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埃及记

来源 :安徽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m4150175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收到江珊珊好友申请的时候,黄一诺正坐在北濠桥的栏杆上,双腿晃悠着胡思乱想。
  他已经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小时了,这一个小时里,他在脑海中匆匆回顾了一遍自己潦草的人生,最后停留在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候父亲还活着,只是在这个家里已经形同虚设。有一天父亲突然把他叫到病床前,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又破又皱的黑皮书,封面写着“圣经”两个烫金楷体大字。黄一诺认得这本书,父亲还没有整日躺在床上的时候,总爱饭后坐在餐桌上捧着它念念有词。后来父亲再也没办法坐起来,他就把这本书摊在自己的胸口上,整日瞇着眼睛盯着它发呆,偶尔从被窝里伸出手,缓缓翻到下一页,然后继续发呆。父亲把这本书郑重其事地交到了黄一诺的手上,沉甸甸的,带着父亲身上特有的中草药味。
  “你现在还小,不知道活着很辛苦。以后你的人生会遇到很多困难,不过没关系,这本书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这本书里面有个外国人叫上帝,他很厉害,也很了不起,你有什么事就和他说,在心里和他聊天,他会回应你的。
  “我每天都向上帝祈祷,让他保佑你和你妈,以后你遇到什么好事情,一定要记得感谢上帝,是他听到了我的祈祷,在暗中保佑你呢。
  “你也大了,懂事了,不要动不动惹你妈生气,她一个人不容易,你要好好对她。
  “你以后会有出息的,上帝都告诉我了,我心里有数的,所以我很放心……”
  黄一诺任凭父亲牵着他的手,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印象中那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他说那么多的话,多得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后他闭上了嘴巴,青筋凸起的手臂向上虚弱地挥了两下,示意黄一诺可以走了。黄一诺盯着父亲凸起的眼球和眼球上方稀疏的两条眉毛,一股腐烂的气息飘浮在上空,恍惚问他仿佛看见了父亲口中那个叫上帝的男人,他长着一张和父亲相似的皮肉松弛的脸,盘腿坐在父亲的头顶,黑色的袍子下面一双只剩白骨的手,正慢慢地向他伸去。黄一诺使劲揉了揉眼睛,吓得嚎啕大哭。
  那本书后来一直放在黄一诺的床边,无论黄一诺睡在哪里都带着它,但是他却始终没有细细读过,更不用说按照父亲叮嘱的那样每天对着它祈祷了。黄一诺只记得里面有一个关于一艘叫诺亚方舟的大船的故事:一场毁灭世界的大洪水来临的时候,陆地上的生物全都死了,诺亚按照神明的指示,建了一艘方舟,带上家人和动物乘着方舟在大海上滑行了足足370天,最终躲过一劫。
  此刻黄一诺盯着脚底下黑绿色的河水,想象着瘦小的父亲划着一艘木头做的船,从远处慢慢靠近,然后朝他挥手。黄一诺纵身一跳,稳稳地落在甲板上,和父亲一起划着桨离开,开始逃亡……
  暗黄色的路灯把黄一诺宽厚的背影拉得无比瘦长,远远望去,对岸黑黢黢的,除了一排没有窗户、赤裸裸敞开着的还未竣工的高楼之外什么都没有。河面波光粼粼,几片枯黄的树叶和几只黑色的垃圾袋顺着水流慢慢越飘越远。
  父亲其实已经死了好几年了。黄一诺突然想到。
  无数个类似的夜晚,他独自一人坐在北濠桥的同一根栏杆上,手指一次又一次地在微信好友列表一栏徘徊着,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点开其中一个。上一次这样犹豫不决还是年初单位填表,黄一诺在紧急联系人那一栏里思索了很久,最终填了自己的另外一个手机号。
  小的时候父亲告诉过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就去找上帝,可是上帝的联系方式是什么呢?父亲没有告诉他,他只是一脸笃定地说:“上帝会来找你的。”可是黄一诺一次都没有等到。很多事情黄一诺都找不到答案,大学的时候他很喜欢读尼采,尼采说上帝死了,黄一诺翻遍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都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知道了,不早也不晚,就在他三十岁的年纪,黄一诺突然明白很多事情本身也没什么意义,上帝死了又如何,黄一诺活着或者死了又如何呢?
  既然等不到上帝,那就亲自去见一见呗。这样的想法冒出来后吓了黄一诺自己一大跳,不过他很快又释然了,之前乱糟糟的模糊不清的彼此纠缠的一些想法似乎一下子清晰了许多,他手机百度“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最先出现的是一首热门单曲,然后就是旅游景点推荐,夹带着五花八门的旅行社广告。黄一诺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个——蓝天、白云、成群的牛羊和马匹,还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这不就是自己二十岁的时候一直向往的地方吗?黄一诺没去过什么地方,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没有钱去,后来工作了,慢慢有了一些闲钱,却一直都没有时间。现在时间和去一次远方的钱,根本不是问题了,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一个人去吗?自己一直都是孤零零的,难道这人生最后的狂欢也无人可以分享吗?
  和家里那个人一起去?绝不可能。如果那样还不如让他直接从北濠桥上跳下去。
  黄一诺决定在豆瓣上发帖,那里汇聚了一群和自己一样深夜无处可去的人。
  他在帖子里说自己心情抑郁,想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去草原散散心。帖子的最后详细地列举了行程规划和费用明细,以及自己的基本情况和联系方式。一晃好几天过去了,这个帖子依旧鲜有人问津。有人在底下留言说:看见标题以为是个美女发帖,兴冲冲点进来,发现是个一米八的大汉,只好失落地出去了。也有人直接在豆瓣私信问他出价多少,需要什么服务,最大尺度到哪里。俨然把他当成了一个想要花钱找游伴的富商。黄一诺耐心地解释了一番,对方却只留下一句“无聊”就再也没了消息。
  等了一个多礼拜,黄一诺决定放弃。那天他一个人枯坐在办公室里,环视着周围熟悉的一切。一切还是和往常一样,早早离开的同事,堆得乱七八糟还没有处理的文件,静静躺在那里等着被换上的纯净水桶,还有时不时眨一下、积满灰尘的白炽灯……可是黄一诺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这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电风扇不断在头顶上方嗡嗡地轰鸣,一闭上眼睛就会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铺天盖地地涌过来。黄一诺越发觉得无法喘息,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骑着电瓶车来到北濠桥,那根熟悉的栏杆进入眼帘,他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微信的提示音在黄一诺的屁股刚离开栏杆准备回家时响了起来,黄一诺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先把屁股挪回栏杆上,然后掏出手机查看。新的朋友那一栏多了一个红点,对方的头像是一个可爱的卡通漫画,打招呼的语句十分简练:您好,我在豆瓣上看到了您的帖子,想找您聊聊。   黄一诺头脑恍惚地点了通过,随即翻开对方的朋友圈——仅三天可见。
  好在对方消息回复很及时,她先是礼貌地把自己添加好友的来意又详细说明了一遍,然后大致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基本情况,正规严谨得像是在参加线上面试。
  对方叫江珊珊,女,今年33岁,和黄一诺一样是江苏的,在北京工作。最近刚辞职,准备出门散散心,正好看见了黄一诺找驴友的帖子,就照着上面的联系方式找过来了。
  黄一诺惊喜之余又带有一丝顾虑地问她:你怎么这么干脆地就决定和我一起搭伙旅行了呢?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对方沉默了半晌,随即发来消息。
  ——怕啥!!!反正我孑然一身,没什么好失去的。
  此时已是夜里两点了,周围十分静谧,除了这个名叫江珊珊的神秘女人和枯坐在栏杆上的黄一诺,世界在一片朦胧中昏昏欲睡。
  黄一诺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小心翼翼地从栏桿上跳了下来。
  见面之前的聊天还算顺利,江珊珊没有刚开始给人感觉的那样一丝不苟,相反,她幽默又识趣,总是恰到好处地接下黄一诺抛出的梗,又能在一个话题冷场之后适时地引出一个新的话题。他们聊这次旅游的行程规划,聊北京的天气,聊彼此爱看的书和电影,聊世界局势和伊朗问题……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就是不聊自己。除了各自的基本情况,他们对彼此的生活一无所知。每次话到嘴边,黄一诺都会及时地把它咽进去。
  还没到最适合的时候,现在讲,就没有意义了,黄一诺对自己说。莫名的,他觉得手机对面的江珊珊也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
  车票、旅行攻略还有行李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离约定的日子也越来越近,黄一诺的心里又燃起了久违的兴奋感。尽管他已经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不要过分期待,生活中所有值得期待的事情,往往在实现的那一刻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但他还是忍不住憧憬——他和对面坐着的一个身材姣好,暂时还看不清楚面庞的女人在一起喝酒聊天,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时不时有微风吹过,女人伸手拨开额前的碎发,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两人的计划是黄一诺坐一夜的火车先去北京和江珊珊会合,然后一起在北京坐旅游公司的大巴去木兰围场。出发的前一天下午,江珊珊发微信问他,真的想好就这样来北京了吗?
  那时黄一诺正坐在江边的长椅上啃一个有点冷掉的汉堡,大腿上摊着一本看了一半的《渴望生活》。天气很好,时不时有人骑着共享单车从长椅前经过,不远处的河岸边围了一群撒网捕鱼的老大爷,身后一个穿着灰色宽松运动裤的女人正大声对着电话吼,抱怨着自己老公如何不上进。一艘货船开了过去,一家三口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在船沿上挂成一排,一个小女孩蹲在甲板上逗着一只狗,年轻的父母站在她的身后,专注地看着岸上的风景。
  消息很快就发了出去:
  ——我也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2
  江珊珊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刷卡出了地铁站。一切都很顺利,她成功地抢在了上班高峰期之前挤进了地铁。马家堡离火车站很近,从出门到下车,总共就花了二十分钟不到。当初叶开然执意要把房子租在这里,说是地段好,离车站近,回老家也方便。结果在北京这几年,拢共也没回过几次家。两人在为高额房租苦不堪言的同时,还要忍受日复一日冗长又拥挤的上下班。诸如此类的生活教训还有很多。叶开然总是这样冲动,做事不计后果,哪怕为此付出惨痛教训也从不流露出一丝后悔,到头来受折磨的只有自己。江珊珊独自一人站在候车大厅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了广播里传来列车即将到站的提醒。
  黄一诺在微信上说到站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半,还很贴心地让江珊珊上午睡个懒觉,等中午再出来一起吃饭。
  但是江珊珊还是执意要来接他。这是黄一诺第一次出省,在此之前,他甚至连火车都没有坐过。江珊珊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黄一诺,让他不至于在地形复杂又人潮拥挤的北京南站迷惘又无助,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
  黄一诺背着黑色的旧书包,跟随着人潮走出站台。他一眼认出了站在那里发呆的江珊珊——一张普通女孩儿的圆脸,除了比照片上黑点儿,其他几乎就是照片的翻版。当然还有眼睛,眼睛也比照片上亮些,在鼻翼两旁雀斑的映衬下显出了几分天真的神情。黄一诺没来由地在心里雀跃了一下,他抬起自己肉乎乎的手臂,用力朝对方挥了几下。
  黄一诺长了一张憨厚木讷的脸,小小的眼睛,扁平的带点肉的鼻子,还有厚厚的嘴唇构成了不起眼的五官。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笑起来嘴角两边露出浅浅的酒窝,嘴唇上一圈稀疏的胡茬显得他整个人带着一种天真的朝气。这让江珊珊莫名想到在北京动物园里看到的熊猫,笨拙又缓慢。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样,黄一诺是个看起来憨态可掬的胖子,江珊珊莫名觉得松了一口气。她笑着张开双臂回应他,然后灵活地拉着黄一诺在人群中穿梭,成功挤上了最近一班地铁。
  地铁到了拥挤的时段,两个人被推挤到人群深处,紧挨着站在一起。黄一诺肥胖的身子向外冒着热气,让本来就被挤得呼吸困难的江珊珊愈发觉得吃力。她渐渐感到有些烦躁,自己真是自轻自贱极了,这样折腾究竟为了什么呢,她在心里问自己,早上出门前冒出来的后悔这会儿又卷土重来了。早早醒来化的精致的妆这会儿在脸上已经有些斑驳,在汗珠的映衬下显得油光闪闪;精心挑选的勾勒自己身材又不会显得暴露的连衣裙此刻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江珊珊觉得自己在黄一诺跟前变成了一块变形的海绵,在无数次的拥挤和推搡中被挤出各种形状。
  紧挨着的黄一诺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焦虑,他尴尬又羞愧地低下头,看了看个头到自己腋下的江珊珊,小声说了句抱歉。江珊珊没来由地心软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眼这个相貌普通、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汗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一张脸因为闷热和不知所措而涨得通红。
  他肯定也是第一次干这事儿——只身一人来到那么远的城市,和网友见面,甚至一起旅游。之前的那种保护欲又涌了上来。江珊珊在一阵摇晃中努力站直了身子,冲他宽慰地笑了一下。
  出地铁站后,他们在集合点附近一家小饭馆吃早午饭。一开始气氛有些尴尬,江珊珊就像背诵课文似的一本正经介绍完炸酱面的吃法,接着就是无言的咀嚼声。   黄一诺饿极了,他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如果可以,他一下子就能嗍进去半碗面条。但是他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学着江珊珊的样子拿筷子卷着面条,就像在意大利餐厅那样,从容又优雅。
  “你是第一次来北京吗?”她问了句显而易见的废话。
  “对。一直想来的,看看故宫、长城什么的,但是一直没机会。”
  “也没啥可向往的。偶尔来还可以,待久了你就知道了,在哪里住着都是一个样。”江珊珊满不在乎地说道。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还是她率先发问。
  “我在医院上班。但不给人看病,我是搞宣传的,负责做医院的院报,还有就是给领导写写材料。”黄一诺想了想,又补充道,“业余时间我也给儿童杂志写专栏赚点外块。”
  “这样啊。那你还是个作家呀!”江珊珊声调拔高了些,语气中带着几分崇拜。
  “算不上。就写一些很幼稚的东西,类似于童话故事吧。”黄一诺有些脸红。
  “这样啊。那你喜欢动漫吗?”江珊珊问。
  “看得不多。不过我喜欢官崎骏。对了,你看过《红发少女安妮》吗?”
  “没有,好看吗?”
  “比起他的其他作品来说,一般。不过我觉得你长得很像里面的小女孩安妮。我见到你第一眼就有这种感觉了。”黄一诺说。
  江珊珊有些害羞地掏出手机,过了一会儿眼神却有些失落。
  “是因为我们都长着雀斑吗?”她问。
  “不是,我觉得你和她一样可爱。”黄一诺一本正经地回答。江珊珊有些意外地红了脸。
  “你呢?你是做什么工作的?”黄一诺问她,“我是说辞职之前。”
  “说起来和你的工作还有点儿接近。”江珊珊咬着吸管回答道,“医药方面的新媒体。”
  “新媒體?是做公众号吗?”
  “不是,是通过微信做医药咨询。”江珊珊自嘲地笑了下,“当初我看网上的招聘启事的时候,上面写着新媒体方向,去了那儿我才知道,就是运用新媒体技术忽悠人。不是经常有人说,哪怕你只是嗓子疼,上网查查该怎么对症治疗,都会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吗?我就是负责干这个的。别人在网上找我们咨询自己的病症,我负责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夸大病情,添油加醋把情况说得严重些,然后再劝他买我们公司的医疗器械和产品。”
  “真的会有人信吗?”黄一诺好奇地问。
  “没人信我们靠什么吃饭啊。你太低估人的求生欲了。好多人明知道自己有可能被忽悠了,但是本着宁可信其有的原则,还是会买单的。因为他们害怕。万一呢?万一我说的是真的呢,毕竟命只有一条,可不经赌。”
  “我还是觉得这不太好。”黄一诺摇了摇头,小声地说了句,“对你,对顾客来说都有风险。”
  “所以啊,我辞职了。不过倒不是因为良心发现什么的,我只是觉得我每天都像是在玩一个无聊的整人游戏,但是我却永远不能进入最后那个环节。我永远都没办法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对那个人说:哈哈,恭喜你,你被整了。然后在他错愕的表情中拉开彩带庆祝。我觉得没意思,没劲透了。”
  “那你想去大草原散心,也是因为觉得生活没劲吗?”黄一诺问她。
  “你还真猜对了,有一点儿吧。北京对我来说太拥挤了,就像刚刚的地铁一样,让我没法呼吸。大草原多好啊,空旷,人又少。和北京完全不一样。”
  “你就不怕从大草原回来心里落差更大,更加没法面对现在的生活吗?”
  “我没想那么多,只要能逃走片刻我就满足了。你呢,为什么想去大草原?”
  “这是我的人生心愿。我就想在有生之年去看一看。”
  “那完成了这个心愿之后呢。你还想去哪儿,还想做什么?”江珊珊好奇地追问,显然没有听出来黄一诺话中有话。
  黄一诺没有回答,一口气喝光了玻璃瓶里的北冰洋。
  出发的时间是中午十一点整,大家坐在大巴车里昏昏欲睡。前座是两个中年男人,各自带着儿子出来旅游。他们坐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讨论着股票和基金,全然不顾过道另一边的小孩吵闹着要玩平板电脑。
  “小孩子可真吵。”她悄悄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他会心地笑了笑,神情却有些复杂。
  “好了!不要再吵了。你妈走之前说了,一天只能玩十分钟。你们两个,现在都给我闭上眼睛睡觉。”其中一个男人终于忍不住大声命令道。
  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江珊珊歪着头很快睡了过去。前面的两个小男孩交头接耳,轮流编造一个以大魔王为主角的冒险故事。黄一诺睡不着,在后座听得津津有味。
  等江珊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子堵在了路上,缓慢地前进着。前面那两个小孩此刻倒是睡得正香,黄一诺透过座位缝隙呆呆地看着他们稚嫩天真的睡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江珊珊睡了一下午,此刻正是精神振奋的时候,她盯着黄一诺呆愣愣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有些好玩。
  “你很喜欢小孩吗?”她忍不住问。
  “啊?算不上喜欢吧。就是觉得挺神奇的。这么小的身体,怎么会有这么多能量。”黄一诺的思绪被打断,转过头来说。
  “可你不是写儿童文学专栏的吗,应该很了解小孩吧?”
  “其实并没有。”黄一诺扭过头认真答道,“我爸是个很虔诚的基督徒,我小的时候,他从来都不准我看《一千零一夜》和《安徒生童话》之类的书。他说书上的这些都是骗小孩的,看多了会被洗脑。好笑的是,他自己却一直在给我洗脑,规定我每天都要闭着眼睛祷告,还给我买了一堆什么《耶稣的叮咛》《听妈妈讲圣经的故事》这类的书。所以我从小就和其他小孩玩不到一起去,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长大后在医院工作,更是没机会接触小孩了,每次和同事的小孩相处我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想不到你爸还挺西化的嘛,还信基督。”江珊珊感到有些意外。
  “他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那时候村里建了个教堂,有个外地人过来传教,他就被吸引了,从此一发不可收。不过我也能理解他,生活过得太苦了,总要信点什么才有盼头。”   “那你呢?你也和你爸一样相信上帝吗?”
  “我什么都不信。我连我自己都不信。”黄一诺仰头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答道。
  “我也是。以前相信很多东西,如来佛祖、孙悟空、仙女教母、爸妈、学校的老师,哦对,还有男人。”江珊珊说到这里笑了,“后来才发现,信什么都没用,还不如多赚点钱,让别人信自己。你看马云,这么多人相信他,抢着管他叫爸爸呢。”
  黄一诺笑了一下,没有接话。车子终于重新开始快速移动,窗外的景色越来越开阔,不远处有几匹红棕色的马在草地上悠闲地吃着草,黄一诺激动地想喊江珊珊看,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到达下榻的小镇已经是晚上九点了,镇上却依旧灯火明亮,高楼上到处挂着红色的灯牌,上面写着住宿、吃饭,到处都是散步的游客,旅游景点的气息十分浓厚。导游给每个人发了房卡,再三叮嘱夜里一定要关好窗户。连续的赶路让黄一诺疲惫不堪,他和江珊珊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兴致勃勃地外出寻找草原美食,而是在楼下的小超市买了两桶泡面,互道了一声晚安就各自进了房间。
  黄一诺拉上窗帘,把大片的星空留在了窗外,他跳上床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被子里,然后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3
  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在导游的指挥下分批坐上了越野车前往第一个景点。十月底的草原早已经进入了沉睡之中,到处都是一片荒凉,放眼望去是大片枯黄的景色,就连树木都是萧条的样子。没有白色的蒙古包,只有用砖块建成的仿蒙古包的圆形建筑,除了时不时出现的成群吃草的牛马,一切都和黄一诺想象中的全然不同。黄一诺失落地坐在车里一语不发,就连下车自由活动都缺乏兴致。江珊珊倒是十分兴奋,她开心地拉黄一诺下车拍照,对着树木和草原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黄一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潦草地按下快门。
  深秋的夜晚降临得很早,旅行团早早地收了队回到小镇上。两人照着大众点评找了家特色饭店,还未到饭点,排队的人就已经一路挤到了门口。黄一诺想要打退堂鼓,却被江珊珊拉着愣是等了近一个小时。好不容易轮到他们,两人点了一堆特色菜,直到服务员操着生疏的普通话,连连摆手说太多了才肯停。屋子里暖烘烘的,饭菜的香气顺着白雾不断地飘过来。他们脱下了厚重的外套,舒适地靠在座椅上聊天。一天相处下来,彼此之间的生分和客套少了不少,序幕就这样拉开,他们又各自往前近了一步,试探着开始参与到彼此的生活中去。
  “你一个人出来玩,女朋友不介意吗?”砰的一声,筷子戳破了一次性的餐具,江珊珊拿起桌上的开水瓶,熟练地烫着碗筷。
  “我没有女朋友。”黄一诺接过杯子,倒了满满一杯马奶酒,喝了一口。
  江珊珊在心里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却听见他放下杯子补充道:“我结婚几年了,马上就要当爸爸了。”
  尽管见面之前在心里预设了很多种情况,江珊珊还是感到有些不可置信。自己怎么也没法把眼前这个憨态可掬,沉默寡言的人同丈夫和父亲这两个身份联系起来。
  “那你就这样出来,你老婆也不担心?”两人相处的这段时间里,除了推销商铺的广告,江珊珊没见黄一诺接到过其他电话。
  “我和她说我出差啊。”黄一诺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呢?你谈恋爱结婚了吗?”黄一诺反问道,似乎是不愿意对方再继续追问下去。
  “我嘛,本来定好了今年九月份领证的。黄了。”江珊珊向上翻了翻眼皮,无奈地摊了摊手。
  “为什么?不想嫁,悔婚了?”黄一诺见她满不在乎的样子,忍不住继续追问。
  “这个故事嘛,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他和别人好上了。”江珊珊夾了一块羊排,咬了一大口,羊油滋滋地从唇齿问冒了出来,带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又是一个落入俗套的故事,黄一诺感到有些失望。他想到了自己家里的一地鸡毛,宽慰道:“及时止损。总比结了婚之后才发现过不下去好。”
  江珊珊没有接话,她和黄一诺碰了碰杯子,然后大口咽着杯子里剩下的酒,喉结上下滑动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直到杯子里一滴没剩下,她才重重地放下,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其实也不能怪他。”江珊珊说道,神情带着几分天真。“我和他在一起八年了。分手后我的朋友气不过骂他,说我的青春全都白白浪费在他身上了。可我倒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幸福和争执,哪怕是一起无聊发呆的时光,都是彼此共享的。怎么能说是他单方面浪费我的青春呢?”
  黄一诺默默给江珊珊倒酒,他们又碰了碰杯子,玻璃碰玻璃的声音很清脆。
  七点刚过,又一大波游客涌了进来,本来就拥挤的小饭店被围得更加水泄不通。一对小情侣眼尖地发现他们这一桌的菜已经消灭大半了,眼疾手快地钻出人群,站定在他们身后,想要取得这个位置的优先占领权。他们被两人望眼欲穿的眼神瞧得有些不自在,只好起身买单,退位让贤。草原夜晚的风从辽阔的远方吹来,不管不顾地打在了行人的脸上,他们两人裹紧了身上的外套,一路上无话,只大步向前赶着路。
  到宾馆后,他们在各自的房间门口告别,江珊珊刚进门就看见眼前一团又一团的漆黑,白炽灯上,窗户上到处都是成群的苍蝇。它们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时不时有一两只飞到她的眼前,发出嗡嗡的声音。江珊珊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爆发出一阵尖叫。
  她逃也似的冲出房间,拉着隔壁的黄一诺去找导游。导游刚一进门就看见半开着的窗户,责怪道:“不是说了千万不要开窗的吗?草原上到处都是牛粪、马粪,苍蝇自然就多。现在夜里天气又冷,你窗户开着,苍蝇当然会飞进来取暖啦。”
  “那,能不能换房间啊。”江珊珊看着到处乱窜的苍蝇,胃里一阵又一阵的恶心。
  “我来的时候问过前台了。昨天一起来了两个旅行团,房间都满了。”导游不耐烦地挥挥手,随即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黄一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看这个房间今天晚上是住不了了。要不你们小情侣挤一问得了。”
  江珊珊刚想开口解释,却下意识地先看了眼黄一诺。黄一诺知道再多说也无益,便点了点头,对导游说了句:“给您添麻烦了。”算是替江珊珊做了决定。   拒绝的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江珊珊顺从地收拾了行李,跟着黄一诺进了房间。
  黄一诺的房间很整洁,自带的洗漱用品整整齐齐地码在了洗漱台上,衬衣和外套按长短井然有序地挂在了简陋的衣柜里,就连空气中都飘散着一股清香。江珊珊伸长了脖子使劲嗅了几下,是柠檬的味道。
  天已经完全黑了,除了走廊上偶尔有人经过,周围一片安静。小镇嘈杂的烟火气息被隔绝在了门外,此刻,门里面是一个只属于黄一诺和江珊珊的世界。
  4
  江珊珊洗完澡换了一身普通的棉布睡衣,出来的时候头发还湿漉漉地冒着水汽。黄一诺一走进浴室,氤氲的热气就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种特殊的味道。那是一种无论黄一诺喷多少空气清新剂都没有的香味——甜甜的,好像鼻尖在女人的发丝处、女人的肌肤上,还有女人光滑柔软的真丝睡衣上游走了一番。
  黄一诺呆呆地站在洗漱台前,闭上眼睛任凭自己被这股味道淹没。他伸长了脖子,学着江珊珊的样子用鼻子用力嗅了好几下,带着孩子般野蛮又天真的神情。再次睁开的时候,是一张模糊又陌生的脸。欲望就在这一刻被消解,灵魂和肉体一分为二,黄一诺的影子飘在了浴室上空,审视着镜子里丑陋的自己。一切都是松垮的,老态的皮相虚虚掩掩地包裹在了肉体上,无精打采一般。黄一诺感觉喉咙深处有东西涌了出来,随即发出一两声干呕。
  洗完澡百无聊赖的两人各自占了沙发的一边刷着手机。他们似乎有意要把睡觉这件事忽略过去,默契十足地埋头沉迷于无聊的新闻热帖之中。横在旁边的那张双人床时不时地映入眼帘,床单在灯光下显眼的一片白,有意无意地刺痛着他们的眼睛。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震动了几下,黄一诺深吸一口气打开,是妻子发给自己的一份通城幼儿园名单,上面详细地记录了各个园内师资力量,入学条件,还有大概的价位。
  ——你看看,这里面排名靠前的、综合条件好的幼儿园可都在新区那一块儿呢。那片配套的小学还有初高中,也都是通城数一数二的。
  ——西边新开了一个楼盘,下周等你出差回来我们得去看看。我听说这次又涨了一千多。都怪你,上次那套我们没抢到,白白损失了十多万。不过要是你今年年底前能顺利升职,公积金也能调整,那我们买房的希望也能提高最起码百分之三十!
  ——对了,你别忘了趁这次出差向同行的领导旁敲侧击地打探打探消息,看看这次人事变动有没有你的份。我仔仔细细分析过了,论资历和工作能力,这次怎么也该轮到你了。
  手机那头妻子的微信喋喋不休地传来,黄一诺甚至能想象出她说话时眼睛里透露出的坚定和决心。她不知道人事变动其实上个礼拜就出结果了,领导拍着他的肩,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活没人替得了,自然也是舍不得让他离开现在的岗位的。她也不知道黄一诺已经辞职了,他趁没人的时候,把简陋的辞职信放在领导的办公桌上,然后做賊似的,灰溜溜地离开了那个工作了七年的地方。
  自从怀孕后,妻子生活的重心就全部转移到了孩子身上。选幼儿园和换房子这些人生大事,黄一诺知道自己不用发表任何意见,他只需要乖乖配合就好了,一直都是这样的。从谈恋爱的时候,妻子就习惯把每一步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什么时候买房子、买多大的房子、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怀孕、什么时候换更大的房子……每一步她都胜券在握。
  有时候黄一诺甚至觉得,自己其实也只是妻子人生计划中的一部分。他们之所以相爱然后顺理成章地结婚,是因为她的时间表正好到了该结婚的阶段,而黄一诺又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面前。在妻子那份庞大的人生计划表里,他的角色是男朋友、是丈夫、是父亲,是一同实现奋斗目标的追梦合伙人……从来都不是黄一诺本人。
  黄一诺盯着手机看了半天,回复了一句“收到”。想了下还是改成了“好的”,然后按了发送。
  他对着自己轻轻叹了口气,收起手机抬头看了眼江珊珊,灯光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本来没有血色的脸颊显得更加苍白。
  “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这儿有白天买的特产,还剩了大半瓶马奶酒呢。”他扬起酒瓶子在她眼前故作轻松地晃了晃。
  “好啊。”江珊珊迅速答应道,如释重负的样子。
  于是他们开始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可能有点儿多了,话就不自觉地从嘴巴里流淌出来。
  他先问她,想没想过人死后会去哪儿?
  她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眼睛闭上了,认真思考的样子。
  “没想过。不过我倒是想过死之前一定要嘱托我的儿女,千万不要把我的遗体火化。我平时不小心被烫一下都疼得撕心裂肺的,被火烧成灰,你想想那得多疼啊。”
  “你就这么确信,人死了还有知觉?”黄一诺笑了。
  “那当然啦。”江珊珊笃定地说道,“我看到一个报道,人死的那一刻,体重会迅速减轻几克,那是因为灵魂从肉身脱离出来了。至于脱离出来之后去了哪里,可能就像基督教里说的一样,上了天堂或者下地狱了吧。”
  “其实这事儿想想挺不讲理的。人们常说死后会上天堂。可是基督教教义里又说,自杀的人是去不了天堂的。那万一有人自杀是为了早点儿死掉,好能提前去天堂呢?”黄一诺说。
  “你说得有点道理。”江珊珊点头表示认同,“其实我觉得吧,自杀就好比插队,有的人想提前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就迫不及待地排在了别人前面。那你说,那些插队的人,他们上不了天堂,能去哪儿呢?”江珊珊问他。
  黄一诺想了想答道:“《圣经》上说上帝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耶稣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所以我觉得,人死后的最终归宿不是灭亡就是永生,没有第三条路。灭亡就是人们说的下地狱,永生就是人们说的上天堂了。”
  “下地狱?”江珊珊低呼了一声,不满地嘟囔道,“可是你总不能在超市里看见一个人插队,就诅咒他下地狱吧?”
  “你说得对!是不能这么说。这样说来是有些过了。不准人家上天堂这事儿,有点儿过了!”黄一诺端起手中的杯子,碰了碰她的,附和道。   江珊珊笑了,她拿起杯子,学着他的样子摇摇晃晃地又和他碰了一下,然后突然问他有没有觉得活不下去,想要插队的时候。
  他愣了一下,随即把酒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胃里一下子热起来了。周遭的一切都是暖洋洋、明晃晃的。黄一诺感觉自己又开始变得轻飘飘了,像被羽毛包裹着漂浮在空中,舒适又妥帖。气氛恰到好处,他知道是时候说点儿什么了。
  “你知道,你给我发好友验证申请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吗?”
  江珊珊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个。她摇了摇头。
  “我正坐在桥栏杆上,在犹豫是不是要跳下去。”黄一诺笑着说道,好像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江珊珊一瞬间酒醒了大半,错愕的表情在脸上停留了许久。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说什么都是徒劳。她突然意识到黄一诺似乎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于是她干脆保持缄默,把黄一诺杯子里的酒加满。
  “我和你说过吧,我爸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在我上初中那年就生病去世了,我妈满足了他唯一的遗愿,没有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办葬礼,也从来不过忌日,不给他烧纸钱。其实从小到大,就连别人家的丧事我们也很少参加。我对死亡这件事也没什么概念,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别人要把它看成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这是你想要插队的原因吗?”江珊珊问道。
  插队——这真是个巧妙又俏皮的比喻。她在心里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其实这件事也没有那么值得大惊小怪了。
  黄一诺摇头:“当然不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因为一个蛋糕吧。”
  “一个蛋糕?”江珊珊感到有些意外。
  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了进来,他起身离开沙发,递给她一条毯子。
  “对。就是一个蛋糕。上个月是我的三十岁生日,不过和往常相比也没什么不一样。我们家从来也没有什么过节日的习惯,单位的同事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可能连我多大都不知道。可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下班后经过楼下的蛋糕店,突然就有了个冲动,想走进去买个蛋糕庆祝一下自己的生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长这么大,只吃过两次蛋糕,我甚至连奶油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那天我看着橱窗里各式各样的蛋糕,鲜红的樱桃和草莓点缀在上面,在灯光底下别提多诱人了。”黄一诺闭上眼睛陷入了回忆,似乎还在回味。“于是我回家的时候,提了一个六寸的水果蛋糕,还特意做了一桌子菜。我想着我老婆回到家之后,一定会大吃一晾。”
  “那后来呢。”江珊珊忍不住追问道。
  “她回来之后看见桌上的蛋糕和一大桌子菜,先是充满疑惑地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突然想起来吃蛋糕了。”黄一诺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后来得知那天是我生日后,她的脸迅速就垮了下来。她对我说,谢谢我以这种方式提醒了她,之前定的在我三十岁之前换套大的学区房,还有买辆SUV的目标又一次没有实现。希望能在明年你生日前加把劲赶上吧。我的妻子,她就这样对我说,无奈地冲我笑了笑,示意我对着蛋糕许个愿,然后温柔地替我吹灭了蜡烛。你知道吗,蜡烛灭掉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心里面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消失了。”黄一诺垂下眼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后来那个蛋糕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眼前,好像在提醒我,人生过得有多失败。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已经慢慢没有什么好值得期待的了。当然,我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也是如此,世界也从未对我抱有过任何期待,这个世界多我一个,少我一个的,也没什么不一样。”
  “可是除了你老婆,你还有其他家人啊。如果你就这样离开的话,他们怎么办?”
  “家人?你说我母亲吗?可能吧。但是她会慢慢接受这一切的。我印象中她好像一直都是个很平静的人。我父亲死的时候,她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默默对着遗体做了告别式,然后就送去火化了。而对我,她更加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了。我记得我和她说我要结婚的那天,她只是很冷淡地‘哦’了一声,然后掏出了一张存折给我。我有时候觉得她们需要我,离不开我。有时候又觉得我对她们而言无关紧要。换一个人其实也可以。”黄一诺闭上眼睛喃喃自语,轻轻晃着头,仿佛下一秒就要昏昏欲睡了。
  夜已经很深了,一丝丝凉意透过窗户缝隙钻了进来,江珊珊把自己紧紧包裹在毯子里,探出一颗脑袋静静地看着黃一诺。夜晚把黄一诺幻化成了一个小男孩,孤单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悲伤和失落。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入迷了似的。明明两天前她还和他素不相识,今天她却参与了他生命里最隐秘的时刻,听他毫无保留地倾诉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欲望。她觉得自己成了黄一诺说的那本《圣经》,任凭黄一诺把手放在她的身上倾诉和告解。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得做点儿什么,她探过身子,轻轻吻了吻黄一诺的眼睛。
  “晚安。”她听见自己说,随即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床走去。
  5
  宿醉带来的疼痛在睁开双眼的一瞬间就侵袭了大脑。黄一诺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瘫倒在沙发上睡死过去的,他对于昨天的记忆停留在了女人嘴唇冰凉柔软的触感上,黑夜渐渐温柔地把他淹没,他心满意足地置身其中,任凭自己被一点一点吞噬。
  江珊珊倒是依旧精神抖擞,她一大早就兴致勃勃地跟着一波人一起去东边小沙堆上看日出,回来的时候一脸失望地向黄一诺汇报:“我们一群人傻子似的盯着远天瞧了半天,灰不溜秋的,什么都没有。”
  “我早就和你说过了,你越是刻意追求什么东西,它就越不会出现。喏,你看外面。”黄一诺慢悠悠地腾出一根揉压太阳穴的食指,指了指窗外。太阳此刻稳稳当当地挂在了空中,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江珊珊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
  尽管昨晚和黄一诺一样喝多了,黄一诺昨天说过的话此刻却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了江珊珊的脑海里。她脑袋里有根弦时刻紧绷着,迫使她无意识地开始观察黄一诺的一举一动,想从黄一诺的身上看到昨天晚上悲伤的影子。尽管他一切如常,依旧沉默寡言地跟在一群叽叽喳喳的游客身后,时不时拿起相机拍两张风景照,偶尔也会和江珊珊说上一两句话,指挥她摆出老土的姿势照相。江珊珊觉得有些恍惚,她开始怀疑昨天晚上的一切是她做的一个梦。   下午的第一个景点是一个五彩经幡。导游介绍说经幡是连接神与人的纽带,经幡随风舞动代表着神灵出现,寓意着吉祥美好。江珊珊听得格外专注,她拉着黄一诺,学着导游的样子郑重其事地绕着经幡转了三圈,然后原地站定,虔诚地许了个愿。
  黄一诺盯着她,觉得有些好笑,问她对着神灵说了些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她说,语气中带着笃定。
  从经幡离开之后就是最后一个景点了,也是这次行程的唯一一个游玩项目——滑沙。早在看攻略的时候,黄一诺就暗暗下决心不参与这个项目。他天生有些恐高。此刻他拿着简陋的塑料滑沙板,看着脚下又高又陡的沙堆,双腿开始打颤。
  “我还是算了。你一个人去滑吧,我到下面去帮你拍小视频。”他看着跃跃欲试的江珊珊为难地说道。
  “那怎么行呢!多难得的人生体验啊。错过了你会后悔的。”江珊珊态度很坚决。
  “我人生中后悔的地方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个吧。”黄一诺此刻觉得宿醉带来的那种疼痛感又开始侵袭自己的脑袋了。他听着周围滑下去的人群或兴奋或惊恐的尖叫,感到头皮阵阵发麻。
  “那不一样。你难道不想提前体验一下心跳停止的感觉?”江珊珊拉了拉黄一诺的手,冲他眨了眨眼睛。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黄一诺有些发愣。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工作人员就走到了他们身后,叮嘱他们抓好扶手,然后用力将他们推了出去。
  黄一诺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甚至还没来得及像其他人那样发出尖叫。失重带来的冲击感让他的心脏在骤然问紧缩,他的灵魂又一次飘在了上空,看着自己直挺挺地一路下滑,风裹挟着沙子呼呼地打在脸上,最后他以一种滑稽的姿势摔倒在地。
  黄一诺就这样任凭自己陷在绵密的沙堆里,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沙子包裹着他,好像初生婴儿柔软的襁褓。黄一诺放松地躺着,感到安全又舒适。
  他听见自己对江珊珊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看,天堂也很恐怖啊。”
  6
  临走前的最后一顿晚饭是在房间里吃的,简单的几个菜,再配上一瓶马奶酒。江珊珊房里的苍蝇早就在白天纷纷离开,奔赴更加温暖的牛羊马粪了,但是她还是把自己的行李留在了黄一诺的房间。短暂的相处让他们之间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知道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说出来了。
  夜晚是倾诉最好的催化剂。他们太需要夜晚了——夜晚从不藐视噌恶受苦的人,也从不向他们掩面。他们呼吁的时候,夜晚就垂听。他们纷纷把自己藏在黑夜里面,谁也看不见他们,他们的失落、难过,还有难以启齿的种种通通都被夜晚仁慈地接纳。
  江珊珊知道现在轮到她了,无需任何鼓励,也不需要催促,一切都显得顺其自然。
  “介意吗?”她从棉质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万宝路。
  他摇摇头表示请便。他还从不知道原来她抽烟。
  她娴熟地点上,然后贪婪地深吸了一大口,橙红色的烟头随着她的手指上下起伏。
  “说起来,我再过两个月也要满三十了。”她慢条斯里地吐出一串烟圈,然后食指轻轻点了两下,把烟灰弹到了桌上的一次性纸杯里,“仔细算算,我来北京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来我在北京什么都没留下,就连唯一可能留下来陪着我的孩子,上个月也没了。”
  黄一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灯光下她的脸格外平静。
  “我上个月刚刚打掉了我和我男朋友的孩子。其实现在也不能算是男朋友了。就称呼为‘他’吧。”她拿起筷子夹了块牛肉,腮帮子鼓了起来。
  “我一个人去的医院。北京的医院每天都人满为患,连预约人流都要排队。其实早该去了,可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我每天抚摸着我的肚子,感觉他安安静静地睡在里面,突然就这样把他拽出来,我不舍得。我也知道,这个孩子是我和他唯一联系的纽带了,我一旦选择放弃,就等于放弃了我和他之间这么多年的感隋。
  “可是我没得选。不放弃又能怎样呢?我和他都给不了孩子一个家。为了能留在北京,我们已经拼尽全力了。我来这里的前一天,他给我发短信,和我说他要结婚了。和我们老家那边一个姑娘,家里亲戚介绍的,那个亲戚还给他在老家介绍了一个不错的工作,家里在老家买的房子也快拿到手了,年底就能装修。”江珊珊笑着说道,“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他在北京压力太大了,我甚至一度觉得他精神出了问题。有段时间他经常拉我出去喝酒,我们喝到后半夜,地铁都不开了,就骑小黄车回家。每次他看见路边高楼上谁家的灯还亮着,都要停下来看一会儿。我问他看什么,他说他在想象,透过窗户想象住进这个家里,在这个家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在厨房里做饭,围着餐桌吃火锅,躺在床上惬意地刷着手机,是一种什么感觉。”
  江珊珊看向黄一诺说:“你知道吗,每次我想到他在路灯下仰着头,入迷地盯着别人家窗户的情景,我都狠不下心来怪他。哪怕当初是他坚持让我来北京陪他,是他信誓旦旦地和我说,我们一定要在北京留下来,拼尽全力拿到戶口,然后攒钱买一个五十平米的三环开外的小房子。这样将来孩子上学,就能享受到最好的资源,上清华北大,甚至去美国常青藤。”江珊珊低下头,眼眶里有泪,她使劲揉了两下,拿起杯子喝了口酒。
  “其实你也可以和他一样,回老家的。这样压力也小一点,毕竟一个女孩子北漂很辛苦的。”黄一诺真心实意地劝她。
  江珊珊摇了摇头:“你不明白的。我也三十了,一个三十岁的单身女人从北京回到小城市里,等待我的是什么呢?我甚至都能想到我爸妈和周围的亲戚是怎么议论我的。她们会说,在大城市待了这么多年一事无成,也不知道这些年在忙什么;都三十了怎么还没有对象,还是赶紧找个人嫁了吧;都这个年纪了,又没有什么正经稳定的工作,这种条件很难找到好男人了,只能在二婚里头找找……”
  黄一诺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江珊珊,就好像江珊珊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一样。他们只能倚坐在沙发上,轮流说着话,然后给对方倒酒。
  “你知道吗,我刚来北京的时候,看什么都觉得很新奇。他白天要上班,我就一个人到处瞎晃。超市、商场、公园……走到哪儿算哪儿。但是北京真的太容易让人迷路了,到处都像个大迷宫。就连从租的房子到地铁站,三四条马路和岔口,我走错好几次才彻底摸清。后来我就干脆不出门了,我闲着无聊,就整天待在电脑前面看招聘信息。我在那几个招聘网站,像前程无忧啊、智联招聘啊……都充了钱。每天我一上线,它们就会给我推荐无数个适合我的岗位。我一排又一排地筛选,看得眼花缭乱。那时候我觉得,他说的没错,北京不愧是大城市,有这么多的机会摆在我面前呢。”江珊珊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   黄一诺突然想到自己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凭着自己的努力找到了一份人人羡慕的稳定工作,领导好像也很器重他,什么材料都要交给他写,杂志社每个月给的稿酬也很丰厚,和妻子刚刚认识,还处在情投意合的阶段,一切都是美好的样子。那时候的自己和当初的江珊珊一样,也觉得人生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也觉得自己会一直意气风发、充满希望地生活着。谁能想到,这才过了几年啊,每一天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潦草结束。
  夜已经很深了,他们相顾无言,一杯接着一杯喝着,好像在举行一场比赛。喉咙和胸口不断在燃烧,脑袋开始越来越沉,灵魂却逐渐变得轻飘飘起来。黄一诺起身拉开窗帘,月光倾泻而入,亲吻他们明亮的额头。他们又重新变得快活起来,看什么都觉得异常美丽。
  江珊珊在醉倒之前靠上黄一诺的肩头,举着杯子高声嚷嚷:“每天都有无数人来北京,也有无数人离开北京。可是北京他妈的不在乎。随便你们要留要走,它不在乎!我们对北京来说就是个屁!”
  “北京?呵!”黄一诺冷笑了一声,大着舌头反驳她,“别说北京了。我们到哪儿都是个屁!”
  “那我们能去哪里呢?那我们到底能去哪里呢?”江珊珊问他,带着一丝哭腔。
  黄一诺没有立即回答,他歪着头,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过了会儿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还是先活着吧。”
  說完,头往江珊珊身上一歪,睡着了。
  7
  游客们在导游的催促下一大早就退了房,在困倦中匆匆吃完早饭,然后打着盹坐上了来时的大巴。车子慢慢驶出小镇开向公路,一路上到处都是成群的马匹,它们甩着尾巴悠闲地吃着草,偶尔停下来抬头看看远方,一脸迷茫的样子。车子越开越远,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金黄的树木飞快地被甩在身后,渐渐变得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六个小时的车程后,他们又一次来到了当初约定上车的地点。黄一诺的动车将在两个小时后发车,时间还很充裕,但是他却不想再逗留了。
  他们没有按照惯例拥抱,也没有说一句话评价这段共同的旅程,更没有互相握着对方的手道一声珍重。他们彼此都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给对方送去美好的祝愿和展望。他们只是默默地一同走进地铁站,任凭拥挤的人潮把对方冲散,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彼此一眼,就各自匆忙地顺着人流上了车。列车载着他们朝不同的方向开去,像一艘长而狭窄的诺亚方舟,带着他们穿梭在忽明忽暗的隧道中,驶离潮水和海啸。
其他文献
中午下班回到家,母亲不在家里。打她的手机,手机在家里。我意识到了不妙。  这两年,母亲常常犯迷糊。走在街上突然就不认识路了,总是要问几个人才能到家。有时需要我们去接。这就很麻烦,因为母亲迷失方向后,周围的一切她都会很陌生,而她又不识字,说不清她在什么位置。这时候,就要她把电话给陌生人,让陌生人告诉我们她的位置。可今天她连手机也没有带。  妻子也已到家,又等了半小时,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我们决定分头去
期刊
家 访  老师们对于调皮捣蛋的男孩有一杀手锏,这就是家访。男孩之所以怕这一手,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家长一般工作繁忙,家里孩子又多,所以教育都比較粗暴。家访的后果很多都是一顿死揍。我们宿舍里有很多小孩都在街上的同一所小学上学。哪个男孩的老师来家访了,大家都会知道。于是一旦家访,就会有人四处传播消息,大家都爱看热闹。  那天来的是一位男老师,戴眼镜的孙老师。一些男孩给他取绰号叫“四眼”。孙老师是男孩凌的老
期刊
紫荆山公园有一株古槐,我坐在古槐下,心无旁骛地刷抖音。一个五岁的女孩突然跑过来,使劲儿地推拉我。  “一块儿喂鸽子,”她稚声稚气地说,“一块儿喂鸽子。”  我听见女孩的邀请,但眼睛仍没离开有趣的短视频,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她。  “我不想喂鸽子。”  我感觉女孩气嘟嘟地噘了嘴唇,自个儿跑走了。  我刷着的短视频大多二三十秒,或高雅或媚俗,或幽默或悬疑。一条一条,一条又一条,还有各种产品广告,还有
期刊
上篇昨夜星辰  腊他们在水房里相互吆喝着到夜市吃东西。  屠岸早已洗完,躺在寝室床上胡乱翻看手机。最近,他迷上一个女主播,只要一打开她的界面,就看见她在吃东西。此刻,女主播正在吃一个热气腾腾的象拔蚌,肥硕的肉溢出蚌壳,她蘸上辣椒面,伸到镜头前故意馋观众。斩获一波打赏后,女主播準备开吃,刚凑到嘴边,象拔蚌遽然从象鼻中滋出水来,她毫无防备,脸上瞬间被喷湿,等意识到去堵象鼻时,象拔蚌已变作失控的水枪。 
期刊
蚁楼与医院一墙之隔,但要去医院,得从泥水泛滥的巷道出去,绕到大门口。张龙新每次背着秀去医院检查,过巷道就会骂,没得屁眼的,也不修修……有人搁了一溜火砖,进出的人像跳房子,样子滑稽。秀就在背上流泪。  蚁楼不是楼,至少不算楼。蚁楼是烂尾工程,修到二楼就戛然而止。有人租过来,在楼顶铺上防水布,远看像个包裹。屋内隔成十几平大小,租给住不起院的病人,久了人们就叫这里“蚁楼”。张龙新不喜欢这名儿,当初住进来
期刊
一  窗外是别的世界,弥散一股浓浓的阴森,好像鬼东西们正聚在雨幕之中,眨着邪恶的眼睛,会随时找机会扑上来似的。天阴,湿冷,大雨狂泻。这样的天气一直持续,仿佛永无止境。网上消息,鬼东西们狡猾,会变异。靳小枫吓得不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干瞪着眼,瞅着冰箱逐日见空。封城之后,靳小枫一直没出门,之前办的年货塞满冰箱,她把冰箱的东西大概分了十四等份,天天按计划吃。满以为省着点吃,就可以度过十四天。但她无论
期刊
张爱玲的世界,于我,除了遥远还是遥远。  第一次读到她的小说,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收获》杂志上的《倾城之恋》。读时,很茫然,有点儿傻眼,久久回不过神来。可还是忍不住,读了一遍,再读一遍,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小说里的十里洋场,旧式大家庭,少爷小姐,还有上海和香港,离我都是远而又远。  很陌生。  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我们,和张爱玲笔下的那个时代是非常隔膜的,没有见识过繁华,也没有念过几本
期刊
烈风中  裂开的  风中,露出小镇、河湾、林木和浆洗的妇人。   大运尚待转折,麦田  盛开,稀稀落落;  南船与北马,盛开,起起伏伏。  它们构成行将过去的时代。烈风终有一枯。   漕运萎缩,  运河中  大鱼和小鱼被鼓动着跃  出水面。  源于体内的惊慌,它们竞相飞入天上,跌   落云中,得以观看  无穷种类的风。  西瓜地  帝国的旧哲学在运河中翻滚,  隐约如煮破之鱼头。河边  昔日村里的
期刊
当救助艇沿一个大浪边缘滑下去时,我就开始了默数,果不其然,数到22时,前方救生艇小小的橘红色平顶出现了。说明我们跟它的距离又近了一海里。  天渐渐大亮了,从救助艇上看去,貌似平静的印度洋其实是那么崎岖不平,如巨大灰色锯齿般的东方水天线上展开着略带羞涩的粉色天幕,更为耀眼的红色来自于天幕以下,红日以欲点燃天幕的方式不住地向它逼近,随时准备喷薄而出。海面持续吹拂着三月份印度洋特有的东北风,正是它掀起了
期刊
春 望  这个春日,我在透明的音乐里漂浮  被湖水、树叶和翻拂纸张的微风  吹动。我感受到石头热起来的速度  迫不及待的人们从地下和屋子涌出  含着婉转的词,从我的窗前走过  空气中飘满了花朵和口香糖的甜味  那些粉颈和手臂,那些短裙和长发  经过春天的街道  经过我犹自怀抱不肯放手的琴  在存在的暗影里我仍可以想象  飘过城墙的纸鸢,湖堤上的游人  花瓣一样绽开的陌生笑脸,以及  湖心中那只慌乱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