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峰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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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量变引起质变。这唯物辩证法的论题,运用在发射场上,又是一种什么状态?
  如果我们没有自产的设备,只能向别人购买。那样一来,你的命运还捏在自己手里吗?可自产的设备在哪里?在一张空白的纸上,要专家们自己研制开发。从这个意义上讲,没有设计,就没有这个发射场!
  搞“特装”设备人,他们都经历了些什么?
  这是一个最具风险的行业,连睡觉都带着压力……如果你心脏不好,千万别入此门。而他们对妻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老婆,对不起!如果你吃不了苦,就别当航天嫂子。
  再看看那个女神是怎么给大火箭“喂食”的。而发射的最后一分钟里又发生了什么?
  没有设计,就没有这个发射场
  其实,比五人小组更早进入发射场的,还有很多单位。比如发射场的每幢建筑、每个标志性的地标、每根电线杆、每条路,都经过精心的设计。设计单位就是原总部工程所。
  还记得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吗?让世人震惊的2008年奥运会的开幕式和闭幕式,总设计就出自这个设计单位。
  这个设计所也是最早进入,或者说最早介入文昌发射场的单位之一。
  那么,究竟有多早呢?
  酷爱自行车运动的刘晓华总师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当时,我还是一个年轻的计划科科长。那一天,我们单位来了很多专家,他举着一只普通的相机,跟着跑前跑后,很卖力地拍照,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不但没受到表扬,反而挨了一顿批。什么原因挨批?相机太普通,洗出来的照片质量太差,人都看不清楚。所以,这个跟雷锋有关的日子,他虽然做了一件好事,但做得不尽如人意,所以这个日子让他记忆犹新:2002年3月5日,也是发射场论证小组在他们设计所成立之日。
  成立之日,也是他们参与之时。
  文昌发射场的立项、选址、设计等,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即便是现在,发射场只要有重大的活动,这个单位方方面面的设计技术人员和专家都得出场。我还发现,每次故障“归零”会上,争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也少不了他们设计所的这些人。
  有一天,我在接待站会議室外,听到里面吵得很厉害,也有设计所的人。
  黄武青高工出来接电话,我抓住时机赶紧上去打听:“大家为什么事吵呀?”
  他说:“为气体浓度监测报警、空调保障、轨道间隙的超差。”
  我还一头雾水,可他转身回到会议室继续“吵架”去了。
  第二天,我又问分管这些试验的装备处副处长李建军,他终于给我解释清楚了:前面两个问题涉及安全,所以大家吵得很凶;气体浓度报警,主要是对气体有个监测,如果它不报警,相当于没这道屏障的保障了,对设备产生一些危害;空调也是这样,供电安全,不符合消防用电,使用标准不规范,将会导致失火。前段时间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已发现不安全因素,发射完之后,电缆出现一些问题。大家吵的焦点就是这两块。
  吵出解决的办法吗?
  当然,必须的:整改、停用!
  “昨天吵得太厉害了。今天说起来简单多了。”李建军笑道。
  平时,很少看见设计所的人,他们跟上班族一样,穿着防静电工作服,到点就走,开饭时又一脸疲惫地回到接待站。尤其是前面说到的低温燃料专家陈虹,被晒得黑不溜秋,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你要不认识她,还以为是黄土高坡来的乡村女教师,朴实得一点不像西子湖畔长大的江南女子。可就是这个小女子,千万不能小瞧她。没有她,可能就没有300立方米的液氢贮罐。
  还是回到陈虹的设计上来。我想知道这对文昌发射场究竟有多重要?于是,怀揣这个问题,我又去请教工程指挥部第四任指挥长广记,他是这样回答我的:
  没有设计,可能就没有文昌发射场!
  有这么重要吗?
  “没有我们自产的同类设备,我们就只能向别人购买,这样一来,你的命运就捏在别人手里。所以,我们必须把自己的命运捏在自己手里,这就需要有我们的自产设备。而要有自产设备,就得先在一张白纸上把它设计出来。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设计,就没有文昌发射场。”
  其实,对所有大国的航天发射场来说,液氢贮罐都是航天发射场存在的前提。而有没有自行研发的航天液氢贮罐,则是一个航天大国真正实力的体现。
  文昌发射场之所以能够建成,第一需要突破的是设计技术难关,包括关键设备的研发。
  这个发射场不同于其他三个发射场。虽然西昌采用了低温推进剂,但海南的低温燃料用量是西昌发射中心的10—40倍。
  第四任指挥长广记说:“有关这一点,总部一位领导在文昌发射场建成后,说过这样一段话:‘量变引起质变。文昌发射场几十倍的量,根本就不是量的问题了,让设计所一定要关注建设使用的问题。文昌发射场首先要突破的是加注和供气。加注和供气的技术难关不突破,文昌发射场就设计不出来。设计不出来,何以成谈得上建设?所以,设计所的人,前期投入了大量人员进行关键技术的攻关和关键设备的研发,而且做了大量的工作。’”这是上级领导对设计所所做的工作的评价和认可。
  当时,广记还在设计所当所长,他说,他当时自筹资金2000多万元搞研发,特别是300立方米液氢贮罐的研发。
  “这个液氢贮罐的研发,不知走了多少艰难的历程。”
  目前,在我们国家,还没有大液氢贮罐,只有西昌100立方米的液氢贮罐,但这也是从一个航天大国购买来的。如果再拿类似这个型号的设备,给我们大功率火箭加注,简直就是用矿泉水瓶给大象喂水,根本不解渴。
  大流量的输送,大流量的贮运。这是文昌发射场的特点。鉴于这两个特点,必须要有250立方米以上的液氢罐子。   广记介绍说:我们最后定位在300立方米的液氢贮罐。
  “可是,要研发300立方米这样的大罐子,而且还是运输式的大贮罐,说真的,不仅是我们设计所,就是我们国家现有的技术力量也很困难。从量变到质变,有不少关键技术需要突破。这个技术解决不了,就无法做起。”
  当时总部和设计所的领导,首先想到最省心也是最捷径的一条路:从国外引进。
  “派人去德国的林德、法国的法液空、俄罗斯的深冷机械三大低温公司洽谈。我们直接跟人家说,想买他们的东西。人家回复得非常好,都说没问题。等我们马上要立项,科研报告出去了,再去跟人家谈的时候,人家告诉我们说,他们做不了主,要报批,这是国家管的设备,要上报国家批准才行。德国的林德公司,回答是这样,不想卖给你;然后,再去法国法液空试试吧,人家也说同样的话。我们还抱幻想:俄罗斯应该可以买到吧?又去了俄罗斯。俄罗斯的深冷机械公司说,你们有这个需求,很好!但我们得给国家打报告批准才行,我们做不了主。另外,他们要的价位呢?早不是原先说的那个价了,翻了一番还要多。即使这样,能不能卖给我们,也不好说。”
  “回国后,我们向上级机关首长作了专项汇报:文昌发射场大流量加注系统设计遇到了瓶颈,贮运罐技术遇到难题,我们本想从国外直接购买,但这个政治风险太大,经济风险也很大,而且在价格上完全不可控。还有一个风险:即使花了大价钱弄回来,有了故障怎么办?每次都得请人家过来维修吗?这样,我们永远都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广记对上级领导说:我们想走自主创新的路子。
  他还向总部首长保证,这条路我们一定要走成功!
  说完这句话,广记把自己吓一跳。他问自己:你这自信从哪里来?
  从奥运会开、闭幕式的设计吗?那时候他在设计所当所长——那可是上万套设备,全都是设计所人员在控制。他觉得应该相信这个团队的设计能力。
  但他们设计所缺少搞低温燃料的专家。
  怎么办?
  出去“挖”。
  果真从航天十五所“挖”过来一个人才。
  这个人,个子不高,戴眼镜,还是个女性,名叫陈虹。
  陈虹,1989年浙江大学热物理系低温工程专业的研究生。正在她读研的时候,有一个契机:为了长征三号甲火箭,航天科技集团来浙江大学寻求搞低温技术方面的人才,她一毕业就来到了北京,进了航天科技集团下属的十五所。陈虹是地道的杭州人,还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父母根本不舍得放她去北方工作,要她留在杭州。可陈虹十分热爱自己的专业,只有去航天才能让自己学有所用。这个让人感觉陌生又冰冷的、听起来都让人畏惧的低温工程专业,在她眼里似乎很简单,就是不停地碰到问题,又不停地解决问题,还能一直在一线干,瞧,她说得多轻松!你也可以从她的话语中,知道她对自己从事的工作有多痴迷了。而且,一干就干了27年,都没干烦。她和她的团队,还创造了中国的许多第一:研制低温真空绝热远控阀门,国内首创;大流量高扬程液氧加注泵,也是国内首创。后来,又接手大型高真空多层绝热液氢300立方米运输贮罐的研制,更是中国首创,该运输罐容量达到亚洲最大。
  他说:“陈虹很讲政治。十五所待遇比我們高多了,但她没讲任何条件就过来了。”
  而陈虹自己是这样说的:“我赶上了一个好机遇。这不是每个人都能赶上的。”
  多么可爱的陈虹!
  平时,陈虹除了回家吃饭,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办公室里,带着她的团队天天攻关。这么说,一点不含水分。
  陈虹却微笑着说:“不加班怎么办?接受了这个任务,就得埋头苦干,查资料、吸收、消化、再创作,每个环节都要时间。还要非常细致扎实地工作,才不会出问题。”
  陈虹说,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在想,都在算。前期的方案、流程的确定,都是她拿的。
  陈虹还发自内心地感谢领导,说领导这么放手让他们去干。这些年,一直能在一线的岗位上——只有在一线,你才会知道它的缺陷在哪里,你才能再去完善,才能越做越好。
  陈虹所说的一线,就是发射场。
  作为一个领导,就是要让自己的属下,把他们的特长发挥得越长越好;让他们身上的短,短得叫他们自己都看不见,这才是领导的水平。工程指挥部第四任指挥长广记如是说。
  有一天,陈虹终于跑来向他汇报说:“300立方米液氢贮罐设计出来了。”
  广记有点吃惊,半天没说出话来。不,是高兴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陈虹以为他不相信,就跟他打包票说:“所长,应该没问题。”
  他说:“对,我相信绝对没问题。”
  这是广记发自内心的一句话。他太相信他们设计所的那些专家了,他们在关键时刻,从没掉过链子。就说陈虹,一天到晚钻进设计图纸里,闷头不响的,事业心这么强,不相信她还相信谁?他是猛然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有点昏头了。可不是吗,比他预估的时间提前了许多,后面的话是脱口而出的:“那就赶快研制吧!”
  陈虹看着他,问:“找谁研制?经费呢?研制的经费在哪里?”
  广记猛然一惊,醒过神来:可不,新发射场的建设立项还没批下来,这个钱从何处来?
  可转念一想,研制不得有过程吗?等立项批下来,再开始建造,时间上不就晚了么。我们不能起了大早,赶个晚集啊。再说,设计图纸是出来了,可它还躺在图纸上睡着,还没变成成果,这一过程谁知道又要多长时间?宁愿液氢罐等发射场,也不能发射场等液氢罐。而且,话又说回来,尽管相信他们的设计,可怎么验证设计是成功的?设计到制造,又是个漫长的转化过程。这些,他当然没跟陈虹直说,人家费尽心血,完成设计,已经是攻坚克难,填补国家大型液氢贮罐的空白了,已经很了不起了。你找制造方研制的相关问题,也不能再落她肩上,你自己得尽快想办法,找个厂家把贮罐制造出来。这才是当务之急。   于是,广记又向技术团队打听国内哪家生产低温罐厂家信誉好,他们马上给他提供了晨光和圣达因,说圣达因给海军做了很多低温罐子,有不少是抽真空多层绝热的,质量都不错。
  圣达因在张家港,广记立即去张家港找到圣达因集团的施才兴总经理。不料,施总根本不干,说我没钱呀,我要投入1200万元,这个代价太大了。
  广记也不着急,心想,我慢慢跟你磨。广记耐下性子,说你给国家作点贡献,提高一下你们企业的知名度,多好啊!我们国家现在没有这个东西,你做了以后,你就是国家首创,名利双收不说,将来,就是别人再做,也是跟你后面做,首创永远是你们的。这多牛呀!
  圣达因的施总还是不松口。
  广记靠三寸不烂之舌又继续磨,他不相信他不动心:如果有可能,我们将来的发射场买你的罐子,你资金还可以回收——当然,这是要通过统一招标。
  人家没动心,还是不答应。
  广记决不放弃,放弃就不是他了。他还打定主意,从北京专程跑去张家港,一次不行,再去一次。
  瞧,这是第三趟了。话还是那些话,重复来重复去的,并不新鲜。但这次,施总终于被广记说动了,形势整个扭转了。广记说:人家圣达因也是讲政治的,也是有觉悟的,为了中国航天他们是作出贡献的。但他们得报请上级机关的批准。后来人家真的投资了1200万元,开始研制300立方米的液氢贮罐。
  圣达因在整个研制过程中,要求他们的技术人员一定要在现场盯着,一定要把设计意图、关键的结点、关键的环节,全程都要跟踪到底。
  那时候,广记的压力还是大了去了,他担心设计出来了,研制不成功,等于白设计,这又怎么向总部首长交代?汇报时已经把话撂在那里了:“要自己走自主创新之路,把液氢贮罐设计出来。”尽管不是立军令状,可跟立军令状有啥两样?要是设计出来制造不出来,新的发射场建设怎么向前推进?技术先进性又体现在哪里?所以,他要求技术人员在关键结点、关键环节没满足设计要求的,一定不能放过,不达到设计指标,就不能往下走,一定要按设计来,要严上加严、细上加细、精益求精。
  广记“婆婆妈妈”,把手下的人耳朵听出了老茧。他说,我不严格不行啊,离成功就差那么一点点,要是放松下来,出点差错,都很要命啊 !
  他们真不错,也没白辛苦,中间抽真空检漏方面虽然遇到一些问题,但没受大影响,几乎所有的系统和所有的设备都是一次成功。
  圣达因为我们立了一大功!
  通过这件事,广记是这样总结的:当你高度重视,认真细致,把每一个环节都做到极致时,你的成功概率才会大。
  这个设计图纸成功以后,发射场的立项已经批下来了。设计所就把这个图纸踏踏实实地交给工程指挥部用来招标了。
  广记还提到,液氧泵的设计研发生产,也类似300立方米的液氢贮罐一样艰难。
  广记对陈虹的评价,用了三个“非常”:非常认真、非常钻研、非常敬业。
  “也可以这样说,文昌发射场的建成,陈虹作出了卓越的贡献,特别是低温加注系统工程。没有她,发射场的建设可能没有这么顺利,进度也可能没这么快。”
  “陈虹带领的这支团队,已经获得国家22项专利成果。在文昌发射场论证过程中,设计所成立了国家重点航天低温实验室。这是国家低温专业唯一的。很不简单了。”
  从这“很不简单”里,我却看到他们攀登的又是一座珠穆朗玛峰。
  搞特殊装备的人
  这台泵是国内最大的加注泵。它的加注量,每分钟达到3立方米。共有6台,总加注流量可达到每分钟18立方米,这也是目前国内最大、最复杂的液氧加注系统,真正使用起来很“恼火”。不是它很恼火,是系统很复杂,工作质量、流程,准备起来很烦琐。工作内容很多,你要让它正常运转,维护的工作量太大了。和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相比,这里的工作量要大10倍。也就是10倍的量变。这也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由于用量非常大,加注一次要提前两个月准备,从管路吹除、置换、液氮调试,到后续的信号联试等。加上这里“三高”的环境,对设备的影响又很大,软管有可能被锈穿的——还真发现有锈穿的现象。这是让人比较头痛的事。从设备上看,就是阀门、管路、口径、泵、贮罐、大流量分配技术,另外就是整个的规模。
  采访李建军是最特殊的,我们没坐下聊,而是坐在他的车上,他一边带着我参观他们的设备,一边给我介绍他负责的这些“冤家”——他可没为它们少操心、少吃苦。他对它们了如指掌。我敢肯定地说,他的儿子喜欢吃什么,爱好什么,学习成绩怎样,他不一定能回答上来;即使能回答上来,也得结结巴巴,绝不像介绍他眼前这些家伙。
  他带我看了加注泵后,回转身,顺便又说了说塔架:前方不远,就是塔架。
  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头顶的特大水箱,对塔架起到稳定作用,其他几个发射场没有。另外就是给喷水降噪系统提供水源,发射前要提前喷。再就是避雷塔。以前的避雷塔只有三个点,这里建的是“网”,避雷效果很棒。
  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平台的跨度大。
  另外,这个塔架用的是钢混结构,固定塔是混凝土的。取消了吊车。假如火箭卫星转运到发射塔架,产品出了问题,只有回测试厂房去处理。
  李建军真不愧搞“特装”的,什么设备在他眼里都如数家珍。
  刚好是“八一”这天出生,父亲给他取了“建军”当名字。这个颇有纪念意义的名字,没想到22岁那年变成现实。李建军说:我的理想实现了,如有可能,就是再当一回老师,这辈子知足了。后面的理想,不知他能不能实现,但前个理想,李建军很快就实现了。他在2002年湖南大学数学应用系毕业时,不到两个小时就签了意向书。有人提醒他说:你要慎重、慎重,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再说。他说,不用了。没跟家人商量,跑到西昌去了。后來,父亲还真有点小意见,觉得西昌太远了。   李建军说,选择西昌,还有一个很简单的理由,那就是受“山鹰组合”的影响,他们的歌声太令人震撼了,是天籁之音。《走出大凉山》和《七月火把节》这两首歌把我给吸引了。那时候我就想,这大凉山是什么样的呢?一定要去体验体验。
  就这样,有着浪漫情怀的李建军,大学一毕业便来到西昌卫星发射中心。
  坐在车里,仍能听见风呼啸着过来过去,感觉风会说话一样。
  李建军带着我到了氢现场。
  “长五”合练出现冰堵情况。李建军认为,是环境的问题,再就是量大,也许还有很多没暴露的问题。这里有很多让人想不到的事情,比如不锈钢,居然还能生锈,锈得还很厉害,这给发射场设备带来很多麻烦。第二个,背阴处就比太阳底下厉害。比如发射塔架高处,就比下面好一些,这可能跟氯离子有关系。有很多环境气候带来的问题,还没研究透。李建军的话里,带着忧患的意识。他手臂一伸,指着前方说,建成的这些管路,看上去很别扭,就像人脸上长了青春痘一样,让人挺不舒服的。这也是大环境造成的,没办法。
  后来,我在写作中,再听录音机,它里面仍是猎猎的风声,让李建军的声音听起来悠远又沧桑。
  没几分钟,车又到了一个白房子前。
  外面的场坪上,放着一个个大罐子。假如把它们缩得无比小,形状就像一颗颗小药丸。
  李建军指着液氢场区,颇有一丝骄傲地说:“这是全国用氢量最多的地方。最大的亮点就是这些贮罐。”
  这里我看见的就是陈虹他们设计的宝贝。不过,采访李建军却在陈虹之前。这时,我还不认识陈虹,也没有采访陈虹的领导广记。所以,李建军是第一个给我介绍这些罐子的人。
  这是目前我们国家在用的最大贮罐了。以前有过100立方米的,是从俄罗斯引进的,170立方米的我们国家在研制。为了文昌发射场的需要,我们又研制了300立方米的贮罐。
  从2011年招标开始,到2015年左右才完成,用了三四年的时间。李建军皱起眉头又想了想,补充说:加上陈虹他们设计的时间应该还不止三四年。
  李建军戴副眼镜,说话湖南口音。小平头,中等个,看他的模样,就是好人一个。后来我才知道,他跟陈虹他们相处得像亲人一样。有一次散步,我和陈虹走在李建军的后面,陈虹猛不丁地冒出一句:“建军,小背驼着难看呀!”这话,像不像一个亲姐说的?是啊,陈虹在这批人眼里就是“大姐大”。
  李建军说:“当时,弄这个贮罐时有两种声音,一拨人赞成进口,一拨人赞成自己研制。包括后面看到的空气压缩机也是这样,都有意见分歧,有些人想进口,有些人想自行研发。最后还是自己研发。你想,进口很容易,但出了问题,售后服务可就太麻烦了,时间质量全捏在别人手里,而且备件采购、周期都是麻烦,时间很慢不说,主动权也不在自己手里,对试验任务保障就会造成困难。国内生产的就不一样,这些企业都是长期搞军工产品的研发,对我们这一块是相当的重视,我们有什么问题,他们能做到24小时服务,可以说是随叫随到。但对他们来说,就是市场面比较窄,像这样的大罐子,只有发射场用,独此一家。这些军工企业境界还是很高的,还是很可爱的!”
  这些可爱的企业,分别是四川空分、南京晨光、中集圣达因、杭氧集团。
  在此,我们也要向这些境界高又可爱的军工企业致敬!在中国航天迈向世界强国的征程里,不该少了他们的身影!
  李建军说,运送这些罐,有太多的故事了。
  它高度要求6.5米。在杭州生产。从内河运到上海,再海运过来。当时的配套条件很差,没有码头,就是一个摆渡的,从东郊转运到码头,这沿途的道路很难满足运输要求,转弯半径要60米,净高6米。你想,这么一个大家伙,怎么弄?
  那段时间,不知克服了多少困难,天天想,感觉脑袋都要想破了。从选择什么船运输,就开始研究,最后还是选择甲板舶,它只能在近海航行,超过8级风浪就得停下来。再就是清澜港航道淤泥很多,进来时是引航进来的。有关这方面,中远公司和地方政府给了很多支持。
  码头还是私人老板的,跟他协商了半天他才同意借我们用。码头很简易,不具备运输作业,但别的地方更上不来,只能从这里把它弄到平板车上。这么一大家伙,弄起来实在太困难了,罐子有200多吨,加上车就是300多吨,这么一个又大又重的家伙,什么都受到了限制。
  卸罐的时候,得跟着潮汐走,只有涨潮时才能卸,一天也只有个把小时的时间,还要赶到潮汐最高点,运输船才能靠过来,这时候特别要小心,相当危险,弄不好,船就有倾覆的危险……李建军边说边摇头,似乎那些艰难又险峻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想起来脑袋都痛。
  但李建军还是把很多细节省略了。从他的表情里,你可以接着往下想。可外人很难想象那一段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不用费心去想,结果肯定是那冰冷的大铁罐终于弄上岸了。
  一路磕磕碰碰地进了发射场。最后,意料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深陷泥淖。
  都进了发射场大门了,陷进去一次不说,后来,拐弯的地方又陷了一次。
  “就这地方!”李建军跺了跺脚,“到这里,就陷到沙地里去了。什么推土机、拖拉机,能用的工具全用上,能想的办法全想了。折腾了多长时间知道不?整一个多月,才把它弄上来。简直把人折腾惨了!”
  这时,李建军边说边笑,好像讲的是别人的故事似的。
  安装时,这里是满目黄沙。李建军说,那时我就想,要是哪天一进来,满眼都是罐子,那我就开心死了。
  说完,他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笑得可燦烂了。这是因为,满眼的罐子就在他眼前。   接着,李建军又介绍了它们的几个特点:
  第一个特点:规模是最大的,阀门管路也是最新研制的。
  最大的亮点,就是外增压器。以前是通过自增压,给管路加注。现在是外汽化增压。外置的汽化能量大,再回到罐里,通过挤压进行加注,这样的好处是,加注流速和能力大了,液氢的加注量也大了很多。自增压达不到,所以才考虑外置增压。
  还有一大特点,就是设备自制氢气,对贮箱的置换。设计人员还在这里加了一个回温器,其实也就是汽化器,对温度的第二次提升,使氢气回到常温,输送到塔架上。对氢箱进行置换,这一点和西昌发射场不一样了。西昌是氮气和氦气置换,这里为了节省氦气——因为它体积变大,需要很多氦气。这也是因为我们国家是贫氦国家。贮箱这么大,全部用氦气,代价太高。现在就用常温的氢气,置换完了后,这就节省了氦气资源。
  液氢进来后,这里就是整个场区最危险的地方。
  他用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子。
  接着,李建军在另一个罐子前停下:这是氦气集装箱。研制它也很不容易,进行三次碰撞才通过。上路运输也很麻烦。
  就是用它来进行气瓶置换,也用来在火箭上增压用气,因为它安全。
  这是高压大口径的阀门和管路,是输送气体的,也是成倍地增加,这里比西昌增加了好几倍。
  汽化泵,每小时汽化8立方米液氮,是全国最大的高压汽化泵。
  整个过程下来,没有一个不难的。特别是氢系统的研制,贮罐的研制,安装调试,等等,付出的心血太多了,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前期的研制,没有什么经验可借鉴;阀门、管路,这么大的集成,国内没有经验可借鉴;从设计层面开始,到招标,厂家的选择,都是很大的难点。
  设备进入研制以后,难点的攻关:抽空工艺怎么去实现;贮罐,这么大的贮罐,管路走向怎么实现;这是个钢结构,意图又怎么去实现;工艺上怎么去实现;还有抽空,这么大一个罐子,怎么去抽空?在国内都没有先例的。整个研制过程,是真正的摸着石头过河……
  攻关的难点太多太多了,而李建军都将它们一笔带过,在他眼里,已不成难点。也可以说它们都成为过去,这一页将轻轻地翻过,不必在此停留了。总之,给我的感觉,没有一个不难的。个个都难。不难,就不是中国航天。
  停了一会儿,李建军又开始叙述。
  设备进场后,安装调试,用了400立方米液氢,那是我们国家最大量的使用液氢。和西昌相比,是一倍到十倍的这种跨越。而且设备是新的,人员是新的,还没有人见过这么大量的液氢,谁心里都没底,这等于是一次全面的考核。说真的,每天,就像一把剑悬在头上,出不起任何安全事故。调试的时候,工程指挥部第三任指挥长陪着大家通宵达旦,不是研究方案,就是研究下一步怎么走。那一段时间,这一模式成了常态。还有一次氢气管路泄漏,让人特别纠结,特别煎熬,真有点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一方面要保护人员安全;一方面又要保护设备的安全。有一段时间,他身体都发生了变化,感冒咳嗽两个月都不见好。记得有天晚上,给他印象特别深,就躺在蓝星厂的会议室椅子上过了一夜——氢气泄漏,着急啊,晚上开会开到两点,不敢离开,加上咳,一晚上没合眼,反正年轻,还能扛。
  前面的那些难都过去了,剩下最难的就是规范标准管理。不是说了么,发射场人员新、设备新,规律还没完全摸着,你就很难规范性去管理。这是让人比较头痛的事情。
  这一路走过来,领导支持比较大,没有他们的支持,很难走到现在。
  最得意的有哪些?
  “是这个平台。它给我提供很好的机会。发射场建设这几年时间,你想吧,经历了多少事。从2009年开始,这一整套设备研制,到使用,全程都亲历了,若干年后想起來肯定挺自豪。‘长七’打成功后,还是有些小激动。‘长五’要是成功,就更高兴了。‘长五’要是打成功,也可以给自己画个阶段性的句号了。”
  “从目前来说,痛苦多一点,再往下走,会快乐多一点。最难的时候都过来了。当时,跟厂家开玩笑说,我没别的要求,就要求一觉醒来,你们给我铺满了管子和罐子,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这不是,说着说着,就梦想成真了。没有什么遗憾的。”
  “儿子七岁了。基本上没照顾。儿子经常跟同学吹牛,我爸爸是修发射塔架的。我一回家,儿子很高兴。”
  我能想象李建军的儿子有多可爱,说不定他长大后,又是一个中国航天的接班人。
  特殊岗位上的人们
  液氢大流量加注完毕。
  屏幕左角,能看见燃烧的火苗,是排出的氢气,如果这些氢气不燃烧,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有爆炸隐患,燃烧后它们则变成水分子,跑得无影无踪。装备部的施银根副部长给我这样解释。
  施银根戴着一副棕黑色框的眼镜,很斯文,总是笑眯眯的,是江浙标准的俊哥。
  指挥部首长们撤离指控中心,到10层的指挥室就位。
  这意味着一切正常。
  10层指挥所,就是对外发布消息的场所。到时,发射完毕,电视台的记者们都在此等候。
  施银根转身离去。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到现场看一下,我立马申请加入。
  车从指控中心出发。整个发射场静悄悄的,像进入无人区。因为再往里进,就是发射阵地,无特殊证件,禁止通行。
  即便是乘车,也能感觉到紧张的氛围。是我敏感吗?
  施银根就没有。他还在给我介绍一些加注情况。他说,很多小伙子很辛苦,晒得黑不溜秋的,有时饭也不能按点吃,经常通宵加班,瘦得跟竹竿一样,真的很辛苦。
  还有很多小伙子,找对象很困难…… 才提了个头,车停下了。马达一停,我立马听见尖叫声从耳鼓穿过,听上去挺吓人。
  施银根说,这就是加注现场。   加注现场离发射塔架看似就几步远。
  在塔架西面不远处,原是一座学校:地源小学。现在是发测站同志们的住地,还能看见学校留下的宿舍楼。学校早已搬迁到附近的龙楼镇,是中国航天基金会赞助筹建。此刻,我仿佛隐约听见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发射塔架巨大的排气声和不远处的海浪声混杂在一起,像整个大地在鸣唱。
  此处很空旷,见不到一个人影,我知道离发射现场的人员撤退还早,他们中最后一批撤出要到倒计时30分钟,此时他们不是在塔架上就是在加注现场忙碌。同时,他们还是救护队员,随时听从召唤。不知为什么,我眼前忽然闪过一群小伙子的身影:俞少行、张再经、张兴、龚顺虎、何平、周金辉、温争荣、王运科、刘远航、刘福、李勇、王磊……此刻,他们肯定坚守在我看不见的某个岗位上。有些人是最后半小时撤离岗位,这样特殊的岗位共有3个,每个岗位有3个人(厂家保障一人)。这9个人,在发射场区最危险的区域,也是最后撤离的人员。
  从事这种特殊岗位的人,心理素质要比一般人好。澳星发射失利救援时,有一过程是把箭上的燃料泄回后,最后底部那点燃料泄不尽,要有人上去把阀门打开,让它排放。听说稍微胆小的人,就不能派他上去。得有经验且胆大的人才能胜任这一艰巨任务。
  有时候,人在某种特殊岗位上工作,心理上多少会有压力。他们又是如何来减压?
  为此,我采访了一个人,他是唐功建的搭档,文昌发测站的党委书记鲁建。
  鲁建给人的感觉是精干、敏锐,眉清目秀,符合政工干部的形象。但从他眉宇间能看到一丝困倦。
  他说他每天晚上睡不踏实。晚上那一觉,赶不上中午一小觉来得踏实。
  为什么?我问。
  他说,最担心的就是场区的安全和人的安全问题。场区很分散,有很多个点,查铺查哨要两个晚上才能查完;高空作业、低温燃料加注等岗位,安全的问题都很让人操心;再就是新的火箭,氢氧发动机是第一次点火,能不能首飞成功?
  我知道当头儿的没有不操心的,连睡觉都带压力,这可能是常态。我更想了解的是,他们如何给那些特殊岗位的人们减压?而且,从事这些特殊工种的都是新手,都是第一次接触氢。
  鲁建说,从思想和身心上解决,采用科学的办法。
  什么才是科学的办法?
  鲁建说,刚开始接触时,他们一听说液氢爆点很低,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可能引爆。这个压力太大了,有的新兵甚至还有害怕的心理。
  那怎么办?
  “请专家、系工(系统工程师)还有蓝星厂的专家讲解低温燃料的知识,他们现身说法,把这个道理说清楚。尽管它们燃爆点很低,只要把握好特点和规律,认识它,就能征服它。经过几次辅导,从科学层面,有了感性和理性的认识,再加上实践的认知,大家对它的认识慢慢地深化了。”
  “不过,他们第一次接触,还是诚惶诚恐的。记得那次往罐子里装液氢时,发现一个微漏点。有个新同志吓得往外跑,周金辉和舒宇却很沉稳,拿着检查仪去一点一点检查,最后发现泄漏点,把故障排除了。通过真实见证调试,加上‘长五’合练,‘三加三泄’,对液氢职业的恐惧感没有了。我们只要认识它,按照规程要求操作,克服疏忽和侥幸,风险还是可以避免的。包括后来对液氧的认知,也是这样一个过程。”
  如何给他们减压呢?
  “利用业余时间,组织文娱活动,开展篮球比赛、拔河比赛、文艺晚会等形式调节大家身心上的疲劳和压力。”
  这些活动真能减压吗?
  我求证了动力系统的王磊,他告诉我:“打球、听歌、跑步、玩游戏用来减压。王作家,说真的,任务期间活太多了,一忙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还减什么压啊,工作就是减压!”
  用工作减压,这是什么说法?后来想想,可不嘛,一句大实话!
  鲁建还说了其他的办法,也可以用人文关怀来减负释重。大部分干部都渴望在新的靶场、新的岗位,实现自己人生的价值。各类人才,要把他定位准确,比如他适合技术管理的,就放在管理平台;有技术有专长的,就放在培养专家这条路上。给每个人规划一个适合他成长的路径图,让他看得见组织对他的培养和信任,并给他搭建平台提供机会,让他干得有动力。这个动力发动起来后,他就有信心去戰胜各种困难。这个作用力也是巨大的。
  我问鲁建,有不安心的吗?
  他很坦率说:“有。有人感觉这里太艰苦,萌生走的念头。我们也做他的工作。首先,让他明白,签了合同,你就得承认这个契约,履行合同。在政策不允许的情况下,就得正确对待。有一个上海交大毕业的学生,他来了之后,看到条件比较艰苦,再就是他感觉自己的性格不太适合在这里发展,有一段时间情绪很低落。我专门找他聊天,现在的年轻人,不喜欢兜圈子,喜欢直奔主题,那好,我就告诉他,人要有契约精神,就是将来到了地方也一样,没有这个精神,你到哪里都干不好。我明确跟他说,发射场的建设,多你一个少你一个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你想走,我们也不会留你,但是,目前政策摆在这里,你不符合条件,你还是走不了。我告诉他,找你谈心,是想通过真诚的对话,希望你在当前的政策下,依规让自己活得更充实更有意义,别在这种情绪下,把自己给荒废了。我帮他算了一下,至少得干好几年。这个年代,知识更新很快,一旦你具备条件,回到地方工作,你要是放弃学习,不与时俱进,很容易和时代脱节,你学到的那点知识也早过时了,包括你的思维也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了。就是让他别懈怠自己,要过好每一天。通过这样推心置腹的交谈,他的精神状态慢慢有了变化,后来,他也想通了,现在他的工作状态很不错。”
  鲁建说:“政治工作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政治工作也是万万不能的。我们尽量给予生活关怀,拴心留人。这个发射场建设时,本来资金短缺,能满足任务的需求已经不错了,真正和一流的发射场比起来,尤其是生活设施和工作设施,还没能和它配套,也没能满足生活需求和工作需求,更没能达到上面明确的一些建设标准。我们现在建成的电视室,只能坐40来个人,一个队的人都坐不下。就是网络室,按照现成的标准,三个人一台,也要20多台,给的房间,合理地去规划它,也只能摆放10多台,学习室也没有。住宿条件,单身宿舍楼等都还差得很多。食堂也不够用。总之,这些生活设施还不配套。厂区,这里相当于一个阵地指挥所。下去开会,都找不到地方。总之,还缺很多。有些民院,还没装空调、自来水,生活方面还是很艰苦,一个4平方米的空间,住了两个人。而且,站党委的几个领导住的也是民房改造房,卫生间是两个人共用。所有的生活都还很艰苦,大家只能克服,也能理解,就像一个新家刚建起来,不可能什么东西都一步到位,缺什么再补什么,这个家总会越来越好!”   鲁建还是很乐观的。
  但让鲁建最发愁的,上面施银根也提到的问题,就是年轻的单身干部成家问题。他们站有一半年轻干部都还没成家。他们想了些办法,譬如组织集体活动,和地方联姻,可效果不是很理想。“不是我吹我们的小伙子,他们个个优秀,学历都很高,她们着眼的也是本地青年,不想出岛,而且语言上也有障碍,总之,原因种种,成功率不高。所以,我们的小伙子想在当地找女朋友,也是相当困难的。所以只要没任务,我们尽量安排他们休假,别的也没什么高招。”
  耳边还是巨大的排气声和呼啸的风声。在它们的衬托下,我突然感受一丝冷意,不禁一激灵。
  一个多月前,我来过这里,就已熟悉的那种独特的“冷”——就是加注系统的管家李建军带我来的,他把低温燃料系统给我整个介绍了一遍。与他的声音一起留在我脑海里的还有一个面容清瘦的江南女子:陈虹,浙江大学热物理系低温工程的高才生。为研发低温燃料的贮罐,她带领的团队也付出了10多年的光景,和长征五号火箭研制的时间一样,“十年磨一剑”这句话,也适合陈虹他们。不知为什么,只要看见陈虹脸上褐色的雀斑,就能读到他们的艰辛和不易。
  17:20,我回到508。
  我突然想看一看那个一辈子和燃料打交道的加注“女神”陈虹,便跟着施银根到了七层。在机房里,我隔着玻璃,看见陈虹安然地坐在机台前的背影,她怎么就能这么有定力呢?那一刻,我真是打心底佩服这个小模小样又秀秀气气的杭州女子。
  施银根和一个工作人员交谈了几句。他问他正常了没有。
  我:又是怎么啦?
  施:刚才有一个减压阀,压力上不去。也在指标范围内,但就是回不去,一看流量也不大,声音又不响,按道理正常应该能上去,结果上不去。一看、一调、一问,厂家都了解了。厂家在现场就是好,大家也就不慌了。
  我:是什么原因呢?
  施:这个减压阀特性是,小流量情况下稳住后,保持这个特性。
  施:这边是液氢,那边是液氧……
  施:最后有个补加量。
  我:已经开始补加了吗?
  施:还没有。还要热氧排放,再补加到射前量。
  这时,高度员的声音响了起来:“打开:61、64、71、74、77。”
  “45号——”
  “到!”
  “准备打开泄压!”
  “明白!”
  “液氢最危险是吧?”我简直是明知故问。
  “都危险。液氢飘得快,液氧重,它要泄漏的话,就附着在你身上,虽然点火点不着,风一吹液氢就飘走了,它易爆,火源控制好就没事。”
  施银根告诉我,离点火发射还有70分钟。大屏幕在走,就是正常的,如果停了,就出问题了。这方面,前一段时间做了很多工作,也想了很多措施,做得非常充分。
  他给我这样介绍着。跟着他,这一圈走下来,我还是感到紧张,手心在出汗。为了让自己气定神闲一些,站在走道上把所有标语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其实,这些已经不再是标语,而是航天人工作的标准、工作态度,也是航天人追求的目标,更是航天人特有的文化,请跟我再一起默读一遍吧:
  “技术归零:定位准确 机理清楚 问题复现措施有效 举一反三”;
  “管理归零:过程清楚 责任明确 措施落实严肃处理 完善规章”;
  “追求极致 追求完美 追求卓越”;
  “严肃认真 周到细致 稳妥可靠 万无一失”。
  又一个大故障来袭
  我从七层回到四层时,走道上已站了满满一堆人。我心又像撞在一根冰柱上,蓦地一个大激灵。
  又发生了什么?
  此刻,北京时间是17:40:11。
  倒计时的时间凝固在00:20:49。
  小会议室的门紧紧关闭。有位中将亲自站着把门,不让任何人进去。你可见过这场面,你只管想象里面会议有多重要。
  顿时,我的双腿突然变沉,真的像罐铅一样。
  绕到指控中心,才听说:“一级循环预冷失败。”
  光“失败”这两字,你就能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110暂停液氧排放,暂停煤油充填。各系统保持状态,暂不进入-1小时程序。” 01下达口令时间是17:36,我到达这里,已是17:50了。
  又出事了!我尽管自认为是个无神论者,但在心里还是悄悄祈祷上苍,多多帮忙,别这么折腾辛辛苦苦了十年的人,让他们顺顺利利把“长征五号”送上天吧!
  這时候,整个指控中心显得有些混乱。已经到了十层的专家领导们,不知什么时候又重返四层。四层更便于他们掌握情况,也便于决策。
  也是这时候,我拿着小小的录音笔,哪里人多,往哪里钻。
  有人在说话,我赶紧把录音笔打开。录下来的语音,我现在把它们变成文字打出来,可惜的是,我不知道他们谁是谁,只好用甲乙丙丁替代:
  甲:程序都中止了,暂停了。
  乙:没有没有,还在走。
  甲:预冷排放还没搞啊!
  乙:反正这是必保。如果降不下来,肯定中止发射了。必保的。
  我:现在程序已经停了?
  甲:暂停。1小时还没下。
  乙:必保条件,它温度降不下来,就不能发射。
  甲:它三个小时的时候,就应该正常工作。可它没起来。
  乙:我听说调试就有这个情况。
  甲:还是应该归零,应该先归零。弄不好,就要推。
  甲:程序走不下去。一推时间可就长了。燃料都要泄出,那就麻烦了,不是三五天,至少一个月。
  我:一定要泄燃料吗?   甲:打不成得泄,那就麻烦了。这个问题还得解决。这时间可就长了。
  我:那边指挥部开会吗?
  如果要泄回,辛辛苦苦喂进火箭肚子里的东西,就得让它全部吐出来,整个程序就得逆着走。不难想象,凡是逆向的,难度都很大,就像逆流而上的船——这个比喻还是太轻了。可我又找不到更合适的比喻。总之,那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下面的录音更繁杂,听得人很费劲:
  丙:推迟两小时,也是维持。是补加的维持,不是泄回的维持。它应该是泄完以后重新补加。
  丁:就是泄完回来再加,就怕火箭做不到。它故障排除不了,得回到技术阵地。
  这句话的意思我明白,他们把塔架称为发射阵地,技术阵地是测试厂房。也就是说,火箭在发射阵地故障排除不了的话,就得让火箭回到测试厂房。
  戊:发动机会不会受不了?
  丙:做试验的时候就是按两小时停放。
  丙:低温时间超过一定程度就不行。温度一个零下183摄氏度,一个是零下253摄氏度。
  丁:常规的时间它做的也是不超过5天。燃料放在贮箱里也就是120个小时左右。
  丙:泄出来就不能用了。
  戊:泄出来就是浪费太大。液氧生产是24小时,氢生产要半个月。
  戊:400多立方米,泄回来就损失了很多,能泄回300立方米就不错了。
  丁:它汽化,液态要把它放掉。480立方米,氢太轻了,一立方米才有多重!泄回来就一点用都没有。
  我:现在问题有多严重?
  己:火箭上有问题。
  对不起,他们说的数据,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我只是感觉到紧张。真是紧张死我了。
  再听一听下面的对话吧:
  “保第二个窗口。”
  “液氢要泄回。”
  “那液氢就绝对不够了。”
  “一个月再打,重新再打。”
  “现定了原则吗?”
  “排故排好了,9点钟窗口。如果排不了,就燃料泄回。7:30决定。”
  “瞄准9点窗口。”
  “我明白了,跟系工都说了。我马上上去,马上上去。”
  “這两次做完,没有这个就算了。”
  这个算了的意思,就是今天不发射了。
  这会儿,我还看到钟文安提着文件袋冲进来,把一摞厚厚的资料拿出来,在几位首长面前展开。这应该是查看图纸吧。
  一位副指挥长说:“告诉他们,要推迟。”
  另一位副总指挥说:“绝对要推迟。”
  我:“泄的话,是否有危险?”
  “干啥事情都会有危险!”
  副指挥长:“上次做试验的时候,全部泄出一遍。在合练时这些都做过的,没什么问题。”
  这就跟唐功建前面讲的一样了,他们合练中做过燃料泄回。
  但真正要泄回,可能没人会愿意。风险就不说了,下次再组织发射的时间就没谱了。
  “今天是不能发射了吗?”我还是着急地问。
  “没定、没定!”
  “这两次试验做完,看结果。”
  “我们不要有这个压力,非得今天打出去。”
  “把后续处置好,不要有压力。”
  “现在,在做试验吧?”
  “在做!在做!”
  指挥部领导和试验队领导的对话:
  “这次温度降不下来,我们就终止。”
  “你们先做,最后一分钟都来得及。”
  “这次打不出去,也没关系,还有下一次。”
  “只有半个小时了。这半个小时做完,还不成,只好放弃。”
  发射是有窗口的。所谓窗口,就是运载火箭发射比较合适的一个时间宽度。整个窗口只有2小时40分,前面被耽搁了1小时,只剩下1小时40分了。现在进入了-1小时,又停下来,窗口还赶得上吗?
  这时,我转到试验队这边来了,他们就靠在门的这边。有几个人正围着一台电脑讨论,其中有李东总设计师,还有王珏总指挥。
  “气温比较大的情况下,有可能比较敏感。叫×院再试两次。”
  “行!”
  “刚才那个查了一下,是排出来了,就在发动机的泄后阀后面……”
  “刚才是单独走过。”
  “王总,两路都单独走一下,看一下,就清楚了。”
  听到这些对话,感觉有根针在挑心脏。
  “现在温度是越来越低。低温在走。能定下来,就接着做这个事。如果不行,咱们就不干了!”
  “就这个模式,有时饱和了。”
  “对,这个是预冷回流,氢从这里过,这么渗过来,把这一路关死。汇到这个粗管子里面。”
  “这个和上面一个预冷回流阀对接。”
  “正常情况从这里过来,从这里下来。”
  “肯定要过泵。”
  “这是百分百。”
  “不是各试一次么,把它关死,从这里试。”
  “试两次都行。”
  “如果不行,我们就死了心了。”
  “死了心了”,不是万不得已,能说这种话吗?要知道,如果有一线希望,他们决不会放弃,决不会说“死心”这两个字。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才让自己心死呢?这话让人听得悲壮又沉重!
  “看来合练还不充分。”
  “尽量让他们做,让他们做。”
  “预冷的可靠性,还是差了一点。”   我继续待在一边。我不想错过他们每一个人说的话,我要把他们的决策过程记录下来,那将上一段弥足珍贵的资料。我想,这样的机会这辈子只能赶上一次——无论长征五号首飞成不成功,我都要记录下这个场景——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这边有人着急了,喊道:“他们人过去了吗?赶紧到现场,赶紧到现场!人呢?人在哪儿?”
  “刚才确认了一下,三个点都是一样。这一路试车情况下是单独排的,现在是两路汇总排,过泵这部分……”
  “赶紧排,把它关掉。”
  “大家不用讨论了,赶紧排。”
  好像故障点找到了。
  “他们人到了吗?他们人到了吗?”有人急煞煞地问。
  他们问的“人到了吗”就是指去现场排故障的几位抢险队员。
  非常巧合的是,发射完的第二天,我去接待站想看看试验队的撤场情况,就在大门口连廊里见到他们两位了,他们正戴着安全帽要去发射场。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就是抢险队员。这之前,我碰了一下壁:大堂的沙发上,遇见两个小伙子,他们的跟前放着旅行箱,准备要走了。我过去和他们搭讪,他说他们是××所的,我问什么,他们都不作答,只说他们有纪律,不能说。我告诉他们我是干什么的,但他们仍坚持不能说。我心想,我背保密守则的时候,这个世上还没你们哩!
  后来,我看到了门口有两个人,又主动去上去和他们搭讪,他们的态度和前两位截然不同,这才让我像一家人的感觉。
  他们说是供气系统的。
  昨天排故你们清楚吗?
  昨天就是我们两上去抢险的。
  我“啊”了一声,这世上还有这么巧合的事。
  温度下不来,就是你们到发射现场抢险的吗?
  是的,我们一直跑到塔架上去了,是7:02(19:02)过去的,等着他们的决定,去调减压力。我们两个是二岗,还有两个一岗,我们一共四个人。
  我真没想到,觉得自己运气真好!这么多人都遇不上,偏偏遇见了他们!
  可惜的是没能和他们多聊,他们让我去找一岗那两位。然后,上车去了发射场。
  他们是一院15所长征五号发射支持系统的设计员(二岗)谢建明、陈通斌。
  另外一岗的抢险队员是李攀飞、宋扬。
  此处,应该给四位抢险队员来点掌声。
  我又听我的录音记录:
  “他们人還没去啊?”
  “就在503待着。”
  “让他们快去啊!”有人急了。
  “他们还等这边调度告诉,调到什么压力。”
  “他们在打电话。定了定了。”
  “调度喊一下,别让人干等啊!”
  “他们可能还没接到调度的命令。”
  “调度喊一下呀!赶紧!”
  调度喊的就是他们四个抢险队员呀!
  这时,调度声音响了起来:“02——”
  “02到!”
  “……”
  “明白!”
  “大家不要急啊,按程序做,按程序做!”
  又是副指挥长在喊话。
  “刚才看了一下,没问题。”
  “刚才看了一下,应变器手动没问题。两个结合起来,第一个是吹除,第二个是强排。到配气台前面去,把压力降低。”
  “基本上是一样,要降一起降。”
  “为什么一分机的温度不差那么多?”
  “会不会是一个假象?”
  “现在就差70度。”
  “一分机和二分机差那么多,会不会是假象?差70度。”
  “三个温度不可能全坏了吧?”这是一个女工程师。
  “变换器有问题,解决不过来了。”
  “咱们再调调看。”还是女工程师。可惜我没能记住她的面容。她一直背对着我。
  “如果调一点都不动,看一下传感器的接口。”
  “现在挺有效的,现在调的结果……”那女工程师声音提高了几度,显然是兴奋的。
  “下来了!下来了!”
  “啊——齐了——啊,齐了!你看看,那三个不齐步走了?”女工程师又高兴地叫起来。
  “好好好!”
  “哈哈哈……”好像是李东总设计师发出的笑声。
  终于有了笑声。
  “看来是吹除压力大了点儿……”
  “下来了,下来了,二分机。”
  “别着急,别着急。”
  “下来了,下来了!”
  “各位领导就座吧!”
  “走了,走了!”感觉像是说一个什么人。
  “不着急,不着急!”
  “看看其他程序吧。”
  “启动程序,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还有时间,还有时间。”
  “等它再下一点。”“186了!”
  “等到150以下。”是古一的声音。
  “好,往下走,往下走。”
  “看看其他程序正不正常。”
  “各就各位啊!其他同志该在哪个地方去哪个地方。好吧?”这还是副指挥长在喊。
  “这样,都回到自己岗位上去,故障有眉目了,可以排除了。”这是副总指挥长在亲自指挥。
  接下来又是指挥层的领导们在商量窗口的时间,声音里显然带着一丝欢悦:
  “现在还有时间。”
  “9点?”
  “留点余量留点余量。”
  “降到150了。”   “那就9:20吧?”
  就是这时候,试验队有一个人走过来——他太突兀了,让人毫无防备,让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他用手直接指着我,大声训斥了一通。
  他对我吼得那么凶,甚至有些气急败坏……
  今天,我再听这段录音时,不但没有恼怒的感觉,反而觉得可以理解。因为,如果这次首发不成功的话,他担心这样的现场录音会留下什么对他们不利的记录。但是最后发射成功了,这件事就變成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或者是一段值得回味的插曲。
  加注女神
  是“长五”发射完后的第一天,吃完晚饭后,我和陈虹、李建军一起走步。从接待站出发,走到指控中心,然后再返回接待站,来回不到10公里。这一路,他们俩给我讲述了那段难忘又煎熬的经历。
  李建军说:下午5:30开始进入最紧张的阶段。
  早晨7:50开始加注液氮,8:00开始加注液氧,10:00左右液氧加完。11:00发现三助氧箱排气口有问题。阵地决定推迟一个多小时。当时,心里就开始打鼓。这发箭呀,测试太顺利了,按照以前的经验,越是测试顺利,后面的问题就可能越多——它等于问题暴露不充分嘛。其实,想想也是有道理的,首飞箭,生产制造质量控制,应该都是做得非常好的,但是产品设计方面你是考核不到的,必须经过真实的飞行才能全面考核。
  后来到11点之后,快到12点才下达的-7小时口令。
  当时,心里有点紧张,就是后面没有窗口怎么办?既然低温已经加了,还是想把它打出去,不然对我们地面的压力太大了。
  下午到了两点左右开始下达液氢加注口令,3:40(15:40)加注完的。我们这一块儿加得非常好,这就等于我们大部分工作结束了,剩下供气和射前液氢的自动补加了。但补加我们也很担心,合练的时候补加不上去,给堵了。但这方面做了大量的试验,包括设备的改造更新等很多的工作,从去年2月一直到任务发射前,将近一年多,都在做这方面的工作,应该解决得不错。
  都到这时了,我们的大量工作基本完成,只等它“飞”出去了。
  中间两个小时,我还到各个现场看了看,看看设备状态还是比较好,心放下来一些。然后5:30(17:30),我回到塔架前。说是5:40(17:40)开始,任意排放。前期安装的时候,发现过冷器震动得比较厉害,做了一些改进,想去看看它真实任务时表现怎么样。我刚到液氧加注间,就听到“各个系统保持状态”,只要听到调度说这句话:完了,知道出了问题了。俞少行还跟我开玩笑,说我是个扫帚星。上午也是,我在指控中心看完预冷,等预冷好了,我在后端看加注的数据,一回到现场——11点左右到的现场,刚到,就听到“各系统保持状态”,下午又是这样,刚走到门口,“各系统保持状态”。把俞少行气得:你来一次就停一次,你来两次就停两次,你说你是不是扫帚星?
  直到18点,也没等到什么消息。
  我们在现场,是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的,只有干等。大家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又冷又饿。你想, 11点吃的中饭,有些人早饭也没好好吃,中午在库房又随便吃了点,这会儿海风吹得呜呜地,简直是又冷又饿。大家都在找吃的,把泡面、火腿肠什么的,都找来吃了。
  大概19点左右,打了一个电话过来,说是要推迟。大家一听这消息,全傻了。我就去打听消息。只知道预冷冷不下去。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也不清楚。
  大约在19:10,知道情况了,要我们做好泄回的准备。
  这简直就是灾难。
  陈虹:没人想到会有这么多问题,当时有领导就问我们泄回要多长时间?让我们给个条件。
  李建军接着说,泄回,不是不可以接受,但要顶着一定的风险。因为连接器都还没脱,相当于走个逆流程。但对我们地面的保障,包括泄回的过程中空气、氮气、氦气的大量保障……另外,这任务拖得太长了,工作人员的状态都到了一种极限了,再一折腾……因为人的因素——你保证不了不带来另外一些人为的因素,其他都还好办,就是这不可预测。并且,这种操作都是有危险的操作。另外泄回,要重新发射,就得一个月以后。
  19:30左右,大家都没有信心了,突然又说好转了,可以进行射前补加了。那会儿,这帮人跟打了鸡血一样。
  我一下被他逗乐了。
  李建军说,真的,完全不一样,你想,一下把你从冰点拉回来,从死亡拉回来,那是什么感觉?
  你要是在现场的话,就会觉得李建军说的一点也不夸张。
  大家马上分头准备,进入工作岗位。
  20:40的窗口。在20:10时,我看情况都很好,才撤出现场。
  真是一波三折。
  我是回到指控中心的7楼工作间,各个时段的补加过程都非常漂亮。
  发射完了后,我回到发射塔架,看看受损情况。
  心里面真是波澜起伏,想想刚到海南时,吃的住的出行保障条件,什么都没有,真的不容易。“长五”和“长七”太不一样。“长七”对我们来说,简单多了。这个发射场本来就是为“长五”立项的,“长五”过程中出了那么多的事,包括合练过程中也出了不少问题:液氧加不上去,氢车真空度失效,软管被锈穿,硬管锈穿,氮车泄漏,等等,经历的磨难太多了,这过程简直就像唐僧取经!还有大件的运输,协调真的非常困难,中途还被扣了一次,什么条件都不具备,沙滩边上的基本施工保障条件都没有,电是临时电,水也没有,自己打了两口井。保障施工用的水,都是用矿泉水;一车一车要去海口拉……真不容易,在没有一丁点儿的社会保障条件下。还因为技术问题争执不下,差点动手“打架”。包括和蓝星厂(化工厂),这种模式的形成,也充满了艰辛。应该说,从总部没有哪个项目像建蓝星厂这么难的,总部的法律顾问,到中心的法律顾问,都参与了这个项目的研究论证,你说,哪个项目要法律顾问参加的?应该没有吧?建好后,调试,第一件事就遇到多余物,又全部推倒重来……   然而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太难太难了。
  我昨晚一个人坐在发射塔架下面,整整半小时,眼前跟放电影一样,哗一幕,又哗一幕……
  我问陈虹:后来,赶进度全靠你们了?
  陈虹说,为了赶进度,我们做了好多工作。上面给我们下指令——他们不会提具体要求,只下指令,所有的问题都得自己想办法解决。
  来看一下陈虹的工作记录,就能略知一二:
  16:00左右,箭上接通氢自然预冷,开始一级氢循环泵调试,效果不佳。
  17:15,动力决定进行增压下预冷启动循环泵,以便发动机达到预冷好条件。关闭一级氢箱排气活门……氢排放燃烧系统经受了初步考验。
  这一段是陈虹对此阶段工作一个小结。
  指挥员和操作手液氢补加工序掌握得好,工作出色。为你们点赞。
  17:22,箭上增压泄压后预冷效果仍不佳,动力系统按预案决定组织氢增压排放预冷,这是氢排放预冷的最后一搏。也意味着液态氢通过排放管路进入氢燃烧池,非设计状态。
  我本想让陈虹解释一下,何为非设计状态。但后面括号里的话我读懂了:之前协商时认为循环泵无法启动的概率极低,而概率极低的情况确实发生了。由于技术人员出色的工作,两个区域的燃料池出色的表现,实现了增压排放预冷的安全。再次点赞!
  陈虹解释说,增压预冷后就要排放氢。氢出来后要把它燃烧干净。
  我在指控中心的屏幕上,看见燃烧池的大火烧成了一片,有点火海的趋势。以前,我看见的燃烧池,都是小火炬的形式,还没看见过这么大场面的燃烧。燃烧得叫人看上去都害怕。
  陈虹说,是的。燃烧池分三个区。为了保火箭上的泄压,把地面这一路也给它沟通了,地面这一路暂时不泄,保证了火箭上的泄放,这种情况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在合练的时候,燃烧池出了一些问题,经过改造后,这次又接受了这么一次恶劣的工况的考验。
  我们再接着看陈虹的工作记录:
  17:36,氢循环泵增压预冷和排放预冷效果仍不佳。
  这时候,01下达“各号保持状态,暂不进入-1小时程序”的口令。本该在此时段进入的热液氧、热液氢排放也暂停。
  18:20,有好消息传来,卫星方面表态,发射窗口可以推迟至21:00。
  这就是说,窗口又宽裕了一点点。
  19:10,领导决策。若到19:30,一级液氧发动机预冷仍不正常,考虑进入中止发射程序。
  此刻,陈虹是这样表述的:中止发射程序,这意味着400多立方米的液氢,500多立方米的液氧需要泄回,发射场将接受异常严峻的考验,中国航天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技术挑战。
  这段话,我读了三遍,读第二遍已是泪水满面。我太清楚他们加注人的艰难了,为什么说他们是“尖刀上的舞者”。
  让我们为陈虹、为加注人,点上一百万个赞吧!
  冒着风险给火箭“喂食”
  北京时间19:30:00
  19:33,传来好消息:一级氢泵轴温度终于下降。
  01指揮胡旭东下达令人欢欣鼓舞的口令:“设计点火时间为:20:40:00。”
  当听到这一消息时,指控中心凝固的空气忽然像注入一股清流,似乎能听到冰河化开时悦耳的叮咚声。稍显混乱的秩序恢复了正常。我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我忘记了刚才当着众人面被训斥的尴尬,感觉紧张皱巴成一团乱麻的心,瞬间像花儿一样绽放。
  这一时刻,最有压力的就是加注系统了。
  再看一看陈虹当时的记录:又是一个新要求。而距离发射窗口时间不到一小时。为了大局,短暂思考协商后同意按此方案进行:氢箱增压,地面贮罐同时提高压力。这可是液氢系统从20世纪80年代“长征三号”开始几十年来第一次采用该加注方式!!!
  请从陈虹三个大大的“!”里,体会其压力和分量吧。我不知道陈虹瘦弱的肩膀是怎么承受住这巨大压力的。作为一个比她更年长的女人,我想向她表达深深的敬意,除了敬礼,还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因为,除此而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她做什么。她的领导告诉我:“陈虹是个以工作为快乐的女人,办公室就是她的家。”按世俗的理解,她会不会像许多事业心强的女人一样,家庭很残缺?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担心完全多余,她有一个很爱她的丈夫,还有一个她很爱的儿子。不过,儿子嫌她厨艺不佳,宁愿去吃食堂,也不愿吃她做的饭,儿子爱吃的几个菜,都是她丈夫的手艺。但她说,她会收拾家务,会拆洗被子。作为一个女人,她是幸福的。
  19:55,一级氢射前补加开始。由于箭上进行了多次的氢增压预冷和排放预冷,氢箱液位下降了很多,离射前还需补加60多立方米的加注量(实际还要多!),要把前面损失的时间补回来,加注流量从设定的流量提高到了2.5倍,可箭箱液位没有上升。又冒着风险再加大,氢箱液位还是没有上升!
  动力系统也在要求他们再增加流量。
  流量又增加,已经超过安全流速,可氢箱液位还是没有上升!时间已经过去10分钟。开排气阀门泄压。
  这些“刀尖上的舞者”,不知道他们自身的压力如何排泄。我知道陈虹和王珏总指挥一样,还有很多人都喜欢走步来减压。这会儿,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指挥的岗位上,知道他们现在不能用走步去缓解自己的压力,把压力顶在头上,怎么办?别的人也许我猜不出来,但我能猜出陈虹的大脑里此刻有一双无形的脚在飞奔,脚尖正指向那个我们全都期待的一个胜利的时刻。
  20:30,线路综合专业射前监测不再更新,软件显示也异常。
  好在这时,测量系统连续液位恢复显示。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惊险一场。
  在射前5分30秒,终将液位稳定在终值液位。这时,听见口令:“氢加注好!”氢控制间的玻璃房里瞬时爆发一片掌声,“真的太不容易了!”   我们这些局外人,真能理解这七个字的内涵吗?
  离点火已经很近。我不知如何选择。是去空旷的二楼一睹“胖五”点火的雄姿,还是待在指控中心。正在犹豫时,听见01指挥员胡旭东洪亮但略显低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暂缓进入-3分钟准备程序,设定点火时间为:20:41:17。”此刻:20:38。
  这个“暂缓”,又一次让人紧张得屏住呼吸。
  芯一级氧加连接器没脱落。又来一个故障,需要应急处置。
  我紧张得不敢再听也不敢再看,感觉胸口堵得慌。心脏不好的人,真要小心啊!
  01胡旭东却极其冷静:“暂缓进入-2分钟准备程序,设定点火时间为20:41:56。”
  窗口又再次设定。
  这时,我突然想起采访胡旭东时的一个细节:前不久,胡旭东和他可爱的小女儿通视频。那是他最感幸福的时刻,但这种时刻少得可怜。在视频里,他听见宝贝女儿稚嫩又甜美的声音:“爸爸,你看,我买了只新手表。”那一声“爸爸”别提多暖心了。可定睛细瞧,女儿手背上的“手表”,原来是挂吊針留下的胶布,他心里咯噔一下。女儿因病住院,他压根儿不知道……
  此刻,在我的脑海里,还想起许多许多留守妇女和孩子们……
  留守妇女和亲爱的宝贝们
  有时候开会,领导们给属下提要求,爱用一个词:后墙不倒!后墙含意很广泛,但我只想在这里说一说,一道特别的“后墙”。这道后墙,是由一群自称为“留守妇女”的人们组成。她们的微信群就叫“留守妇女”。而这个群里,有近20来位“女神”,她们都是指控站的家属。当然,我还要添加一些我认识的“女神”们。
  就是在长征七号运载火箭的首发日,即2016年6月25日,这道后墙一下子变成了“门脸”,在发射场上下和所有的嘉宾面前,狠狠地露了一下脸,吸够了大家的眼球。她们用“家里有我 为你骄傲!老公棒棒哒”13个饱含感情的大字表达了对她们各自的丈夫,也表达了对航天大业的信心、期待和褒奖,让所有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当然也包括我。
  2016年8月30日下午,我在接待站一楼的小会议室,接待了其中两位“女神”。
  孙莎莎采访录:
  我爱人是二室工程师李家伟。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我和李家伟还是很有缘的。和他认识前,我在连云港一所中学当老师。我的老师很关心我的个人问题,她和李家伟的领导是同学,有一次他们见面时,我的老师就问他,你们那里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他说有啊!就这样,彼此给了电话,让我们自己联系。我们没见过面,一个在西昌,一个在连云港,一条红线就将我们连接了起来。当时的电话、QQ成了我们穿山越水谈情说爱的工具。我和他来往没多久,他就有一事相托,让我替他去医院看望病重的母亲,还说他正在外地学习,请不了假。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们还没见面呢。他就说,没关系,你跟我妈说你是我同学好啦。我还真按他说的那样,去看了他妈妈。她妈妈一直问,你是他高中同学?我说不是。她又问,那是初中同学?我说不是。她再问:那是小学同学?我还说不是。我不好意思说是他女朋友。不过,他妈妈挺可怜的,患了很严重的肺气肿,已恶化成肺癌,留在世间的时日也不多了。她说想他儿子。又让我不要告诉他,怕影响他的工作。听得我心里好不是滋味。我对这个没见面的小伙子也有了一丝的动心,应该是被他的信任感动吧。李家伟是独子,上面有两个姐姐。他母亲最大的心病就是儿子的婚姻,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见儿媳妇一面。我也说不清为啥,对这位老人有着天生的亲切感,冥冥之中好像她就是我的亲人。从医院出来,我给李家伟打电话,告诉他老人家想他,说着说着,我的眼泪情不自禁流了下来。也是从医院回来,我对他从事的职业有了更深的理解。我想,我心里已认可那位远在天边未见面的男朋友了。
  爱情进展顺利,2012年我们收获了幸福的小家。2013年,在岸柳青青莺飞草长的时节,我们又收获了宝贝女儿“芽芽”。
  一满月,我就抱芽芽去见她的奶奶。她看见芽芽时眼睛都亮了,人也精神了,都以为她会好起来,原来是回光返照,第二天就走了。最遗憾的是李家伟,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他被单位派出去学习了。就是前段时间,他还掉了眼泪,说想他妈妈……
  在采访孙莎莎的时候,她已怀上第二个宝宝。
  一开始,孙莎莎并不知道有了身孕,每天起来照常跑步。结果,有点先兆流产的征兆,她一下慌了神。不巧的是,李家伟带着父亲和女儿回连云港老家了。他母亲三周祭奠要搞一个仪式。当地风俗,儿子要回家参与祭奠。清澜的家,就留了孙莎莎一人。先兆流产最好的办法就是卧床休息,才能保住胎儿。这时候,孙莎莎自然想到微信群里的姐妹们。她一发消息,姐妹们全动起来了,这个给她送吃的,那个给她打扫卫生,那几天,全靠姐妹们的帮忙,才渡过了难关。
  孙莎莎说,大家在群里,就跟家人一样。谁家有事,知道了都会去搭把手。想吃火锅了,在群里一召集,大家立马行动起来。AA制,没负担,大家都很开心。
  这让我想起一句老话:远亲不如近邻。近邻都成了后天的亲人!
  在此,也顺便介绍一下他们居住的环境吧。
  文昌发射场最大的家属区,建在清澜。常常能听见他们说:“周末,回清澜!”“我在清澜。”指的就是那片区域。
  清澜镇位于文昌市的东南部,始建于明朝洪武年间。东与东郊镇隔海相望,南向南海,西与迈号镇接壤,北临八门湾。清澜镇有一港口。发射场选址时,首先看中的就是清澜港。
  清澜是文昌市政府办公所在地,市政大楼就建在清澜新开发区。
  文昌发射场那片区域,则挨着市政府不远的地方。   千万别想象它跟内地一样,市政府办公的所在地,周边一定很热闹,繁华的街景,人来人往,买什么有什么,这你就大错特错了。这里有宽敞的马路和人行道,两边林荫茂密,路上寂静无比,视线里找不到一个小铺子,就连那种城市里随处可见的小卖点,想买瓶水解渴,都找不见,这要开车到很远的地方才能解决。这里的生活没有你想象的方便。在这里的家属和孩子,出行、生活都很不便利。买菜、逛街、娱乐这些消费,想想可以,事实办不到。因为家属区的周边,空荡荡的,连个村子都挨不着。不知今后几年会不会热闹起来。不过,要是没逛街的瘾,也好办,现在网购发达,就是不出门,生活也还是便利的 。
  有一个医院,自己建的。我在的时候还没正式启用。幼儿园刚建好,还没开园。
  我想象不出它们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家属就业难的问题,现在已经显现出来了。
  我在发射场采访期间,和一些干部闲聊,他们偶尔也会流露出自己的担忧:孩子去哪上幼儿园?又去哪里上学?还有干部的妻子研究生毕业,在文昌市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她们要么将就一份不合适的工作,要么干脆在家做全职太太……这些都是摆在他們面前的现实问题,这些都不是仅仅要求每个人“顾大我舍小我”就能解决的。但一个好的决策,或许会避免和消除很多现实问题,解决起来也不那么让人伤脑筋……我们可以要求每一个领导者靠前指挥,但家属孩子们就没必要跟着靠前了吧,把他们安排妥帖,你才能安心靠前指挥呀!
  在我的采访对象中,有几次他们跑出去接电话,回来时脸上表情都非常凝重,有一个说老婆在电话里哭;有一个说家里有点事。这时候,他们都会重重地叹口气,无形中你能感觉到他们本该把生活的重荷义不容辞挑起来,却落到身后女人瘦弱的肩膀上。这能让他们安心工作吗?这能让他们无后顾之忧吗?
  这支队伍大部分都是科技人员,他们都是各个领域的高尖人才,如何化解他们的后顾之忧,把他们的心拴住,让他们安心工作,少为家庭琐事分心,无非就是为他们提供良好的生活环境,而以我们今天的国力,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只在于有没有这份心思。采访中,我问到此事,领导们表态说,已在想这方面的办法了,以后应该渐渐都会好起来。
  但愿!但愿能快点好起来!
  孙莎莎介绍说:我们这是个互帮群,有什么好事有什么难事,只要群里一发,大家就开始互助。孙莎莎的话音刚落,便看见群里一条消息。是一件好事,有人告知文昌市哪个单位正在招人,看有没有人需要这个岗位。
  孙莎莎又笑道:她们都羡慕我的工作。其实,我真的挺幸运,我现在仍在教师的岗位上(文昌二中,即田家炳中学任语文老师)。群里还有好几个家属没找到工作。有一个清华的研究生,专业是艺术类的,在这里找不到适合她的工作,后来她自己开了一个工作室,教小朋友们制作手工陶艺。真的,在这里很难找到满意的工作。她们学历都偏高……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年轻貌美又时尚的李璇,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家属的工作都不是太好。她也认识一个家属:上海交大的研究生,她学的是理科。毕业时,上海很多家研究所都要她。但她还是选择了这里。到了文昌后,她死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便去了一个小区当物业工作人员,落差还是很大的。
  这个来自湖南长沙的妹子李璇,1990年出生,她刚刚成为装备计划部助理姜南李威的新娘才几个月。她暂时也没工作,学财务专业,正在全力复习,准备考会计师或者公务员。
  李璇说,她的朋友们还调侃她,觉得她好神奇,好有党性,走上这么正的路。
  “之前,我爱人同学的老婆,私下里悄悄跟我说:‘你要想清楚,你将来会很辛苦的。’当时,我没感觉。心想,有什么好辛苦呢?现在,我明白了。她说的辛苦是什么。那就是什么事都得你自己扛着。他忙起来的时候,甚至没时间听你说话。怎么办,你就得自己去调节。如果他不是这样的职业,出了什么问题,两个人可以相互妥协一点,但他这个职业就没办法妥协,只能你一个人去妥协他。就比如你想和他见面,想和他一起看一场电影,他会告诉你,我要执行任务,我没有时间。没有商量的余地。怎么办?你只能弱弱地说,那好吧。”
  生活,本来就是妥协。会妥协的女人,一定比不会妥协的女人过得幸福。李璇这么小小的年纪,就悟到了这一生活真谛,不简单!
  她们都是很优秀的女人。
  有一天傍晚,我看见吴利民和一个漂亮的女子在接待站前面的大路上漫步。那女子也穿着工作服,第一个反应没反应到他们是一对夫妻,可他们亲近的样子,又不像上下级。这实在不能怪我,谁让他老婆长得这么漂亮,他们是真正验证四个字:郎才女貌!
  后来,我找她聊了有一小时。她也是湘妹子,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还贤惠。这个吴利民可真有福气!
  金胜兰说:他给她的感觉永远都在忙。
  他们有一个儿子:吴俣桥。
  金胜兰说:“他的堂哥叫舟,他则取了桥。”俣字她没解释。她大学毕业当过语文老师。这个俣,可能来自《诗经·邶风》:硕人俣俣,公庭万舞。俣字的意思是容貌大而美的样子。我想,这一定是语文老师寄予儿子的希望。不知是基因不错,还是吴俣桥争气,反正比他老子不知帅到哪里去了。
  金胜兰说:“儿子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和父亲分开了。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其实是隐性单亲家庭。初三时,儿子有点逆反心理。他爸跟他说话,他回答说:‘我跟你熟吗?不熟。饭堂的大妈都比你熟,我跟大妈一天见三回,跟你我一年都见不了三回。’在儿子面前,他这个父亲是缺失的。儿子长这么大,他从来没给儿子开过一次家长会。”
  金胜兰2001年被特招。现在中心编研室工作。她在干好本职工作外,余下的精力全投在儿子身上了。她也像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的很多家长一样,为了孩子不输在起步线上,有条件的都把孩子们送去成都接受住校封闭式的教育。而家长们——特别是做母亲的,则在星期五晚上坐一夜火车赶到成都,周六一早出现在孩子面前,陪孩子待两天,等孩子周日下午返校后,她又乘车赶回西昌,周一一早出现在办公室里。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这种现象十分普遍。我认识的技术部高工赵梅,也是这种情况。他们把每周往返成都至西昌之间的女人们,统称为:周末妈妈。   金胜兰还告诉我,吴利民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老婆,对不起!”
  这句话,大概也是发射场好多丈夫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吧!
  他们还应该对自己的孩子补上一句:“宝贝,对不起!”
  副处长陈乃洲说,去年父亲节的时候,幼儿园的老师组织孩子们给爸爸写一封信。其中提到一个问题:爸爸最喜欢什么?让孩子们回答。然后,老师把孩子回答的问题,装在一个信封里,上面写着“最高机密”四个字。当陈乃洲接到“最高机密”这封信,拆开一看正是他的孩子回答的问题:爸爸最喜欢加班。看得陈乃洲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我听过俞少行很多个遇险的故事,但他的故事里,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儿子。他儿子很懂事。有一次他休完假要归队,儿子舍不得他走,但又不说出来,就给他提要求,让爸爸给他洗澡。当他把温水从儿子头上淋下去时,突然发现儿子脸上淌下的不知是水还是泪……他至今记得儿子有一篇只有十五个字的作文,其中有五个字是用拼音写的,这篇作文是这样写的:爸爸你快回来吧,让我们一家人团聚……
  在孩子成长过程中,这些人做父亲的责任,基本都是缺失的。但他们为了确保每一次任务的成功,却非常尽职尽责,就像此刻的01指挥胡旭东一样,他脑子里还装着女儿生病住院这件事吗?不,完全没可能。此刻,他不能有丝毫分心,他的心全拴在每个程序的口令上。
  最后一分钟
  当程序进入-90秒时,被大家称为“金手指”的120指挥员韦康,下达了“转电”的口令。
  韦康是广西都安人,2002年考上清华大学精仪系,这位本硕连读的清华学子,2009年完成学业后,先到了西昌发测站,2011年又调到文昌发测站一室任工程师。
  韦康的话音刚落,又有人报告:“控制主控计算机报错!”还没来得及反应,120韦康又再次喊报告,此时离发射点火还差不到1分钟:“01,中止发射!”
  120韦康这一口令,事后有人调侃这是“中国航天史上最牛逼的口令,没有之一”。此刻,我忍不住为01心慌,因为,他的指令好像变得口语化:“怎么搞的?”刚把话问出去,又听见120指挥员韦康回答说:“01,稍等。”这个稍等大概是世上最难等的时刻吧?
  事后我听说,要是这次发射,不是手动操作,一切都自动化,也许首发不会成功。像这样的“稍等”,要是自动进入点火程序,怎么来得及?要不是01、120、110指挥员们心理素质好,有出色的表现,能在秒与秒之间“稍等”吗?看来,任何事情,最后真正可以依赖的,还是人不是机器。
  唐功建坐在01身边稳稳地没动,他真是历练到家了。
  唐功建说,“长五”合练的时候,就出来很多问题,是一个接一个的,而且这一系列的问题,集中出现在180分钟里,也就是程序进入-3小时开始。他说,我心理素质够好的了,但心里还是有点发毛。你想,火箭肚子里喂进去的有400多立方米液氢,500多立方米液氧,将近200立方米煤油,还有几百号人围在周围,稍有不慎,发射塔和人全没了。想想看,我这个发测站站长的压力有多大!这之前,连续干了60小时,实在顶不住,就在椅子上打个瞌睡,没正儿八经地躺下睡过一个囫囵觉。
  唐功建说,当时的压力来自几个方面:第一个原因是“长五”用了液氢。在这个行业里,凡是沾上液氢,麻烦事就多得很,最大的麻烦就是危险。这是因为发动机决定的。一是它用了自然资源,而且这个资源既是环保的又是永不枯竭的。二是效力高。简单地说,就是能打更重的卫星。如果把它和其他三个发射场相比,打同样的卫星,它使用的燃料则比其他三个发射场要少。也就是更节约燃料。但液氢的缺点就是特别容易泄漏。只要稍有一个缝隙,就往外泄漏。这也是自然规律,凡是分子越小,就越容易渗透。最厉害的是氢,其次是氦。
  第二个原因是“长五”的技术复杂。它把我们前面认识到的风险一并解决了。这一解决带来的问题就是把技术更复杂化了,一复杂,问题相对要多一些。而我们地面系统就是怕复杂。拿“长五”和“长七”相比,“长五”的发射台比“长七”复杂得多。“长七”的发射台,就看见四条腿,加一个发射台;而“长五”不是四条腿,有十二条腿,还有六个小房子,这种复杂程度,让大家很担心。点火起飞后,火箭稍微摆动一下,就撞上了,若是真撞上,也是灾难性的后果。正因为担心,“长五”合练完后,把火箭的支腿加了300厘米。为什么加300厘米?就是避免它撞上的概率。提高以后,火箭离小房子的距离从100厘米变成300厘米——人家外国人也这么干的。但我们是第一次首飞,就担心几个发动机不一致,如果不一致,稍微一倾斜,有可能会撞上,毕竟有10台发动机一起工作,使的力不一样,容易偏。
  第三个原因是发动机的数量增多了。“长七”是6台,“长五”是10台。数量越多,风险越大。
  第四个原因是“长五”比“長七”技术突破量增多,用了很多新的技术,比如助推的捆绑方式,原来的这种形式,经过了许多次考验,还是比较可靠的。但“长五”的捆绑形式却用了另外一种新形式,简单地说,“长七”和以前一样,小火箭是挂在一级上面的,靠一级支撑它们;而“长五”则不同,是小火箭支撑一级,形象地说,就是四个小火箭抬着一个大火箭。这么一个结构,带来的是分离的复杂程度增加了。助推,能不能分离?在地面上做了很多试验,但那都是静止的,上了空中则又是另一回事,所以,能不能按时分离,空中对它们有没有影响?这成了设计师们一个心病,也是大家的一个心病。新的捆绑方式和星箭分离,也成了“长五”一个主要亮点。就“长五”是12条腿。它带来最大的好处,是减轻火箭的重量。美国打航天飞机也是这个原理,只是美国使用固体燃料,而我们是使用液体燃料。12条腿,火箭要调一下姿态,都很复杂。“长五”也带来了一个多联调平技术。没有加注燃料前,要调两回。到发射前,还要停下来调整。“长五”的其他新技术还有,但在这里不好多讲了。   助推芯一级组装的时候,也带来难题。第二个助推吊装时,花了我们整整9小时。
  这跟钟文安前面说的一样。
  液氧射前补加异常,光是“归零”花了6个月,大半年时间找原因、验证,几乎不停地折腾。每次归零最难的就是找原因,一定要找到准确的原因。第一次感觉好像找到了;第二次再用时,还出现异常。这说明原因没找准,归零归得不对。事后看来,方向是对的,但“根”没找着。合练时,进度压在那里,不好再找。合练完了之后,该拆的拆,该截的截,才把真正的原因找出来。为了这个归零,动了60多次液氧。这个工作量,相当于我们执行了10多次发射任务。
  西昌发射场总体比这里可靠性好。但我们这里要改造好,起码得7—8年时间,例如拉液氢这条路,很窄,液氢车又很宽,它在这条路上走起来非常难,有安全隐患。我们要求加宽一米,说不能,没钱。我们只好自己把路给改造了,现还乱糟糟的,两边都还没来得及收拾。有时候,没办法,只好这样小打小闹。
  最后,唐功建用了一句时下流行语:无论如何,我们这个事业还是高大上的!
  让我们用14亿个拇指,给从事这一高大上事业的人们点14亿个赞吧!虽然没有人敢打包票每一次发射都百分之百成功,因此,担心总是少不了的,但有他们在01指挥身边助阵,最终的结果总能向我们证明,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十几秒后,120指挥员喊:
  “01,好了。”
  真的好了?不。
  这次首发,神奇就神奇在进入倒计时10秒钟,01指挥员在读“10、9、8、7、6……”有一次中断。这也是中国航天史上从没发生过的,一次是:制导专业报告“还没有数。”一次是姿控专业报告:“姿态角偏差还没有。”
  韦康又再次叫喊:“01,稍等。”又一个稍等。这些简略的话,猛一听,像病句,可对他们,却是精确的表达。
  我想告诉所有那些想观看火箭发射的人,假如你心脏不好,真要小心,请莫进入。
  -6秒姿控专业报告说:“有了!”120韦康也跟着报告:“01,好了。”
  此刻,01指挥员胡旭东又再次果断地下达口令:“C31重置当前时间为-10秒。”
  听见没,程序又回到-10秒。这可是牵动人心的发射点火时刻。
  这次,胡旭东的口令下达与此前的每一道口令一样沉稳自信,尽管稍稍有一丝沙哑,但沙哑得很有磁性,不是吗?“10、9、8、7、6、5、4、3、2、1、点火!”
  在外面观看发射的人们,也跟着胡旭东大声地读秒,整个发射场的天地间响起整齐划一气势浩荡的声浪:10、9、8……3、2、1——點火!
  20:43:13秒长征五号运载火箭点火,巨大的雾流从火箭的底座上喷泻出来,接着是耀眼的火光,然后是箭体徐徐地离开底座,庄严地升空……一条火龙撕开云隙怒吼着绝尘而去……大约30分钟后,指控中心传来了一个声音:“各号注意,我是北京。根据西安卫星测控中心报告,长征五号运载火箭首飞任务上面级和卫星组合体已准确进入近地点×××公里、远地点×××公里、轨道倾角×××度的预定轨道。”
  现在,终于可以为中国航天人狠狠地鼓掌点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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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记  几声鸟鸣,从梦境里飞出  停在山楂树上  像长出的一片片新叶子  紧促的哨声,好似更大的鸟鸣  尖厉而高,跑出来的脚步  落叶纷纷  当惊慌归于平静,祥和顺从于时光  那片叶子之上,一滴滚圆的露珠  正失色于惊心动魄的清晨  鸟鸣跌入轰鸣  我看见一粒鸟鸣跌入轰鸣  是这个上午发生的重大事故  像一辆车坠下悬崖,阳光目瞪口呆作证  像漂萍冲向漩涡,急流中  眩晕与碰撞,一个短暂失忆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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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爸爸问我:“中国的十大元帅,你能说出几位?”想了想,我回答:“朱德、林彪、彭德怀……”再往下就说不出来了。爸爸感叹:“你们这些孩子,缺课太多了。”  2006年春天,组织上调爸爸到北京,协助聂力将军写作整理回忆她父亲聂荣臻的文章,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聂元帅的名字。爸爸一去几个月,回到济南时已是盛夏,此时爸爸已经协助聂力将军完成了《山高水长》的初稿。卸下了重担的爸爸一身轻松,茶余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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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每次到昆仑山,我必须要去一个地方:格尔木北郊旷野上的烈士陵园。  這里埋葬着青藏兵站部近七百名官兵的遗骸。他们在四千里青藏运输线上,走完了人生之旅后,归宿于此。  这片覆盖着一层白花花盐碱地的茫茫戈壁滩,南接昆仑山,北邻祁连山。我敢肯定地说,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也是面积最大的陵园了。没有围墙,远处的昆仑雪峰就是它的围墙;也很少有墓碑,那一簇簇红柳就是墓碑;没有人管理墓地,只是风沙日夜不停地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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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八十年前的那场空战,在武汉  我没找到参照。关于伊-15或16战机  在八十年后,在两千米高的武汉上空  也没找到内心的高度,纵然我彻夜失眠  一早就趴在飘窗前,纵然诗歌能飞翔  在我惦记的天空频频上演平螺旋、莱维斯曼  我也只学会了讨好姑娘的伎俩,用诗歌  抒情。想到我前任的前任在空15军服役  我是不是应该找到他,总结彼此的失败教训  也借此交换绝技和阵地。但在丁丑年4月29日  在我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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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玛拉沁夫先生之前,《敖包相会》已经听了无数遍了,甚至可以说听着长大、变老的。我最早拍摄玛老的照片是在1981年北京那达慕上,他自己举着伞坐在简陋的课桌旁看着首届北京那达慕,那时候乌兰夫、杨静仁等国家领导人也是自己举着伞观看。首次采访玛老至今也已经20多年了。通过文艺作品追寻到它们的缔造者是一件令人极为兴奋的“美遇”。我有幸成为记者,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拜见自己崇敬、喜欢的人物。仅仅是采访通过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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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您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这是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中的一句台词。这句台词第一次出现在小燕子代替紫薇寻父,见到乾隆时所说;随着剧情发展,紫薇和乾隆相认,这句台词再次出现,紫薇说完这句,紧接着又说,“还有一句,是连小燕子都不知道的:蒲草韧如丝,磐石是不是无转移。”  一直,人们提起乾隆,最先想到的是他一生六次下江南,是他宫闱生活的糜乱,是戏说剧中大明湖畔的夏雨荷、西子湖边的黄杏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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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应该是那些年、那些月!成功的背后总是有一段艰辛的奋斗岁月……可是凝聚而成的只有“那年、那月”……  2012年6月9日,马上就要出征执行神舟九号飞行任务了,在“问天阁”的飞行准备间,我协助刘洋穿好航天服,确认连好了各种仪器设备,又检查一遍她的仪容仪表,“ 刘洋已确认完毕,准备出发”。我们两个相互对视一笑。刘洋高挑、娇美,做事从来不言放弃,入选航天员时她的体育成绩刚刚及格,刘洋跟我说:“仝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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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明天早点起吧。”  临睡前,我对随行的助手沙飞说。  在电视专题中,早晚的拍摄作为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往往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画面中,鲜红的太阳在辽远的地平线冉冉升起或者降落,不仅可用于最好的转场,也是最动人的抒情。  2007年冬天,我在塔里木油田一个叫英买力的地方拍摄电视纪录片,我们住在库车县龟兹宾馆,距离那个我们要拍摄的西气东输管线阀室有60多公里的路程。  我在手机上定了时间,早上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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