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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能是个真实的故事。
【零】
我家有个很大的书橱，里面满满当当装着我从小到大所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老张总是在逢年过节亲朋走访时拉着客人来参观，偶尔有人笑着挤对：“这些证书我都快看了七八年啦。”他听了还会有些生气，皱着眉头抬高音量，用他文绉绉的话语强调说：“休得胡说，每年都是有新证书的！”
老张是我爸，天秤座，闷葫芦，说起话来像是庙会里唱戏的书生，年过四十便白了头，口头禅万年不变——“我战场杀敌那会儿”。他是个老兵，上过战场杀过敌，抱着一身病痛以及一张二等功勋章，返乡就业。
小的时候我总问赵佩兰，你到底爱老张什么？赵佩兰每每眼神涣散，记忆似乎飘到了遥远的过去。赵佩兰说，老张年轻那会儿还没现在这么窝囊，刚退伍的他像是电视剧里的俊秀男主，一身英气，因着从军背景备受他人尊重，翩翩少年郎却居然对自己一见钟情，两人的爱似凯旋的军队，一路高歌直奔爱情的殿堂。
末了，赵佩兰叹了一口气，说：“我当年可真瞎了眼了！”说这话时，她的眼里一片死寂，似是垂死的病人，连挣扎一下都不愿意。
我看了一眼厨房里围着围裙忙里忙外的老张，他腆着笑脸，忙碌却十分有序。油烟缭绕的瞬间，我的心不知怎的，竟有一丝敌意。
【壹】
除夕夜那晚，老张很晚才回家，门外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花，笑着呵了一口气，忐忑地问：“孩子他妈，没有什么人来吧？”
赵佩兰瞥了他一眼，没开口。老张径自往客厅走，可没走几步，便听到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同时传来一阵骂骂咧咧：“张正道，你给我开门，老子跟了你一天了，你今天到底还不还钱？”
老张压低声音，冲我说：“佳琪，快去把灯关了！嘘，别说话，有爸爸在没事的。”
我踉跄地奔去迅速关了灯，整个房间一片漆黑。门外要债的人却未噤声，脏话越演越烈：“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有本事借钱就没本事还债吗！
“张正道，你今天不开门，我就直接报警了！”
赵佩兰杵在一旁，终于发话了，她厉声道：“张正道，跟你十几年了，我过过什么好日子？哪一年过年能安安稳稳过？”
老张窝在一边一句话不吭，末了突然冲我说：“佳琪，你快去自己房间待着。”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关上房门的瞬间，我听到外面的开门声以及扑通一声物体撞击地面的声响。这是记事以来最寻常的除夕，没有春晚，没有鞭炮，没有美味的佳肴。甚至一个小时前，赵佩兰还在跟我讨论到底是吃小鸡炖蘑菇味的泡面还是红烧牛肉味的好。她脸色迷茫，最终颓唐地摊开手，对我轻声询问：“佳琪，你要不要跟妈妈走？”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突然听见窗户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我拉开窗帘，就看见赵五朵穿着格子睡衣趴在窗台上，笑容明媚得像是窗边的腊梅。
黑夜中她手握一只手电筒，笨拙的身形像是一只肥肥的豚鼠，翻越窗台跳进屋，她便双手捂住我的眼，在我耳边呢喃：“张佳琪，生日快乐。”客厅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老张苦苦哀求的声音，以及赵佩兰特有的啼哭声。所有声音里，还有赵五朵轻声哼唱：“祝你生日快乐……”
这个夜晚，也是我的生日，然而疲于奔波、四处躲债的老张忘记了，每日只会啼哭的赵佩兰也忘记了，我吃着新年晚餐红烧牛肉面的瞬间，特别希望一切回到十年之前。
那时候，老张在中学里当体育教师，工资稳定，一切顺心，家里虽不富裕却很温馨。老张最爱把我举到头顶，一边按着我的夹肢窝，一边咯咯笑。那时候，他声音慈爱：“佳琪，你是爸爸的小公主。”
然而谁都没想到，一直本分的老张，却毅然辞职，投身下海，学起别人创业做生意，这一来便是十年，赔光了所有家当。
这一晚，赵五朵窝在我的被窝里，我们说了好多悄悄话。我们打着手电筒，在温暖的被窝里，就着客厅的争吵，聊了好多东西。从她羞涩的初潮聊到隔壁班新转来的漂亮男生。
五朵说：“佳琪，你知道吗，我这辈子都没看过那么好看的眼眸，一眨一眨，像是神怪故事里摄人心魂的妖怪。”
我咯咯地笑话她：“赵五朵，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花痴了？”
她的眼神，瞬间便暗淡了下来，她说：“如果我再瘦一点，白一点，再好看那么一点点，我一定会给他写情书。”她说这话时眼神很是坚定。我握着她的手，轻声呢喃：“五朵，如果我是男生，一定会很喜欢你。”
窗外是无尽的长街，冷色的灯光透过纷飞的大雪，让这个冬天更添几分冷意。
【贰】
我在街角的便利店打工，店长林姨是个矮胖的大妈，她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弧度。她围着围裙，摸摸我的头，笑着问我：“佳琪，怎么寒假还出来打工？你不过才16岁……”
一天前，我和几位中年妇女一起参加了简单的面试，林姨蹙眉许久才挑中我。我依旧记得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天这么冷，快进来暖暖手。”
林姨说，第一次看到我时，我躲在几个成年人身后，眼神怯懦慌张，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决心，留下了我。好在店里的事情不多，我偶尔忙碌完还能靠在柜台前逗弄林姨养的小猫“厨娘”。“厨娘”是杂色的，总是懒懒地躺在阳光下睡觉，阳光洒在它顺滑的皮毛上泛着晶亮的光芒。
我就是在这闪闪的光芒中看到沈凌辰的，他背着松垮的书包，刘海遮着半只眼睛，笑容清冽，声音十分好听：“我妈妈在不在？”
“啊？”我有些睖睁，便听到帘子后面传来林姨的声音——“凌辰来啦，我在后面。”
他冲我一笑，有那么一瞬间，我才明白赵五朵的话并不夸张，真的有那么一种男生，就像神怪小说中慑人心魂的妖孽，笑容闪呀闪呀就闪走了你的心。
沈凌辰是来给林姨送午饭的，饭盒里蒸腾的热气打在他的脸上，似乎睫毛都被浸得湿漉漉的。他收拾着碗筷，突然看了我一眼，问：“你就是佳琪吧？带饭了吗？”
我摇摇头，手心紧攥着口袋里仅有的几个钢镚，原本想潦草地打发下午饭，不知为何，却不想在他面前丢失一分形象。 他摸了摸“厨娘”的毛，笑嘻嘻地递给我一个饭盒：“嗯，你身体弱，我的饭给你，我吃泡面。”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又发问，“你有十三岁了吧？”
“噗……我已经十六岁了。”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咦，居然跟我一样大。”他有些不敢相信，“你也是一中的吗，我从没看见过你呢。”
十六岁的时候，我一头营养不良的黄发，因发育缓慢的缘故，整个人像个稚气的初中生。而沈凌辰却像是一株生机盎然的树，挺拔俊朗。我接过饭盒的刹那，甚至能感受到饭盒上的一丝余温。
便利店关门时，已是傍晚，冬天天黑得早，长街铺满了雪。林姨关门时看了一眼门外，神色担忧地说：“佳琪，今天路不是很好走，你晚上回去还方便不？”
我想也没想，便答：“没事，我可以的。”
“要不让凌辰送你回去吧。”她迟疑了半晌才想出这么一个好点子。
我脱口而出：“好呀。”感到自己表现太反常，才忍不住补充了句，“太麻烦了吧？”
林姨还没说话，沈凌辰便抢白：“没问题，报告林司令官，保证不负所托。”敬礼的姿势倒像老张年轻那会儿拍的照片。
雪已经停了，巷子里灯光昏暗，沈凌辰走在我前面一步远。我踩着他的影子，一步一个脚印，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如果时间就这么静止了该多好！
他跟我聊湖人聊火箭队，我有些吃惊地问：“胡人不是元朝才有的称呼吗？火箭队？神奇宝贝上的人物吗？”他像是看外星人一般看着我，然后哈哈大笑。
从巷子的一头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我吓了一跳，躲在沈凌辰的身后，黑影的声音很熟悉：“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原来是老张。
巷子的尽头放了一张椅子，原来他一直在等我。我介绍沈凌辰给他认识：“这是我们店长的孩子。”他笑着摸了摸沈凌辰的头，嘘寒问暖了一番，却始终没叫沈凌辰进屋坐坐。沈凌辰借口有事，便先回去了。
我跟在老张身后，突然听到他低沉地唤我：“丫头。”
【叁】
家中翻得乱七八糟，地面上还有破碎的瓷片，唯一完整的便是书架，完好无损。客厅空荡荡的，能搬走的大件都被搬走了。
我轻描淡写，问：“咦，我妈怎么还没回来。”老张一声不吭。
我盯着他的脸，突然有些慌张，提高音量：“我妈呢？你说呀，我妈呢？”
他这才重复呢喃道：“丫头，你妈不要我们了，不要我们了……”我没听他说完便冲进了他们的房间，拉开衣柜，果然，赵佩兰的衣服全不见了，整个房间除了他们的结婚照，再也找不到一丝赵佩兰的踪迹。
我冲过去，拼命地拍打他的胸口，对他吼：“你还我妈妈，你为什么要逼走我妈妈？”他一声不吭，任凭我的拳头在他胸口一下又一下地捶打。
再次见到赵佩兰是在法庭上，她坐在那一直哭泣。老张面无表情，一遍遍地对法官陈述父亲对孩子成长的重要性。话音刚落，赵佩兰便站起身冲他大吼：“你让孩子跟你，一辈子吃泡面过苦日子吗？你有没有想过她的成长？”
老张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冲着赵佩兰厉声说：“我张正道就算是卖血也不会亏待她的，你放心好了！”
赵佩兰走的时候蹲在我面前，哭得妆容都花了，她说：“佳琪，以后跟你爸爸好好生活。”
老张一把拽过我，神情冷漠地说：“你别忘了孩子一辈子都姓张！”他又转身对我说，“张佳琪你记得，人穷要穷得有骨气，别人不要你了，不要再用热脸贴冷屁股，你知不知道。”他这话像是说给我听，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天知道，有那么一刹那，我可恨老张了。
好在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老张都早出晚归，我压根看不到他。我每天一有空便去打工，一个寒假我也攒到了一笔钱。
开学的第一天，我便看到了沈凌辰，他穿着加绒卫衣，笑容和煦得像是二月的春风剪开了我的心匣。一旁的赵五朵拼命拽着我的衣服，像是喘不过气来。等我和沈凌辰打完招呼，离开后，赵五朵才喘了一口气，狠命拍了一下我的背，嚷嚷道：“张佳琪你太不厚道了，你认识沈凌辰居然不告诉我！”
我这才惊讶地发现，赵五朵心中的漂亮摄魂男孩居然就是沈凌辰。我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那奇怪的相遇，也不知怎么去告诉她我的想法。赵五朵向来是想到哪做到哪，她思索片刻，便决定从今天起陪我一起打工，充当免费劳动力。
她说：“佳琪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离他那么近。”
我真想告诉她，我知道，有时候相遇是一件奇怪的事，特别是遇到了你认为对的那个人。
【肆】
老张持续早出晚归，我便延长了工作时间。偶尔一次晚归，他竟早已回家了。
老张躺在沙发上鼾声如雷，电视泛着雪花，什么台都没有。听到门响，他突然惊醒，双眼布满血丝，有些惭愧地絮叨：“本来想眯一会儿再出门接你的，没想到这一睡……唉，人老不中用了。”
我不说话，坐在桌前写作业。他继续说：“晚饭还没吃吧，今晚加餐，嘿嘿……话说这电视台也太不近人情，这才欠费多久便断了有线电视信号。你要想看电视，先去你赵叔叔家蹭着哈。”
“蹭着蹭着，你难道只知道蹭着吗？除了借别人的东西，你还会什么？”我冷冷地说。
老张有些吃惊，转而便很是恼怒，他举起手想抽我，手举到半空又停了下来。他似乎很累，颓唐地放下手，说：“饭在锅里，你快趁热吃吧。”
我给沈凌辰织了一件毛衣，为了赶上他的生日，我连夜赶工，还差一只袖子便收工了。每天下班时，我都抱着“厨娘”悄声问：“厨娘厨娘，你说沈凌辰会不会喜欢我送他的礼物呢？”厨娘总是会乖巧地冲我“喵”一声。
然而晚上回到家，我却发现老张正穿着我的半成品在试衣镜前左右摇摆，一看到我回来，便笑着招呼我：“闺女，看我穿着精神不？”
紧身的毛衣穿在他身上活脱脱像是被五花大绑，没有弹性的毛衣被他撑大了半圈。我怒火中烧，冲上去就扯毛衣，一边吼：“谁让你碰我织的毛衣的！又不是送你的！” 他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地脱下了毛衣，然后坐在沙发上一根又一根地抽烟。我不知为何就大哭起来，天知道为了这件毛衣我熬了多少个通宵，天知道我有多在乎沈凌辰。可是这下全完了。
老张有些委屈地嘟囔道：“我的毛衣脱线了，我以为你是给我织的，说怎么这么小……还当你是第一次织没经验。”
我冲他大吼：“我讨厌你！全世界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这一年我十六岁，情窦初开，脑海里全都是沈凌辰，却一点也没发现老张的变化。
我给沈凌辰写了一封情书，塞在了他的饭盒下面，叠得工工整整，还贴了一颗爱心。然而第一个看到这封信的却是赵五朵，她捧着信简直就要跳了脚，一面哭一面说：“张佳琪，你为什么要跟我抢沈凌辰，为什么？为什么？”
“厨娘”喵的一声跳在饭盒上，饭盒里的汤汁浸湿了信笺。我眼睛里氤氲着泪，在泪光中，看到沈凌辰诧异地站在门口。
赵五朵显然化了妆，眼泪弄花了眼影，弄花了腮红，她对着沈凌辰说：“凌辰，你到底喜欢我们哪一个？”
沈凌辰面目纠结地望了我们一眼，才开口：“我一直把你们当成妹妹一般对待。”
男生无辜的表情，像是一只受伤的猫咪。赵五朵一听这话，号啕大哭起来。林姨听到哭声，满脸关切地走出来，不断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答她的只有“厨娘”。它躺在柜台上，不厌其烦地喵喵叫。
喵……
我似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第一次失恋的味道，是伴着羞愧的酸涩感，还伴着一声声猫叫声。原本动听的叫声，此刻却如同锯木，扯得心痛。
【伍】
我躲在衣柜的角落，哭了一下午，蜷曲着身子，甚至能感受到心脏跳动的声响，扑通扑通，像是在寂静里弹奏着一首最强的旋律。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渐渐陷入沉睡。迷蒙中似乎看到昏黄的灯光亮起，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我面前，他轻轻抱起我，动作小心翼翼，犹如街头卖豆腐的师傅切豆腐一般轻快。
我揉揉眼睛，刚巧迎上老张的脸。
他慈爱的神情立马变了，神情严肃。这么多年，他瞪眼的样子还真没变，他眼中的血丝越发多。我猜想，他一定是熬夜看足球了，你看这“老浑球”！
他说：“怎么躲在衣柜里哭呀？”我沉默不语，他又补上一句，“害得我找了好久，你个混账孩子！”他的裤脚还有泥迹，鞋面有一层灰尘，似是风尘仆仆千里而归。
晚上，我的窗台又有响动，我推开窗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格子睡衣的赵五朵一脸怨怼，冲我嘟囔：“还不快拉我上来，冷死老娘我了。”
我望着她笨拙的身形，不知怎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那一晚，赵五朵躲在我的被窝里，狠狠地掐了我一下，她说：“张佳琪，你丫去哪了！我怎么都追不上你，找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你。你爸知道你不见了，立刻放下工程，走街串巷在外找你。工程队的工头都骂了，说工程这么赶，你还这么多破事，辞了你这龟孙。”
我很是奇怪：“工程队？”
“哈？你不知道？你爸最近一直在建筑公司当瓦匠呀！”
“开什么玩笑，凭我对老张的了解，你这绝对是夸大其词。”我咯咯笑了起来，开什么玩笑，清高如老张，自命不凡亦如他，怎么会委身做一个瓦匠呢？
赵五朵急了，冲我大喊：“我骗你干吗呀，骗你就能追到沈凌辰呀？”
她目光诚恳，我差一点都被她骗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老张哎，那可是自命不凡的老张哎。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老张铁定不会这么做，铁定的。
【陆】
老张出事的消息传到学校时，我正在上生物课。生物老师在教植物的不完全变态和完全变态，班里的男生笑着拿赵五朵开涮，他们说：“赵五朵，你长这么胖，一定是因为基因不完全变态的缘故吧！”
下面一排人哈哈大笑，就在这样的笑声里，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表情悲伤，冲我说：“张佳琪，你快回家吧，你爸爸出事了。”
教室里一片寂静，我拎起书包就一路狂奔。
小区门口停着警车和救护车，还有摩肩接踵的人群，比庙会还热闹。我心想，这是拍电视剧呢，还是？还没想明白，便看到救护车抬着一个人从我家出来，白色的手术布下露出一截袖口，袖子里是老张脱了线的毛衣，还有他那伤痕累累的手。你看张佳琪是一个多愚蠢的家伙！这么久，都没发现老张的手上尽是老趼和工作留下的伤口。
平日里锐气十足，能侃能说的老张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一脸痛苦的神情。他歪着嘴只能断断续续发出几声“哎哟”，他睁开混浊的眼，看到我，表情有些僵硬。他牵强地扯起一个微笑，冲我说：“女儿，下课这么早呀？”
护士在一旁厉声说：“哎呀，你别动，小心脊椎骨折！”
我望着他，泪如雨崩，有那么一刹那，胸口像是被千万颗石头猛烈地撞击。
街坊邻居议论纷纷。
上门要债的人将我家搬了个空，最后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便想搬走书橱。老张立刻就火了，冲上前去，大声说：“你们搬走书橱可以，把我女儿的证书给我留下来。我求求你们了，我给你们跪下了。”
他扑通扑通磕了好多头，却换来一句冷冰冰的：“有本事就还钱。”
你看，老张永远这么笨，这会儿谁会跟他讲理。他冲上去就跟别人抢，即便是当过几年兵的老张，也徒然斗不过几个年轻的壮汉。争夺的过程里，书橱突然倒了下来，刚巧砸中了老张，他受伤不轻，就连要债的人都慌了。
所有人都在说老张傻，咋一点不识趣，可是没人来责备我。
那件紫红色的毛衣依旧珍藏在我的床头，即便没送出去，我都没舍得送给老张穿。他眼中布满的血丝一定还未退去，也不知为了我，他有多少个夜晚没有好好休息？那叠厚厚的证书里，还有几张是我花钱买来糊弄他的，他一定也不知道。
我多想他立马站起身来，冲我吼一句：“张佳琪，你脑子是不是糊掉了呀？”多想他拉着亲朋好友笑眯眯地说：“这是我女儿获得的荣誉证书，我女儿厉害吧？”多想他像童年时把我举过头顶，把我捧在手心。
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站在他身边，轻声说一句：“爸，你怎么这么傻。”
如果今后的岁月，依旧冰霜遍天，我亦愿意陪你一起拓冰开荒。
【零】
我家有个很大的书橱，里面满满当当装着我从小到大所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老张总是在逢年过节亲朋走访时拉着客人来参观，偶尔有人笑着挤对：“这些证书我都快看了七八年啦。”他听了还会有些生气，皱着眉头抬高音量，用他文绉绉的话语强调说：“休得胡说，每年都是有新证书的！”
老张是我爸，天秤座，闷葫芦，说起话来像是庙会里唱戏的书生，年过四十便白了头，口头禅万年不变——“我战场杀敌那会儿”。他是个老兵，上过战场杀过敌，抱着一身病痛以及一张二等功勋章，返乡就业。
小的时候我总问赵佩兰，你到底爱老张什么？赵佩兰每每眼神涣散，记忆似乎飘到了遥远的过去。赵佩兰说，老张年轻那会儿还没现在这么窝囊，刚退伍的他像是电视剧里的俊秀男主，一身英气，因着从军背景备受他人尊重，翩翩少年郎却居然对自己一见钟情，两人的爱似凯旋的军队，一路高歌直奔爱情的殿堂。
末了，赵佩兰叹了一口气，说：“我当年可真瞎了眼了！”说这话时，她的眼里一片死寂，似是垂死的病人，连挣扎一下都不愿意。
我看了一眼厨房里围着围裙忙里忙外的老张，他腆着笑脸，忙碌却十分有序。油烟缭绕的瞬间，我的心不知怎的，竟有一丝敌意。
【壹】
除夕夜那晚，老张很晚才回家，门外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花，笑着呵了一口气，忐忑地问：“孩子他妈，没有什么人来吧？”
赵佩兰瞥了他一眼，没开口。老张径自往客厅走，可没走几步，便听到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同时传来一阵骂骂咧咧：“张正道，你给我开门，老子跟了你一天了，你今天到底还不还钱？”
老张压低声音，冲我说：“佳琪，快去把灯关了！嘘，别说话，有爸爸在没事的。”
我踉跄地奔去迅速关了灯，整个房间一片漆黑。门外要债的人却未噤声，脏话越演越烈：“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有本事借钱就没本事还债吗！
“张正道，你今天不开门，我就直接报警了！”
赵佩兰杵在一旁，终于发话了，她厉声道：“张正道，跟你十几年了，我过过什么好日子？哪一年过年能安安稳稳过？”
老张窝在一边一句话不吭，末了突然冲我说：“佳琪，你快去自己房间待着。”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关上房门的瞬间，我听到外面的开门声以及扑通一声物体撞击地面的声响。这是记事以来最寻常的除夕，没有春晚，没有鞭炮，没有美味的佳肴。甚至一个小时前，赵佩兰还在跟我讨论到底是吃小鸡炖蘑菇味的泡面还是红烧牛肉味的好。她脸色迷茫，最终颓唐地摊开手，对我轻声询问：“佳琪，你要不要跟妈妈走？”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突然听见窗户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我拉开窗帘，就看见赵五朵穿着格子睡衣趴在窗台上，笑容明媚得像是窗边的腊梅。
黑夜中她手握一只手电筒，笨拙的身形像是一只肥肥的豚鼠，翻越窗台跳进屋，她便双手捂住我的眼，在我耳边呢喃：“张佳琪，生日快乐。”客厅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老张苦苦哀求的声音，以及赵佩兰特有的啼哭声。所有声音里，还有赵五朵轻声哼唱：“祝你生日快乐……”
这个夜晚，也是我的生日，然而疲于奔波、四处躲债的老张忘记了，每日只会啼哭的赵佩兰也忘记了，我吃着新年晚餐红烧牛肉面的瞬间，特别希望一切回到十年之前。
那时候，老张在中学里当体育教师，工资稳定，一切顺心，家里虽不富裕却很温馨。老张最爱把我举到头顶，一边按着我的夹肢窝，一边咯咯笑。那时候，他声音慈爱：“佳琪，你是爸爸的小公主。”
然而谁都没想到，一直本分的老张，却毅然辞职，投身下海，学起别人创业做生意，这一来便是十年，赔光了所有家当。
这一晚，赵五朵窝在我的被窝里，我们说了好多悄悄话。我们打着手电筒，在温暖的被窝里，就着客厅的争吵，聊了好多东西。从她羞涩的初潮聊到隔壁班新转来的漂亮男生。
五朵说：“佳琪，你知道吗，我这辈子都没看过那么好看的眼眸，一眨一眨，像是神怪故事里摄人心魂的妖怪。”
我咯咯地笑话她：“赵五朵，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花痴了？”
她的眼神，瞬间便暗淡了下来，她说：“如果我再瘦一点，白一点，再好看那么一点点，我一定会给他写情书。”她说这话时眼神很是坚定。我握着她的手，轻声呢喃：“五朵，如果我是男生，一定会很喜欢你。”
窗外是无尽的长街，冷色的灯光透过纷飞的大雪，让这个冬天更添几分冷意。
【贰】
我在街角的便利店打工，店长林姨是个矮胖的大妈，她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弧度。她围着围裙，摸摸我的头，笑着问我：“佳琪，怎么寒假还出来打工？你不过才16岁……”
一天前，我和几位中年妇女一起参加了简单的面试，林姨蹙眉许久才挑中我。我依旧记得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天这么冷，快进来暖暖手。”
林姨说，第一次看到我时，我躲在几个成年人身后，眼神怯懦慌张，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决心，留下了我。好在店里的事情不多，我偶尔忙碌完还能靠在柜台前逗弄林姨养的小猫“厨娘”。“厨娘”是杂色的，总是懒懒地躺在阳光下睡觉，阳光洒在它顺滑的皮毛上泛着晶亮的光芒。
我就是在这闪闪的光芒中看到沈凌辰的，他背着松垮的书包，刘海遮着半只眼睛，笑容清冽，声音十分好听：“我妈妈在不在？”
“啊？”我有些睖睁，便听到帘子后面传来林姨的声音——“凌辰来啦，我在后面。”
他冲我一笑，有那么一瞬间，我才明白赵五朵的话并不夸张，真的有那么一种男生，就像神怪小说中慑人心魂的妖孽，笑容闪呀闪呀就闪走了你的心。
沈凌辰是来给林姨送午饭的，饭盒里蒸腾的热气打在他的脸上，似乎睫毛都被浸得湿漉漉的。他收拾着碗筷，突然看了我一眼，问：“你就是佳琪吧？带饭了吗？”
我摇摇头，手心紧攥着口袋里仅有的几个钢镚，原本想潦草地打发下午饭，不知为何，却不想在他面前丢失一分形象。 他摸了摸“厨娘”的毛，笑嘻嘻地递给我一个饭盒：“嗯，你身体弱，我的饭给你，我吃泡面。”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又发问，“你有十三岁了吧？”
“噗……我已经十六岁了。”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咦，居然跟我一样大。”他有些不敢相信，“你也是一中的吗，我从没看见过你呢。”
十六岁的时候，我一头营养不良的黄发，因发育缓慢的缘故，整个人像个稚气的初中生。而沈凌辰却像是一株生机盎然的树，挺拔俊朗。我接过饭盒的刹那，甚至能感受到饭盒上的一丝余温。
便利店关门时，已是傍晚，冬天天黑得早，长街铺满了雪。林姨关门时看了一眼门外，神色担忧地说：“佳琪，今天路不是很好走，你晚上回去还方便不？”
我想也没想，便答：“没事，我可以的。”
“要不让凌辰送你回去吧。”她迟疑了半晌才想出这么一个好点子。
我脱口而出：“好呀。”感到自己表现太反常，才忍不住补充了句，“太麻烦了吧？”
林姨还没说话，沈凌辰便抢白：“没问题，报告林司令官，保证不负所托。”敬礼的姿势倒像老张年轻那会儿拍的照片。
雪已经停了，巷子里灯光昏暗，沈凌辰走在我前面一步远。我踩着他的影子，一步一个脚印，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如果时间就这么静止了该多好！
他跟我聊湖人聊火箭队，我有些吃惊地问：“胡人不是元朝才有的称呼吗？火箭队？神奇宝贝上的人物吗？”他像是看外星人一般看着我，然后哈哈大笑。
从巷子的一头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我吓了一跳，躲在沈凌辰的身后，黑影的声音很熟悉：“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原来是老张。
巷子的尽头放了一张椅子，原来他一直在等我。我介绍沈凌辰给他认识：“这是我们店长的孩子。”他笑着摸了摸沈凌辰的头，嘘寒问暖了一番，却始终没叫沈凌辰进屋坐坐。沈凌辰借口有事，便先回去了。
我跟在老张身后，突然听到他低沉地唤我：“丫头。”
【叁】
家中翻得乱七八糟，地面上还有破碎的瓷片，唯一完整的便是书架，完好无损。客厅空荡荡的，能搬走的大件都被搬走了。
我轻描淡写，问：“咦，我妈怎么还没回来。”老张一声不吭。
我盯着他的脸，突然有些慌张，提高音量：“我妈呢？你说呀，我妈呢？”
他这才重复呢喃道：“丫头，你妈不要我们了，不要我们了……”我没听他说完便冲进了他们的房间，拉开衣柜，果然，赵佩兰的衣服全不见了，整个房间除了他们的结婚照，再也找不到一丝赵佩兰的踪迹。
我冲过去，拼命地拍打他的胸口，对他吼：“你还我妈妈，你为什么要逼走我妈妈？”他一声不吭，任凭我的拳头在他胸口一下又一下地捶打。
再次见到赵佩兰是在法庭上，她坐在那一直哭泣。老张面无表情，一遍遍地对法官陈述父亲对孩子成长的重要性。话音刚落，赵佩兰便站起身冲他大吼：“你让孩子跟你，一辈子吃泡面过苦日子吗？你有没有想过她的成长？”
老张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冲着赵佩兰厉声说：“我张正道就算是卖血也不会亏待她的，你放心好了！”
赵佩兰走的时候蹲在我面前，哭得妆容都花了，她说：“佳琪，以后跟你爸爸好好生活。”
老张一把拽过我，神情冷漠地说：“你别忘了孩子一辈子都姓张！”他又转身对我说，“张佳琪你记得，人穷要穷得有骨气，别人不要你了，不要再用热脸贴冷屁股，你知不知道。”他这话像是说给我听，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天知道，有那么一刹那，我可恨老张了。
好在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老张都早出晚归，我压根看不到他。我每天一有空便去打工，一个寒假我也攒到了一笔钱。
开学的第一天，我便看到了沈凌辰，他穿着加绒卫衣，笑容和煦得像是二月的春风剪开了我的心匣。一旁的赵五朵拼命拽着我的衣服，像是喘不过气来。等我和沈凌辰打完招呼，离开后，赵五朵才喘了一口气，狠命拍了一下我的背，嚷嚷道：“张佳琪你太不厚道了，你认识沈凌辰居然不告诉我！”
我这才惊讶地发现，赵五朵心中的漂亮摄魂男孩居然就是沈凌辰。我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那奇怪的相遇，也不知怎么去告诉她我的想法。赵五朵向来是想到哪做到哪，她思索片刻，便决定从今天起陪我一起打工，充当免费劳动力。
她说：“佳琪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离他那么近。”
我真想告诉她，我知道，有时候相遇是一件奇怪的事，特别是遇到了你认为对的那个人。
【肆】
老张持续早出晚归，我便延长了工作时间。偶尔一次晚归，他竟早已回家了。
老张躺在沙发上鼾声如雷，电视泛着雪花，什么台都没有。听到门响，他突然惊醒，双眼布满血丝，有些惭愧地絮叨：“本来想眯一会儿再出门接你的，没想到这一睡……唉，人老不中用了。”
我不说话，坐在桌前写作业。他继续说：“晚饭还没吃吧，今晚加餐，嘿嘿……话说这电视台也太不近人情，这才欠费多久便断了有线电视信号。你要想看电视，先去你赵叔叔家蹭着哈。”
“蹭着蹭着，你难道只知道蹭着吗？除了借别人的东西，你还会什么？”我冷冷地说。
老张有些吃惊，转而便很是恼怒，他举起手想抽我，手举到半空又停了下来。他似乎很累，颓唐地放下手，说：“饭在锅里，你快趁热吃吧。”
我给沈凌辰织了一件毛衣，为了赶上他的生日，我连夜赶工，还差一只袖子便收工了。每天下班时，我都抱着“厨娘”悄声问：“厨娘厨娘，你说沈凌辰会不会喜欢我送他的礼物呢？”厨娘总是会乖巧地冲我“喵”一声。
然而晚上回到家，我却发现老张正穿着我的半成品在试衣镜前左右摇摆，一看到我回来，便笑着招呼我：“闺女，看我穿着精神不？”
紧身的毛衣穿在他身上活脱脱像是被五花大绑，没有弹性的毛衣被他撑大了半圈。我怒火中烧，冲上去就扯毛衣，一边吼：“谁让你碰我织的毛衣的！又不是送你的！” 他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地脱下了毛衣，然后坐在沙发上一根又一根地抽烟。我不知为何就大哭起来，天知道为了这件毛衣我熬了多少个通宵，天知道我有多在乎沈凌辰。可是这下全完了。
老张有些委屈地嘟囔道：“我的毛衣脱线了，我以为你是给我织的，说怎么这么小……还当你是第一次织没经验。”
我冲他大吼：“我讨厌你！全世界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这一年我十六岁，情窦初开，脑海里全都是沈凌辰，却一点也没发现老张的变化。
我给沈凌辰写了一封情书，塞在了他的饭盒下面，叠得工工整整，还贴了一颗爱心。然而第一个看到这封信的却是赵五朵，她捧着信简直就要跳了脚，一面哭一面说：“张佳琪，你为什么要跟我抢沈凌辰，为什么？为什么？”
“厨娘”喵的一声跳在饭盒上，饭盒里的汤汁浸湿了信笺。我眼睛里氤氲着泪，在泪光中，看到沈凌辰诧异地站在门口。
赵五朵显然化了妆，眼泪弄花了眼影，弄花了腮红，她对着沈凌辰说：“凌辰，你到底喜欢我们哪一个？”
沈凌辰面目纠结地望了我们一眼，才开口：“我一直把你们当成妹妹一般对待。”
男生无辜的表情，像是一只受伤的猫咪。赵五朵一听这话，号啕大哭起来。林姨听到哭声，满脸关切地走出来，不断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答她的只有“厨娘”。它躺在柜台上，不厌其烦地喵喵叫。
喵……
我似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第一次失恋的味道，是伴着羞愧的酸涩感，还伴着一声声猫叫声。原本动听的叫声，此刻却如同锯木，扯得心痛。
【伍】
我躲在衣柜的角落，哭了一下午，蜷曲着身子，甚至能感受到心脏跳动的声响，扑通扑通，像是在寂静里弹奏着一首最强的旋律。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渐渐陷入沉睡。迷蒙中似乎看到昏黄的灯光亮起，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我面前，他轻轻抱起我，动作小心翼翼，犹如街头卖豆腐的师傅切豆腐一般轻快。
我揉揉眼睛，刚巧迎上老张的脸。
他慈爱的神情立马变了，神情严肃。这么多年，他瞪眼的样子还真没变，他眼中的血丝越发多。我猜想，他一定是熬夜看足球了，你看这“老浑球”！
他说：“怎么躲在衣柜里哭呀？”我沉默不语，他又补上一句，“害得我找了好久，你个混账孩子！”他的裤脚还有泥迹，鞋面有一层灰尘，似是风尘仆仆千里而归。
晚上，我的窗台又有响动，我推开窗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格子睡衣的赵五朵一脸怨怼，冲我嘟囔：“还不快拉我上来，冷死老娘我了。”
我望着她笨拙的身形，不知怎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那一晚，赵五朵躲在我的被窝里，狠狠地掐了我一下，她说：“张佳琪，你丫去哪了！我怎么都追不上你，找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你。你爸知道你不见了，立刻放下工程，走街串巷在外找你。工程队的工头都骂了，说工程这么赶，你还这么多破事，辞了你这龟孙。”
我很是奇怪：“工程队？”
“哈？你不知道？你爸最近一直在建筑公司当瓦匠呀！”
“开什么玩笑，凭我对老张的了解，你这绝对是夸大其词。”我咯咯笑了起来，开什么玩笑，清高如老张，自命不凡亦如他，怎么会委身做一个瓦匠呢？
赵五朵急了，冲我大喊：“我骗你干吗呀，骗你就能追到沈凌辰呀？”
她目光诚恳，我差一点都被她骗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老张哎，那可是自命不凡的老张哎。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老张铁定不会这么做，铁定的。
【陆】
老张出事的消息传到学校时，我正在上生物课。生物老师在教植物的不完全变态和完全变态，班里的男生笑着拿赵五朵开涮，他们说：“赵五朵，你长这么胖，一定是因为基因不完全变态的缘故吧！”
下面一排人哈哈大笑，就在这样的笑声里，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表情悲伤，冲我说：“张佳琪，你快回家吧，你爸爸出事了。”
教室里一片寂静，我拎起书包就一路狂奔。
小区门口停着警车和救护车，还有摩肩接踵的人群，比庙会还热闹。我心想，这是拍电视剧呢，还是？还没想明白，便看到救护车抬着一个人从我家出来，白色的手术布下露出一截袖口，袖子里是老张脱了线的毛衣，还有他那伤痕累累的手。你看张佳琪是一个多愚蠢的家伙！这么久，都没发现老张的手上尽是老趼和工作留下的伤口。
平日里锐气十足，能侃能说的老张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一脸痛苦的神情。他歪着嘴只能断断续续发出几声“哎哟”，他睁开混浊的眼，看到我，表情有些僵硬。他牵强地扯起一个微笑，冲我说：“女儿，下课这么早呀？”
护士在一旁厉声说：“哎呀，你别动，小心脊椎骨折！”
我望着他，泪如雨崩，有那么一刹那，胸口像是被千万颗石头猛烈地撞击。
街坊邻居议论纷纷。
上门要债的人将我家搬了个空，最后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便想搬走书橱。老张立刻就火了，冲上前去，大声说：“你们搬走书橱可以，把我女儿的证书给我留下来。我求求你们了，我给你们跪下了。”
他扑通扑通磕了好多头，却换来一句冷冰冰的：“有本事就还钱。”
你看，老张永远这么笨，这会儿谁会跟他讲理。他冲上去就跟别人抢，即便是当过几年兵的老张，也徒然斗不过几个年轻的壮汉。争夺的过程里，书橱突然倒了下来，刚巧砸中了老张，他受伤不轻，就连要债的人都慌了。
所有人都在说老张傻，咋一点不识趣，可是没人来责备我。
那件紫红色的毛衣依旧珍藏在我的床头，即便没送出去，我都没舍得送给老张穿。他眼中布满的血丝一定还未退去，也不知为了我，他有多少个夜晚没有好好休息？那叠厚厚的证书里，还有几张是我花钱买来糊弄他的，他一定也不知道。
我多想他立马站起身来，冲我吼一句：“张佳琪，你脑子是不是糊掉了呀？”多想他拉着亲朋好友笑眯眯地说：“这是我女儿获得的荣誉证书，我女儿厉害吧？”多想他像童年时把我举过头顶，把我捧在手心。
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站在他身边，轻声说一句：“爸，你怎么这么傻。”
如果今后的岁月，依旧冰霜遍天，我亦愿意陪你一起拓冰开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