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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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椿树伐倒三天后,魏姥姥走了。
  听说第一桠被锯断的枝条掉到地面,康叔就跟看热闹的小舅开玩笑:“我娘别因为这棵树再要了命。”人都是这样,往往越说什么就越怕什么,而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康叔他娘,也就是魏姥姥,是这个小院里年纪最大的人。两年前,魏姥姥过了90岁大寿,孙媳妇给买的红毛衣还没脱掉,人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保姆住进她的屋里日夜照顾着,老太太怕黑又怕费电,一盏小瓦数的灯泡昼夜亮着青白色的光。
  魏姥姥是山东人,高个子、大骨架、国字脸,做过街道工作,是这个院里拿事儿的人,逢年过节或两会期间,她会团结院子里的老太太戴着红袖标坐在大门口执勤。那时德内大街是交通要道,去往什刹海、鼓楼,或坐长途车奔八达岭的游客大多打这经过,指路是魏姥姥最常做的事。一来二去,无论是操着外地口音的游客,还是说话叽里咕噜的外国人,老太太都能应付自如,大有一夫当关的架势。
  那年我上初中,印象中是个知了都懒得叫唤的夏天,我跟著姥姥在门外执勤,一个中年男人拉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经过这里,小姑娘哭哭啼啼,男人越听越躁,抄起手里的矿泉水瓶就砸在小姑娘头上,“嘭”的一声,额头登时起了一个油亮的大包。魏姥姥喝住那男人,一把把小姑娘揽在怀里,四五个戴红箍的老太太一齐围了上去。魏姥姥吩咐孙女从家里取来红花油和冰棍儿,给小姑娘擦上药,又看着她把冰棍儿含在嘴里止了眼泪,才小心地把她还给她爸爸,临走又教训了那男人一番为人父母的道理。面色黑黢的汉子低头戳在魏姥姥面前,始终没说过一句囫囵话。我总觉得魏姥姥应该是《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或是《烈火金刚》里游击队政委这样的新时代女性,直到那年夏天我无意间看见了她露出来的小脚。
  大杂院里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是不避讳露身体的,有时在厨房擦洗完身子,忘了带干净背心,就直接穿过院子回屋,乳房搭在胸前不怕人看见。我见过院子里很多姥姥的乳房,惟独魏姥姥是例外,我甚至连她光脚穿拖鞋的样子都没见过。姥姥告诉我,魏姥姥是缠过小脚的。
  有一天,我到她屋里看她孙女养的小狗,无意间看见魏姥姥正盘在床上一圈一圈松她的裹脚布,随着绷带一样的布条褪去,一双变形的脚露了出来,藕白色的脚像一根没有长熟的玉米。这两只“没有长熟的玉米”,支撑着魏姥姥走过了整整92年。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辰走的,早上保姆叫她起床时,她已经在路上了,脚步轻得谁都没有察觉。
  小舅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提到了那棵香椿树。树不是魏姥姥栽的,却恰好长在她门口,一抱粗的树干高过了房顶,浓密地在小院里撑起一把伞。
  清明过后,香椿芽最为鲜嫩,有条件的人家用特制的长竿剪刀去剪树枝,没条件的豁出一身衣服爬上树去摘,康叔摘香椿直接搬梯子上房,魏姥姥就在院子里指挥,老太太干这活眼睛最尖。我不爱吃香椿,但凑热闹占便宜的事总让小孩子兴奋。有一年清明节跟了一阵风,几枝香椿叶被吹落到院子里,我兴冲冲捡回家缠着姥姥给我摊鸡蛋吃。晚饭时,魏姥姥攥着一把洗净的香椿芽来找姥姥,说是新摘的,分给各家尝尝鲜。我猜魏姥姥一定是透过窗户,看见我在院子里捡香椿叶了,至今想起来都是一阵脸红。
  日子一天天过,香椿树越长越高,越长越密,高到康叔站在房上也摘不到顶上的嫩芽了。而魏姥姥也躺在床上不再出门,腰板儿越来越弯,腿脚越来越慢。当魏姥姥吃不进东西的时候,康叔决定砍掉那棵香椿树,他说树根已经把地面顶了起来,再不砍就要冲破房子了。我心里知道魏姥姥舍不得,但她不会干涉儿子的决定,她常说,老的不能给年轻的添乱。最后半年,她躺在床上,毛衣口袋里一直揣着孙媳妇孝敬她的两百块钱,我姥姥去看她时,她念叨着该给我娶媳妇了。她心里明镜着呢,她一定知道树要没了,就是什么也不说。
  砍树那天我不在,可我知道魏姥姥就躺在树下那间屋子里听着。稀疏的叶子落在瓦上,她听着像是北京又下了一场脏雪。剪断的树枝掉在房上,她听着像是隔壁院儿的白猫在屋脊上溜达。树干被锯断躺倒,她想起76年唐山大地震那天夜里,她裹着毯子抱着康叔跑到大街上,眼瞅着德胜门箭楼的一角瓦片哗啦啦掉下来。阳光没了树枝的阻拦,在对门的屋檐下涂了一层蛋清色的光,魏姥姥看见一只喜鹊的阴影从墙上飞走,她觉得是时候该跟着去了。
  编辑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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