更得人心。事实上,作为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里程碑人物,两位先生的文学见解及其文化资源都有可供今日借镜和反思之处。如果以二人的学风和关顾面而论,则夏氏的学术贡献应该属于美国二十世纪中叶以还所开展出来的“中国研究”类型,而普实克更接近欧洲传统的汉学体系,却又能焕发规模,推动汉学向前迈步。现在我们最常见的普实克著作是李欧梵编选的《抒情的与史诗的:现代中国文学研究》(The Lyrical and the Epic: Studies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0;中译《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论文集》,湖南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因此对他的现代文学研究成绩会比较熟悉;另一本英文加法文的著作《中国历史与文学》(Chinese History and Literature, Dordrecht, Holland: D. Reidel, 1970)因为没有中译本,中文学界注意较少,但在西方汉学界却早负盛名,虽然柳存仁曾对书中一些疏误做过苛评,但学界还是非常尊重他对话本小说、蒲松龄和刘鹗《老残游记》等研究的贡献。现在,普实克以捷克文撰写、在一九四○年出版的《中国我的姐妹》(Sestra mojeCína)中英文译本都已面世。我们可以透过这位友善而充满好奇心的汉学家写出的中国游记,了解他如何修订自己的学术航道。
  普实克在捷克查理斯大学修读的是古希腊、拜占庭与罗马帝国的历史。始于古史,再经由“近东”,他的研究兴趣开始移到中国。这渐次开发的目光,应是源于一种探索人类历史发展的普遍现象的渴望。得到当时正在中国开拓市场的捷克鞋业公司的资助,普实克正式开展了他的汉学研究,先后到瑞典和德国攻读研习,写成有关先秦北狄民族的论文。然后他毅然只身赴远东研究中国经济史。从一九三二年开始,他在中国居住了两年,然后到日本继续研究。《中国我的姐妹》一书就是他回捷克以后所写的中国回忆录。在华期间,他和不同阶层、不同地区的中国人来往,亲身体会这远国的语言鲜活,于是他更倾心于中国的口语文学传统,留意白话文运动以来的新文学。书中更描写了他与徐志摩、胡适、郑振铎、冰心、丁玲、沈从文等人的交往。这些因缘,应该可以说明他后来大力推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背景。在此以前,中国的“新文学”从来没有进占过汉学舞台的前方。中国之行,让普实克揭开了这新的一页。
  普实克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有两个最重要的特点:一是他的结构主义的思维方式,表现在他对文学运动以至文学作品的系统式结构理解;另一是他对现代文学的精神意蕴的体会,这以《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一文最有代表性。李欧梵以“抒情的”和“史诗的”两个概念去综括普实克的现代文学研究;我以为“史诗的”一语指向他结构主义思维的叙事倾向,而“抒情的”一词则显示了他与中国文学的默契知音。
  “抒情精神”(lyricism)是现代的中国文学研究一个重要概念,普实克可说是这个概念的重要推动者之一(另一位奠基人是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的陈世骧,同样是重要的海外中国研究学者)。要理解这个创获的来由,除了直接归因于普实克个人的敏慧和学养、以至他对中国文化的深识之外,其实还可以进一步考虑普实克思维的文化脉络。自十九世纪末以来,尤其经历欧战之后,西方世界弥漫着消沉的情绪,一时间东方的精神智慧看来好像大海上的航标。位处中欧的捷克地区,开始承纳中国的诗性文化。早在一八九七年,博学多才的东方学家德沃夏克(Rudolf Dvok , 1860—1920)和捷克民族主义诗人符尔赫列支奇(Jaroslav Vrchlick, 1853—1912)联手把《诗经》译成捷克文,认为这是世界最好的抒情诗之一。其后,另一位捷克诗人马提修斯(Bohumil Mathesius, 1888—1952)从一九二五年开始以捷克文译写了不少中国古代诗歌。一九三七年普实克从远东回国后,以他的汉学知识结合马提修斯的语感和韵律,两人陆续完成了多种在捷克当代文化有深远影响的汉诗读本。即使在波希米亚与摩拉维亚沦陷于纳粹德军的黑暗岁月,不少捷克人的怀中响起远方的歌声──杜甫《兵车行》与之同忧戚,李白的《月下独酌》与之同寂寞。正如普实克在诗集后记所说,捷克人读这些诗时实实在在地感应到古代中国诗人向他们说话。我们想想,这位爱读韦庄《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的普实克(见《中国我的姐妹》,415页),对中国的抒情传统会是多么的向往。
  事实上,如果把视野再进一步扩宽,我们更可以将这种对中国抒情传统的倾慕意识溯源到十八世纪末捷克民族复兴运动以来的波希米亚浪漫精神。从以马哈(Karel Hynek Mcha, 1810—1836)为代表的浪漫主义,到二三十年代的“捷克诗性主义”(Czech Poetism),捷克民族精神的召喚就与抒情空间的探索并存。因此,当普实克从中欧在地的观点出发,会注意到欧战以来西方文艺种种“前卫运动”中其实洋溢着一种“抒情精神”,更意会到这种文化思潮与远东中国文学精神的冥合。这些思虑,又自然会引领他对中国新文学做同一方向的观察,特别究心于新文学作品中“抒情的”元素如何突破“史诗的”框套(参考Prek,“A Confrontation of Traditional Oriental Literature with Modern European Literature in the Context of the Chinese Literary Revolution,” The Lyrical and the Epic, pp. 82—84)。当各种因素汇聚于普实克身上时,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路向也就应运而生。
  以上对普实克治学历程及其背景的梳理固然不算详细周密,但大概可以说明我的一些想法:面对纷至沓来的“汉学”成品,我们固然要具备判断能力,是其是,非其非;然而,我们若要充分领受“海外汉学家”的创获,也需要有开阔的胸怀,最好还能探索其学问的根源,体察其文心。为文论学,贵乎知音;而心照神交之余,更可以进一步反躬,省思自己的短长优缺。比方说,何以普实克在热心支持中国史诗式革命写实的同时,还能感应到“新文学”中的抒情精神?为什么中国的现代文学史叙述会对这固有的抒情精神如此冷漠甚至恐惧?这些方向的思虑,或者可以有助我们鉴远知今,从而更清醒地往前迈步。
  (《中国我的姐妹》,〔捷〕雅斯罗斯拉夫·普实克著,丛林等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二○○五年七月版,29.00元)
其他文献
转眼间到4月底5月初,乍暖还寒的季节,谢菲尔德的空气中还弥漫着凉意,但是诺福克街55号的克鲁斯堡剧院周围却比往常更加热闹。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一年一度的斯诺克世锦赛让这个并不起眼的街区成为全世界斯诺克球迷关注的中心。年复一年,球星们有的乘兴而来,有的败兴而归,就像一部情节类似,但转承启合各有不同的电视连续剧,每一集都有各自的高潮和风味。  2016年版的世锦赛大戏,丁俊晖第一次成了真正的主角之一。
伦敦奥运会后,中国花样游泳队从上到下出现大幅度的新老交替。知名度颇高的蒋文文、蒋婷婷和队长刘鸥等一批队员退役,队伍中除了一位教练和两名队员经历过上届奥运会之外,其余全是新人。  领队刘岩说,这支年轻的队伍能否经受世界大赛的考验,继续站在上批队员曾经站到的位置,一度让管理者们很是担心,也很有压力。直到2014年亚运会和2014年加拿大世界杯,中国花游队取得一系列的成绩之后,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这个新老
有位教授把弄学之人比作“深海鱼”,说做学问就像在晦暗的海底游来游去,无声无息。弄璋弄瓦者热热闹闹,弄权弄术者飞横跋扈,弄学者则甘享寂寞。移居东瀛多年的几尾雌性“深海鱼”相濡以沫,十二年前结成“水会”,半年一聚,分享寂寞。邵迎建即“水会”元老之一,《上海抗战时期的话剧》是她深海巡游八年的成果。  邵迎建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起研究张爱玲,一九九八年由三联书店出版《传奇文学与流言人生—张爱玲的文学》(二零
波士顿、伦敦、柏林、芝加哥和纽约等5家马拉松赛事组委会在2006年1月23日达成一致,携手推出了“世界马拉松大满贯”的概念,使之成为全世界职业选手和业余跑者心中的圣殿。2013年,年轻的东京马拉松以无微不至的服务品质,成为第六个成员赛事。与其它大满贯赛事相比,德国柏林马拉松以其优美的异国风景,严谨的赛事组织,数不清的传奇故事,深深吸引着长跑爱好者。“又破纪录了!”“居然没破纪录?”在世界顶级的六大
门德斯其人  豪尔赫·门德斯本人的经历,确实有着传奇色彩。  门德斯的父亲是一位政府官员,母亲则是家庭主妇。门德斯年轻时代是位球员,踢左边锋位置。不过,他在球场上的天赋平平,球员时期多数时间都在一家丙级俱乐部效力,就说明了一切。  还在球员时代,门德斯已经显露了自己的商业头脑。他曾承包球场外墙的广告发布权,他还曾开设了一家足球录像租售店。事实上,门德斯如今巨头企业的起步,就要归功于当初的录像店。“
许多年前,朱永新尚未赴京工作时,我们有一次关于中国教育的深谈。我最后脱口而出: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讨论朱永新教育思想。这并非一句恭维话。我从来不认为“思想”只为特定的人垄断,也不认为“思想家”只在我们仰望的星空中闪烁;倘若没有一批类似于朱永新这样的知识分子去思考教育、致力于教育,并且形成具有个人印记的教育思想体系,中国的教育也便无所谓前途。我对朱永新形成教育思想的期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关于中国教育的梦
切尔西寄予厚望据路透社1月23日报道,切尔西队已与阿根廷前锋伊瓜因签订合同,从意大利尤文图斯借调他,在本赛季余下时间里效力切尔西队。这笔交易促成切尔西教练萨里再次与爱徒伊瓜因团聚。当年,萨里在那不勒斯队重用伊瓜因。伊瓜因在35场意甲联赛中打入36球,球队夺冠。萨里表示:“伊瓜因是那不勒斯这个赛季最强有力的前锋。他创造了足球生涯中最光辉的一页。”亮相切尔西切尔西俱乐部主任马丽娜?德拉诺夫斯卡娅表示:
美国时间2016年6月19日,克利夫兰骑士和金州勇士的抢七大战,论影响力、收视率、历史意义,都可能是NBA总决赛历史上数得着的。  金州勇士队是常规赛最佳战绩73胜的缔造者,西部决赛1比3落后翻盘闯入总决赛的纪录保持者,常规赛从未在主场两连败,整个赛季也未有过三连败,当家球星斯蒂芬·库里是历史上第一个全票MVP。在纸面上,骑士队每一项都处于劣势:西强东弱的局面,大比分0比2落后的开局,历史上从未出
暑假的时候,我回了趟老家。已经有几年没回去了,大家几乎都搬到了城里,只剩下几个远方亲戚在那边,一年也见不了一次面,彼此并不亲近。这次回去,纯粹是因为偶然看到一篇介绍乡村的文章,便想回去看看久违了的田野,庄稼,野草——仅此而已。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天气热得不行,我手里的那把小扇子似乎一点儿也不起作用,整个人就要像那些灵异电影里的人物一样,化成蒸气挥发了。下了车,就听见漫山遍
十二强赛之后,里皮在做些什么,将要做些什么,年近七旬的老帅还能带领中国队冲击下一次世预赛吗?竞技赛事无穷无尽,国家队刚翻过一篇,马上有了亚冠的经典对决,社交媒体上热议的话题很快转换到了斯科拉里是否能在恒大干下去。过去一年,这方面的传闻不少。斯科拉里年龄也比较大,恒大这两个赛季国内霸主地位无可动摇,但登顶亚洲的难度眼看越来越大了。斯科拉里和里皮之间有一条明确的线索串联起来,那就是广州恒大,尽管两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