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

来源 :安徽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esehu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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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翻过栗郎山卡子,就听见“砰”“砰”两声枪响,吴生禅一惊,不敢再往前走。只听见枪声,看不见人。吴生禅寻思,肯定又是出桥“自卫队”在搜山,不晓得又要祸害哪些人。
  正疑惑的時候,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人飞快地冲上卡子。吴生禅睁大眼一看,吓一跳。只见舅哥詹奉举神色紧张,满头大汗。
  看见吴生禅,詹奉举站稳脚,大口喘气,看样子是一口气跑了上来。
  “哥,从哪来?”
  “生禅,快回去,‘自卫队’正在搜山,到处抓人,最近不要去田桥。”
  吴生禅正要问清楚,詹奉举一把拉住他,说:“快往回走,一会这些畜生就要上来了。”
  第三天起个老早,吴生禅去了出桥,“自卫队”还在四处搜查,搞得乌烟瘴气。私下一问,在搜查共产党。
  共产党?
  吴生禅琢磨不透,何大哥是共产党?哥也是?敢跟“自卫队”对着干?“自卫队”恃势,还有枪,赤手空拳跟他们干,干得过吗?
  过了些天,吴生禅回到家,银珍告诉他:“生禅,哥前天来过,找你。”
  “找我做啥?”
  “再三问,哥也不说,一会就走了,说隔天再来。”
  就在半夜,有人在门外边小声喊边小声拍门:“银珍,银珍!生禅,生禅!”
  吴生禅听出来了,连忙爬起来,开门。
  “哥,半夜过来,有啥事?”
  “你跟我出来一下。”詹奉举拉着吴生禅就走,高一脚低一脚上了栗郎山。半山腰上,何大哥等在那里。
  “吴兄弟,这回我们到出桥,确实有重要事情要办。不晓得咋就走漏了风声,刚到出桥,‘自卫队’就到处搜查抓我们。有些东西,有人先带到了,不清楚还在不在。这几天我也想摸进去看看,可‘自卫队’盘查得实在紧,进不去。你经常在田桥做工,就不一样。”
  吴生禅明白了,找他,就是想让他把东西拿出来。
  何大哥把具体情况细致地跟吴生禅说了一遍,怕他记不住,让他复述一遍,见吴生禅说的一字不差,才放心。
  东方刚显白,吴生禅就起身去出桥,依照何大哥的交代,直接去出桥铺田家油坊,赶到那里,已是早饭时分,肚子早就咕咕叫。出桥铺一边靠山,一边是出畈,自古就是交通要冲。一条十字街,把小镇划成四片,出家油坊靠北,去那里要穿过集镇中心。
  吴生禅慢下步子,四下打量,估摸没啥危险,才穿过十字街,往北边去。靠近街口的墙上,贴了一溜布告。好多字不认识,画的人像倒是不面生,越看越像何大哥。
  好像四处都有眼睛盯着他,一颗心突突跳,不着地,很想拔腿飞跑,转念一想,心里没鬼,跑啥?吴生禅心中再焦急,也只能慢慢吞吞地往前走,为了壮胆,胡乱哼几句叫花子调。
  好不容易到了田家油坊,油坊门半开,不见人。吴生禅用力拍两下门,大声问:“有人不?”一连喊了好几遍.才见一个清瘦的中年人走出来。
  “做啥?”
  “打油。”吴生禅一边说话,一边往门里走,问中年人,“你是记账的?”
  “是,是,我记账,你不是出桥铺人吧,头一回来?”
  吴生禅一惊,赶紧替自己打圆场,说:“是,我是山那边的,老主顾。”
  中年人看看吴生禅,微微一笑:“这么远过来,打哪种油,菜油还是麻油?”
  “我娘说,我家账上还有一斤三两三钱麻油,都打回去。”
  “既是老主顾,三钱算半两,两清。”
  何大哥交代的话,都对上了,吴生禅看着中年人,半天不说话。正要说话,中年人先开口:“麻油放在里边屋子里,到里边去打。”
  转到里边,有些暗,中年人盯着他看,弄得吴生禅浑身不自在。
  “你是老何派过来的?他们没事吧?”
  “没事。”
  “前几天好险。幸亏老何反应快。”
  中年人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布包,交到吴生禅的手上,压低声音:“这是老何要的东西,收好。告诉他我这里没事。最近盘查得紧,没要紧事,不要来出桥铺。”
  见吴生禅把东西贴身放妥了,中年人高声说话:“你家的油账两清了。”把装好油的竹筒递到他手上,一前一后从里屋出来。
  “清了,今年收了芝麻,还送过来,你家的麻油,又清亮又香!”
  回到十字街口,人多了起来,“自卫队”的那些狗腿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吴生禅装作啥也没看到,拎着油筒往回走。心里发慌,生怕有人拦他,又不能露怯,麻着胆。
  一直到了栗郎山脚下,才敢松口气,赶到山尖,半晌午过后,何寿堂在山顶候着他。接过吴生禅从贴身掏出来的小布包,何寿堂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说:“吴兄弟,好样的,我就晓得你一定行。这回你帮了大忙!”
  很想问问是啥东西,这么要紧,话到嘴边,还是没出声,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事情办妥了,不方便跟他们在一起,干脆回家。
  见他回来了,银珍才放下心,问:“哥让你去田桥做啥?”吴生禅白了她一眼。
  夜深的时候,吴生禅睡不着,一翻身,发觉银珍也没睡,就凑到她耳边,说:“银珍,我看出来了,哥和何大哥他们都不是简单人。”
  舅哥啥时候认识的何大哥,啥时候成了共产党,共产党到底是咋回事,疙瘩一样,吴生禅一直没琢磨透。出桥铺还有张塝,一直有人私底下在传,共产党都是好人,要让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出种,真要是这样,这个共产党就真没得说。


  炭棚成了何大哥的落脚点。吴生禅心里总是好奇,有空,就去转一转。这天夜晚,他一个人往棚里送些吃的。
  没有灯,靠烧柴火,山风吹进炭棚,火苗两边晃动。
  “生禅,你来过好几回,就不问问哥到底在干啥?”詹奉举问。
  “你不让问,就不问。”
  “晓不晓得哥在干啥?”
  “晓得。”   “你咋晓得?”
  “眼又不瞎,耳又不聋。你是共产党,何大哥和出大哥也是。”吴生禅看着大舅哥,眼睛不H乏。“从头一回,我就想到了。”
  “还蛮有脑筋嘛!生禅,共产党咋样,你说说。”
  “我不清楚,不能乱说,不过我在出桥、张塝听人说,区公所、‘自卫队’很害怕共产党,还说共产党就是要替穷人出头,让穷人有衣穿、有饭吃、有出种。是不是这样,哥?”
  “说得没错,吴兄弟。”何寿堂接过话茬,“共产党就是要领导穷苦百姓跟地主恶霸、反动政府作斗争,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新社会,要让每一个人穿得暖、吃得饱、有出种、有房住。吴兄弟,真到了这一天,你说好不好?”
  “这自然好啊。眼下过的是啥日子,一年累到头,还是吃不饱肚子,粮食一打下来,就进了富人家的仓。”
  “那我问你,有没有想过加入共产党?”何寿堂非常严肃地望着吴生禅,火光一闪一闪,在他脸上来回动。
  “我?加入共产党?”吴生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何寿堂,一脸惊讶。
  “对,加入共产党。想过没?”何寿堂非常肯定,严肃之中还有些鼓励。
  “我能行?”吴生禅还是很怀疑。
  “为啥不行?”詹奉举接过话,“前些时候何大哥跟我说,你做事稳,就看你愿不愿意。”
  吴生禅看看舅哥,又看看何寿堂,顿了一会,说:“哥,让我想想,这不是儿戏事。”
  “吴兄弟,这个事,是大事,不急。你慢慢想,想好了,跟奉举说。加入共产党,要自愿,你一定要想清楚,有一点勉强都不行。”
  何寿堂没让吴生禅立马表态,再三提醒要想清楚。想想自己遇到的两件事,吴生禅心底也很晃;
  这些天,吴生禅一直想着何寿堂跟他讲的那些话。哥肯入共产党,还有何大哥、出大哥他们,这个共产党肯定有来头,也不会差。只是要跟有钱有势的地主老财、跟有枪有靠山的“自卫队”顶着干,没老虎胆还真不行。
  银珍问他:“生禅,这些天心事重重的,为哪般?”
  “没呀。”
  “瞒得过我?针尖大的事都会在你脸上,你瞒哪个?到底有啥?”
  “有事,就是不能跟你说。哥一再叮嘱。”
  “哥也是,好端端地拉你入伙做啥?”
  “莫瞎说。”吴生禅一急,赶紧打住堂客的话头,“我还没想好呢,跟旁人不能漏一点口风。”
  没过几天,舅哥来到冲里,一个人,吴生禅正要问,詹奉举手一摆,小声说:“我赶去桐山冲,你去不去?”
  去,还是不去?也就一个念头的事。
  吴生禅心里头一下子敞亮,胡乱收拾一下,出了门。银珍在门口喊:“生禅,你这是要去哪?”
  “跟哥去张塝,莫担心。”丢给堂客一句话。银珍听了,心里头直打鼓。
  赶到桐山冲,到了二更天。见到他,何寿堂很高兴。窝棚里有五六个人,除了何寿堂,都是生面孔。
  “生禅,他们几个都是张塝这边的积极分子,上回跟你说的事情,想清楚了?”
  山风吹进窝棚,呼呼有声,火堆毕剥作响,不时溅起一串火星。
  吴生禅看着何寿堂、詹奉举,说:“何大哥,哥,我想好了,这个共产党,我入。”
  从这天起,吴生禅成了一名共产党员,还是玉珠畈的头一个。加入了党组织,何寿堂把当前的任务说得很清楚,吴生禅这才明白,他大舅哥,还有何大哥、田大哥都是带着任务来的,就是要在这边远山区,发展革命力量。何寿堂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物色更多可靠的人选,发展这些人加入共产党。何寿堂的比方打得好,这些人就是种子,只要种子足够了,就能种出一地好庄稼。
  转眼工夫,迎来1931年。
  在吴生禅的推荐下,经过上级党组织批准,聂常理、张明贵、詹思久、詹宗宋这几个积极分子,也入了党。只要玉珠畈这一带党员多起来,革命的力量就会大大增强。春天就在眼前,吴生禅他们盼着玉珠畈能早日迎来穷人心里晴朗朗的天。
  在何壽堂和詹奉举的带动下,成立了玉珠畈党支部,吴生禅任党支部书记,这对一个青年农民来讲,是信任更是挑战。
  六月底的一天,吴生禅从蕲春回来,还没到将军山半山腰,天就黑了,紧赶慢赶,等翻过山脊,已是漆黑一片。仗着路熟,摸到山脚下,远远望见豆大的一点火光,吴生禅顿觉轻松不少,朝着火光一脚一脚摸过去。火光在他眼里一点一点变大,隔着一段路,就听见孩子的哭声。
  灯火越来越近,哭声越来越响。
  到了门口,吴生禅正要敲门,门里响起女人的声音:“孩呀,你是在要娘的命,半碗糊糊你全吃了,还不够,黑咕隆咚的,娘上哪给你找吃的。乖,忍一忍,莫哭,天一亮,娘就上山找野菜……”
  孩子的哭声越发厉害。吴生禅心一酸,举起手,犹豫一下后,还是“咚咚咚”敲了几下门。
  “哪个?”门里的声音有些恐慌,小孩子的哭声一下子停住了。
  “过路的,讨根火把。”吴生禅回话。
  老半天没动静,吴生禅索性把话挑明:“大姐,我不是坏人,就讨根火把,回玉珠畈,用茅草扎一个也行。”
  又过了一会,紧闭的门,总算开了,屋里的灯光泄出门外。定定神,才看清开门的女人年纪不大,跟他相仿,一个四五岁模样的男孩子缩在她身后,两只小眼睛不敢看人。
  “大姐,讨根火把,中不中?”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吴生禅这么问,眼睛看着小孩子,移不动。
  “没火把,灶下有茅柴,你扎一个。”女人看看他,说,“到畈上路不近,想扎几长扎几扎。”
  吴生禅看看门里的女人,又看看男孩子,犹豫好一会,从背上的布袋子里摸出一个麦粉粑,分成两半,一半递给孩子。
  “饿了?把粑吃了,就不饿了。”
  女人看着他,嘴张老大。
  “大姐,我就一个粑。也是留着回家给孩子,孩子饿,扛不住。我留一半,不是我小气。”   “大哥,你积德呀,还能说你小气。”女人又惊又喜,只差千恩万谢。吴生禅扎了个火把,临走时问:“大姐,没看到你家里人,他人呢?”
  女人脸色一暗,顿了一下,说:“一年前跟一伙人跑江西去了,一去就没信,是生是死都不晓得。”
  闻言,吴生禅心里不好受,想安慰几句,又不晓得说啥好。
  过了几个月,又打将军山过路,记起那个饿得直哭的小男孩,有心打听一下,结果叫他吃一惊,小男孩差不多两个月前死了,连饿带病死的。他娘不想活,投塘,村里人发现及时,救了起来。
  这是啥世道!吴生禅在心底骂。共产党、红军早日打过来就好,只有把不管别人死活的地主老财都打趴下去,穷人们才真正有活路!甚至想去看看这女人,劝她几句,可是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不能叫旁人闲话。


  在中心县委的帮助下,北桐区区委成立,吴生禅被选为区委组织委员。随后北桐区苏维埃政府成立,吴颢元当选苏维埃政府主席,区苏维埃政府没在玉珠畈吴家祠堂。死气沉沉的玉珠畈,拨去乌云见日头,老少乡亲的脸上,总算能见到舒心的笑。
  有了苏维埃,天地焕然一新,男女老少都感觉日子有奔头了,方方面面的工作,都摆在区委和苏维埃政府面前。
  吴生禅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积极开展工作,带领党员发动群众,配合苏维埃政府实行土地革命,挑选青壮劳力成立赤卫队,保卫苏维埃,给地主豪绅和反动派以沉重打击。
  这天吴生禅刚回到区委,就有人来找他,一碰面,俩人都一愣,都觉得在哪里见过,就是一时半会想不起。
  “吴委员,我是妇联会的,就想帮姐妹们问问,入党,有哪些要求,就怕我们不够格。”来人先开口。
  “入党……”吴生禅话刚出口,猛地记起,跟她讨过火把。
  “想入党是好事。要求嘛……你是將军山的,家就在山脚下?”岔开自己说的话,吴生禅一惊。
  杨玉莲盯着吴生禅,也想起来了,眼泪跟着往外一滚。“吴委员,我叫杨玉莲。多谢你给我孩子半个粑,让他多活了几天。”
  吴生禅心里绞了一下,两人的心情都一样。
  “想开些,红军来了,苏维埃成立了,好日子就来了。”
  “男人去了江西,是生是死不晓得,我的孩子又饿又病,也死了,我确实不想活了……眼下有红军,有苏维埃政府替老百姓撑腰,就算是个女人,我也要好好活一回!”
  红军、苏维埃政府让杨玉莲这样的穷苦百姓又有了盼头,也凶为这,深得老百姓的拥护。
  “吴委员,我也想入党,够不够格?”
  “你自己说呢?”吴生禅一笑,反问。
  杨玉莲有些不好意思,说:“就怕自己不合格。”
  “合格不合格,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党组织会按照要求考察,只要符合条件,我们都欢迎。”吴生禅跟杨玉莲说话时,明显看到她的眼神一亮。
  转身回头的时候,杨玉莲轻下声音,说:“吴委员,我的孩子没了,我还是要记着你的好。就一个粑,精贵,还分一半给我的孩子,只能怪他命不好……”
  她越是这样说,吴生禅心里越不好受,要是当时把整个粑都给了她,她的孩子是不是就熬得过?
  再见到杨玉莲,过了些日子。要是不清楚底细,没人看得出她心里这么苦。“吴委员,论起来,我们还是亲戚。”
  杨玉莲这么说,吴生禅以为她开玩笑。
  “真的,我问清楚了,我外婆家也在中麦白,我跟银珍姐是表姐妹。”杨玉莲很认真,不像瞎说。
  “那真是亲戚。”吴生禅摸摸头,“亲戚都不晓得,你说这过的是啥日子。”
  “真没想到,你老早就参加了革命。现在跟你学,也不迟。”
  回到家,吴生禅问堂容:“将军山有你家的亲戚?”
  “方圆十里,不都是老亲老戚。”
  “将军山杨玉莲说跟你是表姐妹,她外婆家也在中麦白。”
  “杨玉莲?不晓得,就算是亲戚,平时没来往,哪个清楚。”
  “她是个苦命人。”吴生禅简要跟堂客说一遍,银珍叹一声:“死了一回,又活过来了,好事。”
  “她加入了妇联会,还想入党。”吴生禅跟堂客说,“晓得进步,不错。”
  “入党?”银珍看着男人,有些不相信,“跟你一样?没这么容易吧?”
  “只要有这个决心,妇女一样能入党,听何书记说,队伍里女党员多得很,还一样当领导。”
  1932年6月,游击师接到命令,撤出玉珠畈,为西征做准备。
  听说红军主力已经离开,外逃的地主恶霸又神气活现地回到玉珠畈,国民党的保安团,附近的还乡团、“自卫队”都扑向玉珠畈,四处搜捕共产党员、苏维埃政府干部,玉珠畈血流成河。敌人叫嚷,不留下一个匪种,在玉珠畈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苏维埃政府被彻底破坏,玉珠畈又陷入白色恐怖之中。
  玉珠畈三县交界,位置很重要,根据对敌斗争的需要,组织上反复考虑,决定吴生禅留下,返回玉珠畈,接受鄂东特委的领导,继续坚持地下工作。吴生禅服从上级安排,悄悄又回到李恩冲。
  以做小生意为名,吴生禅在弥陀寺、张家塝、出家桥、杨柳湾、冶溪河这一片走动,暗地里为红军和上级组织搜集有价值的情报。
  这天从弥陀寺回来,吴生禅经陈元畈直插黄溪河,只要过了青龙庵,就离河西老屋不远了。离青龙庵还有半里地,听到一声枪响,吴生禅暗叫不好,“自卫队”来了。
  他能去哪呢?吴生禅一时问不知道可以去的地方。
  果然出事了,吴生禅天快黑的时候刚回来,“自卫队”一帮人就跟无常鬼一样,闯进门,不由分说,把吴生禅绑起来,说他通共。
  两个手下把吴生禅绑在木桩上,一边一个,抡起皮鞭,死命抽,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子。这一夜,吴生禅被他们折磨得满身都是伤,无论“自卫队”如何用手段,他始终说自己做些小本生意,不清楚哪个是共产党。“自卫队”没有招数,隔了几天,只好就近押往英山县城,把这块啃不动的骨头丢给上面。   听说男人被押到英山县城去了,银珍魂都不在身上,只好去找宗族想办法,五叔出面,联络好几户吴姓乡绅共同作保,又往“自卫队”送了几十块银元,请他们通融,吴生禅总算由宗族出面保救出来。
  这一关,就是一个多月,直到吴生禅回到冲里,一家人才安下心来。
  银珍看见他周身都是伤,心痛。入夜,小声跟他说:“生禅,你总算捡条命回来了,你不晓得,一家人都急死了。往后就莫再干这个了,旁人能活,我们也能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苦再累也无所谓。刀尖上舔血,我怕。”
  “都是一条命,肩膀上竖一脑袋,舍得这条命,怕啥?”
  “你不怕,我怕。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有闪失,就不为一家老少想一想?”银珍有些想不通,“要是你出了事,一家老小靠哪个?儿子才多大……”
  “银珍,走上了这条路,就歇不下来。不干也是死,还不如甩开膀子大干一场!银珍,家里的事,就指望你。欠你的,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你。”


  黑云压顶,北桐苏区不见生机。
  看到聂常理神气活现回到玉珠畈,人们啧啧称奇,这世上还真有稀奇事。两年前被保卫队枪毙的时候,子弹打偏了,没中要害,保住了一条命。跑到何家铺,被“自卫队”抓住,扛不住刑,只好跟着何家铺“自卫队”混。这么久才敢回来,是想给老娘个准信,他没死,还活着。在家待了两天,见老娘病怏怏的,再也不想去何家铺,咬着牙花了二十块大洋,两边打点,回到玉珠畈“自卫队”,继续混口饭吃。
  乡里乡亲都想不通,聂常理怎么变成这样了,分明就是墙上一根草!
  玉珠畈“自卫队”好像捡到宝贝,询问聂常理,这一带他晓得的共产党还有哪些。聂常理说,都死完了,共产党自己没杀掉,“自卫队”回来都除根了。头目又问,吴生禅这个人晓不晓得,是不是共产党?
  聂常理愣了一下。
  “到底是不是?”头目追问,“聂常理,你可要想明白了,吴生禅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好像……好像跟共产党有过来往……”聂常理还是不肯定。
  “只要跟共产党有来往,就不能留!”
  吴生禅摸回家,听堂客说聂常理回了玉珠畈,跟“自卫队”搅在一起,他有些不敢相信,更没想到,这个入党积极分子,眼下已背叛革命,成了反动派的一员。记起何寿堂讲的话,就算知根知底的人,拿啥保证?他心里特不是滋味。
  吴生禅跟堂客说:“银珍,聂常理投降‘自卫队’不是好事,玉珠畈已成是非之地。”
  “那你赶紧走,一刻也莫耽搁。”
  “没这么急。我肯定要走,不能等着他们来抓我。只是我一走,这些狗腿子,又要为难你们。”
  “我不怕,一人做事一人当,有本事,找你去。我又没干啥,他们不能把我咋样。你赶紧走,越快越好。”
  吴生禅离开家,他要想办法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上级,叛徒不除,就是祸害,不能让这条疯狗乱咬人。生禅人走了,也带走了银珍的魂。
  为聂常理这件事,吴生禅去好几个地方找组织汇报,可惜都没接上头。日子真是快,一晃,又到大年三|十。吴生禅摸回栗郎山,这个害人精不除,心里不踏实。先摸到畈上,侦查碉堡里“自卫队”的情况。刚下过雪,又是过年,碉堡上灯都不见有一盏,黑漆漆的。折回头,摸到聂常理家屋后沟,探探动静。
  屋里说话,听得清清楚楚。聂常理埋怨:“唉,过年也不得闲,还要去碉堡上守夜。”
  “都能偷懒,就你偷不成。”他娘的声音,“守夜就守夜,机灵些。”
  “没事,娘,哪家不过年,三十夜里还有歹人来?满地都是雪,除非是神仙,从天上掉下来。”
  “小心行得万年船,千万莫大意。”
  听到开门的声音,吴生禅赶紧离开。聂常理打着火把,一步一晃,还胡咧几句小曲,刚到梭子桥边,一个人影靠过来,尖尖的东西抵着他的后背。
  “聂常理,你真经死啊。保卫队的枪子咋就没把你打死?”
  一听声音,聂常理两腿发软。“生禅哥,你从哪里冒出来,吓死我了。拿刀抵着我做啥,拿开,拿开,有啥话不好说?”
  “为啥拿刀抵着你,不清楚你做的好事?”
  “生禅哥,我也是被逼无奈。我都死过一回,最清楚人活着才重要。要是命都没了,还能做啥事,啥事也做不成。”
  “你就这样活着?”吴生禅笑他,“你就没想过,有些人死了,还落得一身干净,有的人活着,连畜生都不如!”
  “你咋想都行。刀不架在你颈上,痛不痛在你身上,你想不到。生禅哥,有啥话都好说,就我俩,莫见面就成仇人,快把刀拿开,我怕你稍稍用劲,就把我捅了。”
  “我真想一刀把你捅了。”吴生禅嘴上说,手底并不松劲。“你说你做的是啥事,乡里乡亲,不是亲就是戚,你咋能跟疯狗一样,乱咬一气?”
  “你以为我愿意啊,我不吱声,他们不放过我。这些人的手段,你没见过。我不想死,想多活几年,有错?”
  “想多活些年,没错。错就错在你不该帮这些畜生祸害乡亲。”
  “我可没说你半点不是,天地良心。”
  “说没说,天知地知你知。聂常理,还记得当时对着党旗宣誓是咋说的?永不叛党,如今你叛变了革命,叛变了党,祸害百姓,该是啥下场?”
  听吴生禅这么说,聂常理两腿打颤,浑身发冷。他不想死,不能就这样死在吴生禅手里。
  “生禅哥,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冤,只要你肯放过我,我保证从今往后绝不坏你的事。”
  “你拿啥保证?”吴生禅手腕一用劲,尖刀抵得更緊,聂常理更害怕,声音都变了:“哥,哥,你轻些,戳到肉了,劲用小一些。”说着话,聂常理猛地往下一蹲,抓起两把雪,撒到吴生禅脸上,撒腿就要跑。
  脸上一痛,眼睛睁不开,情急之下,吴生禅顺势往下一蹲,一个扫堂腿,扫到一只脚,聂常理哇呀一声,跌倒在地。   吴生禅赶紧站起来,一脚踩住聂常理,使劲摸几把脸,刀尖对准他的脖子。“聂常理,你真是个小人。我咋也想不通你会变成这样一个人。我俩无仇无怨,是你对不住革命,对不住党,对不住乡里乡亲。只要你还活着,就有人要遭到祸害。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准给你娘养老送终。”
  “吴生禅,杀了我,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聂常理,从参加革命那天起,我就想好了,就算搭上老命,决不后悔。”吴生禅使出力气,在聂常理脖子上一划,聂常理啊呀一声,拼命用手捂住刀口,不让血喷出来。
  折腾了一会,聂常理没了动静。吴生禅确认他已死了,从怀里掏出布告,贴在他身上。离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侧过头,看看倒在雪地里的聂常理,两眼一热,除了这个败类,总算替死难乡亲们出了口气。
  大年初一,清早银珍开门,有个东西叮咚一声,落到地上,捡起来一看,是块银元,又惊又喜,心里头又酸又痛。不会是旁人,一定是生禅留下来的,夜晚生禅回来过!银珍埋怨自己,咋就睡这么死,咋就没想到生禅会回来?
  “娘,娘,生禅昨夜回来过。”银珍把银元交到婆婆手里,“从门缝里落下来的,一定是生禅回来过。”
  娘捏着银元,两边看,过了好一会,又交给银珍,说:“银珍,你收着,一个字角都不能露。真要是生禅回来过,肯定又有大事。”娘强忍着内心的痛,叮嘱着。
  “娘,我晓得。”
  半上午,聂常理被人割了颈、丢了性命的消息,传到冲里。还留有布告,说他是叛徒,出卖革命同志,祸害百姓,罪大恶极。
  “这样的人,死了也罢。”娘小声嘟哝,又冷不丁打个寒颤,有这么巧?不是生禅他们摸回畈上千的吧?
  吴炳赐是个“土皇帝”,身兼国民党玉望乡乡长、团防队长,地方上的那些甲长,没一个敢得罪他,只要惹他不高兴,一准有好日子过。
  接到聂常理被杀的报告,已到半下午。大年初一就遇到这种事,气得吴炳赐把茶碗扔得老远,脸都变了形,张口就骂:“狗日的,谁干的?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跟我叫板?叫我查实,一定剥皮抽筋!”
  来报告的人大气不敢出,不晓得如何回答是好,等他发话。
  “你说你,站起来也是这么大个人,跟一堆粪还有什么两样,把话讲清楚行不行?红军,红军,亲眼见到了?凭一张纸,就说是红军,红军早就滚蛋了,剩下那几个穷鬼,不早成了刀下之鬼!是穷鬼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刀快,你们没看到?大年初一就拿这些屁事来烦我。老子明天亲自带人去查,我就不相信,几只小虾子还能掀起大风大浪!滚,滚——回去跟祝继祖讲清楚,明天给老子准备好酒饭,好好招待弟兄们!”
  初二中午,吴炳赐带着一队人赶到玉珠畈。祝继祖早早候着,生怕得罪了这个活阎王。
  “乡长,过年都把您惊动了。这些穷鬼,就没一个好东西。走了这么远的路,先到寒舍歇歇?”祝继祖快步赶到吴炳赐面前,一脸讨好。
  “祝甲长,玉珠畈是你的地盘,在你的地盘上发生血案,‘自卫队’员就这样被赤匪残害,你咋想?”吴炳赐两眼阴沉,盯着祝继祖,脸上似笑非笑。
  “属下一直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怠慢,哪料想……”祝继祖心里发怵,摸不清吴炳赐究竟咋想,“属下失职,让匪人钻了空子。”
  “祝甲长,我一再提醒,这些穷鬼花招多,要防止灯下黑。咋样?”
  “乡长指教的是。先休息休息,喝口水?”
  “祝甲长,还是先带我去事发现场。不管聂常理回来多久,好歹是我的人,不能就这样死了。不把这件事情搞清楚,尽快查出结果,上面怪罪下来,责任谁担?”
  祝继祖只好带吴炳赐一行去梭子桥。站在桥头,吴炳赐脸色铁青,祝继祖向他报告:“乡长,人就死在这里,杀手很老练,就颈上一刀,刀口还不到三寸,昨天一接到消息,我就来查勘了。”
  桥堍还能看到一点一点的血迹,吴炳赐整张脸扭曲成一团,突然,用手杖猛击桥头的石头,大吼:“是谁,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就把人杀了!分明是在向我挑战,跟我们叫板,不把这个人查出来,哪天就会把刀架到我们的颈上!祝甲长,查到线索了吗?”
  “还没,还没。”祝继祖心里有些发虚,额头开始冒汗。
  “祝甲长,我敢断定,玉珠畈还有‘共匪’!你要抓紧时问,把‘共匪’一网打尽!”
  “自卫队”施行“篦梳政策”,一遍一遍搜查,并且放出探子,冒充流落乡下的红军伤病员,来玉珠畈寻找同志的革命者,不惜一切手段,要钓出隐蔽下来的党员干部、同情革命支持革命的乡亲。
  这一招很毒,也很奏效,一些隐藏下来的党员干部和乡亲们上了当,被敌人抓捕,惨遭杀害。玉珠畈四周的革命工作,更加艰难。
  甲长祝继祖在玉珠畈放出话来,上边有令,千万不能跟“共匪”来往,千万不能上吴生禅这些人的当,他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要是晓得这些人的消息,赶紧上报。玉珠畈“自卫队”扬言,一定要活捉吴生禅,剥皮还是抽筋,到时候再说。听到这些话,银珍汗毛竖老高,为生禅捏把汗。


  吴生禅没能逃过抓捕。那天,天麻麻亮,吴生禅赶到何家铺,倒在河坝上歇了一会。他又饿又渴,翻下河坝,喝一肚子水。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爬上来没走几脚,就听见身后有人追,一边跑,一边吆喝:“什么人,站住!”
  吴生禅暗叫不好,赶紧将情报从衣缝里抠出来,塞进嘴里,用力嚼几下吞进肚子。几个人围上来,厉声喝问:“什么人?”
  “逃荒的。”
  “逃荒,哪个信?”
  “几位大哥,我真是逃荒的,不是坏人。”
  “哪个晓得你是好人还是坏人,跟我们去‘自衛队’,讲清楚。”
  “大哥,我真不是坏人,行行好。”
  “一看你就不是啥好鸟。”一人脸上满是横肉,瞪着吴生禅,说:“跟老子讲实话,到底是什么人,来何家铺做啥?”
  “何家铺?只顾逃难,哪还管东西南北。大哥,我真不是坏人。”   “坏人脸上刻字?我看你就是‘共匪’的探子!”
  “大哥,这话千万不能乱讲,要人命哪。求求您高抬贵手,放我赶路。”吴生禅连连弯腰作揖。
  “少跟老子套交情。”这人把手伸向吴生禅,说,“真想我放你走,行,拿来!”
  “啥呀?大哥。”吴生禅装作不开窍。
  “你说啥呀?两块银元,放你走人。”
  “大哥,我四处逃荒,拿有银元?”
  “一块也行。没银元,免谈。”
  “大哥,我真是逃荒的,有银元,就安生过活了。您就行行好,积积德,放我走吧。”
  “我为你积德,谁为我积德,这年头,只谈狠,还谈啥积德?一块银元都没有,我只好把你带回去,是抓是放,好人还是坏人,上面说了算。走,跟我们回去交代清楚。”
  几个人押着他回到何家铺“自卫队”。队长接到报告,一脸阴笑。
  “到底是什么人?跟我们队长讲清楚!”一脸横肉的那家伙喝道。
  “查自强,凶人家做啥?来的都是客,有话就不能好好说?老乡,跟我讲老实话,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队长讲话,声音不高。
  “说话,我们队长问你话。”查自强在一旁催促。
  “老乡,鄙人姓出,武汉跑过码头,蕲州城里做过教书先生,现在是何家铺‘自卫队’队长。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到底是什么人,一一讲明白。”
  “出队长,我是太湖那边的。”口音瞒不掉,吴生禅不敢胡编。
  “队长,他说自己是逃荒的。”查自强在一边闲不住,插嘴。
  “你莫多嘴,我问他。”出队长有点不耐烦,冲查自强一摆手。“逃荒?”出队长追着问。
  “家里没粮吃,只好到外面逃荒。”
  “真的?”
  “不敢讲假话。”吴生禅说。
  田队长背过身,伸出两根手指头,捏捏左边耳朵,又捏捏右边耳朵,还在头顶上敲了敲,猛然转过身,两道凶光直逼吴生禅,完全变了一个人。
  “没说假话?”
  “不敢。”吴生禅装出有些害怕。
  “你不老实!跟我对答如流,分明就是‘共匪’的探子!”出队长逼到吴生禅跟前,一点不含糊,“你们这些穷鬼的把戏,我不要太清楚。你装啥装?趁早把你知道的都讲清楚,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出队长,莫冤枉我,我一句假话都没讲。要是不信,派人去打听也行。”吴生禅叫冤。
  “派人去打听?派谁?没这扯淡工夫!莫以为我眼瞎,几句话就能把我哄了,你们这些把戏我早就清清楚楚!老实讲,跑到何家铺来,到底想做啥?”
  吴生禅暗暗叫苦,只能继续往下演:“出队长,我真是个老实人,要是家里待得住,何苦在外面无头苍蝇一样。”
  “该讲的话,我讲得一清二楚,你不领情,就怪不得我出某人。我出某人生于本乡本土,不敢冒犯乡里乡亲,做了这个队长,守土有责,不敢漏过一个通共分子。来人,先给我吊起来!”
  出队长满脸杀气,一声吆喝,手下人哪敢怠慢,片刻工夫,吴生禅被他们绑着两腕,吊了起来。
  “现在说,还来得及。”田队长两根手指指着吴生禅的鼻子,脸上阴沉狠毒,冷得怕人。
  “我真是在外逃荒。”吴生禅不改口。
  田队长转过身,慢慢走开,做了个手势,查自强恶狼一样扑上去,拳打脚踢,吴生禅哎哟哎哟连声惨叫。
  “老实交代,不然看我怎么弄死你!”查自强拳脚不停,嘴上不歇。
  “我……都说了……好多遍……你们……你们就……就是不信。”吴生禅直喘气。
  “窮鬼,有骨气!”查自强打累了,粗气连喘,拿过皮鞭,抖几抖,冲吴生禅龇牙:“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手上的家伙硬。”
  “我说的……都是实话。”吴生禅被折磨得变了形,还是这句话。
  “到底是什么人?”查自强脸一歪,一鞭子抽过去,一道血痕,印在吴生禅的衣服上,悬空的两条腿不自主地抽搐。
  “讲不讲?”又是两鞭子,吴生禅不吭气,两条腿在空中一前一后微微晃动。
  “我看你还能扛多久!”查自强气喘吁吁,来回走动。
  “进了这个门,莫想逞能,多少英雄好汉都是站着进来、跪着出去,我倒要看看,你这几根骨头到底有多硬!”边上一条板凳,抵住了他,查自强抬腿就是一脚,喝叫一声:“放下来,不上点厉害的,叫穷鬼笑话。”
  两个人赶紧把吴生禅放下来,吴生禅站不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查自强走过去,一只脚踩住他的背,厉声喝问:“到底是什么人,来何家铺所为何事,说!”
  “我……说了……你……不信……”
  “死到临头还嘴硬,真是不见棺材不死心。”查自强很烦躁,连踹吴生禅两脚,嘴上不停,“没见过你这种贱骨头,茅厕里的石头。”
  吴生禅翻个身,仰面八叉躺在地上,动一下手脚的力气都没有,眼前一片模糊。周身疼痛难忍,头脑清醒无比,就是丢了性命,也决不能泄露半点秘密。
  “架起来,叫他尝尝棍子夹肉。”查自强满脸横肉,一抖一抖。
  一人抓住吴生禅一条胳膊,老鹰抓小鸡一般提起来,边上有人拿出夹棍,夹住吴生禅两腿,就等查自强发话。
  “穷鬼,我劝你不要死扛,晓得啥讲啥。看好了,只要一用力,你两条腿就是铁打的,也要凹几个坑。”
  “你就是……就是……杀……杀了我……我还是……还是……这……句话。”
  查自强脸上一会青一会黑,示意手下发力。
  钻心的痛,瞬问传到骨髓,吴生禅不是铁打的,如何忍受得住,喊叫一声,“爷啊娘呀……”昏死过去。
  查自强仰着头走过跟前,伸出两根手指,在吴生禅鼻孔前探了探,走到旁边,端来一盆水,兜头泼过去。给冷水一激灵,吴生禅慢慢醒过来。


  田队长从一边走出来,佯装呵斥查自强:“有你们这样待人的?有话好好说嘛,干嘛着急上火?”走到吴生禅面前,装出一点笑容,说:“老乡,我这些手下都是粗人,下手重。好汉难吃眼前苦,把实话都讲了吧,只要你肯讲实话,马上放你走路,还好酒好菜招待。”   吴生禅转了几转眼珠子,上气不接下气:“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田队长恨不得一爪掐死吴生禅,但表面上不动声色,慢慢吞吞讲:“老乡,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一再好言相劝,你咋不领情?非要吃些苦,受些罪?说吧,有啥说啥,就没人为难你。”
  “田队长……我真……是个……老实巴交……庄稼人……”吴生禅早将生死抛到一边。
  田队长脸色铁青,转到角落里,冲查自强招手,查自强赶紧过去。
  “对付这种人,不能急性,要用慢刑,三两下就将人弄死了,还能找到有价值的情报?跟我这么久,咋还是猪脑子?”
  “是,是,队长,我就不信,撬不开这个穷鬼的嘴。”
  “莫把人审死了,我有预感,这个人不简单。不急在一时,有的是时间,猫捉老鼠,没见过?”
  查自强一下子开了窍,冲出队长竖大拇指:“队长就是高明。猫捉到老鼠,一直把老鼠玩到不能动才吃掉!”
  等出队长走开,查自强吩咐:“把这个穷鬼先关起来。好久没动,老子这胳膊腿又酸又胀,都歇会。”
  手下人正巴不得,把吴生禅往又湿又矮的小黑屋里一丢,锁好门。查自强抓起水壶.就着壶嘴,大口大口喝水。
  “分队长,这个人真是……”手下凑过来问。
  “啥真是假是,说他是,就假不了。出队长都说了,这个人不一般。出队长啥眼光?哪一次走眼过?我们就好好侍候侍候这个穷鬼,到他开口讲实话为止!”
  吴生禅趴在暗湿的牢房里,无数根银针扎在身上。落在这些人手里,不死也要蜕掉三身皮,这不算啥,就是不甘心,没完成任务,不甘心死在这里,看不到穷人真正当家作主的那一天。
  中午,吴生禅昏睡中被人吼醒,两个人打开铁门,连拉带拖,把他扯到外面。田队长坐在桌子边,桌上摆满好酒好菜,香气直往吴生禅的鼻孔里钻。
  田队长示意,两个人把吴生禅弄到田队长跟前,田队长一脸假笑,眼神跟刀子一样。
  “吃中饭了,老乡,我晓得你饿,好几顿没吃吧?不对,好长时间没吃过一顿饱饭吧?只要你肯跟我出某人说实话,满桌酒菜,你尽管吃喝。”
  “当真?”吴生禅动动嘴唇,声音不大,还是出乎出队长的意料。
  “我出某人向来一言九鼎。只要你肯讲实话,尽管吃,尽管喝。”
  “我……我说。”吴生禅顿了一下,慢慢移到桌子边,撑住桌沿,就要去拿酒壶。
  “你先讲。放心,我出某人说得出,就做得到。”田队长伸手挡住吴生禅。
  “没有气力……咋跟你……跟你讲……实话……”
  出队长盯着吴生禅,阴着脸,把手缩了回去。吴生禅拿过酒壶,仰起头,往嘴里倒酒。手一直抖,酒洒他一身。用手抓菜往嘴里塞,看他这副样子,H|队长眉头皱成疙瘩。
  满桌酒菜,弄得不成样子。见吴生禅不动了,出队长问:“吃饱了?吃饱了就把你晓得的都跟我讲清楚。老乡,死罪好领,活罪难挨呀。早讲实话多好,就不用受这些罪。”
  “田队长……我真是……真是个……在外逃荒的……穷鬼。”吴生禅嘴里挤出这句话,一脸轻蔑地看着出队长。
  “咣当”,出队长拍桌而起,恨不得一口吞了吴生禅。
  “敢戏弄我!我就叫你见识见识我田某人的手段,到底是你嘴硬,还是我的手段硬!”
  吴生禅哈哈大笑。
  “想激怒我,痛痛快快让你挺尸,做梦!”出队长咬牙切齒,抓起一个碗,摔得粉碎。“查自强,好好给我审,慢慢来,不着急,文火炖骨头,我就不信,熬不出味道来!”
  吴生禅又被这些人绑到十字桩上。
  “兄弟们,先吃饱肚子,再好好陪这个穷鬼玩。”
  剩下的饭菜,一会罄空。查自强抹抹嘴,走到吴生禅面前,两眼一轮:“好饭好菜,都叫你糟蹋了,看我如何收拾你。”
  吴生禅不理睬。
  “去,把签子肉拿过来,叫他尝尝。”查自强指着一个手下。不一会,拿来一把竹签,递到查自强的手里。
  “穷鬼,尝尝我的签子肉,比刚才的酒肉还要好吃。”查自强拿着竹签,在吴生禅眼前摇来晃去。
  吴生禅视而不见。
  查自强头一摆,一个手下跑上前,使劲掰开吴生禅捏得紧紧的右手。查自强走上前,捏住吴生禅的中指:“想好了,说,还是不说?”
  出队长不甘心,可惜没了招数,只好把这块硬骨头丢给出桥区公所。人是何家铺抓到的,要是有人撬开吴生禅的嘴,论起功劳,也有他的份。


  田桥“自卫队”也拿他没辙,这些天懒得白费气力。恶鬼也会发善心?吴生禅左思右想,不晓得敌人又要玩啥花样。
  昏暗的牢房里,分辨不出日夜。周身伤痛折磨着吴生禅,坐不能坐,睡不能睡。他做好了打算,就是死,也要做个像何书记一样的革命者,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顽强地活着。
  这天,咣当一声,门开了,一个声音从门外响起:“穷鬼,出来!”
  以为敌人又要提审他,吴生禅不理睬。门外的人见他没有反应,破口大骂:“狗日的,聋了?赶紧滚出来,上面发话了,关你没鸟用,趁早滚蛋,省得看见了心烦。”
  吴生禅万万想不到,浑身顿时有了劲,咬紧牙关,慢慢爬起来,一大群苍蝇嗡的一声散开,满屋子乱飞乱撞。
  “麻利点,还要我候着你!”门口的人很不耐烦。
  稍稍用力,两条腿痛入骨髓,差一点就栽了跟头。浑身冷汗直冒,吴生禅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倒下去。一步一挪,总算走出了关押他的小黑屋。
  “快点,快点,放你出去还磨磨叽叽!”
  还能见到日头,真好,吴生禅长长吸口气,额头上青筋凸出,汗珠比黄豆粒还大,每挪一脚,就有无数根银针在身上乱扎,
  “穷鬼,好心提醒一句,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到处在查‘共匪’分子,莫又当成‘共匪’探子抓了。”   两条腿肿成了冬瓜,周身没一处完好的皮肉,吴生禅就是一个血人。
  “快些滚,看见你这模样就晦气!”那些人看着吴生禅,哈哈大笑:“走不动就爬,赶紧滚蛋,省得老子心烦!”
  出桥这个地方,吴生禅熟悉得很,往东只要过了出家大畈,就是栗郎山脚,上了山,过了卡上,就离家不远了。
  每走一步,都要用上I‘二分气力,吴生禅憋着一口气,不让自己倒下。好不容易到了栗郎山脚,浑身都在发热,好像忘记了伤痛。上山的路实在难走,每走一步都要喘上好几口气,脚下像是绑了石头。没多久,两腿一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已被人背着,往山顶上走。
  “你是哪个,放我下来。”吴生禅的声音很轻。
  “生禅哥,你酲了。”听见他说话,背他的人很是高兴,慢慢弓下腰,把他放到地上。
  脚一沾地,疼痛钻心,好不容易站稳,吴生禅一看,也很吃惊:“六子,咋是你,这么巧?”
  “不是巧,是五叔安排,要我在山脚下等你。”六子看着吴生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生禅哥,他们把你祸害成这样子……”
  “六子,我还是命大,这帮畜生想害死我,做梦!”吴生禅勉强冲六子笑一笑。
  “要不是五叔得到消息,赶到出桥铺去救你,这些人会放你出来?”
  “五叔?”
  “五叔为了保你出来,在出桥跑了好几天,找了好多人,花了五十块银元。”
  见吴生禅满脸惊讶,六子把来龙去脉说一遍。吴生禅这才明白,不是出桥“自卫队”发善心,是何家铺的同志及时送出消息、五叔赶紧去田桥托人作保,打通关节,才保住他这条命。
  “生禅哥,五叔说了,回冲里不把稳,要我把你送到栗郎山的山洞里,先养好伤再说,反正离家近。五叔一再叮嘱,你这是第二回了,要加倍小心。五叔就是怕你过了卡上,被人看到,要我到这边来等你,不管几天,等到你为止。五叔算准你会转回来。”
  “六子,回到家里,替我先谢过五叔。他的大恩大德,我永记在心。”吴生禅眼眶湿润了。
  用了快两个时辰,六子才把吴生禅送到石洞里。“生禅哥,你先歇会,我下山跟嫂子讲。五叔一再交代,小心小心再小心。就在‘自卫队’眼皮子底下,不能叫他们闻到一星气味。”
  六子下山去了,吴生禅躺在地上,慢慢平静下来,就跟小时候躺在娘的怀里一样踏实。
  正迷糊的时候,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叫声:“生禅,生禅……”
  吴生禅的心肠顿时软了下来,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这个声音,早刻在心里头。
  “银珍,银珍。”吴生禅抬起手,向堂客示意。
  银珍脚步踉跄,放下竹篮,跑到男人身边,不顾一切抱住,滚烫的泪水,一颗一颗滴在男人身上。
  “你这个死鬼,要吓死我和娘。这些日子,娘和我就没睡一个囫囵觉。”
  “我哪香这样,是那些人不讲理。”吴生禅拍拍银珍的背,“总算是出来了,出来就好了。”
  银珍这才看清男人成了一个血人,心痛无比。“都是些畜生,把人伤成这样。生禅,就此放手,行不?你落了几回难,也对得住你的同志,一天到晚革命革命,坏人没赶跑几个,还要把自己的性命搭上!”
  “银珍,你咋这样说?早跟你说过了,从一开始,我就把这条命交给党了。跟了党,我不革命,还能干啥?就算被他们整死了,我也不后悔。我真没想到还能出来,还能见到你。能回来,就是赚了,我还能接着干革命。”
  “犟驴子,你就是个犟驴子。”银珍又心痛,又来气,“我不跟你争,先把身子骨养好再说。”
  “娘咋样,银珍?”吴生禅问堂客。
  “娘说了,人回来了,石头就落地了,改天再来看你。六子一再打招呼,把你送到这里来,就是不让外人晓得。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要是走漏了风声,哪还能太平!生禅,回来了千好万好,啥也不要想,先把身子骨养好再说,没副好身板,做啥都不中。”
  “好,听你的。我这副样子,要你受累。”
  “又说傻话,我是你堂客。你真肯听我的,就不用遭这么多罪。”
  吴生禅一身衣服,成了血疙瘩,一坨粘着一坨。
  硬下心,才帮男人脱掉身上的血衣,换上一套干净衣裳。银珍又从竹篮子里摸出个竹筒,打开竹筒盖,送到男人嘴边:“喝吧,水。”
  喝一口家里的水,甜到心底。吴生禅说:“银珍,我真以为这一回出不来了,再也见不到家里人了。”
  “你呀,就沒让我和娘安生过,哪一天不提心吊胆?穷归穷,苦归苦,我也不怕穷,不怕苦,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你说,眼下过的是啥日子?”
  “银珍,为啥要甘愿受穷受苦?为啥不想过上好日子?共产党就是要领着穷苦人闹翻身。那么多人甘愿把命搭上,为啥?就是奔这个好日子!只要穷苦人齐心,拧成一股绳,跟反动派斗,就一定会胜利。都做缩头乌龟,不敢出头,不肯出力,好日子能从天上落下来?”
  “我不跟你争,一说这些,你一套一套,我说不过你。我就晓得,好汉难吃眼前苦,你看看自己,伤成这样,嘴上还不松劲。”
  “比起把命都豁出去的同志,我身上的伤又能算啥?何书记多好的人,硬是叫反动派杀害了,剖腹剜心,还把头砍下来挂在蕲州城示众。很多这样的好人,都被反动派杀害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一定要替他们报仇,跟敌人干到底!”
  “你呀,常年在外,心野了,也硬了,你就不问问娘咋想、我咋想?眼下这个家,哪像个家。”


  吴生禅叹口气,不说话。堂客的话虽有些重,在理。
  “生禅,家里只有这个,吃一点,比饿肚子强。”银珍从篮子里掏出一只碗,再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一小捧焦麦粉。银珍把焦麦粉加水调成糊糊,送到吴生禅嘴边。
  吴生禅眼睛一热,这些年他不着家,苦了家里人。
  “银珍。”吴生禅哆嗦着手,拉住银珍,银珍看到了他眼里的潮湿,男人这样子,她更心痛。   “啥也莫讲。”银珍把碗沿贴着男人的嘴唇,说,“喝几口,喝几口就有力气了。”
  吴生禅跟小孩子一样听话,一口一口喝下糊糊,银珍的眼泪倒是没忍住,滴了下来,刚好滴在吴生禅的脸上。四日相对,都不说话。
  “银珍,我常年在外,家里老老少少都是你照顾,你对我吴家的恩情,我记在心里。”
  “你这个傻子。”银珍心头一热,脸上多出一丝笑容,“你是我男人,我是你堂客,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还要分出个你我?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不在,我不担待还指望谁?这些年你也不容易,过的是啥日子我也想得出。生禅,我不图荣华富贵,就盼一家人平平安安。”
  直到第三天,娘才避开人,摸到山洞里,看到儿子被折磨成这样,没开口,泪水先涌了出来。
  “娘,不缺胳膊不缺腿,好好的,莫哭。”
  “生禅,你是咋熬过来的?”娘摸着儿子身上的伤口,泪水一直滴。
  “娘,莫担心,都是皮外伤,过些时候就好了。”
  “下手这么狠,跟豺狼一个样。”
  “娘,这些人要不是豺狼,会四处抓人、四处杀人?只有跟他们顶着干,把他们打趴下,世道才能好起来。”
  “生禅,你说的娘都懂,活罪难熬啊,就是铁打的身板,也经不住他们这样折腾。儿啊,你是咋熬过来的?”
  “娘,他们再狠,再有能耐,又能把我咋样?我还不是好好的。”吴生禅安慰娘。
  “多亏了你们的同志,也多亏了你五叔,要不是他们,你这条小命呀,就不保了。生禅啊,你五叔真是好人呐,要不是你五叔出面、跑路、求人作保,咱娘俩恐怕就再也见不着了。要记住人家的恩情。”
  “娘,我记在心里。”吴生禅拉着娘的手,“我回来了,就莫担心了。是我没听您的话,没让您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跟娘就莫说这些,生禅。”娘轻轻拍拍他的手,“你的心思娘清楚。你要走这条路,也没错。时下坏人多,四处都一样,走到哪里都要一百个小心,娘就担心你在外边受苦。”
  “娘,记着呢。”吴生禅微微一笑,拍拍胸口。
  “好生养着啊,看到你娘就踏实了。娘想方设法也要给你弄到吃的。娘就不天天来看你。放机灵些,真要有个情况,赶紧跑,跑得远远的,莫管我们。”
  吴生禅心里很不是味,紧紧捏着娘的手,不吱声。他哪是三十出頭的男人,在娘眼里,分明就是还没长大的孩子。


  男人身体复原得快,银珍心里高兴,一路走得急,站在生禅面前,还不停喘粗气,胸口一起一伏,吴生禅看见,一股热流,扩散周身。不说话,猛地抱住堂客,抱得紧紧的,生怕堂客要跟归林的鸟儿一起飞走。
  “生禅。”银珍说话有些打颤,浑身火烧火燎。被男人抱在怀里,听得到男人的心跳,也听得清楚自己的心跳。有多久没被男人这么抱一抱,银珍已经记不清楚,感觉又回到了刚嫁给男人那会了。
  “生禅,说实话,常年在外,想过我没?”
  “哪能不想,想。”
  “既然想,咋不常回来看看?”
  “还不是怕连累家里。再说,四处跑,哪是想回来就能回来?”
  “你说你都过的是啥日子,到底值不值?”
  “值,咋不值?就是我们一直坚持着,敌人才这么害怕。上级说了,只要革命的火种还在,一粒火星子就能把一座山点着。”
  “我怕……”
  “银珍,听我讲,我在山上养伤,一旦走漏风声,不要说你和娘,整个冲里都要受牵连。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就去找我们的同志。”
  “你急啥?你呀,就是铁打的,心肠也是铁打的。”银珍叹口气,有些埋怨。
  “我也想守在你和娘身边。我们有纪律,要服从组织安排。”
  “你要去找组织我不拦你。还没复原,又要东奔西跑,真当自己是一堆生铁!”
  “我心里有数。”吴生禅摸摸银珍的脸,湿湿的,心里一慌,“你哭啥……”
  “吃的苦遭的罪,自己不清楚?”银珍边哭边说,“我有多担心,娘有多担心!”
  “我咋不清楚,咋不清楚呢?”吴生禅把堂客抱得紧紧的,自己的眼泪也有些忍不住。“由不得我自己呀,银珍。有家不能回,是啥世道,不把它推翻,穷人能有好日子?先苦不为苦,总要有人吃苦在前。只要后面的人能过上好日子,不管吃几多苦,值。”
  “你摸摸身上,有几多疤,自己不心痛,我心痛,娘心痛。”银珍心里不好受,“生禅,你跟我说句实在话,那些人如此对你,‘自卫队’到处抓你,你就真的不怕?”
  “怕。”吴生禅不隐瞒。
  “怕你还这样不要命,人就一条命。”
  “正凶为我怕,就要想尽办法联络更多的人,把这些坏人统统打趴下。不改天换地,咱穷人八辈子也莫想过上好日子。”
  银珍不再说话,紧紧抱住男人不松手。男人向来说到做到,保不准天一亮就会走。下一回再见到他,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银珍,帮我做个事。”
  “啥事?”
  “将军山的杨玉莲,也是党员,我就怕她暴露。你抽空去找她,叫她格外小心,实在不行,就不要待在将军山。就说是我讲的。”
  “记着了。”银珍把男人抱得更紧。
  天麻麻亮,吴生禅爬起来。“银珍,跟娘说,莫为我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你真要走?”
  “堂客,转得到家门口,一定回来看看。照顾好一家人。”
  银珍的眼泪水往外涌,装出一丝笑容。“家里有我,莫担心。你四处跑,要格外小心。”
  脚下生了根,吴生禅还是硬下心肠,说:“银珍,趁天早,你赶紧下山。”
  银珍满脸泪水。
  “你走啊,堂客,我望着你下山!”吴生禅心里针扎一般。
  走出|‘来步,银珍又跑回来,死死抱住男人,说:“生禅,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家老小等着你,这个家不能没得你……”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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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窗外是别的世界,弥散一股浓浓的阴森,好像鬼东西们正聚在雨幕之中,眨着邪恶的眼睛,会随时找机会扑上来似的。天阴,湿冷,大雨狂泻。这样的天气一直持续,仿佛永无止境。网上消息,鬼东西们狡猾,会变异。靳小枫吓得不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干瞪着眼,瞅着冰箱逐日见空。封城之后,靳小枫一直没出门,之前办的年货塞满冰箱,她把冰箱的东西大概分了十四等份,天天按计划吃。满以为省着点吃,就可以度过十四天。但她无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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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世界,于我,除了遥远还是遥远。  第一次读到她的小说,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收获》杂志上的《倾城之恋》。读时,很茫然,有点儿傻眼,久久回不过神来。可还是忍不住,读了一遍,再读一遍,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小说里的十里洋场,旧式大家庭,少爷小姐,还有上海和香港,离我都是远而又远。  很陌生。  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我们,和张爱玲笔下的那个时代是非常隔膜的,没有见识过繁华,也没有念过几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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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风中  裂开的  风中,露出小镇、河湾、林木和浆洗的妇人。   大运尚待转折,麦田  盛开,稀稀落落;  南船与北马,盛开,起起伏伏。  它们构成行将过去的时代。烈风终有一枯。   漕运萎缩,  运河中  大鱼和小鱼被鼓动着跃  出水面。  源于体内的惊慌,它们竞相飞入天上,跌   落云中,得以观看  无穷种类的风。  西瓜地  帝国的旧哲学在运河中翻滚,  隐约如煮破之鱼头。河边  昔日村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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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救助艇沿一个大浪边缘滑下去时,我就开始了默数,果不其然,数到22时,前方救生艇小小的橘红色平顶出现了。说明我们跟它的距离又近了一海里。  天渐渐大亮了,从救助艇上看去,貌似平静的印度洋其实是那么崎岖不平,如巨大灰色锯齿般的东方水天线上展开着略带羞涩的粉色天幕,更为耀眼的红色来自于天幕以下,红日以欲点燃天幕的方式不住地向它逼近,随时准备喷薄而出。海面持续吹拂着三月份印度洋特有的东北风,正是它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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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望  这个春日,我在透明的音乐里漂浮  被湖水、树叶和翻拂纸张的微风  吹动。我感受到石头热起来的速度  迫不及待的人们从地下和屋子涌出  含着婉转的词,从我的窗前走过  空气中飘满了花朵和口香糖的甜味  那些粉颈和手臂,那些短裙和长发  经过春天的街道  经过我犹自怀抱不肯放手的琴  在存在的暗影里我仍可以想象  飘过城墙的纸鸢,湖堤上的游人  花瓣一样绽开的陌生笑脸,以及  湖心中那只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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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收到江珊珊好友申请的时候,黄一诺正坐在北濠桥的栏杆上,双腿晃悠着胡思乱想。  他已经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小时了,这一个小时里,他在脑海中匆匆回顾了一遍自己潦草的人生,最后停留在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候父亲还活着,只是在这个家里已经形同虚设。有一天父亲突然把他叫到病床前,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又破又皱的黑皮书,封面写着“圣经”两个烫金楷体大字。黄一诺认得这本书,父亲还没有整日躺在床上的时候,总爱饭后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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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  缩手,缩脚  缩身,缩心  一再缩让的存在状态  酿出日月芳华,海阔天空  酿出浑圆的岁月,扩张的年寿  毫无波折的命运  以及大智若愚的生命哲学  春  三人为众,泼绿成春  岁月醒来的时候  热闹是此时突出的关键词  如果再盛放多彩的鲜花  群舞嘤嗡的蜂蝶  一个季节的精魂  便在有声有色中被彻底点燃  七步诗  一步一道平仄  一脚一行声韵  一个王朝的命运  就抵押在那短暂的步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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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 岁  火塘里的炭火一拢再拢  父亲的身形也一小再小  暗影自身后浮动  时光浓稠,我和父亲  用低声的话语  试图把某种不能到达的终点  推得更远  没有一个结局是我想要的  零点的钟声就要敲响  父亲起身去厅堂焚香祈愿  留下一个更深的黑洞  黑麻麻的,在我的对面  相 遇  这是最好的相遇  绿皮火车在黄土高原上行驶着  我靠在窗口,一脸倦意  窗外,一条土路从天际线挂下来  一個骑摩托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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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常常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一头壮硕的、鼻子上穿着缰绳的水牛穿过早晨的浓雾向他走来,牛的四蹄在春天的田埂上踏出粗重的“扑嗒”声,渐渐地,出现了赤着脚、裤腿挽得高高的父亲。父亲衣襟上满是泥点,他的右肩上扛着一张灰黑色的犁,左手执着牛缰绳,犁铧的寒光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那天早晨,牛和父亲应该是同一时间撞入他的眼帘的,只是由于雾气开始流散,才给了他一种渐次穿出的错觉。  那是谷雨前后的早晨,两只布谷鸟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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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学乡土文学向来以启蒙和怀感为基调,在不同作家笔下有着或褒或贬的不同形式,它往往与时代同构,具有作品书写的特定历史原因。自20世纪20年代以来,乡土文学一直回荡在百年中国文学的历史时空中。而几乎所有的乡土文学都离不开权力话题,从鲁迅到赵树理,到李锐、毕飞宇,再到新世纪的扶贫文学。而在乡土权力叙事中,不同时代里的权力本质也得到了充分的彰显。  五四乡土文学家以一种觉醒的知识分子的眼光来冷静地审视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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