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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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尘轩里蹩进来一个闲人,背着手滴溜溜乱转,眼睛却朝着茶台边对坐着喝茶的两位,嘴里直嚷嚷:“哎哟,小朱老板啊,你店里这些货色还属我卖给你的这支翎管好吧!这灯光一照就完全够得上羊脂级啦!啊?哈哈……”咋咋呼呼的,纯属没话找话。这店铺面积不过十几个平方,狭长的一条,坐东朝西,初夏的血红落晖正好漾满店堂,把人脸都镀成了枣红色。当着人家顾客的面,来这么一手,明摆着是上门撬客户嘛,小朱仰起关二爷般的脸,从喉结后头发出了两声冷笑——那干笑明显带着嘲讽,拖长了声调,特意是要他听清楚。闲人愣了一下,便发觉了小朱今天反应跟往常的不同,局面有些尴尬,多少有点心虚起来,装模作样凑近壁柜又瞭了几眼。这才发现壁柜里除了扳指、烟嘴、翎管和素圈、素环小件之外,忽然多出来几件圆雕玉器,一件青白玉瑞兽安放在展柜正当中的位置,得有十来公分的高度了,古旧的紫檀座子开门见山。闲人嘀咕了一句:“哟,上大件了!”扭头再看坐着的两位,都一言不发,盯着他看,像在欣赏一只稀罕动物似的,那神情明明白白在告诉他:玩这个,有意思吗?见此光景,自知无趣,闲人踱了几步,悻悻推门出去了。
  小朱望着那歪斜着两只肩膀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声。
  开了几年店,碰来碰去总撞得着这路人。也玩点小杂碎,店开不成,正经摆个地摊又嫌鄙掉分没身价,在市场里成天晃悠,也不管你忙不忙一屁股坐下来就不肯挪窝,东家的东西借到西家去卖,西家的闲话贩到东家来扯,玩的就是个“人脉”。在人家店里看到个客户就像蚂蟥闻着血味,不顾一切找机会想搭讪拉关系,天南地北满嘴跑火车。袋子里没有几张毛爷爷,口气倒都大得像马未都。
  小朱对客户道,这位爷就是刚才聊到的那个收藏论坛上的斑竹,网上的“大侠”。客户道,在网上倒是跟他也聊过几次,背后评别人的东西一律“不开门”,只有他自己那些小零碎才是“精品”!
  小朱的入行也算是個传奇。就在五六年之前,他还开着出租车,在北京城里“漂”。早年常有外国人包他的车,“去潘家园”“去报国寺”,老外进市场去一逛大半天,他闲得无聊就索性把车一停,也下来瞎转悠。那时的地摊上有货啊,山西来的、河北来的、东北来的,老乡摊子上老物件可真不少。小朱在一个山西老乡摊子上看到一个玛瑙烟嘴,咖啡底色上留着浅黄的巧色,雕的是刘海戏金蟾图案,小朱记得自己家里原就有这么一个老烟嘴。问一问价,要八十块,还还价五十就买下了。当的哥路子广,自从买了这个烟嘴小朱就生了心,托朋友引荐结识了几个玉器玩家,帮着??:倒买的是个真东西,清晚民国玩意,不过当时地摊上也就这么个价。小朱更是起了好奇心,这样全新的玛瑙烟嘴在琉璃厂店里可得卖几百,怎么一个古董只要这价呢。玩家就告诉他,老玩意都是从民间当旧货收上来的,成本等于零,三瓜两枣人老乡也就卖了,如果当真要去开新料雕刻出一件成品来,从原材料成本到人工成本那是一分都不含糊,价格反而硬。
  从此,小朱就迷上了这物美价廉的老物件了,有点闲钱顺手就买上几件。好在当时这种普通小玩意不值钱,造假还没兴起,他也只在烟嘴、扳指、翎管等常见实用器中打转。慢慢地藏品日渐丰富起来,他空了也跟着玩家们学点门道,人聪明学什么都快,行家指点结合实物比照,对古玉鉴定就有了一些基础,也能谈出点子丑寅卯来,煞有介事。买得多了,对市场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抬脚进低头出,便也成了“行里人”。
  后来小朱就有了很多老外朋友了,他们既包他的车,又请他带路淘古玩,有时候还请他捎带着掌个眼。开出租车倒似乎成了副业,介绍买古玩却成主业了。赚着车钱,还两头拿着感谢费,看到了合适的烟嘴、扳指再饶一个,店里或者摊位上既做了老外生意,也就不计较这几十块一件的小杂碎,随他讨了去。小朱有了钱,还是买老物件,从几十块一件买起,随着市场不断水涨船高,一路买到了几百上千一件。
  几年过去,小朱数数手上攒的老物件,居然有八九百件之多了。东西普虽普,但数量可观呀,烟嘴、扳指、翎管和圈圈环环都各自成了系列。就拿烟嘴来说,有玉的,有玛瑙的;有带雕工图案的,有光素的;有长烟嘴,也有矮胖的小烟嘴。一寸来长的白玉小烟嘴,带着枣红皮的,凑上六七个,串起来可以当手串玩。这成色的红皮白玉,如果是新玉籽料手串,当时的价格就过万,可小朱手上的这串,成本加起来三千才冒头,还是古的。
  这也就十来年的时间,市场里老物件是越来越少,价格也越涨越高,普通的烟嘴、扳指都过了千。当初卖货给小朱的店铺都有按市价回收的,他算一算自己囤下的这笔财富,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可在北京生活成本太高,尤其是房价受不了啊,于是小朱带着宝贝回到家乡,开了这家小小的寄尘轩。开张的时候,他把所有的货品一一陈列开来,按照品种五十来件排一溜,摆开了有二十溜,玉质素扳指、带工玉扳指、玛瑙扳指、牙角瓷银等异质扳指;玉扳指还分白玉的、青玉的、带皮的、青花料的、碧玉的……壁柜顶上打着射灯,货品背后衬放上绿色植物,货品显得琳琅满目,小朱像个检阅队伍的大将军。很多同行登门来道贺,南方人没见过这么多烟嘴、扳指,都啧啧称奇,说小朱老板你算是在北京城里捡了漏了。
  也是小朱运数好,接下来的几年正是古玩艺术品价格暴涨。古玉虽说涨幅赶不上新玉,却也是连着翻番,尤其是那些扳指、翎管、烟嘴常见实用器,属于玩古玉的入门标配品种,反而比高档的古玉精品更好卖。市场需求量大,涨幅也就更大。普通成色的玩意都涨到了两三千,精致些的居然有过万的,抵得上一件明清小精品玉器价格,这下可把小朱乐得颠颠的。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做着几乎没本钱的买卖,但终归只是卖个零碎小件,或许是带点妒忌的成分,又因为他入行晚,行里人对于寄尘轩还是多少存着点低看一眼的意思。还有人在背后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烟嘴”,也怪损的。
  就像那些在市场里瞎混的闲人,时不时地也敢上门来淘一下气,撬一把客户,因为寄尘轩的买家多半是玩玩小件的初级玩家,跟他们的货品很对路。有次一位新客户在店里,闲人坐下来高谈阔论赖着就是不肯走,最后跟客户交换了电话号码,从此那位客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些大的古玩店,他们是没胆量上门乱窜的,人家连眼皮都不会对你抬一下,更别说容你坐下来喝口茶了。   市场是个小社会,实力决定一切。以前,小朱对这些闲人是尽量容忍的,得罪不起啊。不要说在网络上得避免他们打棍子、围攻、封杀,就是在这个市场里,怕他们的这张嘴啊,你在明处他们在暗处,造谣中伤起来,也是吃不消。
  可是现如今,小朱也敢给他们甩冷脸子看了。小朱有了点底气了。


  傍晚小朱应约走进博雅斋的时候,老板梅存仁已经归置完茶具,干等了好一会,延误了他正常打烊的时刻。按照行规,同行之间走动,必须事先约定了才方便登门的。小朱一进店堂,梅存仁回身就把卷帘门拉下了。
  小朱,上月推荐给你的几件精品灵光吧!梅存仁暗自观察过小朱几眼,有点摸不准底,嘴上却以进为守。
  小朱知道梅存仁今天请他过来,是为上次的玉器催结账了。五件玉器,他悄悄送北京行家店里出手了一件,本已经全回来了,可是嘴上还得诉苦几句,梅总,那几件东西都在我店里摆着呢,东西呢我是真喜欢,就是这价格……
  兄弟,你可别开玩笑!我给你的那都是十年之前的价格了,现如今哪里有这样便宜的货!梅存仁听对方还有砍价的意思,有点失态了,几乎是叫起来了,人老藏家十多年的压箱底货,如果不是欠了钱,怎么肯轻易拿出来抵债!你看,本来我自己店里也能卖,但是现在我主要做高古玉器和中古重器,这明清玉器你有销路,我是旁人都不挑,就便宜你兄弟一个人。说穿了,这批东西就是个大漏!
  小朱紧锁着眉头道,梅总,我也知道您是照顾我小阿弟呢,东西既然我拿过去一个多月了,自然也没有再往回拿的道理。小朱作出义气干云的姿态,话说得极漂亮,这话是该让梅存仁感动一阵子的了。
  梅存仁听这话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笑容堆上了脸,小朱,你眼光好!将来准保发大财!那位老藏家又抵出来几件玉器,你有没兴趣再瞧瞧?
  这样吧,最近我店里正好脱手一批扳指,有点现款,我现在就划卡!小朱一听又有新货,心头一热,倒主动提出先把前账结清,好接着看新货。
  梅存仁翘起大拇指直夸小朱懂规矩,捧他到底是在京城里见过大世面的真行家。
  最近这一年,梅存仁结交到一位老板,花足了工夫,好不容易说动人家投资高古出土玉器,这位老板资金接续不上的时候,提出将多年之前购藏的明清玉器分批抵款给梅存仁。梅存仁心里盘算着,他知道老板这次是倾囊“投资”,如果不接受这批玉器的话,他价格上还得猛砍不是,反正对方能付出的现金也就是那个额度。这么想明白了,一切也就豁达了,其实这批玉器就等于是白得。这位老板的吞吐量实在是大,梅存仁回笼了款子急等着继续出去进货,就迫不及待要把这些明清玉器快速套现。梅存仁选择小朱也是经过精打细算的,一则小朱主要做明清小件,客户接近,出手方便,二则他在市场里影响小地位低,不容易引起外界的瞩目。另一个方面,其实也是最主要的因素,梅存仁也吃不准这批抵款玉器是真是仿,萬一东西不牢靠,小朱也不敢跟他来较劲,善后处理起来就比较便当,有把握能拿捏得住他。后生小子,还嫩着呢!
  梅存仁看小朱把款子爽快地划了过来,眉开眼笑地招呼他坐,打开电磁灶开始烧水,重新取出茶具来泡茶。沏好两杯喷香的正山小种,转身打开一人高的保险箱,又取出六件玉器来,一件一件放到桌面上。小朱一看,心里一阵狂跳,这批玉器比上次那几件更加高级了。他拿起玉器来看,料子很细,几乎没有沁色,工艺很精,跟个新玉似的,心里就开始砰砰打鼓:吃了怕拉肚子,错过,太可惜……看看博雅斋这一屋子的假红山、良渚、商周玉器,妖气冲天的,小朱心里那根弦一紧,万分小心。
  梅总,您看这样成不成,我先拿店里去出出样,如果不对路,一个星期内给您原样送回。如果钱凑手,一个月后付款?小朱心里盘算妥帖,还是按照上一次的套路来,这样可进可退。
  好。梅存仁其实也是这样想的。他心说,给你几天时间也好,免得将来找后账。


  晚上小朱拍了微距细节照片发给北京几位行家看,反馈意见众说纷纭。
  上次的玉器几位行家的意见比较统一,其实以小朱自己的鉴定水平也能断个八九不离十,可是这一批东西,超出他的能力了。北京朋友提醒他:“老藏家”云云,怎么能当真?这年头,十个故事九个谎。是啊,更何况是那个说错了才有真话的梅存仁!是真?是仿?这个问题盘旋在他脑海,纠结了一夜。一早起来,头皮就有点发胀。
  行里的人背后都说,博雅斋的货,雷多——不行的话,还是保险一点好。老话讲“宁可错过,不可买错”,实在没把握就只好放弃,隔几天把东西给退还回去。
  第二天早晨,小朱正往店里走,忽然眼前一亮:对面走的不是老郑吗?小朱跟他没有深交,彼此都开着店,这位老郑向来独来独往,很少跟市场里的同行扎堆。同行们提起老郑都或多或少露着一股酸劲,想说点坏话,却又无从下口的味道。但是从好几位客户嘴里,却听闻过不少关于他的轶闻,凡是跟他有直接交往的人,对他的眼力和人品那都有口皆碑。唯一的褒贬只是说这位老郑脾气大,似乎不太好相处。
  小朱快行几步,迎上去打招呼,郑老师,今天忙不?
  老郑没什么表情,还行。说完,抬脚扭头要走。
  小朱赶忙道,要是方便的话,想登门请教几个疑问。小朱精明,借同行的眼看东西是犯忌的,他故意不说请老郑鉴定玉器,只说“请教几个疑问”,等东西送上了门,他再拒绝可就不容易了。小朱抖了个机灵。
  老郑看了一眼小朱,点点头,上午闲着。
  小朱立马接口道,那我现在就跟您去店里。昨天晚上他把玉器带回家拍照,现成东西都在随身的包里装着呢,他转身跟老郑去他的减堂。
  进了减堂,没等老郑烧水泡茶,小朱就把六件玉器摆开在桌子上,嗫嚅道:郑老师,实在不好意思,在一位老藏家手上碰见一批玉器,买断的话我眼力不够,怕吃药!错过的话,又感觉可惜。这个市场里,除了您,我谁也信不过,只好求您帮忙来!
  老郑又看了小朱一眼,小朱感觉心底里的一切鬼都早被他看透了,没敢再言语。老郑示意小朱在对面坐下来,瞟了一眼桌面上的玉器,还是没吭声。小朱也算是个走南闯北的江湖客,面对老郑他感觉到了一种无声的威压,原本活泛的小聪明在顷刻之间被瓦解了。   这,不合规矩!老郑的话历来很简短。
  小朱有点脸红,低着头,尴尬了,没敢接茬。不过,今天心情好,破个例吧。小朱吁了一口气,顿时轻松起来,面上没敢再造次,静静等着老郑的结论。
  老郑一件一件拿起玉器,在手掌中转动着观察了一遍,那姿势是潇洒的,只是在欣赏。然后打开电子放大镜,逐一在每件玉器的关键工艺细节上察看,他的呼吸极其细慢均匀,手势稳重。每一道阴刻线、每一个管钻孔、每一处跟脚修饰处都细细推敲,此时所有的动作都是凝重的。
  看完,老郑抬起头,想问什么?
  小朱舔舔嘴唇,请帮我断断代。
  都有年份,除了這件是解放初期的创汇制品,其他五件均可入清。老郑伸手把一块白玉子冈牌从中剔出,摆放到边上,将电子放大镜“咔”地关闭——表示他要讲的话已经说完。
  小朱按捺住心头的激动,郑老师,感谢您的指教!这个市场里,像您这样眼力的行家不多。有这样的眼力,还肯说真话的人就更少!这几件东西,您有没有瞧得上眼的?可以让您挑一件,我按照成本价匀给您玩!小朱说得很诚恳,透着知恩必报的意思。
  好!老郑挑了一条小小的白玉鱼。这鱼有鳞有尾,却长着螭龙的嘴,还带着两只飞翼,怪模怪式的。
  小朱报出了一个价,小心窥视着老郑的神色。老郑很满意,把玉鱼握在手心里,抚摸着,在店里划卡机上转了款。
  这个世道,不识字没问题,不识人可就没饭吃了。小朱心底里发出一阵脆笑:捡大漏了!这次真的要发财了!


  每次去博雅斋,小朱永远是一副左右为难的苦相,次次都对着梅存仁哭穷,说自己开个小店,这次算是被套牢了。以前做点烟嘴、扳指、小圈圈小环环的零碎生意,被人看不起,还得了个“小烟嘴”的外号。现在这些小玩意倒是卖得差不多了,货源就成了问题,幸好梅存仁照顾着他,让他能够慢慢积攒起来实现货品的升级换代,可架不住生意难做啊,自己眼力财力也有限啊,有些闲人居然敢当着面来评论东西“不真”,你说要不要气死人!梅存仁一听,嗓门就大了,小朱你别怕,我给你的玉器那都是响当当的硬货,下次谁再敢胡说八道,你叫他来我博雅斋,我喷死他!梅存仁店里常年坐着市收藏协会的张副会长,博雅斋可是市场里的硬头子。
  梅存仁安抚着小朱,畅谈古玩市场的发展趋势、广阔前景以至人民币的贬值等等,输送给他信心,给他鼓励。待小朱重新又坐下来看新货的时候,他的心里一阵阵庆幸:圈住了一个优质的下家,如同做传销,这样一心一意买东西的出货口可是难找,回笼资金他也占很大的比重呢。每次小朱哭诉起诸多的难,梅存仁手中价格那根线就得松一松,价格上放放水,反正钱已经在那些“红山玉器”上挣足了,这批玉器就当它是白来财,哪怕贱价甩卖那也是个赚。
  梅存仁送小朱出门,总会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老哥哥这回可亏了本钱放人情,够意思了吧!
  这波生意小朱到手的玉器可真不少,前后在梅存仁手上买了一年多,分了十几批次才买净,算一算过手的总数将近百来件了。老郑先后买去十多件,在自己店里又直接卖出手小一半,剩余的四五十件精品便成了寄尘轩的压箱底货。市场里原本都叫他“小烟嘴”,现在可没人敢当面这么叫了。
  梅存仁每次约小朱见面,都等店里打了烊,市场里人散灯熄之后。事情做得诡,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俩之间居然会牵着一根红线呢。
  每次请老郑掌眼断代,小朱总在捉摸:这次他到底会选择哪一件呢?可是,几乎每次都猜错。开始小朱以为他喜欢料子精白的小件,可后来老郑选的却是黑漆麻糊的大件;有时小朱以为他会选择元代的春水带饰,可是老郑却偏偏买的乾隆工貔貅;有次小朱认定他必定挑雕工精细的圆雕,可没想到老郑倒要一块透雕的花片。
  一年多交往下来,彼此对个性也有了些认识。老郑似乎总在跟自己捉迷藏,故意不让他猜中,可小朱再细想想又不像那么回事,老郑根本就是一个将旁人想法视若无物的人,他哪会来猜别人的心思,没事逗你玩?有时候,小朱在一旁观察老郑鉴定,盯着老郑的眼神看,老郑一抬头:你看我干啥?额头上又没写着字!看东西,不要听故事,也不要想通过别人的表情去做推论,这些旁门左道不管用!
  跟老郑接触多了,小朱发现别看他整天没个笑脸,说话也直来直去硬呛得很,一开始往往会让人感觉下不来台。但是你要跟他熟了,就会发现这个人其实面冷心热,你只要不把他的冷言冷语当回事,他反而拿你一点辙也没有了。你求他帮忙,他嘴上回绝得干脆,可你要缠着他不放,他总是能帮则帮的。老郑这个人,心软着呢!小朱向老郑请教鉴定的“窍门”,老郑生了气,鉴定哪里来的“窍门”?如果真要有这样的“窍门”,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就首先垄断了这门技术,早成大鉴赏家了!练眼力,这是门苦功夫,死功夫。基础都没学像,门还没入呢,就想着神功口诀之类的来个速成?痴心妄想!先把新老断明白了再说吧,至于断代,且得慢慢来呢。你觉得上次那件春水带饰应该是元代的标准器吧?可是你得知道,这种器型明代也做,清代也做,解放前后也做,老仿跟到代器物在价值上可天壤之别呢,这里头的水深着呢——他嘴上说不教,却总把一些要害在不经意间点小朱那么一下,小朱是个明白人,说话听音,这里面意思往往一点就通了。
  虽说经常是被老郑数落甚至训斥,但这一年多小朱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技术,看玉的眼力在涨。每次请老郑帮助断代,老郑都会在一般行家领会不到的高深之处嬉笑怒骂一番,小朱听了当时未必能懂,可是他记性好,过一段时间结合实物再回想起来,便能领悟出一些道理来。小朱虽然总是受到老郑的奚落,但还是对老郑毕恭毕敬,他清楚,就像捡到大漏一样,遇见这样一位真正的绝顶高手,那也太难得啦。在这一年多时间里,他所学到的技术和知识,可比之前十多年还要多哇。
  在他的内心,其实更打着一把小算盘。对于老郑除了利用他掌眼,在质量上把关以外,每次都让他挑选一件玉器优先购买,既卖了人情给对方,说是不挣他的钱,实则每次都是给东西先“戴帽子”,在梅存仁的底价上翻两倍。当然,那价格比卖别人还是优惠了不少,老郑是行家,他知道好坏,从来也不还价。这样小朱既快速回笼了资金,又确定了对老郑的信心:他自己都真金白银地出手了,对鉴定的结论那自然是完全有把握的。   所以,小朱对这批玉器内心是很笃定的。
  去减堂请老郑帮忙,小朱也铁定按照规矩,事先都是电话约好时间再上门去,一直是单线联系。市场里的人再贼,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联。现在小朱在他的寄尘轩里高谈阔论玉石文化和玉器鉴定,人们都对他刮目相看,没人知道他所说的均是拾人牙慧、鹦鹉学舌。


  一次有位同行来寄尘轩闲聊,看到壁柜里陈列的一件明代青白玉持荷童子,说这件东西早年是经他手卖出去的。行里这种摆噱头、自重身价的事情见得多了,小朱没动声色。
  同行见小朱不信的样子,就道,这件童子背后的荷梗是修过的,背面有块黄色的桂花沁不是?小朱吃了一惊,对方也没上手看过,居然能直接说出玉器背面的状况,这才信了,但还是不响。同行说,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个姓李的乡镇企业老板接的盘。小朱说,不认识这个老板。这个隐秘的市场里,东西在藏家与藏家之间、商家跟商家之间流动原是常态,再说货源来路也是各家的商业秘密,同行就没再说下去。
  寄尘轩乔迁新址了。
  消息灵通的朋友打听清楚了,那间价值两百多万的商铺居然是小朱自己购置的,这才短短几年呀,小朱就发达了,抖起来啦!
  慢慢的市场里都在传,说小朱在乡下老板手上又捡了大漏了,挖出了一窝金娃娃,人家的命好哇!在北京城里能捡漏,到了家乡可不还是他来捡漏嘛,这就叫作命哇,他不发财谁发!上门来热心帮小朱介绍女朋友的也一时多了起来。
  后来,梅存仁的博雅斋似乎跟客户闹出点纠纷,有些风声传出来。隐隐约约是说,梅存仁卖了一大批假货“红山玉器”给一个姓李的老板,牵涉到的是一笔巨款,人家都动用黑社会上门闹事了,搞得梅存仁外焦里嫩、坐立不安。开始的时候,小朱也暗暗心惊,怕这事把自己也卷进去,真要到那一步就被动了,很多玉器早已经出手,追不回来。然而,他在路上碰见了梅存仁几次,梅存仁却从来没跟他提过这档子事,他慢慢也就把心放回去了。过了几个月,看梅存仁小酒喝喝,走路又神气活现招摇起来了,都这把年纪了,身边的女人倒是换得频繁,还一个比一个年轻妖冶,就知道一切都风平浪静,事情算过去了。古玩市场是个神奇的所在,听到的不能当真,就是亲眼看见了,谁又能知道什么才是真相,什么才是事实?听到水响就以为是下雨?那才哪儿到哪儿呀!
  小朱有时候想想也要发笑,那个乡下老板也是真有趣,自己的真货都三个不值两个地抵给了人家,却花高价全换成了假货当宝贝。再想想梅存仁,自诩是个狠角色、聪明人、老行家,收到的真古玉却都弃如敝履贱价“处理”掉了,到手的大漏都漏了出去,还自作聪明当别人是傻蛋。自己却买假贩假,到处张罗着假货去骗客户,反惹了一身臊。不是有病吗!
  小朱现在成了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举手投足都可以端起架子,连说话都带了腔调,永远含着深不可测的笑容了。这是一种成功者的神态。他,自然是有这个資格的。他的成功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了嘛。
  小朱说:捡漏!是运气的事吗?你们懂什么!拼的是智商,是能力。你还要有那个命,才行的哇!


  赚票子,买车子,置房子,娶娘子,准备生儿子。盛大风光的婚礼之后,小朱带着新婚妻子去香港度蜜月。
  天很蓝,阳光很好,空气很洁净,香槟酒在高脚水晶杯里冒出气泡。这种琥珀色带着天然的消费特征,象征着商业和资本的成功。五星级酒店套房的露台上,小朱泡在冲浪浴缸里,随手抄起茶几上的报纸,厚厚的一摞,哗哗哗翻起来。报纸上刊登了几个整版的财经新闻,说的是拍卖公司今年春拍打破多项成交纪录,还选登了好几件拍品图片。
  小朱瞥见一幅照片上的玉器似乎很眼熟,稍微愣了一下。这是一条白玉鱼,这鱼有鳞有尾的,却长着螭龙的嘴,还带着两只飞翼。
  抻开版面再仔细看,图片下方有一行小字:“元代摩羯鱼,成交价港币13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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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照片到底要表达些什么?  鬼海弘雄避而不谈。  鬼海是一位出生于1945年的日本摄影家。他做过货车司机、造船厂工人、远洋渔船船夫、暗房工作人员等,快40岁开始摄影,拍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一直在消磨,他们在黑暗中观察,不说话,看到的听到的都深深地融化在骨血里,等待有朝一日绽放成烟火。鬼海的摄影作品频频获奖,继而写文,写生命中的过客,并陆续在报刊上发表。《那些渐渐喜欢上人的日子》就是这样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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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塞维利亚的过夜巴士上下车的时候,天还没亮。对着手表上的指针算了算时差,差不多是早上5点。  带着朦胧的睡意,透过微弱的灯光环视四周,依稀可以看到沉浸在夜幕之中尚未苏醒的整座城市的轮廓。从建筑风格来看,这是一座与塞维利亚、巴塞罗那,抑或是西班牙的其它城市,都不一样的城市——记得刚经历了十几个小时漫长飞行抵达西班牙巴塞罗那的那个晚上,微光之下,浓烈的异国气息扑面而来——哥特式建筑标志性的尖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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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泱泱中华,悠悠古邦;地大物博,源远流长。长城巍峨,运河浩荡;两条巨龙,神州形象。千载运河,举世无双;南驰吴越,北走燕乡。荡荡碧水,点缀炎黄;飞龙灵秀,气势雄壮。养育黎庶,灌溉沃壤;玉带飘舞,传播文明,载入史章;世界遗产……”  从县城西部移居城乡结合部的中运河北岸定居。第一天早晨,铺纸、握笔,正楷书写着久仰的马惠彬先生的《大运河赋》。  初次走进县城时,时刻为住处犯愁。租房总有寄人篱下的伤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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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点评  银杏文学社的诗歌创作,是云南大学文学院自1980年代以来的一个小传统。创办文学社的当事人之一张稼文这样写道:“上午课休时间,四合院内,在那几棵枝干灰白、光滑的紫薇树下,一个黑且矮的家伙朝刘梦轩走来。……‘现在的那些诗歌太旧了。’大魏说,‘诗人要像上帝一样思考,像普通人一样的说话、生活。’……大魏说他早打算约人办一个文学社。这家伙略微有些大舌头。刘梦轩听得肃然起敬,心头随之火热。”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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