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对话的聋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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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河,卧在村庄旁,像一只小山羊歇息在农家的场院上。
  村庄里的每个孩子,把这条大河看作自己的天地。
  特别是在夏天,河滩上最热闹。我们像一只只青蛙,在河岸蹦跳欢叫。大河水的清凉气息渗透进我们身体的每个细胞里,身心舒畅极了。我是个胆小鬼。我面对流淌的河水,“淹死”这个词总会在头脑中闪现。我大多时候坐在河滩上的树荫下看伙伴们在水里学游泳和玩打水仗的游戏。有时,我让邻家姐姐教我游泳,或者拿着一个木盆在浅滩上摸蚌捉螺蛳。
  邻家姐姐叫小芹,比我大三岁,是个聋哑人。在她十一岁时,大伯送她到城里的聋哑学校读书识字。假期回来,小芹姐就十分兴奋地教我学说哑语,咿咿呀呀地用双手比画着,有时我没弄懂,她急得额头冒汗,依旧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做手势。到我终于学会的一刻,她开心地笑着,两颊的酒窝里溢满快乐。小芹姐读到第三年,大多上的是劳动技术课,她学会了熨烫衣服。
  在每个漫长的暑假当中,我和小芹姐除了做家务,割草喂羊喂兔,还要力所能及地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替家里挣工分。在我十一岁的夏天,第一次被小芹姐带着和大人们一起去参加割草积肥的劳动。那天下午,我们来到大河边,手里拿着大竹篮和镰刀,等大人们陆续从家里跑出来。去割草的都是村里的女人,我母亲也在其中,她是记工员。她们到了岸边,像一群杂乱地叫唤着的鸭子,跳上停靠在河湾的水泥船。我们跟了上去。
  夏天的河水干净,看上去像一块浅绿的丝巾在飘动,船便是丝巾上的一片叶子,悠悠荡荡,漂浮而去。我坐在船舱里,头戴一顶用麦秆编织的草帽,因为是母親的草帽,那宽大的帽檐几乎盖住了我的眼睛,索性将它掀下来,耷拉在后颈上。我的脑袋前后左右地转动着,发现两岸在倒退,心中迷惑之时,船快速地向前行去。队长和一个壮年男人有力地摇着橹,他们还和村里的女人们说说笑笑的,时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河面上的凉风一阵阵地吹拂过来,两岸杂生着青纱帐一般的芦苇和芒草,偶尔有水鸟从里面尖叫着飞出来,忽而,飞得无影无踪。小芹姐坐在我边上,她的双臂安放在两腿上,把脸埋进臂弯里,打着瞌睡。我知道她起得早,天蒙蒙亮就要给家里人烧水煮粥,还要扫地洗衣服,喂猪、鸭、鸡等家畜。小芹姐的父母把十四岁的她当作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了。
  船行到了一个开阔地带,岸,离得较远。白茫茫的河水涌入视野,一股不可名状的水腥味扑面而来。坐在我身后的母亲告诉我,这是宛山荡,那年他们去山上装石头回来途中就是在此遇到风浪的。
  宛山上的石塔高高耸立着,看到它,我才想起前不久奶奶在夜晚乘凉时和我讲述的这座宛山。我年幼时多次听大人们说到宛山,我只认识吃饭用的碗,就把“宛”当作“碗”了。奶奶摇着蒲扇,一边给我拍打着蚊子,一边告诉我,宛山是只大乌龟变来的,因为从前的宛山形状像只乌龟,山上有黑池石,可以做砚台。还说宛山顶上的石塔造在乌龟身上,血水染红了宛山荡,传说有条青龙经常到荡里取水,浪腾水涌,冲击河岸,荡因此变宽。在宛山荡上流处有座古老的大成桥,桥的东南方向有个龙潭,龙潭常会出现很大的旋涡,很深。
  前面一片水域上浮着一样东西,我问了母亲,才知道这是个信号标志,那里就是人们所说的“龙潭”。当我们的船在边上经过时,大家不再出声,母亲也终止了说话。
  一根烟的工夫,我们的船靠上了岸。上面就是宛山。山不高,二百米光景,前山栽种着松树和果树。后山坡有一大片竹林,据说有的死刑犯就在这里被枪决的,所以,这一带人迹稀少,杂草丛生,大多人不敢单独到此,都要结伴而来。
  我和小芹姐跟着几个大人来到了后山坡,蹲在茂密而细长的草里,开始挥起镰刀,大把大把地割下油绿清香的野草。一阵风吹来,我只觉得有股阴气在转悠,脑袋里满是从大人那听来的一些鬼故事,一个个死刑犯变作幽灵或僵尸,在四处游荡。幸亏身边的小芹姐一直在和我咿咿呀呀地说话,我的心才收回来,真正投入到割草的劳动当中。
  这片青草使小芹姐的大眼睛放着兴奋的光芒。她像一只小灰兔在草里欢蹦乱跳。这一刻,我特别羡慕她是个聋哑人,能够一心一意地把自己交给这片天地,只需要用眼睛去看,看到的就是最真实的,比如眼前绿油油的青草,只要花力气割下它们,背到生产队的船上,就会得到应有的劳动报酬。
  我们不停地劳动着,汗水也不停地流淌,衣衫都湿透了。我在两个多小时里喝干了从家里带来的一大瓶子井水,依然感觉热得喘不过气来。小芹姐便把她的水也给我喝了。我竭尽全力割满一篮草,小芹姐已把两个篮子都割满,还在我的篮子里塞了几把草。
  我们第七次用胳膊挽着沉重的竹篮来到船上,队长把我的草倒进筐里,还不算满,我便学大人们的样子,双手伸进筐里,挑拨几下,草蓬松了,就嬉笑着央求队长:“满筐了吧?”队长看着正在做记录的我的母亲,戏谑地说:“你的女儿真聪明。”母亲冲我瞪了一眼,轻声说:“坏样吗一学就会,要向你小芹姐学习,肯吃苦,又老实。”接着,她又怜惜地看看我,说:“不要去割草了,看你脸色白得吓人的,坐树荫下歇歇吧。”
  半个小时后,船舱里的草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了。太阳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进云层,天空变得灰头灰脸。队长吹响了哨子,还大声喊:“收工啦!要回家啦!”大家纷纷来到船旁,都埋怨这鬼天气的闷热,还说可能要下雷阵雨。像往常一样,船装满草后不能再让所有人乘船回去,大部分人得绕道步行回家。船上只留下队长和另外一个摇船的男人,还有两个撑船的女劳力。我人小走不快,小芹姐要陪我,我们坐到了船尾的甲板上。
  两个在船尾撑篙的女劳力都还年轻,按辈分,她们是我的姑姑,一个叫玲英,一个叫华珍。她们长得都很健壮,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在生产队干农活,可以和男劳力挣同样多的工分。她们动作麻利地操纵着长而粗的毛竹竿,将船稳稳地撑了出去。队长一边摇橹,一边察看前方的水面,吩咐大家都要小心谨慎,注意安全。
  我和小芹姐背部靠着草堆,相互把身体挨得紧紧的,因为我们发觉河面上起风了,天色也暗淡下来。队长在大声说话,意思就是要加快速度,在下雨前穿过宛山荡。然而,就在此刻,我看到天边闪过一道刺眼的电光,像把那片天幕撕扯开来似的,接着,隆隆的一阵响雷声滚过来,我赶紧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风越来越大,而我们的船正好行到“龙潭”的边上,这会,我真切地看到不远处水浪翻卷,形成一个个漩涡,可想而知,那漩涡中心的威力和险峻。队长他们拼命握紧橹,用力稳住船身,将船头避开那个“龙潭”,英姑和珍姑也冷静地分别站立在船尾的两侧随机应变地操作着手中的竹篙。因为船上满载青草,船舷和水面的距离很近,一个个浪头的水花溅到船上,我们的身上。
  一会儿,铜钱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小芹姐给我系紧草帽,她把我抱在怀里,神色镇定,我这才发现小芹姐的胸脯和我母亲的几乎一样,柔软而温暖。我想,她长大了,难怪她这个夏天一过,就要去大队办的服装厂做工。我不敢睁开眼,传进耳朵里的各种声音太可怕了。我暗暗渴望自己快些长大,同时,头脑中又闪出父母和舅舅们曾经在此遭遇风浪的一幕。不由得内心糾结,充满迷惑和恐惧。
  我只觉得船在艰难地移动,像一头病残的老牛,歪歪扭扭地犁着地。忽然听英姑在大声说:“靠岸了,靠岸了。”这声音在风雨声和雷声中显得很弱小,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但又是如此的令人激动和振奋。那一刻,靠岸的远远不止是一条船,岸也不再是单纯的岸。而每个人又会在追赶一条河流中经历多少次的靠岸?
  雷阵雨来去匆忙,天晴了。我们的船朝着家的方向行去。我和小芹姐坐在甲板上,在一阵阵凉风中开心地比画着说话,忽见一条彩虹挂在天边。我们站了起来,挥舞着双臂。两个姑姑也放下了手中的竹篙,她们一个劲地喊:“快看,这老天真是千变万化啊!”
  我们的船乘风行进。我分不清是河流在追赶我们,还是我们在追赶河流?但,家的方向始终不变。
  小芹姐长大后,嫁得很远,远在江边。她的爱人和她是同班同学,夫妻俩会做缝纫活,又勤劳,收入尚可。几年前,她的爱人因患肺癌离世,看病欠下十几万元债务。
  今夏,我去长江边看望小芹姐,看看她的蔬菜基地和她种的向日葵。
  走上江堤,夏风浩荡。堤下青苇密布,水色苍茫。另一边,原来是一片荒地,现在变成小芹姐的蔬菜基地。我能想象小芹姐像一只孤单的鸟,有多少次站在这里,张大嘴巴,发出寂寞的呼声。但是她没有退却,如同一缕光,再黑暗的地方,也义无反顾地投射进去。
  小芹姐朝我跑来。她头戴草帽,披一身橘黄的光芒,像凡·高画的向日葵。
  我们沿着土路,走上坡地,走进一片金色里。风吹过,葵花涌动,像在阳光下燃烧。这里来得最多的就是风了,一场又一场,风里有许多絮语,小芹姐懂。
  她打起手语,当年,除了时间,一无所有,时间经过的时候,她得不浪费一点点,全部用来改变这片荒野,改变她的人生。



  作者简介:
  王茵芬,笔名:薄暮。江苏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雨花》《翠苑》《太湖》《苏州杂志》《鹿鸣》《岁月》《当代人》《海外文摘》等各级报刊。著有散文集《青花瓷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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