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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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岩,辽宁轻工职业学院英语教师、副教授,访问学者。获2019中国当代诗人奖、周庄杯华语诗歌大赛、凤凰山杯诗歌大赛等奖项,有诗歌、小说、散文、翻译诗等作品散见百余家报刊杂志。译著有《种子是花开的过去》《时间称出的重量》,主编《中国新媒体文学诗萃》。
  一
  轰动中国旅顺屠城的照片流出后,东关街已经成为日本人眼中的“疔”,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东关街必为众矢之的。
  东关街的生意开始衰败,日本人接管了很多中国人的旺铺,从四处奔逃而来的中国人,依然惨淡地经营只能温饱肚皮的营生,在低眉顺眼中残喘地活着。往日繁忙的东关街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低迷状态,那些小心翼翼走路的人生怕不小心被抓走,送入红房子劳工营,到了那里,他们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苏家旺铺杠头店,因苏平山被抓进红房子劳工营,生意一下衰落。苏老太太的眼睛在阳光最强烈的正午才能看清一些东西,在阴天或早晚,她的眼睛是一片漆黑,她每天尽量控制自己的眼泪,把痛失儿子平山的悲痛和忧伤埋在心底,减缓眼睛失明的速度。作为母亲,她还有三个孩子等待照顾,他们需要活下去。
  苏老爷子的身体情况也越来越差,在山东失去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巨大打击下,他吐血了,身体一直没有复原。在大连码头又丢失两个女儿,接踵而来的打击让这个逃难的家庭又蒙上了厚厚的阴影,无论用怎样的快乐都驱逐不了这流离失所的剧痛。苏老爷子尽量平缓自己的心情,让那些痛用时间来冲淡。却又在平山被抓走的空虚中浮现出来,这一堆堆的苦难,让他这个一家之主时不时举起烟袋锅子,往往忘记装上烟。有时举着空空的烟袋锅子竟然无数次想抖掉里面的残渣,空空的烟袋锅什么都倒不出来,他才恍然大悟。他的嘴里时常嘟囔着:“哎,这还没抽呢,怎么就开始倒了。”嘟囔完自己却手忙脚乱地再把烟叶放上,有时还没点火就开始猛吸,有时小女儿惊讶地喊着:“爹爹,你不点火吸什么?”苏老爷子仿佛被女儿的叫声喊醒。他似乎在脑海里做梦,平山打面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这些家什仿佛就是家什,没有了往日的温度,手碰上去冰凉冰凉的。他仿佛能看到平山打面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也能看到平山的额头上微微的汗水,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射进来的时候随着阳光的升腾,汗水也冒着热气,他与平山对望的眼神里充满了幸福和快乐。也有平山在灯下为家人赶制衣服时忙碌的身影。一件件裁剪得体的衣服都出自平山的手,他粗大的手能抡起棍子打面,也能捏起绣花针一针一线地缝纫,每一个针脚都是按着裁缝铺师傅严格的要求缝制,密密实实的,每个针脚都用倒码,让单线变成双线更加结实。
   苏老爷子有时看平山像女儿那么体贴,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起床催儿子睡觉,他不舍得这个懂事能干的儿子为一家人这么累,他要他的平山健康而快乐地生活。他也知道他的平山想读书,可家里所有的支撑都靠这孩子,又哪有这条件再去读书呢?他看见平山没事儿就去益记笔店,小文识文断字,还能用毛笔写信,他的平山也能,他的儿子会写得更好,读得更好,而他实在没有能力再让孩子去读书,尤其是平山,他是家里主要劳动力,他要为他撑住这个家。苏老爷子只要转动身子就能想起平山,只要想起平山,他的动作就迟缓,有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自从平山被抓走后,笔店的小文时常来苏家,也捎来陆老板给的零用钱,让这一家艰难度日。从小文的嘴里,苏家知道平山被抓进红房子,日本人没有证据平山传递照片给地下党,只能让平山做苦役,榨取他强壮身体上唯一可以榨取的价值。苏家知道的平山的任何点滴,都是小文传递过来的,苏家因此也很感激小文和笔店的陆老板。
  自从平山被抓到红房子,苏老太太只要到阳光明媚的中午,就沿着铁轨从东关街向寺儿沟的红房子方向走,她知道她是老太太,没什么危险,或许她在那里能碰到儿子平山。她的美好愿望就这样中建立起来了,从冬天走到夏天,从来没见到她儿子平山的影儿。
  红房子有大门,挂着大牌子的,每次苏老太太都到门口望几眼,都会被日本人的枪托赶走。一天苏老太太被从劳工营大门赶走后,走错了路,走进了红房子周围一条贫民窟的街里,街道里发出腐臭,还有一些苍蝇的嗡嗡声在苏老太太身前身后飛舞。苏老太太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腿被两只小手抱住了,气息微弱地说:“娘,娘,给我点儿吃的吧,我饿……”苏老太太的腿一软,差点儿坐到地下,声音仿佛像她逃难时丢失的两个女儿苏琦樱、苏瑾樱,她一下蹲到了地上。正午的阳光炙烤着这个头发蓬乱、脏兮兮捡着垃圾的女孩子。在阳光充足的中午,苏老太太的眼睛还是可以看到这个孩子的惨状,一份悲份之情让苏老太太流出了眼泪。孩子看上去有五岁左右,饿得已经没力气大声说话了。孩子看到苏老太太蹲下,用黑乎乎的小手无力地摇了摇苏老太太的胳臂,“娘,饿。”苏老太太身上没有任何食物,她每次来红房子就是碰运气的,哪怕能看儿子一眼也行,可惜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没见到儿子的一个影儿,都是日本兵在红房子的门口端着枪晃来晃去,她几次被枪托挡着,但是由于年龄大和视力不好,没被打过,而年轻力壮的人谁也不敢送上门去的。“你爹娘呢?”苏老太太问了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没有了,被日本人杀了。”苏老太太一下把小女孩搂到怀里,她不知道是该把她带回家还是不管,如果不管,这孩子很快就会不行的,孩子饿得没力气大声说话,说出的话就像猫叫,有气无力。“孩子,你叫什么名?”“香香”,孩子极力地回答着苏老太太的话。苏老太太为难,浑身上下没一口吃的东西。这孩子看来是几天没吃到东西了,看来人家扔的垃圾里都没有能吃的了,要不这孩子不会抱大腿的。苏老太太不敢想啊,自家还靠益记笔店陆老板的周济,这孩子要是带回家,还要多一口吃的,这去哪里找吃的啊!她刚想站起身,孩子却又抱住了她的腿,这次不再摇晃,而是抱住不放,像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紧紧地抱住,一下昏了过去。
  苏老太太傻了,她抱起这个蓬头垢面脏得发着异味的孩子,义无反顾地朝着东关街的方向走去。
  苏老太太回到东关街家里的时候,她尽量躲避着家人,她怕带回这个“累赘”引起这个家庭的动乱。她把孩子放下,给这个饿了几天的孩子熬了碗粥,慢慢地让她喝下去。孩子饿得差点把碗都吞进嘴里,她把整个碗里沾了汤的地方都舔了一遍。但是这个懂事的孩子没说一句再要任何吃的话,她像一只小猫那样安静下来,眼睛却不断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苏老太太给她换下了破烂不堪的衣服,那双小脚已经看不出肉的本色,又把她的小花脸洗净。小姑娘虽然由于长期缺少营养,脸色发黄,但五官俊俏,嘴角有一颗美人痣,仔细一看就知道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自从平山被抓到红房子,苏家还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原本沉闷的家里有了新的生机,两个女儿首先欣喜若狂,她们似乎觉得多一个同伴,就多一份快乐。新来的香香不敢多说话,她的眼睛在观察着每一张脸,而最怕的就是岳山,岳山偶尔回来就会与父母争吵:“自己的嘴都填不满,还去填别人家孩子嘴……”苏老爷子一句也没埋怨苏老太太,他知道丢孩子的滋味,也知道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如果没有安身之所结局会是怎样。他们老两口都是把自己的饭分开,每人给新来的香香碗里加点儿自己碗里的饭,而香香每次都给倒回去一些,只留一点点。香香的懂事让苏家人因为她的到来开心快乐起来。香香跟着两个姐姐学着干家务、做针线活,她们也去揽些缝缝补补的活计,维持生计。香香学得很快,也很快能上手,像真正家里的一员,她从进入这个家门就一直喊着苏老爷子、苏老太太“爹和娘”,这样的称呼从没改过,一直延续到两位老人生命结束。苏家的两个女儿在母亲的教诲下,开始缝制一些手工制品,像绣花的布老虎、布钱包、布袋子等孩子喜欢且能用上的小饰品,这些能换来一些贴补家用的零钱。过了一段时间香香也能和两个姐姐一样,开始缝制布老虎,给鞋面绣花等,手艺不比两个姐姐差。
  苏老太太自从捡了香香,去红房子的次数少了,后来眼疾越来越严重,最终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多么希望再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平山,看看她那个结实、能干、正义的儿子,可惜,苏老太太只能用两只手开始触摸她的人生了。
  二
  平山被抓进红房子的第一天,就开始穿上劳工特有的衣服,“福昌”两个大字印在衣服的后背,这是劳工特有的标牌,从此每天穿在身上。他们每人发了一条白色的毛巾,搭在肩上,或围在脖子上,很多劳工挥汗如雨时用它擦拭汗水。
  平山被送进红房子98栋劳工宿舍,这是红方子的最后一排宿舍,前面的宿舍都已经住满。98号宿舍里住了11人,个个身体特别强壮,个子高大。小号宿舍的床铺躺不下这么些大汉,他们都被安排在这个特殊的宿舍里。平山的到来无疑让这个宿舍又增加了一份强大的力量。他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似曾相识的两个人,一个是曾在码头遇到过的懂医术的老董,还有一个就是大健,大健的媳妇被日本人打死,而且后背被日本人用鞭子抽掉两绺子肉,但是这两个人都记不得当初码头上遇到的那个娃娃平山。这些年平山的变化特别大,脸型开始由圆变长,个子比原来高了半截,接近一米八,虽然偏瘦,但是身体健壮。平山一进门就认出这两个人,其他11人还是由老董一一介绍的。老董是这里年龄最大的,但是身体保养得好,有一把力气,被日本人抓来的时候并不知道红房子的劳工生活是如此重负,进来两年了,每一天都在向往逃出去的生活,这里和监狱没什么两样,除了重体力活,像牛一样不做声地干,还要面对瘟疫、伤残等状况。老董在这里因为会医术,经常帮劳工暗地里治病,很多人都熟悉他,他成为劳工中最有权威的人,很多劳工都愿意相信他的话,除了医术,老董还有一身武艺,这是苏家在码头认识老董时并不知道的,在码头老董只是给苏老爷子吃过药,也给大健治过伤,医术是苏家人领教过的,平山心里对这一幕如今依然歷历在目。
  平山住进红房子98号的那幕,让他深深地铭记一生,也拉开他劳工生涯的序幕。屋子的床是大通铺,用木板搭建的,薄薄的被子和褥子让他的心发颤,每一个铺位狭小的似乎无法在夜里转动身躯,屋子简陋的似乎藏不住飞起的苍蝇,更藏不住被带进屋里的草屑,阴暗的气息笼罩在他的周围,迎接他的是日本人冷若冰霜的面孔。他隐约感到他落入地狱般的森严和冷酷。屋内的11个室友带着各异的表情迎接他的到来,有惊讶、有同情、也有哀怜的。
   在平山走进屋子的第一时间,大骨棒叹了口气:“又抓一个冤死鬼。”平山抬眼看了看这个人,一副大骨架,锁骨凸出,眼眶凸出,大手大脚,虽然瘦弱,庞大的骨架支撑着一副健壮的身体,说起话来铿锵有力。老董忙走了过来,把平山的衣服接过来,上下打量着这个高大健硕的孩子,慢慢把本来就紧张的铺位又挪出一条缝,把自己的被子一再紧缩:“孩子,就挨着我吧,你刚来对这不熟。”然后对着平山说:“我是这里年龄最大的,都叫我老董,他是大骨棒,人好,就是说话有些直率。”老董一边打着圆场,一边挨个介绍:“这个是大健,这个是黑子、旺财、德胜、麻四、王明东、肖珂、刘长国、夏雨。”平山随着老董的介绍一一点头,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和这些脸上凝固哀伤的人打招呼,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启他的红房子劳工生活。
  红房子里的第一夜,平山在拥挤的床铺上不敢翻身,而这些人梦里的哀怨就更可怕。老董一直没睡实,他觉得新来的平山气度不凡,初来乍到,也没法多问,怕引起孩子伤感,更怕平山为难不知道怎么回答。
   人人都想逃出这片红房子的时候,平山却被抓了进来,黑暗对一个孩子来说,什么时候是尽头,老董不敢想,也不敢翻身,他知道新来的平山不可能睡着,他一定是醒着,但是不能说话,深更半夜,明天都要出工,都要扛几百斤的麻袋,那是他们每天要面对的重体力劳动。
  平山翻过身,在朦朦胧胧中他感觉回到了家乡山东鱼台仁和村,他看见了一起在荷花淀里游泳的三个哥哥,他们摸鱼,彼此嬉戏,鱼儿不停地在他们手里摇摆,荷花盛开,他们一边摸鱼,一边打闹嬉笑,偶尔还彼此搞些恶作剧,要么把谁的头按在水里,其他兄弟开始数数,看谁憋得气息长。有时候在耐力达到极限时还有意拖延几秒,有意让按在水下的头喝几口水,等吃了亏的兄弟把头强行抬出水面,免不了一阵水里厮打。摸够晚餐的鱼,他们就开始比赛游泳,水是他们兄弟几人最喜欢的天地,母亲不会游泳,任凭母亲望着荷花兴叹,先提着鱼篓回家炖鱼。
   他们在水里打闹已经成为摸鱼时的习惯,这习惯是苏家夏季最好的一道风景,父亲面对这些善水性的儿子很满足,他笑呵呵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别人不懂的笑容,嘴里经常咕噜着:“会游泳才算真正男子汉!”平山仿佛看见父亲慈爱的笑容,他的嘴角也出现一丝幸福的笑意,朦朦胧胧有了些睡意。
  平山刚刚合上眼睛,就有钟声响起,钟声嗡声嗡气地把人从香甜的沉睡中拉醒。宿舍里所有人快速地穿上衣服,以最快的速度整理自己简单的行装,带着小跑,往外跑。老董推了一下平山:“孩子快起来,如果起来晚了,日本人会来的,别第一天上工就挨打。”平山快速地起了床,跟着室友洗了把脸奔向吃早餐的地方。红房子里的早餐都集中在敲钟的地方,那架钟仿佛成了日本人掌控中国劳工命运的神器,只要钟响,劳工就得小跑着奔向日本人指定的地方,按部就班地开始吃饭、睡觉、干活,还有那一条条高高举起的皮鞭和镐把。   老董一直在策划逃跑的事,他还凭着偷偷给其他劳工看病的机会串通了其他劳工。老董告诉平山,红房子里有地下党,整个活动要按时间安排统一行动,不可以單独行动,单独行动危险特别大,要有计划、有组织地一起行动起来。平山坚毅地点了点头,他的手和屋里的11双手落到了一起,男人的力量是强劲的,一旦他们敲定的事就不会更改,他们有信心、有耐心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四
  八月十五即将到来,这是中国人传统的中秋节日。日本人不过中秋,他们只在中秋节的时间赏月。他们会设置赏月活动和一些娱乐消遣的活动,也会提前象征性地给劳工发一些钱,而这些钱都是劳工的血汗钱。平山把拿到的这些钱都找人捎给东关街的父母,他知道父母在失去他这个劳动力后该是怎样的悲惨。小文通过各种渠道让他得到一些家里的信息,他也知道了青山哥要来大连的消息。
  八月十五前有一列专车停在红房子的港口。每一节车厢装的都是豆饼,豆饼要先入库,再运往码头。日本人要赶在八月十五前完成超负荷的搬运工作,正常的情况下是在八月十五前只能把豆饼入库,而现在却要入库后再在短暂的时间里装到船上,他们等着这批豆饼运回日本。工人们把前一批从东北运来的煤炭刚刚送上船,又要搬运这每块50斤重的豆饼。平山看了看自己满是茧子的手,刚才装煤的情景浮现在眼前。他们12个人负责一节车皮,统一运到6号仓库。装煤的人是最累的,平山一伸手操起了铁锹,这铁锹是他从来没见过的,铁锹有小簸箕大,一锹煤最少能装50斤。平山跳上车,他一个人为整个宿舍11个人装煤,这需要足够的力量才能供得上他们。劳工头不停地穿梭在每一节车厢间,时不时举起皮鞭吆喝着,为了身体不受皮外伤,每个人都加快速度。平山装了半天,老董心疼地跳上车,“孩子,下来,我来吧!”平山没动,依然一锹一锹地装着。大骨棒、黑子、大健轮番上来替换,平山依然没放手。刘长国上来了,他伸出手,“兄弟,放手,这活儿不是这么干的,明天你会起不来的,那就麻烦了。”平山最害怕这句话,如果真的起不来干活,他会被日本人打伤或致残。刘长国人实在,说一句是一句,每一句话都入心。他从平山的手里拿过铁锹,看看平山的脸,整张脸上只有鼻孔、眼睛是裸露的,其余都被黑煤面子盖住了,脸上淌出的汗水,流下一道道痕迹,整张脸像画了装的包公,刘长国接过来铁锹的刹那吓了一跳。平山看看身后,什么也没有,又看看自己的衣服,除了脏也什么都没有,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刘长国一眼,刘长国指了指他的脸,平山用手抹了成花脸,让人看了哭笑不得。车厢下面还在等着装货的麻四、肖珂、王东明笑得一下蹲到了地下。他们第一次装运煤,乌黑发亮,质量上好,可惜这么好的煤炭要运送去日本。
  平山回过神来,平山的身体状况一直非常好,可是黑子、麻四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了,那多出来的活,是其他室友要分担的。
  豆饼运来时摞得比人还高,必须有人一块块把豆饼摞到劳工的肩上,他们再扛到指定仓库。搬豆饼的活也不轻,但比起来扛豆饼还是有些轻快。平山示意老董和黑子上去搬,其他人扛。日本人就站在平山跟前,他就是搜查当初平山第一天到来时引起他注意的那个日本人,这个日本人对平山另眼相看,平山干活时不说话,就是闷头干,他的眼睛里似乎对平山的力气有些怀疑。他站在那一声不吭,看着黑子往平山肩头摞豆饼,豆饼摞到六块的时候,黑子“咳嗽”了一声,这一声意味着可以了,平山该走了,可是日本人就站着看平山,平山没动地方,“再来”!平山喊了一声。七块、八块。这两块加上后,黑子不敢再放了, 他怕把这兄弟压垮,八块是400斤,这踏踏实实的重量压在平山的肩头,就像压在了中国人身上一座山,平山用肩挺着。日本人的眼里放出了光,惊讶、异样,但是他依然没有出声。平山还没动,“黑子,再来!”平山又喊了一声。黑子看着没动地方的日本人,也看了一眼平山,只能又胆怯地落了一块……平山还是没动,黑子又加了一块,十块豆饼落在平山的右肩,平山迈着步子走向仓库。平山的步子是稳稳的,他并没有感觉到那是500斤的重量,劳工的志气一下被平山感染了,每个人的肩上在原有的基础上都加上重量了。平山就那样大步地朝着仓库走去。日本人看傻了,他真没想到这个小伙子的肩膀会承受这么重的压力,也没想到一个吃着橡子面、豆饼渣子的中国人会扛起这个重量,他有些惊慌,他不知道这些劳工潜在的力量是多么可怕。黑子站在豆饼垛上,一下走神了,他也没想到平山会这么有力气,尽管平时知道他有力气,但是从没有感觉到他的力气如此惊人。不是亲眼所见,难以置信。平山像一道风景,所有日本人和工头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所有的人都给他让出了一条通向仓库的路。平山的举动鼓舞着劳工,在他们眼里,平山就是榜样。98号宿舍就是劳工们的榜样,他们所有人的肩上都加大了重量,他们要让日本人看看,中国人的脊梁是压不垮的。
  目睹了平山扛起十块豆饼的那个日本人找到了相生由太郎,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好一阵子,相生由太郎的表情时而紧张,时而舒缓,时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他也随着这个日本人来到平山搬运豆饼的车厢。平山刚刚送完十块豆饼往回走,边走边拿着白毛巾擦汗。他的余光看到了相生由太郎来了,他好奇“笑面虎”怎么也站在这了。还没等平山到车厢跟前,他身旁一个年龄稍长的劳工忽然歪斜了两下,他刚想去扶,一个日本人的镐把就到了,这一镐把如果砸在劳工腿上,他的那条腿肯定会断裂,平山顺势握住了日本人伸出去发力的手腕,向相反的方向一掰,镐把飞出去了,扛着豆饼的劳工什么也没看到,依然歪斜地向仓库走去。
   平山停住,等待日本人的处罚,他疼痛的表情顺势化作愤怒,脸迅速变形,如果点一把火,很快就会燃烧。平山稳稳地站在那里一动没动,日本人捡起镐把朝平山的头上砸去,平山躲了一下,他的镐把砸空,接着又是一镐把,日本人此刻变成了一条疯狗,脸色发青。相生由太郎走了过来朝打人的日本人摆摆手:“好了,别在这练把式了,你跟本不是他的对手。”日本人用不服的表情狠狠地瞪了一眼平山。
  平山看着相生由太郎白皙的脸,心里就反胃,他一直背地里喊他“笑面虎”,这是98号劳工营宿舍公开的秘密。    “小伙子,叫什么名?”相生由太郎“慈爱”地问候。而平山心里嘀咕,不知道这“笑面虎”想用什么毒计来害中国人。他没好气地回答:“苏平山。”“你是怎么进来的?”“被你们抓进来的。”相生由太郎笑了笑:“这些劳工都喜欢来,你看看这里有吃有喝,还能给家里赚钱。”
   平山肚里的气一遍遍往上翻,他有吐的欲望,他更有把拳头砸在相生由太郎的脸上的冲动,这个白净净表面慈善的“笑面虎”果然信口雌黄,令人作呕。他真想提起一块豆饼砸在他头上,让他脑浆迸裂,可是他不能,他得从长计议。
   “苏平山,你以前练过武?”“笑面虎”依然脸上带着笑。“没有。”平山的话语还是冷冷的。
   “笑面虎”拍拍平山的右肩膀,平山就像被什么扎痛了,他感觉皮肤一阵疼痛。
   “年轻人,好好干吧,这里八月十五就要到了, 你可以展示你的才华。”平山莫名其妙,又走向黑子搬豆饼的车厢。
  五
  红房子98号劳工宿舍沸腾了。12个人围在一起,平山成了话题的焦点。“平山,你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啊?” 黑子掩不住脸上的笑容。大骨棒、肖珂、王明东都赞不绝口。
   刘长国低声说:“平山兄弟,你一次扛那么多干什么?这马上八月十五了,日本人急着把咱们的东西运回他们国家啊。”刘长国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落地有声,人实在,本分,说出的话也实实在在。
   “我就是让他们看看,中国人不好惹,一旦惹怒了我们,就把他举起来摔死。”平山这么想的,就直接说出来了。
   旺财、德胜、麻四忙加了几句:“不行啊,不能这么快把这批活干完,这样加快他们掠夺速度啊”。 夏雨把手放在平山肩上使劲捏了一把,平山没太大反应,看来这家伙真是神力。老董一直没说话,他的皱纹跟着他的表情在移动。
   “平山,‘笑面虎’还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八月十五让我展示什么才华,我没理得他。”
   “今天你去挡那镐把没挨罚,在红房子里还是第一次啊!”平山惊讶地看了一眼老董。
   “‘笑面虎’说的八月十五让你展示,八月十五日本人赏月娱乐,让劳工们和日本人摔跤,如果摔不好你会被打或者更重的处罚。
   平山有些惊讶,他不敢想象,原来“笑面虎”看好了他的一把力氣,原来是给日本人取乐的。
   “我不摔!”平山决绝地对大家说。
   “不摔你就得挨枪子儿。”老董接过话,这不是没有道理,是事实,以前就因为摔跤出过问题。
   平山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办。所有人都看着老董。“孩子,这样,我俩过两招,我就知道你该怎么办了”。平山有些差异,他只知道老董懂医术,还真不知道他会武术。
  98号劳工宿舍在最后一排,整个宿舍的12个人都走出了房间,老董拉开架势,等着平山进攻,平山因为老董年龄大,一直不敢动手。
   老董说:“孩子动手,否则我不知道你底细。”
   平山还没动,只是拉开架势。老董忽然上去一脚直奔平山下巴踢来,平山一闪过去了,老董伸手抓平山肩膀,当老董接触平山的肩膀用力的时候,他彻底明白了,他像一座不可撼动的铁塔,凭力气,肯定不是这孩子的对手,老董向后一转,一把搂住平山的脖子,迫使平山向后倾倒。平山则一个翻身,把老董一下扛了起来,如果扛起的刹那不是老董,平山直接会给他甩出去,至于能摔多远,就看他的力气用多少了。
   平山把老董放下,老董脸上的皱纹都高兴地裂开了:“孩子,不错、不错,你一定会赢,但是你还需要知道不能太快赢了日本人,你得让他们输得费劲。”平山在月亮下点点头,他不想去摔什么跤,但老董说的肯定不会错的,不去不行。
  老董对平山的一招一式感觉满意,他策划很久的逃跑计划在这一夜和整个宿舍人开始谋划开了。平山无疑是逃跑中的主力,没有今晚上的尝试,老董真的不敢轻举妄动和大家说逃跑的事。这里已经成为人间地狱,能逃出去还是逃出去,逃出去就能活命,逃不出去,就得死在这里,与其等着死,还不如奔生而逃。平山来到红房子的第一天就想出去,他每天都不断地寻找渠道,看看哪有可乘之机。98号宿舍离高大的院墙最近,上面的铁丝网只要旺财爬上去,用工具扭断,其他人搭人梯爬上去没问题,可是钳子去哪里找,这是平山一直在琢磨的事。
  在八月十四,平山得到了小文捎来的口信。苏青山在八月十五会到大连,会来红房子组织策划劳工逃跑。平山把这个消息告诉老董,老董即惊讶又兴奋,他悄悄告诉平山:“已听人说,八月十五会来个地下党的大官,策划组织整个劳工营逃跑,与我们的计划不谋而合。”平山点点头,他知道青山哥哥这些年留在家乡都干了什么,他朦朦胧胧知道了“党”,也知道自己送旅顺屠城的照片的事其实就是为了党做事,为整个大连和全中国控诉了日本人的罪行,他觉得这个他没见过的党都是为老百姓做事,都是在为赶走日本人保卫中国人而做事,他的心里甜丝丝的,他也高兴能在流离失所多年后即将与哥哥重逢,迷迷糊糊,他进入了梦境。
  八月十五的月亮格外明亮。“笑面虎”和工头门都坐在天德寺的大钟前,劳工们围坐成一圈,固定的拜月仪式后,日本人开始了最拿手的摔跤比赛。
  “笑面虎”一张假慈悲的脸在月光和火把的照应下有些阴深深发白,虽然是笑的表情,在劳工的眼里像一盆素汤,漂不起一滴油珠。每张劳工的脸上都铺满了因缺少营养而发黄的皮肤,有的已经未老先衰地佝偻着腰板,那些弯曲的弧度依然承受着最悲苦的重压。“笑面虎”四平八稳地坐着,嘴里悠闲地“呷”茶,眼睛却不停地搜寻着人群,然后朝点头哈腰的身边人说着什么。
   篝火堆前留出足够摔跤的空地,火星像劳工的心情,肆意地在黑暗的夜空向上窜去,偶尔发出炸裂的声响,给寂寞的夜空增加一点儿生机。一个膀大腰圆的日本人走到火堆前,头上扎着白布,白布中间画着红色实心圆,膀大腰圆的日本人一脸目空一切的样子,在他的眼神里,平山看到的就是只有他会赢,中国人只是作为游戏中的一个棋子,想怎样挪动就怎样挪动。    日本人先摆好了架势,吆五喝六地说了了些话,下面劳工只是看着,没人站起来,也没人有上去的冲动。工头走到前排坐着的劳工面前,像提一只小鸡似的提过来一个,这个劳工好像胆子很小,浑身有些发抖,根本就没有摔跤的意愿,他的脸上都是惊恐的表情,连连摆摆手,意思他根本就不会。
   日本人“哈哈”大笑了一下,拉开架势,使劲地摆了摆手,那个人没动一下,日本人又摆了一次手,示意他出招,这个劳工还是没动,日本人的耐心和欲望都没了,他一步一步地迈向这个劳工,平山明白,日本人一出手,这个劳工的命就保不住了,他无意识地挪了一下自己的左脚,老董在他的腿上拍了拍,示意别紧张。
   “这是76号宿舍的,他们宿舍的有个摔跤厉害的,肯定会有人管的。”老董的低语刚停,一个身体矫健的劳工走了上去,冲那个胆怯的劳工使了一下眼色,意思是“赶紧回去!”那个劳工转身就跑了下去,这个膀大腰圆的日本鬼子有些不高兴,但是后上来的人堵住了他的路,他只能停下。后上来的人,个子矫健,身体结实,从他的走路神态就看出是一个机智勇敢的人,但是与日本人的身材相比还是没有优势,他后退一步,拉开了架势。日本人看他拉开架势,脸上露出笑容,自己也拉开了架势。日本人挪动几步,终于发出攻势,他双手直奔那人的双肩,那人一闪,躲过了这双手,日本人回身又抓过来,两人扭在一起,日本人身子发笨,中国人的身子比较灵活,他们僵持着,但是明显看出中国人在那强撑着,只要日本人发力,中国人随时就会输。
   他们在扭打了一阵之后,日本人腿上直接下了个绊子,这个绊子是摔跤比赛中的禁忌,违规的反关节的反绊子,没练过的人一下子会头朝地,很危险。劳工反应及时,但还是一下摔倒,头没有直接抢地,肩重重地戳到地面,人很长一会儿不能动弹。日本人“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这笑声告诉所有人他赢了。76号宿舍的人又跑上去两个,他们把他扶起来,他脸上的汗珠一直往下滚,但是他一声都没喊。
  劳工被日本人一个个赶上去,一个个地败下来,大多数都是带着重伤下去的,他们很有可能终生残废再也干不了活,也有可能被扔进万人坑。
   胜利的日本人此时很想碰到个对手。“笑面虎”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他不敢违抗“笑面虎”的命令,不甘心地走了下去。
  摔跤还在继续,这次来了个身材和中国劳工差不多的日本人,47号宿舍的大可上去了,方方脸,身材略比日本人魁梧,占了日本人便宜,但是這个日本人用的是巧劲,几乎没几个回合把47号、53号、63号身体健硕的劳工都赢了,这次“笑面虎”没有做什么手势,他就满意地走了下去。
  “笑面虎”满意地喝着茶,接下来上场的是穿了一身白的武士打扮的日本人,他身上有一把剑。篝火不断地燃烧,又一次添加了木材,火光和烟往上窜,火星发出爆炸的碎裂声。他把剑摘下来,旁边一个日本人毕恭毕敬地接过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日本武士耀武扬威地对下面喊着,目中无人。日本武士转来转去,就是没有劳工上场。老董悄悄地把嘴凑到平山的耳朵旁,低语起来,“这个日本人外号就叫武士,他摔跤要是输了就拿剑杀人。”平山身子动了动,皱了一下眉头。
  很多新来的体力健壮的劳工还是想上来试试的。武士的笑声似乎证明这个人的豁达,然而,这个人豁达么?很多人心里暗暗鼓着劲,十指的骨节在黑色的夜幕里发出清脆的响声,连同那堆木炭向上窜出的星火,混合成最有力的一种声音,在黑压压静坐的劳工们的血管里像血液一样沸腾地流动起来。
  98号劳工宿舍身材魁梧的大健,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而他的爆发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在逃跑前,老董和平山是提前做了计划的,而大健突然间冲向摔跤场是不在计划内的,老董站起身想去拉他,已经来不及了。
   大健疾步走向火堆旁,那个可以与日本人面对面的地方,他或许知道他不能赢,即使是赢了,也活不了。他走上去,拉开了架势,他的眼角瞪裂了,流出鲜红的血。
   武士盛气凌人,面对这个强壮的中国男人,他眼里的流出的是必胜者的欲望。他伸出两只胳臂,像一只饥饿的老鹰伸出的利爪,扑向大健,他的手牢牢实实地扣住大健的肩膀,两人扭在一起。
   大健身体魁梧,两个人的力气势均力敌。大健的一招一式摆明了是要拼命。
   平山明白了,这个日本武士就是当初在码头打死大健媳妇的那个人,大健的后背有两道被鞭子抽打的疤痕,也是他留下的,大健突然间上场,一定是认出了这个日本鬼子,这分明是上去讨债拼命啊!
   平山那时候虽然小,但是这生死的大事他记忆犹新。平山在老董的耳朵旁嘀咕了几句,老董异常惊愕,他的脸开始发生急剧的变化,他已经交代好98号宿舍的每一个人,要按计划行动,今晚是要里应外合实施逃跑计划的,大健擅自行动,给计划带来麻烦。
   平山又俯下头把嘴巴贴在老董的耳朵上。这时后面的人拍拍老董的肩,老董转过身,那人的嘴巴贴在老董的耳朵上。逃跑行动开始,人从最后开始慢慢撤,一个一个撤,就当是临时去小便,不会引起注意。
   98号宿舍第一个走的是旺财,老董和平山都使劲地握了握旺财的手,彼此都不能说话,这一握,意味深长,算是告别。
   夜把一些愿望和祝福埋进了黑色,连同眼里的泪水一起吞并。旺财走到最后一排时,一个劳工把一把钳子塞在他的手里,旺财在远离火光时开始快速奔跑,直奔劳工营后面的铁丝网高墙。
  大健是拼命了,他上去的一刹那就是想为妻子报仇的,他没有和老董、平山打招呼,他是直接冲上去的,他知道今晚的逃跑计划,他是自己放弃了生的机会,大健似乎已经处于疯狂状态,没有个输赢,他绝不会下场,此刻已经有人逐渐地离开摔跤场。
   大健伸腿勾住武士的腿,牢牢地缠住,让他慢慢失去原有自身带来的主动力,逼他后退而使不上自己的力气。在步步紧逼的过程中,大健的动作明显占了优势,大健一个措手不及把武士撂倒,腿压在了武士的身上。
   大健伸出拳头,准备击打武士的头部,一个日本人跑了上来,攥住大健的手,硬把他从武士身上拖下来,武士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大健压在身下,那种恼羞成怒的愤懑让他迅速地走到他的那把剑面前,拔出剑一下刺到大健的胸膛,大健没想到这一剑来得这么快,他捂着出血的胸口,慢慢倒下。   平山一个健步窜了出去,他像飞似地奔了上去。接着黑子和大骨棒也冲了上去。
   平山上去,是这场摔跤比赛的焦点,这是“笑面虎”最想看的,而没想到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上去的。“笑面虎”挥了一下手,一个从没见过的雄壮的日本摔跤手走了上来,横在平山的眼前。
   平山不是想和新来的摔,他是要和刺了大健的武士摔。雄壮的摔跤手指了指“笑面虎”,武士会意地走了下去,大摇大摆地,像似什么也没发生,在这个皎洁的月光下。
  大健有意地躲了一下挡着他的雄壮的摔跤手,想跟着下去,但是左躲右闪还是被挡住了。他俯下身和黑子、大骨棒把大健抬起来,大健的嘴角流出血,大健的眼神是哀怨的,他叹了一声:“真有些遗憾,没给媳妇报仇……”平山握了他一下手:“我给你们报仇。”平山示意黑子和大骨棒把大健抬走。
  人群开始骚动,有些人开始跺脚表示反抗,声音是有节奏的,似乎是提前有人安排好,也有些人开始有秩序地离开,看似有些杂乱,其实很有秩序。跺脚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日本人开始朝天放枪。枪声把跺脚声压了下去。
   黑子和大骨棒把大健抬了下去,仅走几步路,血淋洒了一地,月光照不出血的色彩,只是把地的颜色又加深了。大健被抬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老董哭了,所有的人都哭了。老董把眼泪擦了一下,他把这剩下的10人分成两伙,一伙5人直奔后面高墙逃跑,另一伙5人回现场,迎接平山。所有人都要老董先走,老董说什么也不肯,他让黑子、大骨棒、旺财、德胜、麻四先走,其余的王明东、肖珂、刘长国、夏雨和他返回去,如果同一个劳工宿舍的人同时离开,目标太大,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
  六
  老董安排好,两伙人就开始各自行动了。老董返回摔跤场的时候平山已经和雄壮的日本人交手很久了。
   平山牢记老董的话,不能迅速赢了日本人,如果迅速赢了,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也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平山的力气之大,两个人交手对方就能感觉到输赢,他有些惧怕平山,觉得他的骨骼比自己的硬,他可以一招解决的问题,为什么会一直迟迟不动。
   他紧紧盯住平山,看哪一招能反败为胜,或在漏洞中残喘挣扎,可是平山一点儿也没给他钻空子的机会,他想用违规的动作去使用反关节,可惜只要一伸手,平山便把关节置正过来,根本让他没有机会把最恶毒的手法用上。
  旺财提前在墙上已经做过手脚,前面都是他平时挖过的坑,只要蛇形爬行,踩着脚窝很容易就爬上墙,有了钳子,剪断铁丝网的活对他来说就是动动手指罢了。
   他很快剪断了周围的铁丝网,让后面爬上来的人能迅速翻过墙。黑子、大骨棒、得胜、麻四很快爬上墙翻过了过去。
   旺财没走,他骑在高高的墙上,不动声色地接济每一个爬上来的劳工。
   一些劳工体力不行,爬不上这堵高墙,只能转回摔跤场,替换一些身体健壮的人来迅速逃跑。
   平山在摔跤场上始终和这个雄壮的日本人分不出输赢,后面撤退的人慢慢进行着,去的多回来的少,引起了一个日本人的注意,日本人悄悄绕道跟在了一个劳工后面。
   几个人影在98号劳工营宿舍的后面往墙上爬,墙上人影传动。
   借着月影,他端起枪瞄准了墙头拉拽的那个人影。枪声“啪”地一声响起,旺财一头从墙上栽了出去。
   枪声响起后,整个摔跤场乱做一团,平山一个健步上前,用长腿扫倒了这个日本壮汉,一只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扭住他的头,“咔嚓”脖子断了。
   平山转身就朝“笑面虎”跑过来,他要先解决的是“笑面虎”身旁带着剑、刚刚杀了他兄弟的武士。
   此时,正门响起了爆炸声,老董带着几个人指挥大家朝正门跑。平山三步两歩跑到武士跟前,还没等他拔出剑,左手已经抓住他的领子,右手快速拔出他的剑,一剑穿心,武士的眼里有些惊异,还没来得及张嘴,平山在他的嘴巴上擦了一下剑刃上的血:“这是替大健报仇!”
   枪声开始大起来,一排一排奔向正门的劳工开始倒下,混乱已经看不清谁是谁。平山满世界找“笑面虎”,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一颗子弹奔着平山射来,他根本就没看见。一个身影挡住了平山,老董中弹了,平山扶着他。
   “平山,快走,正门,你哥哥他们都在正门等着你们呢!”
   “老董,你哪受伤了?”
   “别管我,带着他们快跑!”平山不问了。
   老董伤得不轻,平山根本就看不清老董伤在哪里,他把老董背在背上,老董使劲地扭动了几下,就休克过去了。
   平山看不见98号宿舍的室友们,他只顾着背着老董往正门跑。
  他一边跑一边想,要是能撞见“笑面虎”该多好,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活着了,这些劳工让他剥削成什么样?!
   月亮下面除了接二连三被机枪扫射倒下的劳工,还有背上昏迷的老董,平山再也没发现“笑面虎”。老董的血把平山整个后背浸透了。
  正门是被青山他们用炸弹炸开的,为了避免伤亡,青山带着的人是在墙外接应从墙上跳下来的劳工,枪声响起,旺财从墙上栽下来,这意味着不会再有人从这里逃出来。青山让提前埋伏好的人听见枪声就开始炸正门。
   八月十五日本人都在摔跤场做仪式赏月,这里就两个守卫,还没等他们明白什么意思的时候,门已经被炸开了,里面的劳工拥了出来。
  平山跑出正门的时候,身上背着老董,被两个陌生人接了下来,带着平山跑到近处的一户人家,那里有简陋的医疗设备,一些逃出来受伤的劳工在这里进行简单地包扎缝合,立即被送走,这里在天亮之前,一个人都不会留下。
   老董被放下平躺的时候,一个女医生迅速剪开老董被血浸透的衣服,老董昏迷的嘴里微弱地喊着:“平山,平山,快跑……”
   平山把手伸了過来,握住老董的手。
   女医生抬起头,那双眼睛特别熟悉,但是平山真的想不起来,女医生带着口罩,眼里充进许多泪水。
   女医生让平山松开老董的手,她开始麻利地消毒,拉上帘子进行手术。
   老董受伤的部位离心脏很近,但是幸运地是手术很及时,老董脱离了生命危险。
  劳工们整日忙碌装满粮食的船,此刻接二连三地爆炸,青山和大连地下党的同志们有序地接着逃出来的劳工,也有序地毁掉已经装备好等待运回日本的物资,码头接连爆炸的火光照亮了整座红房子,八月十五这个特殊的节日成了红房子的特殊纪念,也是相生由太郎建造红房子以来,遭到地下党营救劳工和摧毁物资最惨烈的一次破坏活动,从此相生由太郎一病不起,直到他死在自己建造的大连寺儿沟红房子劳工营。
  天蒙蒙亮的时候,老董被平山背回了东关街。在东关街的家里,他看见了那个女医生,脸上摘下口罩,他一下认出来那是二姐苏梅樱,还有站在一旁冲他笑的三哥苏青山。母亲一只手搂着青山和梅樱,一只手伸出来在平山的脸上摸着,父亲站着抹着泪,两个妹妹香香都扯着青山和梅英的衣角。只有苏岳山在家里最需要劳动力的时候离开了这个家,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益记笔店的陆老板和小文来了,陆老板是大连地下党接应青山的,主要负责他们的安全。他们看到这温馨的情景有些不忍打扰,但是还是催促化了装的苏青山和梅樱上车,要赶早班船去码头,地下党策划的红房子劳工营暴动成功,他们要立即回到山东微山湖继续战斗。
  98号宿舍的12人,只有老董、平山、黑子、大骨棒、得胜、麻四、旺财7人逃了出来,旺财在墙头上被打了一枪,那一枪打中了他的右臂,后来右臂终生不能弯曲,留下残疾。大健死在武士剑下,肖珂、刘长国、夏雨、王明东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机枪扫射而死。
  建国后,从红房子活着逃出来的所有劳工都成为大连第一代码头工人,他们用双肩扛出一座大连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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