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着乳房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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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黑蚂蚱住院21天了,可输液架却是空的。因为欠费,医院已拒绝给他治疗。
  黑蚂蚱得了那种看不好的病。大夫说,是淋巴出了问题。我不知道淋巴是个什么东西,感觉有个米粒般的疯狗,在他身体里随血液乱窜,还时不时探出头来,血淋淋地从里面咬他一口。他仰卧在病床上,黝黑的身子像被几根木棍瘆人地支撑着。他的头本来就大,体形却瘦小,有种难以解释的不搭调。他双侧脸上有深陷的窝儿,老鼠似的偶尔张张嘴,声音大多发不出来,像是噎在喉咙里。让人感觉,如果能从黑蚂蚱暗黑色的嘴唇里,哆嗦出几声呻吟,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这天早晨,医院催费护士又来了。她穿浅红的护士服,蚂蚁搬家那样勤快,并冠我“赖皮”的称谓,让我带着病号回家。我知道,她的牙缝里差点挤出“狗”字。我用拳头砸了下大理石窗台,怒不可遏地说,我是他工友,明白吗?我是陪床的!
  我的声音有些粗重,打着旋儿往上飞。催费护士哼了声,撇了撇嘴,“知趣”地退出病房,却迎面撞上了一位进来的陌生护士。我懒得理她们,转过身,努力把病房的玻璃窗开到最大。楼高风大,这是第19层。医院应是担心绝望的病号跳楼。凭我再努力,也只打开拇指宽的一条缝儿。我闻不惯病房的消毒水味儿。病号的呻吟声,让我头昏脑涨。我喜欢让微寒的风吹我的胸膛。
  远处的楼房,氤氲着一种模糊的安静。我趴在窗台上,看楼下。医院铁栅栏后墙,看着是一条黑线,再往外有条城中河。小虫子似的人群,在河右侧的柏油路上爬来爬去。岸边的白杨矮了下去,听不到叶子碰撞的声音。明晃晃的水面上,漂着几只凫水的小东西,看不清是鸭是鹅。
  我是新调过来的,叫蔡小琴。请大家多多关照哦!您好,那位老师请关上窗哦!
  这声音让我惊了一下。带川味的普通话,尾音很重。
  转过头,蔡小琴在我面前。是个实习女护士,她胸前挂着个塑料牌,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她个子不高、圆脸,肤色白皙,眯起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清澈的笑意。
  我余怒未消,轻声嘟囔着说,这医院,看见钱就是爹!
  蔡小琴愣怔了一下,蹙了蹙眉,转身离开了。
  这是个普通病房,里面躺着八个病号。黑蚂蚱的头发进医院就剃光了,他的黝黑和瘦弱,让人实在猜不出33岁的年龄。他的耳朵上方画着个红方框,应该是病灶部位,醒目得有点夸张。其实,这个癌症病房的男女病号,都被画上这种东西,只是位置不同,给人感觉像被标注了死亡密码。
  我瞥着蔡小琴。忽然感觉,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九点左右这个时间点,蔡小琴有些忙,扎针、输液,陀螺般在病房里转。她消停一会儿,就在病房门口坐着。那里放着个小桌子。她面前还放着本书——《基础护理学》,好像一直默背着什么。但一有病号喊,她就弹簧一样跳起来。有时找不到她,我就借题发挥,拿话儿刺她,你是这个病房的专职护士,跑啥跑?她拿眼睛瞄我两下,解释一句什么,无非是拿药去了、大夫叫我什么的,然后笑笑。
  有一阵儿,蔡小琴站在黑蚂蚱病床边,看看空的输液架,摇摇头,目光越过我,然后罩在黑蚂蚱身上。她站在那里有些发愣,左手握住攥起的右拳,来回摩挲。黑蚂蚱的眼神和她应该有碰撞。他翻了下身,开始面南侧身躺着,露半个脊背,不时用干瘪的手指触摸身体的某个地方。我知道,黑蚂蚱在疼。他的嘴唇有些抖,挣扎着张开,然后合得很慢。他的眼珠突兀得厉害,四周凹陷得让人看不下去。但是,黑蚂蚱一直瞅着蔡小琴的胸脯看。
  我瞪了眼黑蚂蚱,他赶紧闭上了眼睛。
  中午过后,让我想不到的是,蔡小琴拿来几盒止痛药,递给我,說,外面买的,管不多大用,能缓解疼痛。一天三次,每次两粒,给他吃哦。
  那一刻,我脸上出现了一种惊慌的燥热。
  B
  黑蚂蚱是我的建筑工友。我们一起给山东辉城大厦盖物流仓库。他本名叫孙小南,河南农村的。有一次,工地老板说,孙小南,你长得黑,细胳膊细腿跟个蚂蚱样儿,就叫黑蚂蚱吧。大伙咧开大嘴哄笑一阵,开始唤他黑蚂蚱。我和黑蚂蚱都是小工,干不了瓦工砌体、机械塔吊的高级活儿。别人干一天一两百,我们几十块钱。而且,工地老板发钱时,先尽着别人。本来我和黑蚂蚱商量好,下回发了工钱就辞职。我联系了一家大学食堂,那里干活的女人多,我们这俩光棍儿,可以去碰碰运气。
  未来让人期待,想想都幸福得一塌糊涂。我的荷尔蒙,甚至出现了突然旺盛分泌的现象,裤裆里整天湿漉漉的。可是,黑蚂蚱却突然出事了。那天早晨,是个难得的晴天。一场大雨过后,那个叫雾霾的破东西不见了,吸口气都带着甜味儿。深秋的阳光有了种模糊的温暖,塔吊女人般伸手扭腰跳着舞,地面上的积水白花花的。那一刻,黑蚂蚱没戴安全帽,正推着铁质独轮车,撅着屁股努力前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车上的红砖散落一地,有十几块霸道地砸在他身上,他晕厥过去。工地上泥多水多,当时都以为他是滑倒了,被砖头砸晕了。大家慌慌张张抬起黑蚂蚱,安放到拖拉机的后斗上。关键时候,工友还是相当团结的,不像平时一句话说不准,拿着砖头就拼命。在抬黑蚂蚱的时候,我感觉他的腋窝里藏着个大疙瘩。我当时还纳闷,这个地方应该砸不到的,怎么肿了?
  在医院,抢救黑蚂蚱没少费工夫。开始以为是外伤,后来发现压根不是那回事儿。在那个叫ICU的病房外,我待了三天三夜。这个地方是重病号入院待的地方。医生给黑蚂蚱判过“死刑”,让家属准备后事。黑蚂蚱是个孤儿,我不知道谁是他家属。我抖着病危通知书,在黑蚂蚱的手机通讯录上,查到了他姨家的电话,打通了,他姨说在家忙着看孙子,没空过来。后来,护士还让签字,上面写得很邪乎,我感觉,全是医院推卸责任的事儿。黑蚂蚱不会就这么死掉,我头皮发麻签了字,结结实实冒充了一回黑蚂蚱的家属。签字的时候,我心里有点哆嗦,自己到底算干什么的?万一黑蚂蚱有啥问题,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我和黑蚂蚱的关系“不一般”,还住在一起呢。   由于写小说,我多年来变得神经兮兮,啥事喜欢探个究竟。工地这个工作,是我做得最久的,因为认识了黑蚂蚱。感觉他不同寻常。比方说,黑蚂蚱躲到野地边,用奶瓶喝水,就是小孩子用的那种奶瓶。人家小孩子玩的气球,黑蚂蚱也想法糊弄到他手里,这小子吹起气球,就开始在自个脸上摩挲,闭着眼睛很陶醉,任凭人家小孩子吱吱哇哇乱哭……这个发现让我兴奋。我求工地老板,和黑蚂蚱单独住在了一起。
  有间小房子是现成的。南边是料场,放着一些沙子、石灰、钢筋和水泥板。看材料的老头儿要求晚上加人。我们的进入,等于增加了两个免费的夜间保安。
  在辉城,我和黑蚂蚱终于有了间小屋。十几个平方,面南背北,建在一个土堆上。土堆很高,这样小屋就跟着长高了,站在窗前能看到工地院墙外的田野。田野中间,有条小路弯七扭八地伸向远方,静悄悄地消失在一片杨树林中。搬家的时候是个春天,我们用《辉城晚报》糊满了墙。我的床靠着小窗户。窗纱是新换的,这样看远处,感觉像蒙了层绿纱。小屋北面有个芦苇坑,晚上甚至还能听到蛙鸣。我们在那里度过了春、夏、秋三个季节。我常常揣摩田野的季节变化。季节是清晰的,连接处却是模糊的,有种毛茸茸的感觉。大多数时间,我们很和谐,努力享受着属于两个光棍的时光。当然也有冲突,有段时间,我感觉黑蚂蚱很模糊。因为,我发现了黑蚂蚱的箱子。
  他床下有一个破箱子,锁着一把非常不匹配的三环牌大锁。那个箱子把我和黑蚂蚱隔开了。我疯狂地琢磨着那个箱子,并开始学习开锁了。一个路边修锁的师傅终于接纳了我,递给我几个铁钩儿。接着,我等来了机会,避开黑蚂蚱,成功打开了那个箱子。我发现了很多东西,心里感觉好笑。他的箱子里,有奶瓶,女人的奶罩,气球,一张模糊的男女合影,还有橡胶手套。这很奇怪。
  C
  我终于想起,我不久前遇到过蔡小琴。
  黑蚂蚱住ICU的第三天深夜,有个病号死了,直接拉了出来。死人用白床单蒙着头,仰躺在带轱辘的病号车上。小车划过地板,发出吱呀怪叫的声音。病人家属的哭声有点撕心裂肺,应该是感染到了我。当时,在步行楼道里,我面向洁白的墙壁,竟满脸是泪。黑蚂蚱也许真的快死了,我想着“孤儿”的后事,眼泪竟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忽然,我感觉背后站了个人,是个女护士。她递过来一张纸巾,并没说话,停了下,看了我一眼,接着离开了。我想起来,没错,就是她。我认得那双眼睛。
  三天后,在病房楼道里,我截住蔡小琴,把我的几个短篇小说手稿递给了她。
  这之前,我回了工地一趟,死乞白赖求老板拿了点钱。老板反复交代我说,什么狗屁开颅手术,能少花钱就少花钱,做了也多撑不了几天,这病本来和工地,驴屌关系没有。妈的,老子可倒了大霉了!听着老板的话儿,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黑蚂蚱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没人替他争辩,包括我。想着老板的话,我面前的一切都有了让人窒息的固体感。医院的空气是固体的,老板的声音是固体的,大夫是固体的,黑蚂蚱是固体的。我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块燃烧着的木炭,嗞嗞啦啦响。
  我把稿子递给蔡小琴的时候,她抬眼看了看我,说,你写的哦?我啥也没说,惊慌失措地跑进病房,站到黑蚂蚱的床前。黑蚂蚱的手一直在床边儿放着。我拼命给他喂水,他脸旁放着的毛巾湿透了,还用力咬铁勺子,这种力量顺着他的牙齿,努力传到我的手上。
  再见到蔡小琴的时候,她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看我。
  我忽然后悔给她我的文稿,开始躲避她的目光。接着,我知道了更令人惊讶的事情,蔡小琴是个孤儿!听别的护士嘟囔,她父母在汶川大地震中死亡。她在济南上学,毕业后,来辉城医院实习。
  又過了两天,黑蚂蚱突然清醒了,据说这叫“回光返照”。有些病人去世前,会出现这种瞬间清醒的状况。当时我很激动,扶着黑蚂蚱仰躺在被褥上。他打量我一眼,然后做出手写的动作。蔡小琴送来纸和笔。病房内的几个病号家属聚拢而来。奇怪的是,黑蚂蚱没有写字,用了10多分钟,颤抖着双手画了一个图——两个横连的半圆,上面点了两个点。他画的是女人的乳房。周围一片唏嘘声。蔡小琴说了句,啥人啊?她抢过笔,脸一红。
  我想解释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忽然想到了很多。
  一个快要死亡的人,更应有自己的尊严。我需要给别人解释。黑蚂蚱“回光返照”的那天下午,我约出蔡小琴。对于她的赴约,我一点都不奇怪。
  大概两点多吧,她下班后,我带着她来到医院后面的小河边,给她讲了关于黑蚂蚱的秘密。我的讲述有些装模作样,心脏跳得很快。她穿红平绒褂子和黑裤,跟在我的右侧,有时还抬抬右手,遮挡着午后有些耀眼的阳光。那天有风,她的长头发在风中飘啊飘的,偶尔能刮到我的脸。
  我们顺着河右岸的泛白柏油路,踩着稀疏的落叶向西走。我瞄她的时候,她会迅速转下脸,眼神飘忽到前面的路上。她脸上的疙瘩明显少了,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呈现出一种粉嫩的红色。她的眼珠黑白分明很清澈,像在水里泡着。我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了。
  D
  我说,这,关乎一个逝者的尊严,我要跟你说清楚。
  蔡小琴扭头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说,说吧,听着呢。我感觉她的叹息声是有重量的,不容商量地砸到我的皮鞋上。在医院这段时间,我西装革履的,多少和民工的身份有点不符,连我自己都觉得滑稽。
  两只凫水的鸭子,一只张开翅膀,嘎嘎叫着努力拍打着水面,追逐着另一只。蔡小琴忽然停下,坐在树下的石板椅上。树荫很浓,几丝阳光偷偷射下来,在她身上绣了点斑驳的碎花。她看了我一眼,眉头皱了下,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你的小说怨气太重,不阳光哦。
  哦……哦。
  我“哦”了两声,转了话题。我开始讲黑蚂蚱的箱子。
  我能彻底说吗?我站在那里,反复用脚蹍着一片落叶。
  嗯。
  他迷恋女人的那个东西。
  她看了看我,迅速低下了头,眼神却停在我的脚上。   我说,黑蚂蚱总是摆弄他的“宝贝”,橡胶手套充满气,贴在脸上磨蹭。我在窗户外看,他用嘴吸橡胶手套的手指,贪婪地做着吞咽动作。我想知道他的反应,迅速推门而入。他一惊,触电般在床上弹了起来。我哈哈大笑。黑蚂蚱细胳膊细腿乱舞,忽然就冲了过来,和我撕扯。他不知哪来的力气,胳膊肘夹住我的脖子。我们打了一架。看料场的老头儿跑了过来,像哄两个小孩子,拉这个,劝那个,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消停。
  好几天他不理我。我用很强的耐心逗他。在一个雨天的晚上,我买了烧酒和猪耳朵,和黑蚂蚱达成了和解。我们听着稀稀拉拉的雨声,一斤白酒很快倒进肚子里。黑蚂蚱眼神迷离,脸呈现那种酱猪肝的色泽。经过再三追问,他叹了一口气,终于说了。他的运动鞋前端有个小洞,我看到有个脚趾在里面探了探头。
  黑蚂蚱出生前,他爹就离家出走了,是唱着豫剧走出家门的,再也没有回来。他爹走时,月黑头加阴天。他娘有病,医生说叫巨乳症。黑蚂蚱8岁了还吃着奶。黑蚂蚱小时候爱哭,也奇怪,吃上奶就不哭了。后来都说,他娘是被他吃死的。
  蔡小琴的眼睛开始盯着河面。
  我顿了一下,接着说,后来,黑蚂蚱被他姨接了去。她姨父是个民办教师,姨操持家务。他在姨家待了6年,14岁那年却被姨父狗一样撵了出来。离开的原因,我问过,黑蚂蚱怎么也不说。黑蚂蚱讨过饭,什么活儿都干过,大多是餐馆跑堂。出来干建筑也就十七八岁。他没上过学,但认识一些字,他有本新华字典,都快翻烂了……我记下了很多有关黑蚂蚱的事儿。我想写个中篇,非虚构的。但一直没有写,心里很乱,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我激动地说,他有过一次初恋。
  哦?蔡小琴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的頭发有些凌乱,盖着半张脸。
  我插在裤兜里的手有些抖动,咳嗽了一声,平复了下心情,接着说,你也能看到,黑蚂蚱这鬼样,矮、黑、丑,心理还那样,女人都瘟疫似的躲着他。因为眼睛不听使唤,因为盯着女人看,他被人扇过耳光。我说,你到外面找个小姐吧,花不了几个钱的。他冲我大叫,那怎么行?那种女人不干净。
  黑蚂蚱处过的那个女人,离婚的,是个马路清洁工,他给那个女人写诗(当然,都是我替他写的),送吃的,还买花。他给女人送花的那天上午,我在远处跟着,捂嘴偷笑。黑蚂蚱抱着的鲜花里面,插着个纸片,上面有我的一首装模作样的打油诗《拯救人类》:
  春天用爱和坚韧
  拯救爱哭的夏天
  秋天笑对冬天说
  我的怀抱很温暖
  女人正在路上扫街,他单膝跪地,女人接过花,满脸是泪,抱紧了他。接着不知道什么原因,女人怪叫一声,弹簧一样跳开了。从那以后,女人再不理他了。我怀疑,和黑蚂蚱不安分的手有关。
  我本来想和蔡小琴说点什么,但发现她眼里似乎有泪。
  她看了看我说,经历过亲人的死亡,死的心都有。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对周围非常恐惧,仿佛置身盛满黑水的深井里。我曾想过很多种自杀的方式……但是,我得到来自周围的关心和爱,可这不是主要的哦。你刚才说的诗歌里有拯救。你知道吗?拯救自己的心,主要还是靠自己哦!这个世界需要拯救的人和心太多了,太多了呀!
  蔡小琴忽然双手抱头,努力揪着自己的头发。她好像要在头发里面,揪出什么东西。
  我离开了。走出了很远,我回头看时,她仍坐在那里,双手托着腮。蔡小琴的身影在阳光下,越来越模糊。
  E
  病房里,黑蚂蚱的姿势还是我刚才出门时的模样。他佝偻着身子,侧躺着。我站起身来,对着全病房的人说,他画的图,我解释一下。
  病房里忽然很安静,病号们的呻吟声,像被刀子瞬间割断。我的语调很低,声音可以攥出水来。我说的时候,不停地指着黑蚂蚱,好像这会儿,我成了博物馆里的一名讲解员,在对着一具木乃伊,指手画脚地给游客们做着耐心地讲解。
  我说,他有一些书,圣经之类,还常对着书磕头,双手合十,虔诚得让人诧异。他给我反复提过一个女神,叫阿斯塔特,女神被描绘为“长着乳房的大树”,是腓尼基文化的崇拜者,象征爱与繁育。
  我说,他看到电视上一些女人袒胸露乳,扭来扭去的,他就骂,很奇怪的骂声。
  有天晚上他忽然不见了。后来,我终于在树林里找到了他。那晚有月亮,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抱着树转圈儿,抬头看天,唱歌。什么都唱,豫剧、流行歌儿。他双腿一直紧夹着树,舍不得松开,好像这么一松,就会失去什么。那晚,他唱了多久,我就猫在一边听了多久,能拯救灵魂的歌声,往往是苍凉的。
  我讲述的时候,感觉嗓子在冒火。
  我看着黑蚂蚱。他紧闭的眼角上,挂着一个泪滴。
  第二天上午,医院对黑蚂蚱进行了最后一次抢救。他的病床被推到一个小单间里。我透过抢救室的玻璃窗,往里面盯着看。护士轮流对黑蚂蚱进行了胸部按压,蔡小琴抢着做了几次,她的额头满是汗。别人做抢救的时候,她双手交叉,在抢救室内转来转去。黑蚂蚱被抢救了两个小时,直到死亡,一直瞪着眼睛。
  我给工地老板打着报丧电话。我能感觉到,老板有卸掉包袱的轻松,他始终没有露面,黑蚂蚱的姨父却忽然来了电话,问了我详细地址后,声音忽然有点咆哮,这个狗日的老板,不负责任,这两天我就赶过去,不能跟他算完,让他赔,赔个底掉……忽然,黑蚂蚱姨父压低声音说,这熊孩子,本来我不想理他的,当年,我撵他出门是因为,他竟然跪着,要吃他姨的奶水……我哆哆嗦嗦地听着,想起黑蚂蚱呆滞绝望的眼神,我忽然感到一个逝者的孤单,心里空荡荡的。
  黑蚂蚱最后那次胸部按压,是蔡小琴做的。几分钟后,我忽然看到了吃惊的一幕,蔡小琴拿着黑蚂蚱的左手,隔着洁白的护士服,按压到自己的胸脯上。看得出来,她很用力,胸部陷在身体里,身体剧烈抽搐。周围诧异的眼神,密密匝匝裹住了她。黑蚂蚱的右手忽然轻轻抬了一下,抬得并不高,也就是刚刚离开身体,接着迅速落了下去,直到静止。
  我眼前一片模糊,接着想到女神阿斯塔特,感觉蔡小琴忽然变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晚上,我把黑蚂蚱安葬了,偷埋在工地旁边的树林里。没有坟头,他和土地融为一体。但是我感觉,黑蚂蚱在我眼前,奔跑、跳跃,他像话剧中的主角,他到哪里,身上有束光就跟到了哪里。黑蚂蚱冲我做着鬼脸,孩子般顽皮的笑容写在他的脸上,嫩草、鲜花、杨柳、河流……春天的香味儿在周围弥漫。
  我本来想和蔡小琴说点什么,但是第二天,我却找不到她了。她同事说蔡小琴回了老家都江堰,并捎给我一封信。我迅速撕开信封,里面就一张纸,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一行字:
  你要,坚持爱着这个世界!
  责任编辑 王宗坤
  邮箱:wangzongkun200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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