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乱问学洁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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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堂之灵》的作者杨钧(1881-1940,字重子,湖南湘潭人),自号白心,晚号怕翁——这个怕字,即“白一心”二字合字。据说此“怕”非“恐怕”之怕,乃古意“儋怕”之怕(《白心草堂书画金石引》),这一古意,出自司马相如《子虚赋》中所谓“怕乎无为,儋乎自持”,正与“白心”原典出自《庄子·天下》而又能交通《管子》、释典暗合。杨钧与伯兄杨度,幼年均从学于湖南大儒王闽运,亦曾短期留学日本(1903-1906),于书画、金石、诗文皆有高深的造诣和独到的见解。其创作集结除《白心草堂诗》、《白心草堂书画金石》之外,小品文集《草堂之灵》由岳麓书社于1985年3月重刊。该书共十六卷,平装一册,收录笔记二百六十则左右,约十七万字。所记内容广博,书画、印章、碑版、诗文、鉴藏、名人轶事、收藏掌故、读书笔记、三湘风俗……无所不及。
  《草堂之灵》其书我购置甚早,当时即觉其文理清透明敏、断制精审超逸、风格利落洒脱,均令人一见惊艳、再睹钟情,书中对陈师曾、李瑞清、吴昌硕、齐白石等名家大家的书风画风的点评刻剥,非艺事局外人所能见及。时隔多年之后,最近重读,我依然惭愧于自己的无知与浅陋:虽业已“自我补课”淫浸古典学问有年,这本约略成稿于1928年(“序”杨自署时日为“戊辰十二月”、杨时年四十八岁)的不到二十万字的薄册,读起来仍旧相当不轻松,因其遣词用句、行文法度,更为其知识积累、见识高迈,时刻提醒你只有自惭形秽。就诗文、书画、金石、碑版等内容的权衡、品鉴、审问的高华明净言,《草堂之灵》的确代表了一种“文化底蕴”在流风末世呈露了辉煌的伤感与最后的高度。
  我对这一“问学”视角的关注,并非完全基于“藏拙”,不敢或不便对书中书画金石部分妄发议论。杨钧针对艺事与“学问”乃至师承与刻苦之间关系的认识与强调,其门人朱肇斡癸酉(1933年)秋撰写《白心草堂书画金石引》中,已经表露无疑:
  二十年来,中国学风大交,知金石书画者少,学金石书画者更少。近来新人物,杂以西法,亦自命为艺术家,鱼目混珠,以致中国原有之所谓艺,反晦而不明。中国之艺,以道为根据,艺进於道,才算成艺。艺不进於道,便不成艺。此种识解,绝非新人物所能梦见。中国之艺重在学。学是要有明白之师承与刻苦之功力。所以中国之学又重在师。尊师即是尊道。……古人说士先德行而后文艺,又说先器识而后文艺。孔子说讲游於艺,上面还有志於道、据於德、依於仁三层。
  在《草堂之灵》中,类似文字在在皆是,而杨钧本人的表述要雅饬整洁得多:
  苟欲自立,仍在读书,识出人群,文自惊众,仅为词客,亦复无聊。古人有言:“文以载道。”苟无其道,何必为文?王褒、班固、继起虽难,苦学苦求,并非绝望。子长、子云,一去不返,诚为天与,不可力求。荀、孟、庄、墨之文,永与目月争光矣!(《贵识》)
  此言恰恰出自一位天资过人的艺术家笔下。杨钧并非不知“天才”之于艺事的重要,例如他看过梁启超书法之后就劝谭泽闿今后只写文章莫写字,其实书名不及乃兄谭延闽的谭泽闽天赋仍高出当时众人。杨钧本人于书也算天纵之才(例如年仅十岁即有“梦碑”临池之遇,并就此一生“作字用长锋”),因此他同样特重“中国之诗文字画”确有“天性在先,习学在后”(《天责》)的特异之处,才会“余年十二,得见湘绮,遂知读书之法,即抛名利之心,亦性使然,非强致也”(《侥幸》)。我这篇短文之所以关注“天才”如何茂郁的“文化土壤”,盖为当我们徒徒艳慕一个时代“清雅天成”,而厌恶另一个时代必然肮脏匝地的时候,实则需要深思熟虑的,正是这一“高识”的养成与获得。天资之外,更关乎教育、制度、风俗、整个社会的群策群力。本文立意如此笨拙,另个原因则为“天性”在先故而多言无益、“习学”在后因此十驾有功,读者当恕我“买椟还珠”之谬也。而杨钧本人,不仅六岁习字之后即笔不离手,其广习北碑、遍临汉隶用力之勤至于毕生所临碑版多达五千余通。
  《草堂之灵》中直接言及“学问之道”者,数目相当可观。例如:
  学问之道,贵得名师。小道数载可成,中庸百年莫尽。(《斥小道》)
  学问之道,固不可不博,然约字乃一生立足之地。约者,一以贯之之谓也,贯则为我有矣。(《订例》)。
  学问之道亦复如此,苟不得其道,虽穷年白首,仍立于门墙之外,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一得师友,即乘风破浪,逍遥乎无垠之域。(《感叶》)
  学问之道不可欺人,一经识破。声价全失。宁苦学而无成,勿骋异以自堕。凡自堕之由,多在名心,一发不收,自成骗术。故求学之人不可与时人争胜负,不可向时人求美誉。高于时人乃极易事,其敝在骄矜;求当时名亦极易事,其敝在降辱。(《横扫》)
  学问之道,如探大海,得鲸者夸其雄才,得珠者矜其细密。而有时得珠者恨不得鲸,得鲸者恨不得珠。又有时得珠者笑鲸之庞然,得鲸者笑珠之眇小。是非不定,价值之乖,则有恃乎同探海者之考其劳逸也。(《风筝线》)
  杨钧清醒于自己处身的时代,因此书中时时流露“清迈自守、鼓动流俗、为末世楷模”(《张登寿传》)的意思,他也因此做好了生前寂寞的准备:
  人之学问,只求为通人所敬,不惧为俗人所骂;人之艺术,只求为行家所敬,不惧为外行所骂。
  人之处世,要和光同尘,断不可立异以骇俗。惟学问之道,则不可存一点客气。因为学问是公的,不是私的。若学问也来客气,则自己之人格损失极大。客气就是失真。失真就是虚伪。(《白心草堂书画金石引》)
  “不客气”、“不失真”、“不虚伪”,盖为“胆生於识,识生於学”才有的裁断,“下一义而泰山不移”不是冒昧草率更不是无端武断,而只能缘于“学一识”。杨钧对“画”有独到的“价”之规定——这不是拍卖市场上的飘红上榜,而是“立品”:“第一要笔笔数得清;第二要悬锋直下、干干净净一笔;第三要无补笔;第四要无败笔;第五要无乱笔;第六要无死墨;第七要无浮墨。”(《白心草堂书画金石引》)
  能做到如此笔下功力呈露,其中对人的心性学问的要求,已经毋庸赘言。置于《草堂之灵》全书末尾的《风筝线》一文,谓为作者自跋,又有何不可。我们就此得知“是书之名肇自己未”——己未即1919年、“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的一年。虽然杨钧自况“此书之出,本出无心,扑满积钱,愈聚愈富”,作者深心何尝毫无寄托。
  与同哥哥杨度、姐姐杨庄一起,杨钧曾被东北大学教授刘朴著《清文学史》称为“湘潭三杨,承湘绮之正统”之一人,虽然他谦退文章未成、只堪“偏安”。然而王间运生前即断言这个弟子才是“吾党之能开宗派者”。湘绮楼眼力过人老辣,“偏安”的杨钧在《草堂之灵》中处处与已经过世的业师“商榷”诗文的意味显得非常明显与强烈,恰如其分的尊敬之外,“余不守王”(《论七律》)的立场更为灼然:“余于此论,不甚谓然”(《说枚李》)、“余诗不受湘绮局 缚,则可自信。亦由所学不尽从湘绮,故面目稍异也”(《记夸》)……这在强调尊师的杨钧的具体“品价”中,体现的正是“学问之道”的“不能客气”、务必求真。《草堂之灵》中还记载了如下耐人寻味的一则问答:
  二十年前,吾姐(即杨庄)问湘绮曰“吾弟究竟如何?”湘绮答曰:“成名有余。”吾姐以告,余闻之大惧,遂发奋求学,屏绝世务。十年以来,略有进境,惜湘绮去世,无人评定。所谓成名有余者,即自立不足之意也;自立不足,实堪大惧,此时之欲问湘绮者,能自立不尔。(《戒畏》)
  这段话之后,杨钧复感叹“今之学子,完全畏难,不肯深入,世之所谓白话文、白话诗者,视为奇宝,日夜揣摩,又恐不如时人中之不堪者,学风至此,殊堪哀痛。……故卓如(即梁启超)弟子亦笑其师之无聊,学子畏难之心,彼辈亦实成之也”。可见杨钧传世几番言论虽向往庄子杳渺无际之境,其旨趣却相当显豁明白。而此种“不畏”毅力,宁是一般匠人可及?清末民初那代人中的佼佼者,哪怕是“少时即喜作书”、“十四岁即请(齐)白石刻一‘书法专宗唐以上’印”的杨钧,他也同时更是“余少时有注经之志,十六岁,已将《曲礼》注完。呈之湘绮,大受鼓励”(《记注(礼)》)的准学者,因此才有“书画皆忌甜熟,不读书谓之俗根,甜熟谓之俗迹。去根虽为至要,去迹亦所宜求。求之无他,生而已亦”(《写造像》)的鲜明立场与追求。
  出现在《草堂之灵》中的杨度,寥寥只有数笔,记载亦均为杨度于艺事文苑之“精透”点评,杨钧对这位“名满天下,谤亦随之”的伯兄始终显得十分尊重。借助《杨度日记》中的资料,我们倒是了解到,许多出现于杨钧生命早期的困惑,例如孟郊之诗风是否可学,其实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直到他获得一种较为满意的答案为止。乃至《春江花月夜》这样具体的话题也在杨度己亥(1899)日记中已经出现——在杨钧笔下,这一记忆则是“余少时读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羡而妒之,欲再作一篇,与之竞秀,二十余年不敢下笔”——杨钧日后“独居草堂,忽然兴发”、“若寐若醒之时,神机顿触”,终于写成两句让诗友恨不能“杀人夺诗”的好句:“隔水隔花非隔夜,分身分地不分光。”而出现在《杨度日记》中的杨钧(“重弟”),或因年岁太小(十五、六岁),基本还像是个不太懂事的大孩子,远不如杨度笔下的杨庄那样光彩照人、咄咄逼人。然饶是如此,小弟“天性”特异之处还是惊鸿即可惊世:“九日阴。足创未能登高,与家人言母劳竟日,又时忧贫,伤哉贫也,生无以养,感慨流涕,妻、妹皆泣,重子独否。”
  这是发生在丁酉年(1897)重阳节的一幕。重子即杨钧。年方二八的杨钧对于“忧贫”的淡然,自然不能释读为薄幸,他对于富贵名利的超逸一以贯之于他的生命,此点历历见于日后门人对其日常生活的追忆。而身为必须支撑门户的略显没落的“将门”长子,在那个时代,杨度的“热衷”在其自有“天性”之后,或者还得考虑社会压力的种种影响方才公允?然杨度的“太孤高”、“好大言”、逐“(纵横)术”拙“守”,例如他在日记中对时人的贬抑明显多于赏识,或为其师王闽运所谓“有近名之心”,明显还是异于乃弟。例如《杨度日记》戊戌(1898)岁末,他就悲怆“人生几何,而修名未立。当此岁暮,离忧生焉。未至中年,已感哀乐”;庚子(1900)日记中更因母亲怒责其炎暑辍课而“悲竦”不已:“修名不立,无以为子。日暮步游,出门里许,至汉桥边,山烟向暮,寒水待月,忽觉满目苍凉,欲作穷途之哭。人以为我为旷达,不知直以眼泪洗面,士不得志,岂不悲哉!归来闭门向月孤吟,久不能寐。”(七月八日)
  王闽运对于自己视若“神童”的弟子杨度,其实相当了解,无论“诗文固未可以任意为之”(《杨度日记》己亥年正月二日)的暗中讥弹、还是“心志太大,但防颓废”(日记同年正月十九日)的耳提面命,无一不正对杨度的症结要害、甚至准确预见了杨度的未来。而同样的问题在杨钧那里却已经不成其为问题,抑或因为《草堂之灵》的成书后于《杨度日记》二十载?“夫成不成,学也;遇不遇,时也。成而不遇,亦复寻常。孔子尚有浮海之嗟,后生偏侈顾庐之望。不成而遇,更非所宜,无进取之心,长侥幸之遇”(《斥怪僻》)。
  有此“高识”,杨钧的精神世界无法不清洁尊贵。而杨钧的淡泊高远,与其说得益于庄子的超迈,不如说他更恪守了儒门的底限,直接证据就是门生弟子述杨钧的学字程序:“由至拙以达於至灵,由至洁以达於至毛,由至强以达於至纯,由至黠以达於至婉,由至整以达於至变。”
  这种“修行”细密与必要、沉重与轻盈,只有一步一个脚印的过来人才说得出。
  由于王阎运本人学术理路的影响,“庄学”对于王门后学的影响均根深蒂固,所谓“人世细推庄老学,通经勤读郑毛笺”(杨钧《拟建王湘绮先生专祠凄然成韵》),包括历来被视为过分热络、至有“孝子贪官”之嫌的杨度。这一点在早年《杨度日记》中也留下了痕迹。至于杨钧,《革堂之灵》“序”中他赋予自己的描摹,正是庄子文中常见的“形毁神全”之人:
  有人焉,其目也昏,其耳也聋,其手也挛,其足也跛。骤而视之,似未具于人形者。世人嗤之,不以为类。虽然,目不见泰山,而察乎秋毫;耳不闻雷霆,而惊乎蚁斗;手不借匕箸,而吞乎云霞;足不出户庭,而游乎无垠之域。
  他甚至认为能与自己“徘徊而逍遥”的,“惟老子之牛,仲尼之麒麟,庄周之蝶,贾生之鹏,而释迦之钵、达摩之芦、王乔之履,张华之剑,亦错杂其问”。至于“白心草堂”斋号本身,掌故即出《庄子·天下》:“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
  在《天下》篇中,这一“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的价值抉择属于“宋鈃、尹文”之徒。杨钧则在《纪<草堂图)》中进一步清晰化了自己的人生宗旨:
  余一生所持,即此数语(即《天下》篇中数语)。似杨而实墨,师孔而由庄。不为萤光以自明,希同日月之共照。诲人虽难不倦,启愤或可尽心。故惠子谓宋鈃、尹文为人太多,自为太少。而世人谓余僻傲,反其旨矣。
  阅读中国读书人的心思,一定要体味那些貌似冷淡、激愤背后的温热与承负。据说,杨钧年甫十二,即抱定此种学派为其一生立脚处、决不移易(《白心草堂书画金石引》)。
  《杨度日记》中曾清晰记载自己1898年进京会考时师尊“寄言嘱余在京多往来少议论”、“事无可为,徒以获罪”(戊戌闰三月二十三)。这件著名掌故在杨钧的记忆中,则发生在“张之洞、袁世凯招余伯兄皙子出山”之时,杨度“询湘绮以人世法”,王闽运的六字真言就是:“多见客,少说话。”并且杨钧还发现王老师尽管立论如此,自己待人接物仍然“口若悬河”……当然我们不能轻易怀疑湘潭大儒没有“知行合一”。弟子同样厚道地猜度老师的心思:“始知少说话者,乃少作有边际之言,勿太切利害,即明 哲保身之说,非枯坐如木偶也。”(《王诫》)杨度郁郁殁后,杨钧追挽伯兄,道是:
  出处昔殊途,画稿诗篇,共全晚节;
  功言两未就,人间地下,同愧师承。
  “太上不朽”之“立”,似乎无关庄学;“出处”大节则指杨度在袁氏当国春风得意时曾招邀老弟北上入仕、却为杨钧拒绝;“虎禅师”暮年落魄沪上,不仅做杜月笙的门客,同样亦要鬻卖书画为生。更深层的意旨,当然还涵盖了杨度在王闿运去世后为师尊撰写的挽联:
  旷古圣贤才,能以逍遥通世法;
  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
  茫无涯际、汗漫无极的“庄子文”是否只是一部“明哲保身”的“行为指南”,的确是后世我人还得必须直面的沉重与痛苦、而非遁世逍遥的轻佻与漠然。毋庸置疑的却是,“庄子文”在中国历史上、尤其乱世交割之际,的确曾经承荷了历代文人书生逍遥遁世的一叶轻舟。此文涉及的杨氏兄弟,尽管心性清浊或泾渭分明,其假庄禅某种解读而试图解脱于此世的浑浊污秽之外的取径,却相当一致——想当“帝王师”的杨度毕竟以“虎禅师”的身份了己余生。杨钧更直接有《乐隐》一文:
  孔子虽有从众之言,仍不免乘桴之愿;老子阐和同之论,终有函谷之行。始知入世本达士之所难能,逍遥诚守身之要义。余有诗云:“非为避尘纷,世士不我接。”既不我接,苟合更难。西人有言,“恶货币驱逐良货币”,斯世之所以有隐士也。以此为例,精当绝伦。离群索居,岂士之初志耶?亦不得已也。
  惟其如此“逍遥”而又“守身”,才有了“画学亦关气数,有自然之势,无强合之机”、“软骨滑肤,悦人丧我,殊非大雅之所为,抑即书画之末运”(《论画》)的宏论。《说忧疾》字面看来似乎就是“余将以问于庄周”之文:
  志士必忧时,名士必疾俗。志士喜自用,故忧时;名士不合群,故疾俗。余谓举天下皆忧时之士,其时必更可忧;举天下皆疾俗之人,其俗必更可疾。此言虽有至理,但不可使苏秦、张仪辈及六朝人闻之。今则可忧之人,反而忧时;可疾之人,反而疾俗。又有为时所忧者,而其人不忧;为疾所疾者,而其人不疾。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终不得其是非之所在。
  然此类略显含沙射影的文字,须与“君子立言。不可不慎”、“人既不能独处,当求所以乐群”(《斥怪癖》)、“所谓人材者,必能排泥沙冲浊浪以直下,济人解难,拨乱世而反诸正”(《赠曾君序》)联袂读之,方能解得作者真意。至于作者终于也有正面立论的《认真》一文:
  王湘绮先生在国史馆时,或问之曰:“中兴人物,先生皆及见之;今之人材,何如曩日?收拾时局,有其人否?”湘绮答曰:“彼时人物,事无大小,皆肯认真;今之人物,聪明过之,认真二字,则非所有。收拾时局,未之敢信。”当时以为名言。
  杨钧此处却于“认真”二字进行了更为精审的发挥:
  余谓湘绮之言,尚有可议之处。事之成败,固在认真,中兴之时,国家统一,立身有所,勋业有名,大成小成,均能获益。国变之后,局势全非,忠节二字,完全无着,出力不知为谁,舍生尤为白死,加以事势瞬息变迁,朝杀敌人,夕就斧钺,晨享富贵,晚作穷民,即欲认真,无真可认,虽诸葛复生,亦无良法,而况不如诸葛乎?
  凡真之所在,即信仰之所在。苟无信仰,章法必乱,此一定之理,虽圣人不能非之。今之所以愈闹愈乱者,日丧其所信仰故也。
  况且“今之颠倒错乱,不仅政令,诗文字画亦达谬妄之极端,世所流行,皆须艳慕。诗文字画,本中国美术,今人为之,变成恶术矣!”(《记变》)这点心得,于作者具体论书之时,其实最为精到:“隶书多圆笔,不从方笔人手,必多裹毫。……此碑(《孔羡》)之难学在笔笔结实,不能容丝毫客气。其空处全在实处,愈实反愈空,非寝馈十年,不能领略。”(《跋<孔羡>临本》)
  “气生于健,韵生于洁,能健能洁,自有气韵”,能“领略”到此,方堪与谈庄子之文。一个人聪明剔透到了极致,例如看透世人“邪魔外道”,之后还能再次“和光同尘”、忍心济世,方成就了更上层楼的慈悲。清末民初,这似乎不涉尘埃的书画作手,却与熊希龄(秉三)、谭延闽(组庵)之类政坛名流保持亲密的联系,作为“在籍绅士”为乡邦百姓的安宁生计做着力所能及的奉献。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之湖南农民运动,杨钧曾与叶德辉一同被捕,后者因德性过劣而被枪杀,杨钧则只拘禁半夜而获释,据说农协会中观者如堵亦皆能誉杨为善人、为爽直君子。杨虽自认为“安贫乐道之人,自可免人猜忌”,却未免调侃或慨叹此夜“所见甚多,不必再读《水浒传》矣”:“余尝谓不恐不怖,由于不贪、不嗔、不痴。余之处世,不仅不贪、不嗔、不痴,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着尘埃’,乃余立身得力处也。”(《记厄》)
  由来有自的中国禅宗何尝竟是美学、或者只是美学。禅宗原本是佛门扎扎实实修身养性的在体功夫,要在落实于一言一行、一粥一饭处:“世人目我,皆日庸顽,竞得隐居,悠然自在,徒以名利二字,完全让人,而言行范围,又以立身行道四字有着为止,决不仇及个人。”(《侥幸》)
  这点和厚隐忍,也直接体现在了杨钧似乎并不如意的家庭生活中——如此玲珑一个妙人,后人尝谓其“长年独居,以读书、书画、治艺、鉴藏、著述自娱”。杨钧自己并不讳言此事:
  余继室道昭,为尹和白先生之中女,草虫花卉,能承家学,得力于宋元人者深,恽冰不及也。惟性情乖悍,不宜室家,使我半生日居苦海,不为容甫,终作孝标,境之惨也。幸其画法可以传世,美长恶短,余亦慰焉。
  恽冰是清初大画家恽南田的后人,女性而善画。容甫即清代扬州学者汪中(字容甫),孝标即南朝齐梁学者刘峻(字孝标),两位都是青史留名的“惧内”高人。宣统元年,道昭之父尹和白,曾教曾国藩季女曾纪芬(嫁与衡阳聂缉规)诸女作画,亦曾在曾氏幕府作客,据说乃是“湘中能照像之第一人”(参阅《崇德老人自订年谱》)。
  饶是夫妻如此不睦,依然能够称赏其画艺,杨钧的胸次不言而谕——然而就是这么个厚人、妙人、高人,他竟然能为“废经毁孔提倡邪说”而“请诛蔡元培”。
  远在武汉时任国民党高官的谭延闿,1927年得知畅钧与叶德辉皆为农民协会捕去,其一时反应是“仰天长叹,默然不语”。
  此文交稿前夜,我到底不甘,专程又去文津馆觅得《白心草堂金石书画》(影印本)并《白心草堂诗》终于见到这久违的高人两帧照像,那个瞬间在毫无意外中我依然大吃一惊:那个暮年老者有一张极为洁净的“清道人”的脸,却光彩照人夺目——更为难得的是,他老得很美,他毋庸置疑一直在践履“艺进於道”、他的年老美于他的年少。李苕村说他“生平最恶颜色,所作各品均水墨写成,概未着色”,良有以也。而他的字,分书居多,写碑的影响很重,直起直落,满人满出,果然笔笔结实,果然甚有儒意,果然正如其自评其书“寓狡捷於规矩严肃之中,纳强悍於雍穆安详之内”。奇异的是,我发现自己更喜欢他的印章与“乙丑春季”始学的小画,以为更得天然之趣——或亦正如其自况:“决不敢矫揉造作,玩世不恭”,浩浩荡荡,不媚俗人?
  耐人寻味的是,杨钧本人对于晚清大书家李瑞清、曾髯农二人的断制,均为“画高于字”:此中秘密,实为字中果有圣道,非笔下有神、腕底见鬼所能封顶矣。
  为他的诗集题签的,外封是“虎禅师”杨度,内封是“康圣人”有为,珠连璧合、交相辉映,宛若清末民初社会与政治表里阴阳的一张缩影、一种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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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唐德刚到美国留学,获得博士学位后留在美国做了哥伦比亚大学的讲师,教授汉学和历史。唐先生笔耕不辍,却不安于书斋,他积极投身社会活动,参与爱国运动,曾为保卫钓鱼岛发起全球一亿人签名抗议日本右翼登岛。同时,他又是中国现代口述历史的奠基者之一,利用地理上的优势,他做了张学良、李宗仁、胡适等人的口述历史的工作,留下真实而宝贵的历史资料。唐德刚也曾创作过大量随笔、杂文,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
“平淡而近自然”    1955年的大年初二(1月25日),纽约曼哈顿区八十街一座普通的公寓内,六十岁的胡适在这个全球最富庶的城市读着一本关于饥饿的故事。这已经是第二遍在看了,他看得非常仔细,不时为之动容。  故事描绘的是1951年上海附近的某个乡村农民金根一家在新年前的一二个月的生活:金根是个二十多岁的农民,刚刚分到了土地,不久前还被评为劳动模范。在上海做女佣已经三年的妻子月香为此回到了家乡,却
杨绛先生年龄接近期颐,回忆录《我们仨》过去四年了,这四年应该是老人家难过的日子,孤身一人回忆往事。她为什么要在九十六岁高龄又推出《走到人生边上》呢?  两年多前,杨绛先生患病住院期间,躺在病床上一直在思索《走到人生边上》这个题目。病愈回到家后好像着了魔,她给这个题目缠住了,想不通又甩不掉,然后通过读书帮助自己思索。思考之余,她开始动笔,终于在两年半与老、病、忙的斗争中写成了这本书。这是杨绛以丰涵人
深圳作家刘人云的《暮色大江》(华艺出版社2010年4月)是一部反映“文革”动乱年代的警示力作。众所周知,在“文革”高潮期间武斗频发,不少地方武斗的惨烈程度令人触目惊心,其中最著名的就有1967至1968年间发生在重庆的造反派之间的武斗,先后有四百多人死于武斗,死亡者年龄最小的仅十四岁(两人),年龄最大的六十岁。死亡者年龄:二十岁以下的占百分之三十五点二(六十九人),二十一至三十岁的百分之三十三点七
我们定义“胖”的标准,最开始来自第一印象。陌生人初次见面,除了眼睛一目了然分辨出对方的性别,还能清楚的看出对方的体态特征。而胖,就是体态特征的直接反映。至于对方“圆脸”、“高鼻梁”、“大眼睛”、“秃头”之类的个人特征,则是在明确对方高矮胖瘦再做出的不同判断。大多时候初次接触陌生人,胖子的讨巧程度远胜瘦子,至少看上去可爱,胖乎乎的憨厚老实,从内到外散发的都是友善乐观的情绪。大多时候,胖子对物质的占有
【摘 要】“项目学习”是一种新型的教学模式,通过选取与实际生活相关的课程内容,让学生经历小组合作、小组自行探索、形成结果总结评价的过程,达到掌握所需的知識与技能的目的,提高数学综合思考能力和社会交往能力。能够帮助学生在真实的、有挑战的问题解决过程中掌握数学知识与方法,提升适应未来发展的数学核心能力。  【关键词】小学数学;项目学习;统计与概率  中图分类号:G623.5 文献标识码:A 文
与曾国藩有着深厚友谊的湘军人物李元度,是同治元年(1862)被撤销一切职务,从杭州回到老家的。宦海沉浮,这次挫折几乎影响了他一生的政治生涯。  李元度道光元年(1821)出生于平江县沙塅村,家境贫寒,靠父亲磨豆腐、母亲纺纱织布为生。但母亲是一位私塾先生的女儿,识得一些诗书,李元度很小就跟着母亲识字了。他天资聪明,又勤奋好学,十八岁考上秀才,二十三岁成为举人,做过黔阳县教儒(教育局长),二十九岁晋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