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我正在写作业的时候，爸爸接了一个电话。傍晚，我们一家人就坐在大客车里。
　　大客车里非常拥挤，连走道都加了小板凳。客车里大多是中年人，眼角旁堆积起了一些细小的皱纹，眼睛里充满了生活的哀伤，小心谨慎地在外面过着漂泊的生活。有年轻的小夫妻带着小孩回家，小孩兴奋地看着窗外，像是窗外正在播放热闹的电影。有稍微上了年纪的人，眼神流露出漠然和疲惫，可渴望回家的心却很热烈。这是从爸爸老家直接开来的车，它在老家和上海之间往返。
　　满车的人都要在这个冬夜赶回家。
　　家是一个让人感到温暖的地方，让人心里老是惦记的地方。
　　当我们在城市有了自己的房子后，爸爸把爷爷奶奶接来我们家住。那时候，爷爷已经生病了，走路不方便，他到我们家后，整天只能待在屋里。他喜欢趴在阳台的窗台上往外看，奶奶也陪着爷爷，趴在那里，一起往外面的街上看。
　　在我放学快到家的时候，总能看见爷爷和奶奶的脸，在四楼窗台上朝我笑。
　　我知道爷爷不能下楼，心里闷得慌，所以要看看外面，外面好热闹呢。爷爷的心怕孤单。
　　爷爷去世后，奶奶就回了老家了。有时候，爸爸把奶奶接到我们家来过年。过好年，奶奶就着急地要回她自己的家。奶奶说在这里住不惯，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奶奶来的时候，总是带好多好多的东西，像是把家都搬过来了。萝卜、青菜、紅薯、鸡蛋、青鱼、辣椒和葱等等，堆在客厅里，像一座座小山。
　　我喜欢奶奶住在我们家。因为奶奶在，爸爸就不那么爱对我发火了。
　　奶奶的手很巧，奶奶会剪纸。奶奶能剪出花和蝴蝶来，花捧在手里好像立刻能散发香味，松开手蝴蝶好像立刻就会飞起来。奶奶做的韭菜包子，里面放粉丝，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我一口气能吃掉五个。
　　有一次，奶奶的生日是在我们家过的。那天，妈妈买了又贵又好吃的鲜奶蛋糕。我说：“我要奶奶一直活着，这样的话，我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就可以叫奶奶神仙了。”大家都笑了。妈妈说：“那奶奶就只能住到山里面去了。”我感到很不解。爸爸说：“因为山里才住着神仙啊！”
　　现在，奶奶没有住到山里面去，她住在老家的老屋里。
　　小姑姑打电话来，让我们都回家来看看奶奶。
　　可是下个星期，我就要期末大考了，我也要回去吗？爸爸说，回家看奶奶比期末大考更重要。这时候，我才知道在爸爸心中，原来还有比学习更重要的事情。
　　我和妈妈立刻收拾行李。我看见一年前，奶奶在我家过年时，我给奶奶画的肖像。画面上，奶奶戴着月亮金耳环和太阳金项链，耳环闪闪发光，太阳无比巨大，像一枚金牌挂在奶奶的脖子上。奶奶的脸庞是红红的，是热烈开放的山茶花那样的颜色。我想要奶奶看上去永远这么年轻，我想要奶奶成为我想象的那样。记得那天我画完后，奶奶一看就笑了，说：“奶奶成老妖怪了。”
　　奶奶热衷于耳环、戒指和镯子这些饰物。她戴着配装在酒瓶里的假戒指，时间久了，假戒指就像真的一样，看不出以前白色的铁皮模样，而呈现出古铜色，像是一枚古色古香的老戒指。奶奶有一副亮亮的金耳环。金耳环本来是小姑姑的，小姑姑觉得这副金耳环太亮了，戴起来可能会太招摇，可是奶奶却不怕。于是，小姑姑把耳环送给了奶奶。妈妈买了一个银镯子给奶奶，奶奶立刻就戴上了。要是妈妈买别的给她，她总是说，她都有，别买，太浪费钱了。
　　奶奶最喜欢绿色，她的毛衣是绿色的，她的外套是绿色的，她还有绿手套和绿袜子。奶奶说：“我这辈子也离不开庄稼地，绿油油的庄稼地，特别是到了春天，多好看啊！”
　　很久以前，坐在台下看戏的人中间，总是有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奶奶。那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早早就做好晚饭，吃好饭，来不及洗刷，就带着两个孩子赶去戏台子，抢个好位置。奶奶最爱听的黄梅戏是《天仙配》。她说，仙女的生活也不容易啊，好在每年仙女都能见到牛郎和孩子。每年的七夕节，奶奶对着门外屋檐下的喜鹊窝大声喊：“都勤快点，快去搭鹊桥吧，别让仙女等太久！”在奶奶心里，她相信仙女是一直存在的。
　　可奶奶最后没有住在山里当神仙，奶奶也没成为老妖怪。
　　奶奶生病了，做了手术。奶奶每天都要吃药，各式各样的药。奶奶的头发一根根往下掉，梳头的时候，地上掉的全是头发，就好像在理发店剪头发那样。奶奶的头看上去光光的，奶奶不再用梳子梳头了，她用手理理还留下的稀疏的几根头发。小姑姑给奶奶买来一顶假发。奶奶出门的时候，就戴着那顶黑黑的假发，看上去有点怪怪的，因为奶奶的头发本来是花白的。
　　奶奶越来越瘦，奶奶的手指弯着，骨节高高凸起，好像皮不够用了；而胳膊上的皮却很松弛，好像皮太多了。
　　以前的圣诞夜，妈妈都催我快点睡着。妈妈总是说，睡着了，圣诞老人就会从窗户进来，把礼物放在我的枕头下。我很疑惑，圣诞老人不是从烟囱爬进来吗？妈妈告诉我，没有烟囱的话，圣诞老人就选择从窗户进来。在我睡着前，我总是盯着窗户。虽然我从来没有看见圣诞老人从窗户爬进来的那一瞬间，但圣诞礼物总是如我所愿出现在了枕头下。
　　今年的圣诞夜，圣诞老人会从车窗进来，让车上的孩子都得到圣诞礼物吗？车在黑夜里一路向前，我把头贴紧玻璃窗，拼命地看外面。天上的星星闪闪烁烁，我真想有一颗这样的宝石，带回家送给奶奶。爸爸的手机又响了。每次爸爸的手机一响，妈妈就立刻睁开眼睛，看着爸爸，好像爸爸的脸上写着什么答案。妈妈一定没有睡着，她只是闭着眼睛。爸爸接起手机，说：“快了，快了，再过五个小时就能到家了。”
　　车子一路飞驰，最终我还是睡着了。等我醒来时，一片寂静，大家还在黑沉沉的夜里安睡着，家就在远处等待着拥抱这些归来的人。爸爸侧过头看了我一眼，他示意我再睡会儿。这时，坐在我旁边的妈妈也睁开了眼睛，小声对我说，再睡会儿吧，要再过一个小时才能到家。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1点57分，圣诞老人一般都是凌晨12点来送礼物的。我站起身来，看我的座位，也许圣诞老人把礼物放在背后，但什么也没有。我又弯下腰看地上、看座位下面，还是什么也没有。妈妈问我找什么。我小声地回答，今天是圣诞节，我想看看圣诞老人有没有送礼物给我。妈妈听完这句话，露出了一丝微笑，拉了拉我的胳膊，让我坐下。她小声对我说，圣诞老人要给那么多在房子里的孩子送礼物，他不一定来得及给车子里的孩子送礼物。她猜想等圣诞老人空闲下来，他会记得给那些坐在车子上、船上或者飞机上，还有好多好多因为各种原因没拿到圣诞礼物的孩子补一个圣诞礼物的。
　　我难过极了。我多想圣诞老人送我一颗小小的宝石。本来，我可以带着那颗小小的宝石回家送给奶奶的。
　　月亮一直跟着我们。
　　等我们到站了，从车上下来时，我看见月亮就在我们头顶，它好像一大滴眼泪。
　　奶奶躺在床上，她看上去瘦了很多，脸黄黄的。她睡着了，时而又睁开眼睛看一眼，奶奶仿佛能在梦境与现实里自由穿行。每每她望向现实的那一眼，大家努力去猜测她的意图。在奶奶又望向我们一眼时，爸爸和几个姑姑都让我快点叫奶奶。二姑朝奶奶说：“你的孙子回来看你来了！”
　　奶奶看见我不像以前那样笑了，奶奶好像失去了表情。短暂的一眼后，奶奶进入了她的梦境。爷爷会来路上接她吗？奶奶的手上满是针眼，吊针孤单地悬挂在竹竿上……
　　窗外的鸟开始鸣叫，当它们急切地歌唱黎明时，月亮最终告别了我们。奶奶跟着月亮走了。在另一个世界里，奶奶在等待她的黎明。
　　爸爸哭了。
　　妈妈哭了。
　　我也哭了。
　　那一刻，世界很安静。那一刻，世界很不安静。
　　爸爸说，过几天，奶奶将化为灰烬，她的灵魂会飘到天上去。我希望，每一个春天回来的时候，每一次绿色遍布大地的时候，奶奶在天上都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