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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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父亲消失以后,日子就陷入雾蒙蒙的光影中。落叶裹挟着秋风中流泻的古铜色光泽,在村庄上空飞舞,如同千万朵火焰浪潮般盛开。秋天仿佛受到惊吓,朝几个方向同时撤退。
  几年前的父亲野心勃勃,满怀斗志,一心想要干番大事业。他背着大包,四处逡巡,终于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撑着那把黑色大伞从家里出发。我和父亲一起来到了公路上。父亲忽然停了下来,扭头对我说:“别送了,快回去吧。”我不想面对恼怒的母亲,执意再送父亲一程。他们刚刚吵完架,母亲气急败坏地把桌子掀了,甚至拿出了菜刀。父亲加快了脚步,我紧紧跟在他身后。他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回去吧。好好学习,不要调皮,我过几天就回来。”他把手中的伞塞进我手里,身影消失在傍晚的激流和细雨的漩涡中。
  那年夏天,阴雨连绵,常有暴雨突至。家门前的万峪河溃不成军,褐红色的河水陡然站了起来,跳上了公路,在堡坎上咆哮着、怒吼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村庄如同森林般幽暗,我总被母亲从梦中叫醒:“你听,什么声音在响?”如闷雷般的轰隆声此起彼伏,河水在黑暗中聚集,气势磅礴地翻腾汹涌。村庄被河水包围,夜晚浸泡在锯齿状的阴影中。
  母亲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口。白色的光柱穿过雨幕,划过漆黑的夜,摩擦着赤褐色的河水,在河面上不安地扭动着。河面上,波涛汹涌。河水里闪现着的黑色影子摇摇晃晃,发出模糊不清的声响。那声响犹如林间困兽在低语,又如大地被撕裂时含混不清的咒骂。
  对岸的人家,是用天鹅绒搭建起来的黑暗迷宫。众神闭目的夜晚,不明物体在我脚边游移。我睁着混沌不清的双眼,紧紧地抱着母亲的腿,寸步不离。母亲打着手电,从柜子里翻检出外套,盖在我身上,拿起那把黑色的伞,抱着我冲进雨幕。
  河水漫过堡坎,在我们的小房子里安营扎寨。母亲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就着手电筒的最后一抹余光,我们跃过黑黢黢的丛林,穿行于村庄的漆黑睡眠中,抵达远离河流的亲戚家。
  这样的坏天气持续了一周,村庄慢慢枯萎。草木忽然发疯似的放肆生长,绿色哗啦一声跑进屋子里,仓库里的麦子、稻谷、豆子钻出了嫩绿小芽,青苔像墙纸一般摊开。整个村庄都被浓郁的绿色包围。在闪烁不定的烛光中,被风吹得痉挛的森林猎猎作响,乌鸦聚集在村庄夜幕里的啼叫,越发惊心动魄。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灶台上的松油慢慢燃尽。在时明时暗的灯火中,细细密密的雨丝敲打着黛青色的瓦。母亲忧愁的脸在时明时暗的灯火中若隐若现。
  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一双苍白的手抚摸着母亲的背。
  云雀的鸣叫声渐渐朗润起来,炫目的白光透过窗户流泻进屋子,森林里溢满了阳光的香味,村庄像一只金黄色的梨子。赤褐色的浪涛退回森林,河水轻轻地拍打着巨石。那些原本供人洗衣、玩耍的宛如史前巨蛋的石头,在洪水的袭击下变幻了队形。母亲说,深夜里听着像林间野兽的声响,就是这些被河水冲击的巨石在河间移动的声音。
  住在河边的邻居早已回到家中,母亲却带着我在亲戚家中长住了下来。那双苍白的手时常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母亲让我唤那双手的主人为婶婶。从此,森林里、田埂上、院坝里多了两个女人的身影。夜间,她们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看着角落里的那把黑色雨伞,时常想起父亲离开时的背影。茫茫雨幕中,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征途。任凭我声嘶力竭的哭喊声穿过傍晚,穿过雨幕,他始终没有回头。在我的眼淚中,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我哭泣着在黄昏的细雨里四处游荡……
  原来的那个家,母亲是不打算回去了。偶尔回去拿点衣服和日用品,门也就锁上了。那个闪烁着金黄色微光的午后,我从敞开的门缝里钻进了屋里。屋子里,到处都是暴雨留下的痕迹,青色的苔藓俘虏了墙壁,在土黄色的墙壁上开出了绿色的花儿。房间里,父亲的气息和洪水的土腥融为一体,成为一种全新的味道。
  当森林里的绿色消退时,父亲的第一个消息终于传来了。父亲在信里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们,他已经在河南某个养殖场安顿了下来,等他半年后回来要大干一场。父亲承诺要给我带一条花裙子,给母亲带治哮喘的药。
  我好像已经看到父亲回来的样子: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母亲抱着我躺在床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咄咄逼人,仿佛要把门给敲碎。我刚准备说话,却被母亲死死地捂住嘴巴。娘俩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忽然,熟悉的声音从天而降,敲门声停止了。母亲打开门,父亲拖着箱子站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打着赤脚激动地冲出房间,父亲把我紧紧地抱住,举得高高的……我们在灯光下笑啊哭啊。我迫不及待地换上新裙子,在昏暗的光线下跑着、跳着……
  这样的情景让我激动不已。我掰着指头盘算着,半年到底是多少天,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半年过去了,父亲没有回来。我无数次偷偷溜回原来住的地方,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向着父亲离开的方向张望。门前的万峪河,清浅的河水像牛奶般泛着银灰色的光,阳光下的流水,仿佛闪烁着成千上万个发光的斑点,史前巨蛋耸立在河床上,孩子们常常爬上那些石头滑滑梯。流水的声音清脆如孩童的笑声,在午后闪烁着毛茸茸的微光。不远处的田野上,黄色的茅草闪闪发亮,干枯的艾蒿散发出阳光般浓郁的味道,风一吹,它们就在风的召唤下,陷入如梦如幻似的歌唱。
  当山顶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粼粼白光时,父亲没有回来。当扶疏的黑色枝丫钻出嫩绿,空气中充满了粉色桃花的味道时,父亲没有回来。当火焰般燃烧的石榴花从枝头飘落,森林里弥漫着鸟儿缤纷的啾鸣时,父亲没有回来。
  村里的人说,父亲在河南又成了家,再也不会回来了。还有人说,父亲干活时不小心从高空跌落,客死异乡。母亲坐在青翠的核桃树下,望着远方发呆,婶婶走过来,用她那苍白的手抚摸着母亲。
  我不肯相信那些流言蜚语,然而父亲一直杳无音信。时间久了,父亲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模糊起来,想起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二
  父亲再次出现,是在五年后的一个闪烁着樱桃甜润气息的春天。   父亲把我和母亲接回了家。五年未见的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一改往日的谨小慎微、轻言细语,餐桌上的他慷慨激昂,说到兴奋处还会拍起桌子。说起以后,他的脸庞上满是神采奕奕的红润光泽。对于他杳无音信的那段日子,他闭口不谈。母亲渐渐沉默起来,家里的气氛时常陷入静默的漩涡中。
  这样的父亲,让我和母亲有些陌生。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怀疑这个人根本不是我的父亲,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他,甚至不愿意开口叫他爸爸。对于我的变化,父亲压根没有察觉,并不在意。
  我们很快搬了家,搬到了父亲在镇上租的房子里。房子很大,深灰色的水泥像烟灰般裸露在空气中,房顶仿佛在水中浸泡过,浸淫着形色各异的图案。我们一下子有了十几个房间,还有一个被围墙围住的大院子。房子里有一间幽暗潮湿的地下室,弥漫着琥珀色的酒香,蜘蛛和蟑螂在褐色的缝隙中纠缠不清。
  父亲和母亲很快陷入忙碌中,他们运来了金黄的沙子,小心地铺在房间的地上……
  我不懂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每天往返于学校和家中。那个双手苍白的婶婶来过两次。第一次来时,父亲不在家,母亲和她关起门来聊了好久。第二次来了不久,父亲就回来了。从此,那个婶婶再也没来过。
  放学后,我总是穿梭于那些迷宫一样的黑暗房间。迷宫里很快被父亲堆满了一排排的沙垄。沙垄里埋伏着天麻种子。父亲每天给它们浇水、施肥,终于,它们长出了橙黄色箭矢一样的茎。
  父亲欣喜若狂,搬出了我们居住的房间,和那些橙黄色的箭矢住在了一起。那些时日,我总是见不到父亲的身影,他隐身在光线幽暗的迷宫里,一个人喃喃低语。
  夏日的炽热光线吞没了芍药花缤纷的气息,鲜红的覆盆子在田野上游行,受邀去县城参加会议的父亲回来了。他的天麻种植,被镇上作为创业项目上报到县里。那年夏天,父亲被县政府授予“农民企业家”的称号。许多人来我们住的院子里参观、采访。父亲欣喜若狂,带着一波又一波的人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橙黄色的箭矢越来越高,像一片片橙黄色的小森林,箭矢上挂满了小小的橙黄色花苞。一个个橙黄色的风铃,虽然亭亭玉立摇曳生姿,身体里却蕴藏着万千雷霆。
  父亲焦急地看着窗外,等待夏风的吹拂。靠近窗子的几株天麻,在风的拥抱下已经成功授粉。然而染上了金黄色烟雾的夏风那么轻柔、那么细微,屋子里还有成千上万株天麻绽开花苞等待着它的亲吻。
  父亲从祖父的遗物里翻出了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他看着那本旧书废寝忘食,终于在一个午后,兴奋地大叫:“我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了!”
  父亲声称他学会了祖父的法术,他要捕风。在父亲年幼时,祖父就希望父亲能够继承他的衣钵,将他的法术传承下来,遗憾的是那时的父亲对此毫无兴趣。
  父亲找来了一根赤褐色的尼龙绳,拴在窗子上,在房子里点起了一堆火,红色的火苗腾空而起,渲染出一朵硕大的芍药花般的焰火。汗流浃背的父亲端着一碗琥珀色黄酒靠近那堆熊熊燃烧的火焰……
  手持黄酒的父亲身轻如燕,仿佛一只苍鹰蹲在细细的尼龙绳上,对着窗外的风,虔诚地念着复杂而隐秘的咒语……
  后来,父亲多次指责我:“如果不是你贪玩,躲在门口偷看,不小心放走了我刚刚捕到的风,房子怎么会失火?”面对父亲愤怒的指责,我只能佯装无辜地撇撇嘴:“明明是你没有学会爷爷的法术。”
  那一年,我們租住的房子因为父亲的捕风术而失火,父亲亏得血本无归。我清楚地记得,过年的前一天,大雪把陈旧的森林涂抹成闪着磷光的银色,五六个陌生人围坐在我们原来居住的老房子里,守在混沌不清的火炉旁。他们抖着膀子,不停地哆嗦着,绝不肯离开半步。他们都是来讨债的,父亲种天麻所用的原材料的尾款还未付清。父亲和母亲为了躲债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
  天色渐晚,雪停了。群山素白,远方一片沉默的辽阔,万峪河的流水声轻柔而绵密,那些人跺跺脚,借着雪光远去。
  三
  种天麻的失败并没有击倒父亲,短暂消沉了一段时间后,他很快重振旗鼓,投入到他的大业中。
  云雀的叫声闪烁着樱桃的光辉,幽暗的森林里弥漫着烟雾般的花香,像张开翅膀又不停颤抖的风。日子被债务挤压成喋喋不休的争吵。
  火焰般的晚霞在天空燃烧。父亲就在这样的黄昏,带着他的战果回来了。父亲砸下了大笔银子,从货郎那里买回了上千只鹅卵石般大小的鸭蛋。一家人对鸭蛋的真伪持怀疑态度,父亲却坚定不移地告诉我们:“这是新型鸭蛋。”
  父亲征用了烤火用的屋子,开始了他的孵化之路。父亲再一次隐身在光线幽暗的屋子里,等待毛茸茸的鸭子从鸭蛋里爬出来。
  讨债的人来了,母亲赔着笑脸说尽好话,那些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因为交不起学费,我被老师赶回家要钱。母亲每天担忧地看着那间屋子,父亲却早已失去了和母亲纠缠的耐心。每当母亲提起欠下的债务、我的学费、家里的开销时,父亲便双眼盯着那间屋子一言不发。他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复杂又茫然的神色。父亲在那间房子里待的时间越来越久,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出门。
  在母亲的指使下,我偷偷溜进了那个房间。房间里,脸色苍白的父亲蜷缩在墙角,瞪大双眼,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鸭蛋。已是暮春时节,房间里却始终保持着炽热的温度。父亲的苍老被昏暗的光线所淹没。
  父亲很快发现了我,把我赶出门去,并勒令我:“以后不许进来,再进来打断你的腿。”
  那些小鸭在幽暗的房间里破壳而出,没过多久就开始张着大嘴讨要食物。它们的叫声像冬日里呼啸而过的大风,蕴含着阵阵寒意。父亲看着它们的眼神深情款款而又无限狂热,像在看相恋多年的爱人,又像是在看大笔的财富。
  我们的住所沦陷为一个动物园,父亲每天围着上千只毛茸茸的鸭子打转。每个灰色的清晨,清澈的河水里浮动着喧哗的影子。父亲站在河岸上,看着他心爱的鸭子,举起手对着阳光问好。父亲在母亲的攻势下,终于正视家里的经济问题,父亲再三承诺:“再等等。”   父亲的举动再次引起轰动,被乡政府列为学习的楷模。那些讨债的人也不再骂骂咧咧,母亲松了一口气。全家人的日子似乎稳定了下来。
  那段时间,父亲红光满面,眼神狂热,喜欢到处演讲。演讲时的他,浑身因激动而颤抖不已,双手在空中随意地比画着。那快速张合的嘴唇吐露出一串串咒语般的长篇大论。父亲的演讲开始时颇受欢迎,大家都愿意停下手中的活听他高谈阔论,然而没过多久,乡邻们就烦躁不安,看见他便远远避开。父亲并不恼怒,上千只鸭子无疑是最捧场的观众。
  父亲变得越来越古怪。那些黄昏,父亲总是眯着眼坐在院子里,阳光如同被幽暗覆盖的幕布。鸭子们陆陆续续回到岸边,来到父亲跟前,那些赤褐色的啼叫便随着父亲的呼吸起起伏伏。
  父亲蓬乱的头发稻草般堆在头顶,土黄色的胡子从他的两腮扩散到下巴,他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他的味觉变得极其单调,每日只吃一些开水泡饭度日。有几次,我看见父亲藏在草丛中吞食着什么,仔细分辨,他手中闪烁着白雪般光芒的正是月亮的鳞片——应该是这样的,我肯定没有看错,虽然我并不知道月亮有没有鳞片。
  倦鸟闪烁不定的啾鸣穿过黄昏,召唤着夜幕的降临。父亲从椅子上起身,无数只鸭子拍打着翅膀,穿过开满紫色木槿花的篱笆,跟着父亲回到鸭舍里。
  父亲整晚与鸭群待在一起,母亲总是一个人气哼哼地回到房间,一个人气鼓鼓地睡下,愤怒把她的脸变成了烟青色。父亲在鸭舍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我跟在父亲身后,父亲偶尔会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身上。他打量着我,眼神中的审视显而易见,透露出的陌生与防备让我心悸。
  日渐长大的鸭子越来越与众不同,庞大的身躯带着节日的肃穆,雪白的毛发不染一丝尘埃,走起路来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它们看人时凶狠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只有看父亲时,眼神才会柔和下来。我和母亲不小心惹到它们时,被它们追着满世界咬。很多次,我和母亲在村庄里不停地奔跑,后面跟着一群气势汹汹的鸭子,伸着长长的脖子,发出恶狠狠的叫声。我和母亲一度沦为万峪河乡邻的谈资。母亲为此非常恼怒,但父亲视若无睹。
  蓊郁的森林渐渐露出黑色的枝丫,大风吹过,整个村庄被黄色的落叶包围,那群数量庞大的雪白鸭子在落叶的席卷中突围,大摇大摆地昂着修长的脖颈。母亲不得不去森林里拾回干枯的树枝。那些树枝只在必要时才会点燃用来取暖,更多的时候,我和母亲硬扛着从身体里散发出的寒意。
  夕光晚照的傍晚,我从森林里拖回干枯的树枝时,看到了那一幕:那些鸭子忽然停下了前行的脚步,回过头来看着父亲。父亲注视着它们。忽然那些鸭子动作整齐地将修长的脖颈潜入水中,又抬起头来。夕阳下的鸭群熠熠生辉,仿佛一个闪着微光令人眩晕的梦。倏忽间,鸭群长唳一声,利箭一般破空而出。上千只鸭子迎着夕光在村庄上空盘旋、长唳、飞舞。唳声渐远,覆盖着鸭群的夕光,散发着天鹅绒般的孤独光芒。站在岸边的父亲,久久地注视着飞走的鸭群,忽然对着天空长唳。
  很多年后,那个黄昏依旧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他们向后辈们描述那天的场景,并得出结论:“他养的不是鸭子,是天鹅。”
  从那以后,父亲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像他精心喂养的鸭子的叫声,又像在念阵阵咒语。
  四
  父亲松弛的脸庞像被万峪河里的流水漂洗过一般,不规则的头发盖住了眼睛,胡子早已在他的脸上生根发芽。他总是躺在那间饲养鸭子的房间里,皱巴巴的被子胡乱地搅成一团,被梦魇压迫的父亲在梦中发出模糊的挣扎声……
  不管母亲说什么,父亲都不理不睬。愤怒的母亲一气之下在那间破旧的屋子里点燃了一把火,父亲才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
  冬天刚刚解禁,万峪河的流水荡漾着春天的波纹,上万条闪着铅灰色光芒的鱼苗被父亲投放进了门前的万峪河里。
  春风辽阔,缤纷的阳光在春水的涟漪里追逐着那些游动、闪烁的斑点,无数条鱼在淡蓝色的河水里游弋。
  父亲顶着他那头秋草般枯黄的头发,频繁往来于万峪河与家之间。很多次,父亲在乌漆抹黑的夜晚,打着快要熄灭的手电敲响家门。母亲假装睡着了,任凭父亲把门敲得咚咚响,也一言不发。我忽然从梦中惊醒,用颤抖的声音惊恐询问来人是谁,当听到父亲的声音后,揉着惺忪的眼睛去开门。
  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当我打开大门,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环顾四周,我看到万峪河的河畔上坐着一个孤独的身影。
  坐在河畔的父亲全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他目光的漩涡正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月光倒影在流水里,像无数朵柔软、蓬松的梨花在水中颤抖、翻滚,又像流动的市集。月亮和星星距离我那么遥远又那么近。夜晚似一只黑色的行李箱,把整个村庄装了进去。
  我坐在父亲身边,却感觉自己离他很远很远。黑夜浸泡在河水里,千万条鱼儿跃出水面。月光下闪着烟雾般柔软白光的鱼群,仿佛崭新而明亮的雪花在空荡荡的夜晚降落,寂寞又冷清。腾空的鱼群,对着满天的月光张大嘴巴,满足地吞咽。
  吃月光的鱼?
  眼前的这一幕,过于匪夷所思。多年前,吃月光的鱼曾流传于祖父一些断断续续的故事中,自从祖父去世后,我再也不曾听说过,从未想过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鱼。
  “我的身体里住进了一条鱼,一条以月光为食的鱼。这条鱼是在我二十歲那年和你祖母结婚时住进来的……
  “当我第一次和你祖母吵架时,这条鱼就在五脏六腑中扎了根。每当我和你祖母大打出手时,这条鱼就挣扎着想要跳出来,但又一次次被我死死按住……”
  祖父讲这些故事时,我尚且年幼,后来仔细回想,只能想起这些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现在,就在我家门前的万峪河里,居然真的出现了吃月光的鱼。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我目瞪口呆。父亲忽然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的身体里住进了一条鱼,一条以月光为食的鱼。这条鱼是在我二十四岁那年和你妈结婚时住进来的……”
  父亲的表述和祖父的故事如出一辙,仿佛只是一个人生在复制另一个人生,一个家庭复制另一个家庭,一个丈夫复制另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复制另一个父亲。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没有告诉母亲。那个夜晚,成为我和父亲心照不宣的秘密。
  闪电劈开幽暗的天幕,远方雷声轰鸣,清澈的河水忽然变成了赤褐色,奔腾而来,雨哗哗地响着。大雨持续了两三天,万峪河里的水奔涌翻腾。父亲站在岸边,看着那些被他精心喂养多日的鱼随着河水翻涌,一起奔向远方。
  日渐消瘦的父亲不再开口,就连那含混不清的声音也已彻底熄灭。雨还在下着,比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来得更凶猛,更让人心惊肉跳。河水已经跃上院坝,母亲收拾好东西,要带着我们搬家,去那个双手苍白的婶婶家借住。父亲却怎么也不愿意离开。
  一场争执过后,那个暴雨滂沱的夜晚,母亲撑着伞拉着我向婶婶家撤退,父亲像火焰燃烧后的灰烬,垂着头瘫坐在地上。我回过头去,看见瘫坐在地上的父亲慢慢枯萎,白色的鱼鳞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脸颊。眼前的这一幕与许多年前祖父的样子融合在一起。
  父亲变成了一条鱼,一条吃月光的鱼。
  我的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隐隐作响……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母亲的。但我猜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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