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反传统的女英雄及其局限

来源 :博览群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uaiguainiu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农业时代的妇女活动的范围很小,几乎走不出家门:出嫁之前走不出父亲的家门,出嫁之后走不出丈夫的家门,即使丈夫死,了,也没有公婆,她仍然走不出儿子的家门。“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谓“三从”,她只有跟着转的义务,没有也不可能有个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在这样狭小的牢笼之内,妇女的反抗和斗争也并非一点没有,但一般来说只有两种形式,一是当她年轻的时候力争恋爱和婚姻的自主,大胆地私订终身以至于私奔,这无非是要冲出父亲的家门;二是当她做了妻子之后,力争成为丈夫唯一的配偶,反对一夫多妻,反对丈夫另有所爱,这无非是要在这个家门之内具有牢固的地位。这后一种斗争已经不如青年时代那么有气势了,但仍然是不合法的,因为按照封建主义的“七出”之条,这种想法和做法属于第四条明文否定的“妒”,是不允许存在的,因为“妒,为其乱家也”(《大戴礼记·本命篇》),扰乱了封建家庭的正常秩序——在这样的家庭里,允许一夫多妻,而不允许妻子嫉妒。至于要走出儿子的牢笼,在成了寡妇有了一把年纪之后再图结婚另组家庭,即使在今天也会有某种难度,古代的妇女大约连想也不敢想到。
  所以,在丈夫的家庭里,妒妇乃是反传统的孤胆英雄,她们的言行即便有点过激,也还是可歌可泣的。
  说妒妇是孤胆英雄,是因为她们从不也决不可能联合其他妇女,更不必说男人了。正如一位妇女学家所说的那样,“父权社会以来,即人类进入文明以来,女人从来没有以‘群体’身份实现充分的自我表现。几千年来,她们分散在‘他的’家庭中,其人格和个性,也具体地融化在对‘这一个’男人的依附中”(李小江《夏娃的探索——妇女研究论稿》,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2~53页)。而在本文要讨论的情境中,她们要对用情不专的“这一个”男人进行造反了。
  《红楼梦》第五十七回里,紫鹃对林黛玉说:“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夜,也就摆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怜新弃旧,反目成仇的,多着呢!”“妒妇”就是要反对这种夫妻之间的不平等,为此它不能容忍丈夫在自己之外还有配偶,不准丈夫纳妾或有其他性伙伴。她在家庭内部展开了有声有色甚至动用武力的斗争。
  从现有的材料看,这种斗争在魏晋六朝时期已经形成气候,甚至成了社会上一个热门话题,这与曾经是绝对权威的经学到这时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辉、意识形态领域内呈现多元化态势、人性有所觉醒大有关系。当时妇女空前活跃,在小说、笔记中有很多反映,但由于这些文章的作者都是男性,所以觉醒了的女性统统被称为“妒妇”,当作反面形象来处理。但是只要作者们是如实描写的,则现实主义的胜利总是可以让后代的读者们感觉到当年女性先觉者的光辉,尽管她们斗争的形式极其古朴,但仍然是非常动人的。
  《遣愁集》中有关于谢安夫人的故事——
  晋太傅谢安,妻颇妒,欲置姬妾而不敢。兄子辈微察其意,因方便,称《关雎》、《螽斯》有不忌之德。夫人知以讽己,乃顾问曰:“此诗是谁所撰?”答曰“周公”。夫人答曰:“周公是男子,想为之耳。若是周姥撰诗,当无是言!”
  故事的本意大约是嘲笑谢安夫人刘氏的无理纠缠;而今天看去,刘夫人头脑十分清醒,它看出了男性对于文学的垄断造成了对女性极其不利的局面——她可以说是一个超前出现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伟大先驱。
  六朝时代“妒妇”日益增多,引起上层社会男子很大的恐慌,连皇帝也不得不关心这一问题。南朝宋的太宗鉴于“宋世诸主,莫不严妒”,大为震怒,不仅杀鸡吓猴地将一个县令家的“妒妇”赐死,而且“使近臣虞通之撰《妒妇记》”(《宋书·后妃传》)加以谴责,大规模地动员舆论。这部书后来简称为《妒记》,《隋书·经籍志》史部杂传类著录二卷,到《新唐书·艺文志》还有著录,后来就亡佚了——南宋以后理学日盛,沉闷的精神气候已不容许“妒妇”继续活跃——现有鲁迅先生辑本,在《古小说钩沉》一书中。
  可惜这《妒记》现存不足十则,前引谢安夫人事也在其中(《艺文类聚》卷35引),为《遣愁集》等处记载的底本。谢夫人刘氏的特点主要是在理论上作深入的思考,反应也非常机敏;更多的“妒妇”则是采取行动,她们的反应也是非常迅速的,例如王导夫人的故事:
  王丞相曹夫人性甚忌,禁制丞相不得有侍御,乃至左右小人,亦被检简,时有妍妙,皆加诮责。王公不能久堪,乃密营别馆,众妾罗列,儿女成行。后元日会,夫人于青疏台中,望见两三儿骑羊,皆端正可念,夫人遥见,甚爱怜之,语婢云:“汝出问,此是谁家儿,奇可念!”给使不达旨,乃答曰:“是第四、五等诸郎。”曹氏闻,惊愕,大恚,不能自忍,乃命车驾,将黄门及婢二十人,人持食刀,自出寻讨。王公亦遽命驾,飞辔出门,犹患牛迟,乃左手攀车栏,右手捉麈尾,以柄助御者打牛,狼狈奔驰,方得先至……
  王导丞相背着曹夫人在外面纳了许多妾,生下成批的儿女;曹夫人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此事,当然火冒三丈,立刻组织一彪人马实行奔袭。王导担心出大问题立刻奔驰救援,用麈尾——这是当时清谈的道具,一种非常高雅的物件——之柄帮助车夫赶牛,出尽了洋相。王导在历史上算是大有贡献的政治家,一旦碰上“妒妇”,马上气急败坏,狼狈不堪。曹夫人其实是一个很慈祥的老太太,见到模样好的孩子就喜欢,还要特别了解一下是哪一家的,不料竟然是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另行生产出来的,勃然大怒兴师问罪是正常的,她得算个女强人。这段故事写得要言不烦,很像电视小品里的几个镜头,足以给受骗的妻子出一口恶气。
  《妒记》作者的立场当然是大男子主义的,写作的意图在于暴露妒妇,加以嘲笑打击,所以取材很偏,书中大写妒妇不近人情,行为过火,例如书中载阮宣子妻命令婢女让家里带盖子的容器“不得相合”,桃树开花时丈夫赞美了几句,她竟然“使婢取刀斫树,摧折其华”——未免草木皆兵,精神过敏,心理近乎变态了。又如写一士人之妇“于夫小则骂詈,大必捶打。常以长绳系夫脚,且唤,便牵绳”,专横得不免可笑。不过凡此种种都是神往于一夫多妻的男人逼出来的,是封建社会的病态,所以与其说这些女人可恶或可笑,不如说是她们可怜。
  《妒记》里最有趣的故事也许是下面这一则了:
  桓大司马平蜀,以李势女为妾。桓妻南郡主凶妒,不即知之;后知,乃拔刀率数十婢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前梳头,发垂委地,姿貌绝丽;(李)乃徐下地结发,敛手向主曰:“国破家亡,无心以至今日;若能见杀,实犹生之年!”神色闲正,辞气凄婉。主乃掷刀,前抱之曰:“阿姊见汝,不能不怜,何况老奴!”遂善遇之。’
  忽而拔刀出征,忽而掷刀拥抱,处 处表现出南郡主其实很富于感情,绝非蛮不讲理的人。李势女也显得很动人,她其实乃是一个战俘,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看来并不愿意当桓大司马的妾,她也是没有办法。所以她几句话一说,南郡主就原谅了她,并且寄予很深的同情。“阿姊见汝,不能不怜,何况老奴!”这几句,《六帖》引作“我见犹怜,何况老奴”,更为简括,流传甚广。南郡主似乎理解了她的丈夫桓温,其实还是夫权观念作怪,她承认“老奴”可以有更大的权利。其实她先前不是拔刀向桓而是拔刀向李,本来就找错了对象——王导夫人不找王导算帐而去找他的那些妾,情形也是一样——被压迫者在没有真正觉悟的时候,总是找不到真正的敌人。应当说南郡主并没有能够摆脱封建主义的思想束缚,她在原作者的心目中很可能是一个由反而正的转变型人物。《世说新语》里也记录了这个故事,列入《贤媛》篇,道理也是一样。
  妒妇的产生,一方面表明妇女地位的低下,另一方面则说明她还有某种地位,她还可以“妒”。这种情形到唐朝大体还保持着。《御史台记》记载了任瑰和他太太的故事,这位夫人可以说是封建时代一个很强的女强人——
  唐管国公任瑰酷怕妻。太宗以功赐二侍子,瑰拜谢,不敢以归。太宗召其妻,赐酒,谓之曰:“妇人忌妒,合当七出。若能改行无妒,则毋饮此酒;不尔,可饮之。”曰:“妾不能改妒,请饮酒。”遂饮之。比醉归,与其家共死诀。其实非鸩也。既不死,他曰,杜正伦讥弄瑰,瑰曰:“妇当怕者三:初娶之时,端居如菩萨,岂有人不怕菩萨耶?既长,生男女,如养大虫,岂有人不怕大虫耶?年老面皱,如鸠盘荼鬼,岂有人不怕鬼耶?以此怕妇,亦何怪焉!”闻者欢喜。
  任夫人面对皇帝的压力,宁可喝下毒酒(实际上是醋,“吃醋”一词来源在此。参见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话》,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5页)也不改自己的初衷,不愧是一位英雄。任瑰也很风趣,对自己的行为有很幽默的解释,没有多少大男子主义的臭气。此人既能为国立功,又很有人情味。唐朝的气氛比较好。
  这一类故事到南宋以后便不大可能发生。理学家朱熹说“妒忌之祸足以破家灭国”(《答吕子约》,《朱文公集》卷四十八),清朝人叶燮说“不妒者妇德之本”(《宝应两不妒妇传》,《己畦文集》卷十九),在这一类大帽子的重压下,妇女的地位进一步下降,妒妇固然还有,而敢于拔刀奋斗、吓得丈夫狼狈逃窜的事情很少听说了。相反地,妇女中不少人心理完全畸变,不仅容忍丈夫纳妾,甚至有劝夫纳妾,主动为之出谋划策的,连《浮生六记》里那位其他方面都很不错的陈芸夫人竟然也是如此。正是在这样的时代,中国封建社会渐渐走向了末路。
  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说过:“某一时代的发展总是可以由妇女走向自由的程度来确定,因为在女人和男人、女性和男性的关系中,最鲜明不过地表现出人性对兽性的胜利。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标准”(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第250页)。妒妇作为封建社会中心理比较健康、人性比较解放的妇女,其兴衰存亡可以作为我们考察某一时代状况时的重要参考。单是一个不怕皇帝不怕死、仍然要坚持自己合理权益的任瑰夫人,已经足以帮助人们认识“盛唐气象”了。
  
  (实习编辑:严佳敏)
其他文献
闲来无事,有时也看看香港凤凰台的专栏节目《李敖有话说》。李敖几次提起别人称他为“大师”,他说:“看,称我为大师。”但听起来,别人称他为“大师”,似有戏谑的味道,而他自己倒是很认真地自认为是“大师”的。  学贵专精。李敖是哪一门的“大师”呢?  李敖在台湾大学读的是历史系,他遇事都讲究拿出证据来。搞历史必搞考证。他大概就是史学“大师”和考据学“大师”吧。  我们且看他拿出来的是些什么样的证据。  1
很荣幸参加了2017年8月26日-28日在江苏省无锡市锡山高级中学组织的第十一届“语文报杯”全国中青年教师课堂教学大赛观摩活动。作为目前全国最高级别的大赛,高中15位选手展示了现代文、文言文、写作、诗歌等课型的教学艺术和教学思想。笔者想着重探讨语文核心素养在此次比赛中的呈现和落地情况。  在“核心素养”的语境下,语文核心素养已经形成基本共识,主要包括语言建构与运用、思维发展与提升、审美鉴赏与创造、
历史:在草莽与庙堂之间    历史学和人类学本有各自的领域,二十世纪后半叶,二者相互影响形成的历史人类学传入我国,引起了学术界的兴趣。其中,多元视角、对地方性知识的关注、跨学科研究等观念和方法已反映在我们的学术实践中。三联书店推出“历史·田野”丛书第一批五种,或可视为国内历史人类学研究的重要成果。本刊今年第一期曾发表赵世瑜《小历史与大历史:区域社会史的理念、方法与实践》一文介绍其中的一种,颇受关注
阅读教学的本质是对话,“是学生、教师、教科书编者、文本之间对话的过程”。[1]对话实现的过程,问题的设计是不容忽视的前提性条件。问题是对话的纽带与基础,建立在问题基础上的对话才能使师生聚焦共同的学习目标,通过问题的探究与解决,于多重对话的过程中实现阅读的深度理解与知识的主动建构。无问题则对话难以展开,无对话,阅读教学只是一场自说自话的教师个人独角戏,学生屈居于教师的话语权威之下,被动地接收着教师灌
意象,是诗歌构成的基本元素,它囊括了“意”和“象”两个部分。“意”指的是创作主体的主观情感,“象”指的是创作客体的客观物象。诗歌的意象就是客观物象与诗人主观情感的融合。古今诗词文学,大凡成功者,无不在“意象”上做足文章。意象具有开放性,但同时又具有指向性,以意象品诗,更易走进诗歌营造的意境,获得情感上的共鸣。下面,我们结合新教材内容,从三个方面来作具体分析。   一、理清群体意象和中心意象的关系 
语文课程内容,是语文课程研究的核心问题。语文课程与教学的难题之一,是课程与教学内容的模糊不确定。课程内容是课程目标能否达成的支撑,没有课程内容,课程目标就会落空。我国现行的语文课程标准(《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11年版),其课程目标中,上有总目标,下设学段目标,学段目标又分为不同的学习领域。但是,我们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课程标准中课程内容是缺失的。目前课程内容散落在课程目标的内容目标和活动目标
“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  梁任公这段激情澎湃的文字,国人耳熟能详,建成一“少年中国”
一、鲁迅形象传播的伟大化:另一种“捧杀”  鲁迅曾向许广平坦言“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1],可见其对自身思想的局限性有清醒认识。说自己思想黑暗绝非鲁迅的自谦,因为我们一定不难体会那些流露于《野草》《彷徨》等作品里的浓重颓废。而熟悉鲁迅的人更是知道他作為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与性格缺陷。然而长期以来的官方或半官方的论述却在力求塑造一个与俗世绝缘的伟大而完美的鲁迅。
近年来,有关区域研究的论著越来越多,早年学界对区域研究是否具有“典型性”、“微观”研究是否具有“宏观”通史意义的疑惑渐次逝去,因为区域史研究不仅作为一种方法论而被人们在可操作层面上加以了细致的阐释,而且它使得以抽象国家为中心的历史研究更加具体化和本土化,并因之成为一种新的学术价值观。但现在的问题是,区域史研究并不是简单的对区域的特性或典型性进行概括与归纳的问题,换句话说,只是将丰富的区域历史文献进
王春瑜先生一向主张,历史学家的作品,应当“飞入寻常百姓家”。认为如果历史作品仅在史学圈内孤芳自赏,那是一种悲哀。他不仅这样主张,而且躬行实践,相继写下逾百万字的雅俗共赏的明史札记、随笔、杂文,先后出版了《“土地庙”随笔》《牛屋杂俎》《老牛堂三记》《老牛堂札记》《续封神》等几部历史随笔集。最近出版的《看了明朝就明白》,是他践行这一主张的又一部新作。  普通百姓往往觉得,历史是过去发生的事,离今天已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