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心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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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风吹在脸上已经有一点冬天的味道了。昏昏太阳照着掰了玉米还没来得及砍玉米秸的山地,照着地中间的柿子树,以及公路下枯瘦的江水,一摊一摊,淡淡的。四野呈现出衰败的迹象,连空气里都透着一种荒凉。只是这荒凉还保留着秋天的水汽,湿漉漉的,又间杂着斑斓的秋色,呈现出一种凄艳的美。
  殷红的柿子树叶和枫树叶挂在高枝上,但它们的美却是向下的,微弱的山风也能吹落片片,飘落在早先的落叶上。看它们飘落的路线、姿态,看它们的悄然与静美,会觉得它们深红的脉络里附了神灵。有时候一点风也没有,四野宁静如世界初创,也会有几片悄然落下。
  山地里深秋的时间从来都不是线性的,而是一种慢的缠绕,就像河流缠绕山崖,公路缠绕河流,落叶的路线缠绕空气。除了缠绕,便是一摊一摊,像泥地上的积雨,像照在荒地上的昏昏太阳,像秋雨后公路上的泥泞。
  卫生院的药剂师从天生桥下来的时候,鞋底下的泥巴已经黏了厚厚一层。远远看去,她像一个新媳妇(我们送给七星瓢虫的美名)。走近了,她是一位让人想入非非的未婚女子。
  “嗨——”见药剂师下到公路上,正在公路对面一个倒伏的里程碑上打扑克的米粒扭过头喊了声。
  药剂师蹲在路边埋头刮鞋底的泥,牛仔包挂在老桑树上。她刮下的白泥一卷一卷,像白面。她的屁股在牛仔裤里绷得溜圆,像只甜瓜。她背后的石墙上真吊着只甜瓜,瓜叶瓜藤都半枯了,瓜却还是新鲜的。
  “秦姑娘也等车?”大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转过身跟药剂师打招呼。
  “罗老师,你们也在等车?有车过吗?”药剂师站起来,一边跟大佑说话一边跐着鞋底下没刮完的泥。
  “我们十一点就等起了,只过了一辆客车,装得冒闪闪的,没停。”大佑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我们等了快两个小时了。”
  药剂师跟大佑说话的时候,我转过头去偷看了一眼。我的心狂跳起来,脸上突然火烧火燎的。回过头来看着手里的扑克牌,扑克牌上面的人都变成了药剂师,都是药剂师的脸、药剂师的眼眸和药剂师的下颌。
  公路从黄连溪对面的岩嘴转过来,平展展地通到我们等车的地方,再延伸出去,消失在一个叫码头上的地方。我望一望黄连溪对面的公路,再转过身望一望码头上,都空无一人。下午山地深秋时光里的寂寥触手可及,寂寥里透着荒凉。再一次望,才望见一个穿青丹布衣裳包白布帕的女人,背着背篼,穿过公路。
  “秦姑娘,过来打扑克?”米粒站起来,朝药剂师招手。
  “你们打,我打不来。”药剂师说。她脱了一只鞋拿在手上,正用玉米壳擦拭着鞋帮上的泥。
  “有啥打不来的?甩二。”大佑说。
  “你们四个正好。”药剂师换了一只脚。
  “你来打,我让你?”大佑说。
  “我让你!”米粒说,“我要去撒泡尿。”
  我尽量躲在大佑的后面,不去看药剂师。大佑、米粒、寒树都跟药剂师很熟,平常有个感冒或者跌打损伤之类的都找药剂师。我刚分到这里的学校不久,还没跟药剂师说过话。大佑和米粒叫药剂师过来打扑克,我是又高兴又害怕——看一眼心就突突跳,坐在一起还不晕死过去。
  一盘扑克没有打结束,米粒将一把扑克放在里程碑上下河了。大佑叫药剂师过来替米粒打。药剂师正要过来,听见汽车的马达声又停了下来。我也听见了汽车的马达声,寒树也听见了汽车的马达声,只是大佑说他没听见。开始汽车的马达声很远,很微弱,且分辨不出是上行的还是下行的,慢慢地,声音开始变大,才分辨出是上行的。
  米粒尿撒了一半,听见有汽车过,立马不撒了,连拉链都没拉上便往回跑,跑上公路才看见是上行的班车。看见药剂师已经在替他打了,才又下河去撒剩下的半泡尿。
  不时有汽车从黄连溪对面的岩嘴开过来,四个人都本能地扔了扑克牌站起来看。
  药剂师坐在我的对面跟我打对家,摸牌出牌,时不时手碰在一起,时不时还要说话还要交流眼神,我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晕死过去。心突突跳过便平静了下来,呼吸在紧促了一阵之后也变得匀净了。不过我还是不敢正眼看她,她的眼神剜人剜人的。
  打扑克的时候,我扭头看了一眼河边,看见了在一棵桤木树下撒尿的米粒的背影,以及一段白亮的抛物线。
  “河对面那棵柿子树好漂亮!”米粒从沙地里走上来,对四个打扑克的人说。
  河对面那棵柿子树真的很漂亮,火红的柿子,火红的柿子叶,独独地立在从河边数过去的第三块坡地当中。四个人放下手里的扑克牌,站在公路边朝对岸看。
  “是馍馍柿。”大佑说。
  “不对,是牛心柿!”药剂师纠正道。
  “从哪里可以过河?我想走拢去看看。”寒树问药剂师。
  “黄连溪有座藤桥,可以过河。”药剂师说,“不过,现在很少有人走了,好多桥板都朽了。”
  寒树二话不说,放下扑克牌,带上他画画的行头,径直朝黄连溪走去。
  朝公路外边再走两步,远远地便能看见半截藤桥,吊在枯瘦的江水上,呈现出药剂师胸脯才有的弧度。
  “要不了多久,寒树就把一树柿子画过来了!”大佑说。
  “我只希望他莫把牛心柿画成了馍馍柿。”药剂师说。
  “水水出事都半年了,看样子,寒树还没有缓过气来。”米粒说,“不晓得他还要等好久才能过这一关。”
  大佑说:“也难怪,如胶似漆的一对儿,一个说没就没了,换成哪个都一样。”
  “是啊,镇上的人都晓得他们有多好,一起散步,一起打乒乓,一起煮吃的,一起洗衣裳,一起爬山,冬天一起打雪仗……”药剂师说。
  他们谈的是上学期发生的事,我当时还没来,只是听说过,并不知道个中细节。寒树有个女朋友,是信用社的营业员,上学期回家过垮方时被上面掉下来的石头砸死了。当时寒树就在身后,眼睁睁地看着飞石砸在恋人的后脑勺上。我只在寒树寝室的墙壁上看见过他为水水画的像,有很多张,每一张都穿着蝙蝠衫,留着披肩发,眼珠鼓鼓的。   我害怕听这种事,从路边一棵桑树上取下吉他开始捣鼓。我捣鼓了几下张行的《迟到》,又开始捣鼓崔健的《一无所有》。
  脚下的地在走,
  身边的水在流;
  脚下的地在走,
  身边的水在流;
  脚下的地在走,
  身边的水在流;
  ……
  我只是唱了渐行渐远的尾声,和声也渐行渐远。这一刻,除了寒树,我们四个人都看着脚下的地,看着不远处的水。深秋的下午时光呈现出宁静的固态,只是固态上散漫着肉眼不易察觉的微尘。
  寒树过了藤桥,跳蹦跳蹦地出现在对岸,画板也在背上跳蹦跳蹦的。我们看见,心头好受了一点。
  一条雪白的小路穿过生着浅浅麦苗的沙地,蚯蚓一般蜿蜒至山林边上。走在小路上的寒树,显得很小却很清晰。他没有注意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肉眼看不见的微尘,便也意识不到季节在下午时光里新添的忧伤。
  我把吉他挂回桑树上。我们都看着寒树,看着他走到我们对面,看着他从河岸边的麦地爬上第二台刚刚翻耕过的坡地,再爬上第三台刚收了玉米没来得及翻耕的荒地。
  “寒树,寒树!”大佑一边喊一边朝对岸挥手。寒树像是完全被面前的柿子树吸引了,把我们忘到了脑后。
  “寒树!”药剂师喊了一声。寒树还是没有听见,他已经打开了画板,开始作画。
  这时我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过河的冲动,拔腿朝黄连溪的藤桥跑去,面对迎面开来一辆客车也视而不见。我说不清楚我的冲动里包含了什么。包含了柿子树?包含了柿子树的凄绝之美?包含了一个人的内心与一棵秋树的通灵,还是一个人与一棵秋树在同一画面中的不可或缺?或许都不是,或许真正包含的是一个人由此岸去到对岸,回过头来看此岸的那种陌生化的体验……我说不清我的冲动里究竟包含了什么,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是药剂师给了我冲动的灵感——她喊“寒树”的那一声无效的长音,让我心颤。我跑过河去,表面上是冲着那棵柿子树,实际上是为了听她可能朝我发出的那一声长音——我敢保证它是有效的。
  我一口气跑到了对岸,一屁股坐在麦地里,眼睛看见的东西都是花的。等眼睛看见的东西变清晰,我这才发现对面已经不见一个人了——整条公路上都不见一个人。
  我当然不好对寒树讲我跑过河来的真实目的,我只能对他说我也想走拢来看看这棵柿子树。
  寒树在距离柿子树十几丈远的地方作画,我爬上树去摘柿子。的确是牛心柿,每一个柿子都像一颗心,比拳头小一点,更像是一颗人心。为什么不叫人心柿?咬一口,心里的血就渗出来,肉变得模糊。
  站在柿子树上,视线高了很多,可以把对面的公路、菜地、公路上的瓦屋都看得一清二楚。连上街子的天生桥都能看见。我希望在谁家的屋檐下看见大佑,看见药剂师——可是没有。
  “米粒他们走到哪里了?”寒树一边收拾画板和颜料盒,一边问我。他刚作好的画还放在半枯的苕藤上,等风吹干。“应该走到石龙过江了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
  “不止,照说该走到梯子驿了。”我说。
  我发现,我说“梯子驿”三个字的时候,寒树的身子在发抖。
  我本来还想跟寒树说点什么,看见他发抖,便没敢再说了。我走近瞅了瞅他画的柿子,一个一个都长着眼睛、披着长发,形状像蝙蝠。
  过藤桥的时候,我才想起我挂在桑树上的吉他,一着急,藤桥便晃得厉害,摇摆的弧度特别大。
  转过岩嘴,远远地,我便看见了吉他。不过,不是挂在路边的桑树上,而是抱在药剂师的怀里。大佑和米粒也在。他们不是走了?莫非他们会遁术,说走就走,说来就来?
  药剂师在向我挥手,但依旧没有发出那一声欠我的长音。我突然顿悟了,药剂师用遁术躲我,是因为她察觉了我过河的动机。
  我和寒树还没有走到等车的地方,一辆客车从我们身后开了过来。我们急忙向客车招手。客车减了速,但没有停下来。我们让到路边,看着它开过来。一辆快要散架的客车,跑起来全身都在咯吱咯吱响。车厢的走廊里、车头的引擎盖上都黑压压挤满了人,用我们当地的话说,就像是插玉米包包一样。
  米粒以为客车会停在我们面前,一边招手一边朝这边跑,手里提着东西。
  客车果真在我和寒树面前停下了,但没有开车门。“让一让,让一让,看把人夹到!”我听见司机在喊。
  车厢里的人已经是插玉米包包了,叫他们怎么让?车门最终也没能打开,下车的人只好从车窗翻出来——男人先翻窗出来,再伸手去接女人。
  等药剂师跑拢,客车已经开走了,溅起的泥水喷在了她的裤腿上。
  客车走远了,米粒还在朝客车吐口水。药剂师抱着我的吉他,跟在寒树后面,一言不发。
  “干脆不球走了,回幺师馆子喝酒去!”大佑说。
  大佑光是说,并不往回走,依旧眼巴巴望着黄连溪的方向。
  “我们去打扑克,反正还有一班车。”米粒说。
  于是,我们又回到倒伏的里程碑上打扑克。
  天光没有变暗的迹象,反倒变得亮了一点。看看时间,差一刻三点,不算是夕阳反照。
  扑克牌刚摸上手,从上面开过来一辆小车。小车的声音很小,快到了我们才听见。谁都知道没戏,谁也没抬头去看。
  小车嘎一声停在我们侧边,把我们吓了一跳。
  我们丢下扑克牌,站起来看,是一辆橘黄色的小车,周身糊满泥巴,茶色玻璃上也是泥巴。
  “肯定是给你停的!”大佑打趣药剂师说。
  “给你停的!”药剂师反打一钉耙说。
  茶色玻璃摇下来,露出一个光头,嘴上叼支烟。“罗大佑,在等车啊?上车吧,把你挤上!”光头把吃了一半的烟吐出车窗,对大佑说,随即开了车门。
  大佑没有应声,转过头来看了看我们。“没事,你走吧,我们等班车。”药剂师说。
  “快上车吧,我天黑之前得赶拢廖家店,廖家店出红滩了!”光头催促道,把茶色玻璃摇了起来。   “要不,先把秦姑娘挤上,我跟他们几个等班车?”大佑把脑壳探进小车说,再回过头来看药剂师。
  药剂师已经走远了,正背对着他。大佑喊了几声药剂师,药剂师都没有听见。想必药剂师已经认出了开小车的光头。
  “要不,先把我挤走?我有急事。”米粒说。
  “罗大佑,你杂种到底走不走?我天黑之前得赶拢廖家店揽金子!”光头再次催道。
  大佑挤走了,他是少数几个不怕光头的人之一。他们是同学,他记得光头横着揩鼻涕的样子。
  大佑上车时,我看见小车的后排挤了五六个年轻女子,涂脂抹粉,叽叽喳喳,穿得花枝招展。
  天光依旧不见暗色,西天甚至露出了一线蓝。它是一条说不清正在裂开还是闭合的河流,更像是一条海沟——深邃,不断地又是极其隐秘地变换着。
  “我担心最后一班车也搭不上。”药剂师说,“要不,我回去了,今天不走了,明天一早再走。”
  “我今天必须回去,今天是我老婆的预产期。”米粒说。
  “女孩还是男孩?”药剂师问,“你希望生女孩还是生男孩?”
  “男孩叫‘好’,女孩叫‘也好’,我喜欢生个‘也好’,可我老婆和我爸妈都希望能生个‘好’。”米粒说。
  他们说话的时候,寒树一直在看河对面那棵柿子树。起风了,从柿子树上飘落下很多叶子,像一只只红鸟。偶尔也看见柿子落下来,顺着苕沟滚一阵,停在落叶里。没准在寒树的眼里,每一片红叶子每一只红柿子都长着一双鼓鼓的眼睛,披着长头发。
  “我们应该能搭上最后一班车,我舅舅在开客车,偶尔也跑这条线,说不定会碰上。”为了不让药剂师打退堂鼓,我说了句宽心的话。虽是一句宽心话,却不是一句谎话——我舅舅真的在开客车。
  “敢打保票不?”米粒问我,“你可是莫让我们白等一场?”
  “你们等到嘛,总能搭上。”我说。
  亮亮的天光里突然下起雨来,我们都感觉奇怪。大点大点的雨不像是秋雨。不过,雨滴带来的冰凉却是深秋的味道。
  开始,我们都躲在公路上方的一棵老桑树下,不久,雨就下密了,老桑树上稀稀拉拉的黄叶在一股风之后一片不剩,我们只好转移到菜地当中的一块麻子石背后。麻子石有半间房子那么大,下面有几个垫着稻草的石凳,有一堆冬天烧的草灰。
  麻子石的四周都种着红缨红皮的萝卜,萝卜露出土大半截,雨淋之后湿漉漉的惹人爱,长长的缨子也惹人爱。没准在寒树眼里,每一个萝卜又都是穿了蝙蝠衫和高跟鞋的。我跑进雨里拔了一个萝卜回来,不雅地剥了皮啃起来。
  “我也口渴了。”米粒看见我吃萝卜,也跑出去拔了一个回来。
  寒树跑出去拔了两个回来,递给药剂师一个。药剂师摆摆手说:“我不吃冷萝卜,吃了冷萝卜打的饱嗝臭得很。”
  药剂师说话的时候,我已经背过身去打一个臭饱嗝。
  雨渐渐下均匀了,唰唰唰的。河对面的山腰起了雾,河面上也起了雾。公路前方的田垄上也起了雾,只是没有山腰和河面的浓郁。黄连溪背后驼峰一样的山峰也都隐没在了雨雾里,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天晴的时候,山峰从河谷一直伸进蓝天,离我们却又是那么近,驼峰的弧度清晰可见,驼凹的古木清晰可见。有时站在天生桥上,不经意便能看见日线像一条金带,拴着驼峰上的松林和裸岩。
  最后一班车开过来了,没有停在我们面前,而是提早停在了距离我们十几米处的地方。我们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冲着客车喊:“司机搭个车!司机搭个车!”车里依旧是黑压压的,车厢依旧是垮二垮三的。车厢上窗玻璃上糊满了泥巴,有的泥巴已经干在了上面。
  我们挤在车门前等着开车门,却久久不见开。
  “让一下让一下,你们总得让我把车门开开!”我听见售票员在里面吼。车门上方的窗玻璃掉了一块,从外面能看见里面人的脸。
  “算了,不开了不开了,还是等下车的翻窗子下去!”司机对售票员说。
  “大人可以翻窗子,娃儿咋有法翻窗子?”车厢后半部传出一个怨愤的女声。
  “大人先下去,里面的人搭把手,把娃儿给递一下!”售票员说。
  “既然不开门,我们也去翻窗子!”米粒说着,带头走到车厢后面一扇打开的窗户底下,伸手去抓窗沿。
  “你着啥子急?等我先出来!”随着女声,从窗口伸出两条肥滚滚的腿。要不是米粒闪得快,两条肥腿就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有人翻窗子进来!有人翻窗子进来!”车里有人喊。
  “我来看看,哪个狗日的胆子那么大?”司机打开驾驶室的车门,拖着一把扳手跳到路上。
  药剂师已经爬上了窗户,差一点力气就钻进去了。我和寒树站在窗户外面,一人托着一只脚。
  “下来下来!哪个狗日的在翻窗子?”司机从车头绕过来,在我们背后吼道。
  我觉得声音有一点熟悉,正要转过背去看,突然被一只手拖了过去,重重地推倒在地——我这才晓得扳方向盘的手原来这么重。
  “舅舅?是你,是舅舅?”从地上爬起来,我看见了我舅舅油亮的秃顶。
  “原来是你,我外甥?唉——”舅舅认出了我,叹了口气。
  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们四个人都搭上了最后一班车,我和寒树还是走驾驶室的门上车的,而且不用买票。
  车里的人挤得前胸贴后背,我一直都把吉他举在头上无法放下来。药剂师本来挨着我站着,上车不久便跟米粒换了个位置站到了寒树身边,说不敢闻我们的生萝卜饱嗝。我后面是一位肤色黑黑的女子,她的身子从一开始就挨着我的后背,我能感觉到她的体温。遇到转弯或者急刹,她的前胸便贴在了我的后背上。我不敢回头去看。我还是发车前看过她一眼,她长得像山口百惠,有两排雪白的牙齿。
  雨簌簌地下着,流在车玻璃上一条线一条线的,沾了泥的一摊一摊的。我想象着一个挤满了人的铁皮箱子沿着一条枯瘦的河在秋雨秋风里跑,感觉到一种忧伤,同时也感觉到一种神奇。枯瘦的河流不是山里的计时器,只有偶尔跑过的汽车才算是。公路两边的田地都呈现出衰败的景象,衰败却又是安安静静的。半山的柿子树从车窗的这头走到那头,因为有细雨罩着,树上的柿子、柿子叶都不再是晴日的艳红。   一位熟人认出了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我挥手:“把琴递过来,我帮你拿到!”
  我把吉他递过去,他和我隔着三排座位,我们就是再有这么长的手也够不到。好在有热心的人帮忙,才把吉他递到他的手上。
  递吉他的时候,我看了一眼站在我背后的山口百惠,她的麦麸色和小眼睛很有点味道。我不知道她有着怎样的嗓音。
  一个生萝卜味儿的饱嗝冒到了我的喉咙上,我不得不转过身来。
  班车走了约莫半个小时,经过了一些人家、溪流、桥梁、河湾和垭口。我虽然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可还是叫不出沿途这些小地方的名字,认不出这些小地方。米粒叫得出,药剂师叫得出,班车里的很多人都叫得出——“这儿就叫水沟子,公路外面的房子就是磨坊”“这儿就是葫芦溪,你们看那股水,多爱人”“这儿就是岭子湾,过去棒老二抢人的地方”“这儿就是石龙过江,你们看像不像?石龙低头,正要把脑壳伸到河里去喝水”……我没怎么注意去听车里的人说话,我只注意到车窗外或宽或窄的旱地里的荒景,河谷里的荒景,注意到荒景里簌簌的雨——簌簌地可以看见的凄冷与寂寥,它们像一层纱,在雨雾里时隐时现。
  “车里有股啥子味?”
  “啥子味?你说是啥子味?”
  我听见车厢后面有人问,有人反问。我怎么也止不住喉咙里一个接一个冒出的饱嗝。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生萝卜味儿,分不清是从我嘴里冒出的还是从寒树或米粒嘴里冒出的。
  药剂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在偷偷笑。也可能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寒树。
  “哪个吃生萝卜了的?”前面引擎盖上有人问。
  车子在石龙过江前面约莫一里停了下来。开始,我们都以为有人下车,可是停了很久都没走。问前面的人,说也不晓得,可能是前面哪里垮路了,司机下车看去了。前面的人是又大又长的玉米包包,密密麻麻地插着,把后面人的视线挡完了。
  车里的人开始骚动,不是你踩到了我的脚就是我碰到了你的敏感部位,有人在骂人,有人在笑。天光暗下来,车里人的面影都有些模糊不清。雨住了,车玻璃上不再有流动的水线,只是残留着泥水的痕迹和一些水珠。
  我后面的人依旧贴着我的后背,想到她的麦麸色和小眼睛,我丝毫都不敢动。
  “下车下车,前面垮路了,走不成了!”我舅舅问了情况回来,钻进驾驶室大声喊道。售票员打开了车门。
  人们从车里拥出来,一个不让一个,在车门口推推攘攘跌跌撞撞。一些人等不及了,干脆翻窗而出。下了车的人首先跑到客车后面对着过江的石龙撒尿,然后才跑到前面去看垮路的情况。女人有点麻烦,前后都是悬崖和保坎,撒泡尿得跑很远。有一两个女人顾不得那么多,在人们的视野里便解决起问题,白生生的屁股在河谷傍晚昏暗的光线里像一朵蘑菇。
  我最后一个下车。从帮我抱吉他的熟人手里接过吉他,弹了两三个音。
  “这鬼路,天下也垮,天不下也垮!”我舅舅坐在路边的一块岩石上一边抽烟一边抱怨,看见我转而说:“我看你今天咋个拢得了?”
  我们都去看了,是真的垮路了,垮了好大一山石头,把公路全埋了。大佑坐的小车也被堵住了,他的光头同学正跟几个粉子在路边玩炸金花儿,他站在一边看。看见我们,大佑又归队了。
  在这样的光线里,我们看见的人也都是柔和的,不管他的内心是如何坚硬和急躁。在这样的光线里,每个女人都显很温柔,不管是提着蛇皮口袋跟我舅舅问这问那的农妇,还是坐在河滩的灌木边一言不发的少女,她们本身就像秋雨过后刚刚敞亮开来的灌木,透着大山的寂寞。
  多年之后,我用欣赏的笔调描写到这个深秋傍晚的河谷的柔和跟寂寞,然而当时,我对此却是不屑一顾的。我抱着吉他在公路上走来走去地弹唱,弹唱的都是一些让人头皮发麻的摇滚,与河谷里的光线一点不协调。
  脚下的地在走,
  身边的水在流;
  脚下的地在走,
  身边的水在流;
  脚下的地在走,
  身边的水在流;
  ……
  “你们还走不走?我准备掉头把车开转去了。”我舅舅走过来问我,“你们要转去的话,我把你们拉转去!”
  “我不转去,今天是我老婆的预产期!”米粒用一种不由分说的语气说。
  “我也不转去,我都三周没回家了,明天我还要去防疫站拿疫苗。”药剂师说。
  我说我随大流。大佑说他也随大流。寒树坐在几十米外的岩石上正在为他新作的画润色。我知道他不是希望他的画里多一些印象派的笔触,而是希望水水从中复活。
  我舅舅把车往后面倒了倒,掉了头。好多人追上去挡在车前要求退票。有人爬在车窗上,两只腿杆悬在半空中。舅舅把车停下来点了支烟,让售票员与旅客交涉。
  “你们先过到垮方前头去等到,一会儿会有车来接你们。”售票员对旅客说,“不用再买票了,凭你们手里的票就行!”
  旅客们彼此望了望,没再说什么。有信不过的坚持要退票,售票员给退了。退票的时候售票员说:“到时候赶不到车可不要怪我?”
  也有人不走了,钻进车准备跟车回去。
  我们一个一个四肢并用才爬过垮方。寒树最后一个过。他爬到垮方中间,发起神经来,不走了。我们都看着他,急得要死。我不知道水水就是在这个路段出事的,米粒他们知道也没在意。寒树头上时不时有土石带着小灌木滚落下来。
  “寒树,别死木头一样地站在那儿!”大佑喊了一声。
  寒树像是没听见。米粒又喊了一声,寒树还是没听见,反倒侧身面向着大河。
  药剂师喊了一声寒树哭了。我们看见垮方上面又有土石松动,且带着一棵大树。我正想跑过去拉寒树,药剂师已经冲了上去。垮方上面的土石瞬间脱落,那棵大树也连根翻倒了下来。看见这一幕的人都本能地惊叫起来。好在寒树命大福大,被药剂师有惊无险地拽了出来。
  过了垮方,转过一道岩嘴,便是梯子驿。一片河滩,一块沙地,几笼竹子,几栋白房子,一条溪沟,一座石桥,一栋水磨坊。天暗下来,河对面的长卷国画像是不慎打翻了砚台泼了墨汁,泼得又不够均匀。山凹里多了一些,山梁上少了一些,树林里多了一些,荒地上少了一些。   一条小路从白房子通到水磨坊。小路沿溪水随一台台沙地低延过去,两边是没起小腿的枯草。一根溜索一头拴在水磨坊旁边的麻柳树上,一头拴在河对岸的柿子树上。溜索下面的河水比起夏天小了很多,从河床上或倒伏或林立的乱石依旧可以看出夏天江水有过的浩荡和澎湃。柿子树往上是一片收割了的玉米地,玉米秸砍了,把地和地里的杂草亮了出来。远处也有一棵柿子树,独独地站在画卷的遗墨中,承载着满枝头暗红的果子,像一个心里有货的山民。再远处便是几栋白房子,几笼竹子,几堵石墙。
  有人过河来推了磨过溜索回家。有人等在河对岸的柿子树下过河来推磨。其中有女人,头上缠着白色的布帕,两只手掌着夹背。
  我们在石桥上等了很久都不见客车的影子,便走小路去看水磨坊。水磨坊勾起了我童年的记忆(陪婆婆推夜磨的记忆,水蛇盘在水车上的记忆)。药剂师说她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对水磨坊也有记忆。
  有些出乎意外,我在水磨坊外面看见了车上那个山口百惠。她站在磨坊后面的一笼竹子旁边,背朝着我们,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我的后背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只是又混了些受惊的冷汗。
  “你也是来看磨坊的?”
  我走过去问山口百惠,她没有答话,只是转过头来白了我一眼。药剂师和寒树都在旁边看着,我感觉很没面子。其实我也不想问这个麦麸色女子什么,我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我还没有听过她的声音。我只是想证明一下她的声音是不是童声,证明一下我对她声音的直觉是否准确。
  大佑和米粒在水磨坊里转了一圈出来,满身都是苦荞面的味道。米粒有点心不在焉,不住地朝公路上望。公路上只有等车的人,看不见客车的影子。
  自从药剂师把寒树从垮方上拽下来,药剂师便没有再离开过寒树。我能理解药剂师的担心,不过我也看出了一点端倪——寒树几个月来一直悲痛沉郁的心情好像有了缓解,话多了起来,两个眼睛也亮了。特别是看药剂师时,偶尔还有了笑容。
  药剂师和寒树说着话走到溜索边,我跟在后面望着他俩的背影。大佑和米粒跟在我后面——米粒怕把车赶掉了,要回到公路上去等车,被大佑一把拖住。
  一个包白布帕的女人坐溜壳子过河来推磨,刚刚下到地上解了溜壳子。寒树上去帮她接住夹背,等她转过身来,再把夹背提起来放在她背上。夹背很沉,药剂师还搭了把手。
  药剂师让包白布帕的女人把溜壳子留下来,说她想看看。这时候,我也走到了溜索底下。药剂师一边摸着溜壳子一边赞叹它的光滑与精致。寒树也摸了摸,我也摸了摸。它是一个木制的滑轮,面上上了生漆,接触溜索的地方生漆已经被磨掉,却是特别光滑。
  寒树说溜壳子是一件艺术品,迟早是一件艺术品。
  寒树说溜壳子是一件艺术品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坐溜壳子过河的冲动。我说我试试看,我敢不敢滑。说着,我便把溜壳子套上去,把自己也套上去,滑走了。滑到河中间,溜壳子不走了,我只好用手一把一把地扯溜索,慢慢才过到对岸。
  天光越加昏暗,看得见眼前的麻影子一片一片缓缓降落,又缓缓升起。绑溜索的柿子树上挂满了麻影子,像是日晒雨淋后慢慢化掉的用来吓鸟的布片,树上的柿子也因为昏暗的光线只剩下黑白的颜色。
  寒树叫我把溜壳子滑给他,他也要过河来。我使劲把溜壳子滑出去,溜壳子还是停在了河中间。幸好有人坐溜索过河推磨,才帮着带了过去。
  寒树过河来的时候,我已经爬上柿子树摘了只柿子咬了一口。柿子捏起来软软的,却还是涩口。依旧是一树牛心柿,一只只看起来像人心。
  大佑在对岸喊我的名字,我却张不开嘴回答。这时,我最担心的是药剂师叫我的名字:“嗨,银洋!”
  透过一串柿子,我看见药剂师站在河滩上正要朝这边喊,两只手掌已经卷成喇叭放在嘴边。这是我期待的时刻,然而我却害怕,我怕我张不开嘴回答她——“嗨,银洋!”她的声音穿过越来越浓重的麻影子,穿过水枯之后空寂的河面,像一只相思鸟飞过来栖在我的耳朵上。
  “嗨,寒树!”
  药剂师真喊了,喊的却不是我的名字。寒树站在柿子树下没有听见。
  “嗨,寒树!寒树!”
  药剂师又喊了两声。寒树背对着大河,痴痴地望着树上因为夜幕降临而变黑的柿子,依旧没有听见,他眼里的柿子没准一个个又是长了眼睛披了长发的。
  “嗨,秦姑娘!”
  我在树上应答了一声,嘴只能张到一半,声音涩涩的。我本来是帮寒树答应的,却变成了我自己的呼唤。等我的心跳平静下来,我听见药剂师在河对岸哭出了长音。
  就在这时,我看见客车来了,正在石桥上调头,等车的人一窝蜂拥了过去。
  大佑和米粒也看见了客车,转身一溜烟上了磨坊背后的小道。飞跑中,米粒的外套被山风吹了起来,亮出猩红的内衣。
  药剂师也开始往回跑,跑几步又停下来喊寒树。
  我跳下树,跑过去套上溜壳子,哧溜哧溜过了河。从过溜索到跑上石桥,我没有回过一次头。我感觉寒树一直在后面追。
  跑上石桥转过身来看寒树,才发现背后并没有人,小路上也没有人。把视线移到对岸的柿子树下,寒树居然还站在那里,望着一树牛心柿,一动不动的样子在暮色里像个被雷电烧焦的树桩。
  大佑和米粒挤上车,正在窗口招呼药剂师和我。药剂师犹豫不决,不住地回头去看河对岸那个眼看就要消失在暮色里的树桩的影子。
  等车的人都上了车,药剂师还站在桥栏上朝着水磨坊喊寒树的名字。我站在药剂师的背后,几次想伸手过去按住她的肩头又不敢。
  “你们两个到底走不走?”司机问了一句,发动了车。
  “要走,我们要走!”我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朝司机喊。
  车门开了。我拽着药剂师上了车,车门随即砰一声关上。
  天光又黑了一层,像一张被墨渐渐濡湿的宣纸。汽车开动了,车里没有一个人说话,那种寂然也像是泼了墨。
  “停车!停车!我要下车!”汽车刚刚开过石桥,药剂师突然喊道。
  “神经病!”司机刹住车说。
  “我们还是都下去吧,我们得等到寒树!”我对坐在后排的大佑和米粒说。
  “要下去你们下去,反正我不下去,我老婆今天的预产期!”米粒说。
  车门开了。大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我跟你们下车!”这时,我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说。我回头去看,是山口百惠,正从后面的通道往外挤——她没有我预想的脆脆的童声。
  我跟药剂师下了车,从公路下到通往磨坊的小道。已经是夜晚了,小路、水磨坊、山、河、远去的客车、对岸的柿子树、早先的白房子,以及跟在我们身后的山口百惠都只能看见个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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