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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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星期六和星期天,父亲总是命令我牵着牛去森林里吃草,直到它毛茸茸的肚子像一只巨大的皮球那样鼓胀起来,我才能回家。否则,父亲就会黑着脸冲我说,你看看,它的肚子还瘪塌塌的,你就跑回来了。我害怕父亲脸上的怒火蔓延到他粗糙的手掌上,不得不在森林里待上一整天。
  这头牛并非我家独有,是和村子里另外两户人家共有的。在村子里,我们把这种事情称作“扯伙儿喂”。堂伯父家拥有两只脚股份。我家拥有一只脚股份。另外一戶人家拥有的股份和我家一样多。“我们有一脚。”父亲总是这样回应陌生人的疑问。三家轮流喂养。到了耕地的季节,三家也轮流使唤。
  刚刚买进那一脚股份时,它还是一头牛犊,两只牛角还没有完全冒出来,像两块藏匿在草丛中的岩石。我不敢触摸那对牛角。每次颤巍巍地伸出手,最终又颤巍巍地缩回手。我的手上爬满锯齿形的恐惧。
  它四方形的脑袋,装满鲁莽的想法。它圆鼓鼓的眼睛,有鹅卵石那么大。它沉重的蹄子,深深地踩进泥土里,整个村子都随之下沉。
  黑色的星期六和星期天。每次牵着牛去森林,我都像死过一次。父亲叮嘱我,你要走在牛的前面。你走多快,它就会走多快。可我总感觉它心怀叵测地追赶着我。它坚硬的牛角会挑破我的屁股,它结实的肚子会把我撞翻,它黑色的蹄子会把我踩扁。想着这些,我总是越走越快,快得就要窒息。
  有的时候,我不得不壮着胆子停下来,小心翼翼地转过身,龇牙咧嘴地挥动胳膊肘,生气地跺脚,吓唬它——瞎眼了,你。它喷吐着两股气流的鼻子,刚刚顶到了我的屁股。它的鼻子湿漉漉的。我模仿父亲的口吻骂它,可是它对我的警告不屑一顾。它看穿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了,脸涨得通红。
  这个庞然大物昂着四方形的脑袋,越过我沾满泥巴的鞋子,越过让我周身毛骨悚然的恐惧,气度非凡地迈向森林边缘的草地。它毛茸茸热乎乎的肚子比路面还要宽阔,我不得不侧身给它让路。它的尾巴扫到我的脸颊,脸像被仇人扇了一巴掌。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扑进鼻孔。我紧皱鼻子,停止呼吸,全身开始发痒。
  到达森林边缘,牛立即对我失去了兴趣。它把我扔到一边,开始追逐滚动着露珠的青草和顶着亮黄色花序的野花。它伸出长着倒钩的舌头,把青草和野花卷进嘴里。它方形的嘴巴里发出铡草机一样的声音——咕咕——咕咕——,它的嘴巴嚅动着,它的四个胃蠕动着,它深不见底的肚子蠕动着。
  我坐在一块干净的岩石上,看着牛怎样吃完草地上所有的青草和野花,又看着青草和野花怎样从牛高耸的屁股后面像泉水一样冒出来。只要一场足够长的雨水,被牛的舌头收割过的草地,就会长出更加茂密的青草,更加惹人怜爱的野花。
  只要一场足够长的雨水,村子里就会多出许多年轻的父亲与母亲。
  孩子们在雨季总是像泡桐树一样疯长。他们的身体里装满雨水。他们像小牛犊那样在村子里疯跑的时候,雨水在他们的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
  村子在小溪的那一边走动。每一栋用石头砌成的房子,都像一头行事鲁莽的牛。那么多的房子聚集在一起,其实是一群牛聚集在一起。牛群走动,村子跟着走动。我们家的房子,像牛的肚子,不停地膨胀。
  我们总是在傍晚回家。牛毛茸茸的肚子已和脊椎一样高。里面装着春天的草地、夏天的草地、秋天的草地。只有冬天的时候,它才终日被关在干燥的圈栏里,一声不吭地啃食玉米秸秆和玉米壳,对角落里的羊和老鼠不闻不问。
  父亲把一捆干燥而又粗糙的玉米壳抱到牛的面前时,从来不会忘记在上面喷一层淡盐水。他端着吃饭用过的碗,像马戏团里口吐火焰的魔术师,将盐水咕噜咕噜饮进嘴里,然后噗噗噗地喷出一场小小的雨水,含着盐分的雨水。
  牛在冬天需要吃一点盐,不然没有胃口。父亲说。
  深秋的时候,父亲赶着牛去犁土豆地。他的手中握着一根用竹条做的鞭子。他永远只是象征性地挥舞着鞭子。那一道道在空气中炸裂开的细小闪电,从来不会真正落到牛背上。牛会感到疼。虽然牛皮很厚,比戳破谎言的手指还要厚。
  这几天,牛每天都会吃到两顿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每一顿,都是满满一桶。它总是低下头,把四方形的脑袋没入桶中。它像在池塘里饮水一样,把玉米糊糊咕噜咕噜地饮进四个胃里。我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从它的喉咙里传来。它冒着热气的喉咙,深不见底。
  牛干活时需要吃一点粮食,不然没有力气。父亲说。
  有一次,父亲赶着牛犁地时,我提着篮子撅着屁股在他们面前捡拾被犁铧捎带出来的土豆,夏天没有挖干净的土豆。可能是我的行为激怒了牛,也可能是它不喜欢孩子,它忽然停止劳作,昂着四方形的脑袋和两只硬邦邦的牛角,刨着蹶子,拖着犁具,怒气冲冲地向我狂奔而来。
  一场灾难即将降临。我的脸瞬间变得苍白。我呆立在原地,忘记了逃跑。是父亲及时阻止了这起悲剧性事件。他很快从惊愕中镇定下来,攥紧手中的牛鼻绳,向身后仰去。他的双脚,像牛蹄那样深深地踩进潮湿的泥土里。他阴沉着脸,低声吼道:瞎眼了,你。我从恐惧中缓过神来,不知道他是在骂我还是在骂牛。
  父亲继续犁地,继续阴沉着脸。他仍没有拿鞭子抽打牛的脊背。
  很久很久以前,我家喂有一头大黑牛。有人买下它,宰了吃肉。它已经衰老得不能犁地了。交易那天,它长久地跪在小溪边,不管买主如何用力牵动牛鼻绳,它都无动于衷。它的两颊上落了一场雨水,湿漉漉的绒毛凝结在一起。直到祖父走过去,对它耳语了一番,它才缓缓从地面站起来,对着天空长哞。叫声催人泪下。没过几天,买主捎来消息,赶在屠夫动刀之前,牛已绝食而亡。
  很久很久以前,父亲患有严重的风湿病。犯病时,他因为浑身奇痒无比而在地上打滚,砰砰砰地撞墙。村子里的赤脚医生传授一偏方——把刚刚屙出来的牛屎在炉火上烘干,碾成粉末,冲水喝。祖父从另外一个村子用芭蕉叶带回一包热气腾腾的牛屎。母亲按照赤脚医生的方子,把它烘干,碾成粉末,冲了一碗水。
  父亲端着这碗黑乎乎的水,始终没有张开嘴唇。   二
  男孩刚推开栅栏门,一条黄狗就猛地扑过来,立地而起,把两只毛茸茸的前脚搭在男孩的双肩上。它高兴地吐出一条又长又红的舌头,哈着热气,亲热地舔着男孩的脸颊。男孩歪着脸躲避着大黄狗的亲吻,右手抚摸着它的头部。
  那是个俄罗斯男孩。他拥有一头金色卷发,一双比湖水还要蓝的蓝眼睛。他刚刚放学归来。书包还斜挎在肩上。黑色的栅栏在身后向村子延伸。他黑色的靴子上沾满泥泞。道路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周遭灰蒙蒙的,天就要黑了。
  這是语文课本上的一幅画。画的名字,谁知道呢?肯定不叫《伊万的童年》。那个男孩不是伊万。伊万没有快乐的童年。他的父母被德军杀害。事实上,伊万也不叫伊万,叫伊凡。一个虚构的男孩。他的故事也是虚构的。
  我们家的黄狗和画中的黄狗一模一样,忠心耿耿,一样喜欢亲吻孩子的脸颊。许多个晚上,我们在村小学看完露天电影后,刚走到半途,它就从漆黑的夜色中奔到我们面前,跳起来,吐着舌头,亲吻我们,拥抱我们。它飞快地摇晃着粗大的尾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好像我们分别了很多年。
  可我们总是嫌弃它。嫌弃自它乱蓬蓬的皮毛里散发出来的油腻腻的味道、热乎乎的味道,像苍耳籽和婆婆针一样黏在鼻翼前,叫人难受。也嫌弃沾在它粉色脚趾上的尘土。假若它的爪子碰到我们的衣角,我们总是会用手拍打几下,碰到我们的手,我们总是会皱着眉头,蹙着鼻子,用力地甩甩手。
  它的皮毛里长满了跳蚤。它经常神经质地转过身去,咬住自己的尾巴,嘴里恶狠狠地哼叫。更多的时候,它用脑袋和脖子抵住粗糙的墙壁,用力摩擦。墙壁上长出一层滑腻腻的油脂。它的一身皮毛被磨得千疮百孔,好像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破棉袄。可我们从未想过给它洗个澡,给它涂满梦幻般的肥皂泡沫。
  母亲偶尔会大发慈悲,往它乱蓬蓬的皮毛里撒一把白色的六六粉——有时撒在它臭烘烘的稻草窝里。它奔跑的时候,抖落皮毛的时候,六六粉刺鼻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我们捂住鼻子,咳嗽不已。
  它把跳蚤传染给我们。可恶的跳蚤藏匿在我们身上,猛不丁地叮我们一口。我们会像黄狗一样,忽然神经质地从椅子里跳起来,把手伸向大腿或后背,使劲地挠,嘴里骂骂咧咧。“死狗日的!”大人们这样骂。我们也这样骂。
  它陪伴我们度过了许多个冬天和夏天。那些冬天,因为它的陪伴,变得没有那么寒冷漫长;那些夏天,因为它的陪伴,也变得没有那么可怕。那些一无所有的日子,因为它的陪伴,开出了美丽动人的花朵。
  它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就从父亲口中得知,它原本是伯父家喂养的。那时我们还住在那几间泥巴房子里,它经常到我家串门,母亲见了总是给它一碗残羹冷炙。久而久之,它就变成了我家的狗。
  父亲还说,打狗队在村子里横行霸道之时,是他和叔叔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藏在楼上才躲过一劫。不然,它早就被他们不长眼睛的棍棒结束了性命。那几个年头,村子里的狗几乎绝迹。父亲用手挠了挠脑袋,补充道。
  它来我们家的原因,还可能是因为一条白狗。在村子里,和独居的老人一样,狗也是孤独的。每一条狗都是孤独的。它们需要结伙搭伴地生活。白天,它们鬼混在一起,咬着耳朵说话。晚上,它们的叫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这条全身净白的狗,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印象,除了它的死亡。
  清晨,有人发现它淹死在四叔家用来搭建猪圈的水池里。应该是误吃了鼠药,因为难以摆脱的巨大痛苦而跳入水池。围观者这么分析。它不再呼吸,脑袋悬垂于墨绿色的水面之下。把它从水池里捞上来的时候,它穿在身上的那件白棉袄变旧了,积水顺着它脏兮兮的尾巴直往地上淌。
  它的身体变得格外沉重,格外冰凉,也格外轻盈。
  它的嘴唇发黑。雪白的牙齿,紧紧咬合着。
  它宝石般的褐色眼睛失去了光泽,可痛苦与恐怖还未从它的瞳仁里散去。巨大的痛苦和恐怖,伴随着它的死亡。它痛苦的灵魂,在村子上空盘旋。
  父亲拎着它的两条湿漉漉的后腿,把它拎回院子。父亲身后的泥土路上,多出两道不规则的水迹。水渍滴滴答答的,消失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
  没过多久,它就变成了一张蜷曲着的狗皮。灰白皮脂下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父亲用树枝把它撑开,晾在二楼的檐廊上。苍蝇嗡嗡嘤嘤盘旋其上。它不再吠叫,不再奔跑,也不再摇头晃脑。没过多久,曾经柔顺光滑的皮毛,变得非常坚硬。
  一场雨水打湿了狗皮。狗皮内侧爬满青色霉斑和令人恶心的小虫。狗毛变得粗糙而干脆,手指一碰就纷纷掉落。后来,那张狗皮不见了。
  有一天,我在小溪里见到它。我已经不再认识它了。
  黄狗越来越老。比祖父祖母还要老。它的皮毛越来越蓬乱,越来越没有光泽,简直像一床烂棉絮,皱皱巴巴,打满了死结。大团大团深褐色棉絮,不时从它身上脱落。那些光溜溜的地方,苍白而空洞,不再长出新的狗毛。
  它成天蜷曲着睡在稻草窝里,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它的耳朵耷拉着,陌生人从院子里经过,它也无动于衷。它污秽的眼角,挂着大团大团绿色的眼屎。即使扔给它骨头,它也没有什么兴趣。它的牙齿,摇摇晃晃,不再洁白锋利。
  时间这个神秘的使者,从它身上拿走了太多的东西。我们还能对一条老态龙钟的狗指望什么呢?很多时候,我们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可是最终,它不是老死于那个既不避风也不避雨的稻草窝,而是死于一场意外枪杀。
  那个春节期间,它像往年一样,被村子里此起彼伏震天响的鞭炮声和刺鼻的硝烟味赶进村子附近的森林,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找到它的时候,它把杉树锯齿形的叶子,压出一个狗形深窝。它毛茸茸的四肢与毛茸茸的耳朵已经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肚子上的褐色毛发间淌着一道干涸的血迹。这道血迹,流进了黑色的泥土里。这道血迹,唤醒我们的记忆。
  几天前,森林里曾传来一声枪响。只不过没有谁在意。那几日,村子被鞭炮的声音覆盖。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像八月沸腾的葡萄藤,缠绕着每户人家的院子,缠绕着每个人的耳朵。   那具干瘪僵硬冰冷的尸体,被住在森林附近的一位老人拖回家去。老人的儿子,是村子里少见的猎人,拥有一把令男孩子们羡慕的火枪。老人的儿子,喂有一群长着两只黑眼睛或是两只“白眼睛”的猎狗。
  没过多久,我们家里多出了两条狗腿。瘦骨嶙峋的狗腿。血迹干涸的狗腿。父亲把它们挂在房间里最醒目的位置,接受炉火的熏烤。
  我们每天都能撞见它们许多次。它们撞疼我们的眼睛,撞疼我们的心。直至我们的眼睛和心变得又坚又硬。跟石头一样又坚又硬。
  过不了多久,它们将被扔进铁锅炖烂,喂给正处于哺乳期的母猪。一群哼哼唧唧的小猪仔不分昼夜地拱着母猪两排纽扣般的乳头。
  瘪瘪的乳房。瘪瘪的乳头。真是要命。
  过不了多久,它睡过的稻草窝里,出现一条父亲从秭归县带回的小狗。
  这条狗,长大后将死于一场瘟疫。
  这场瘟疫,和当年的打狗队一样,几乎让村子里的狗吠声绝迹。
  三
  祖父说,猫有九条命。它从高高的阁楼的窗台跃到坑洼不平的地面,也只是因为恐惧而发了一小会儿呆。我提着的一颗心还没有放下,它就摆摆耳朵,抖抖锋利的爪子,跟没事儿似的,虎头虎脑的身影没入田野边缘的灌木丛。
  父亲说,猫有九条命。它被村子里的一群恶狗追逐,在一片狂热的叫声里逃命。关键时刻,它蹿上一棵大树,徘徊在枝丫间,无辜地注视着树下急得团团转的狗。它们吐着又长又红的舌头,哈着热气,摇晃着尾巴,沮丧地吠叫着。
  可惜了,煮熟的鸭子飞了。可惜了,嘴边的肉飞到了树上。
  哥哥说,猫有九条命。我们在苹果树下逮到一只陌生的猫。我们合谋把它扔进池塘。我们想知道猫到底会不会游泳。那面反光的“镜子”,激起它内心深深的恐惧。它怒目圆睁,毛发直立,耳朵收缩,四肢蹬弹,喵呜嘶叫。它用锋利的爪子抓伤我们的手臂,用尖利的牙齿咬伤我们的手指。
  我们转过身,让它背对“镜子”。它的反抗没有那么激烈了。
  扑通——它被扔进深不见底的“镜子”,根本就来不及张开嘴巴。那么大的一块“玻璃”碎裂了,扑腾起浪花。它挣扎着游向岸边。它全身湿漉漉的,丑陋的毛发粘连在一起,腹部露出白色条纹。它愤怒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它变得又瘦又小,不会比一只老鼠更好看。可是它刚一上岸,又被我们逮到。
  恐惧这条大蛇,吐着猩红的蛇信子,爬进猫紧缩的身体,爬进它愤怒的脖子,爬进它每一根直立的毛发,爬进它的每一声尖叫。
  我们转过身,让它背对“镜子”。它的反抗没有那么激烈了。
  扑通——它又被扔进深不见底的“镜子”,根本就来不及张开嘴巴。那么大的一块“玻璃”碎裂了,扑腾起浪花。它挣扎着游向岸边。它全身湿漉漉的,丑陋的毛发粘连在一起,腹部露出更深更宽的白色条纹。它无辜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它变得更加瘦小,还没有一只老鼠好看。可是它刚一上岸,又被我们逮到。
  我们的笑声在肚子上燃烧,直至我们厌倦了这个游戏。
  这只猫真的有九条命。最后它拖着湿漉漉的一身皮毛,晕晕乎乎的,消失在村子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它。直到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恐惧之蛇仍没有从它的皮毛下钻出。那条蛇盘绕在它喑哑的嗓子眼上。它在一道篱笆前转过头望向我们的时候,目光空洞,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可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再也无法改变。
  我们家那只从阁楼窗台跃到地面毫发无损的猫,不幸被邻居家的狗咬破了肚子。它拖着一地白花花的肠子,惊慌失措地从一个院子逃向另一个院子。每个院子里都长着一棵树冠浓密的女贞子树。每棵女贞子树都在地面投下一大团阴影。那只狗在巨大的阴影里紧追着猫。该死的狗。该死的迸射着火星的牙齿。
  猫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它躺在阴影里呜呜哀鸣,叫声比一根猫毛还要轻。它的声带上落满灰尘。它正在失去它的声音,还有它眼睛里的光。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就像谁在黑暗中用针扎到了我的手指。
  父亲请来村子里的兽医。兽医提着一只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包里装着冰冷的手术刀、手术钳和巨大的注射器。他有一双冰冷的手,还有一双冰冷的眼睛。他迈进房间的时候,我的牙齿因为突如其来的一阵寒冷而碰撞到一起。
  兽医用那双冰冷的手,把猫沾满泥土和落叶碎屑的肠子塞回肚子,把它无力呼吸的肚子,用又粗又长的大头针重新缝合。做完这一切,他拿起那个巨大的注射器,旋转上同样巨大的针头,往猫软乎乎的脖子里注射了两剂消炎药。
  母亲慈悲心大发,为猫准备了一整副肥肠。以前,它只有远远望着的份儿。
  可它还是没能活过那个夏天。
  父亲用一把干稻草裹住它仍然柔软的尸体,搭着梯子,高高托举着它,把它搁到一棵漆树的枝杈里。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说,猫的灵魂,将在这棵漆树上得到安息。其他的树不能让它的灵魂得到安息吗?不能。为什么?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好吧,这棵漆树上住满了猫的灵魂。我想。
  这棵住满了猫的灵魂的漆树,生长在一片荒凉的墓地里。
  墓地里,居住着我从未见过的死者。在人们的故事中,他们仍然像活着时那样,在村子里出没。有人在夜晚看见过他们。还有人在白天看见过他们。他们穿着深及脚踝的长衫和宽口布鞋,眼神冷漠,拄着文明棍,无声无息地赶路。
  有时,他们还以蛇的身份回来。有时,他们还以蛐蛐的身份回来。有时,他们还以蜜蜂的身份回来。有时,他们还以蝴蝶的身份回来。有时,他们还以风的身份回来。有时,他们还以雨的身份回来。
  他們回到从前居住的房子里,回到香火台上一张镶着金属边框的相片中。相片早已泛黄,边缘受损,呈现出锯齿状。相框上覆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在村子里,像这样的墓地并不少见。
  平日里,人们与墓地保持着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只有在阳历四月上旬和农历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人们才会来到这些寂静之地、荒凉之地、被遗弃之地,带着烧纸、蜡烛、弯曲的膝盖、巨大的沉默和祈祷语。
  祈祷完毕,因为膝盖酸疼,人们在站起来的那一瞬,总是会仰着脖子望一眼墓地上方的天空。天空苍白、空洞,除了云朵,什么也没有,却有着肉眼难以觉察的重量。偶尔,云朵里有一张熟悉的脸,但它很快就消失了。
  村子里,几乎每年都有人死去。有的人死于睡眠,有的人死于疾病,有的人死于农药,有的人死于醉酒,有的人死于事故。
  还有的人死于恐惧。恐惧像一条绳索,套牢他们的脖子。
  四
  羊群把我们带进山谷。山谷里的青草又高又密。我们任它们像云朵一样四处游走。我们用镰刀砍来蛇一般在地上爬行的葛藤,把吊床搭在青桐树之间。我们躺在吊床里,望着真正的云朵在山谷上方游走。金色的丝绸被子盖在我们身上。
  松针般细密的凉意把我们从梦中叫醒。暮色已笼罩山谷。山谷变得又黑又暗。羊群不知去向。我们高声呼喊着羊。回声来自另外一条山谷。我们手握镰刀和恐惧,穿过浓密的森林和出没于脑袋里的幻觉,朝着回声摸索而去。
  羊群带领我们回家。它们的肚子装满了青草,圆滚滚的,像雪绒球一样在暮色里滚动。它们的蹄子在山谷里和湿润的泥土路上,踩出一个个蹄印。那些小小的蹄印,在细雨天里,总是会积满雨水。牛路过时,它用沉重的蹄子踩碎它们。
  两只母羊怀孕了。它们沉默地赶路,鼓胀起来的乳房,沉甸甸地垂向地面,短短的尾巴卷曲着。它们不再抬头叫喊。它们被赶进牛圈。牛圈里铺了厚厚一层玉米秸秆、玉米壳和叶面边缘比刀片还要锋利的茅草。那里干燥而温暖。
  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家里多出了两只羊羔。
其他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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