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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一玄先生(1912—2011)是中国小说史料学大师,他数十年如一日,锐意穷搜,辛勤笔耕,在一个相当贫瘠的基地上筑起一座中国小说史料的“长城”。
壹
朱一玄先生是带着辛亥革命的余温呱呱落地的。在近一百年的生命历程中,他横跨了五个时代,从中华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改革开放,朱先生在人生旅途中行走着,成长着,也成熟着,在他身后留下的一道道踪迹,有深有浅,汇聚起来,竟是一部大书。
我们当学生时,先后听过朱先生的两门课,一门是中国文学史明清段的长篇小说,另一门是专题课“《水浒传》研究”。文学史部分,明代的“四大奇书”朱先生讲得最为详尽,在学生关注的《金瓶梅》评价上,朱先生以惯有的严谨态度对这部小说做了肯定的评价,给我们的印象最深。
1979年初,在朱维之先生执掌系务工作时,南开大学中文系古典小说戏曲研究室正式挂牌。毫不夸张地说,研究室的成立不啻赋予了朱一玄先生的第二次学术生命。他在《〈水浒传〉资料汇编》以后的一系列著作,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陆续完成的。
贰
朱先生所编撰之中国小说史料方面的著作总共有三十部,已逾一千万字。这些著作由中国小说名著到一般作品,由专书到专题,到综合,再到外围,几乎构造出一套中国小说研究之百科全书的体系。
朱先生主治中国古代小说,并与之结下不解之缘,是自1946年应聘南开大学中文系的第二年开设选修课“小说戏曲选”开始的。20世纪50年代初期,朱先生由教中国古典文学转而专教明清小说,并开设了《水浒传》专题讲授课。为提高学生的科研能力,他从政书、类书、史书、方志、笔记、杂著、书目及别集等各类古籍文献中,爬罗剔抉,分门别类,编成《水浒传参考资料》。1964年,他在此基础上与刘毓忱合作,编成《水浒传资料汇编》,交百花文艺出版社,直到1981年才修订定型出版。从动手编写到修订定型,这本书在体例上经过了漫长的摸索过程。从开始的单篇资料的汇编,到后来的以主题分编,是逐步完善的。各条资料的标题,开始时或用书名,或用篇名,没有统一的体例,后来改为对史籍和笔记采用书名,对诗文则标出题目并在其末尾注明在书中的位置。分编后,各编的标题一开始文字较多,经过仔细斟酌,特别是分析了中华书局《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的分类法(其除卷一为作者材料外,其余均为按资料的文体分卷)之后,朱先生认为与其按文体分类,不如按用途与内容分类,读者使用起来更方便。他修订《水浒传资料汇编》时,在北京图书馆善本阅览室结识了正在修订已由中华书局内部出版的《水浒资料汇编》的马蹄疾,同气相求,相互切磋,共同商定,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简化分编标题文字,分为“本事编”“作者编”“版本编”“评论编”“注释编”“影响编”。鉴于有关《水浒传》的研究资料非常丰富,书中对于少数价值不大或重复过多的资料未予收录,但为了给使用者提供寻找这些资料的线索,在有关资料下设“编者注”,尽量写出这些资料的篇名和出处。朱先生在长期的摸索与实践中,深知编辑小说史料,最关键的工作在于建立完善的体例。《水浒传资料汇编》的编订,已基本确定了他日后不断完善的小说史料编纂体例。
朱先生所编小说史料著作,分为专书资料、专题资料、综合型资料等多种类型,是一个不断延伸、不断补充的结构体系。其起步于专书资料,而以专题资料辅之,继而以综合型资料拓展范围。
中国小说之近邻为戏曲,二者内容与创作方法之相辅相成,是中国文学的一大特点,朱编因而有可称为小说戏曲书目之合璧的《古典小说戏曲书目》。这是第一部介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有关古典小说、戏曲作品与研究论著出版情况的专用工具书,全书收录书目四千余种,便于研究者找到中国古典小说、戏曲之最新版本与最新研究信息。中国小说尤其是明清小说是元明清文学的主流,中国小说研究不能脱离其时代之文化背景,朱编因而有《元明文学史参考资料》。朱先生深知中国小说史料之搜集与中国小说之研究都离不开中国文史工具书之运用,而他在教学中发现,许多青年学生甚至青年学者都不善使用文史工具书,因而有《文史工具书手册》之编写。刘叶秋先生序云:
《文史工具书手册》按字典、辞典,书目、索引,政书、类书,年表、图谱等四大类,辑录有关资料,于古今著作,皆经网罗;即近年刊行诸工具书,亦均辑入,采择甚丰。研究文史,于此查检适用的书目,有如按图索骥,极为方便……在当前的各种工具书中,确实可以自张一军。
朱先生为中国小说乃至中国文史研究者铺路架桥,用心之细,用力之巨,可谓世所罕见。此为朱编结构之第三层次。
在中国小说史料体系之外,朱先生还有《今世说注》《明成化说唱词话丛刊校点本》等四部校注作品。其余,朱先生为自己及友人、后学的中国小说研究著述所作之序跋,计有60余篇。
叁
如果说朱编中国小说史料著作的结构体系中第二、三层次属广义的中国小说史料,那么其第一层次则属狭义的中国小说史料。
狭义的朱编中国小说史料有:专书资料、专题资料与综合型资料。其中,专题资料既是资料又是研究成果,包括小说故事编年与人物表,都是精心编制的成果。其中《红楼梦人物谱》用力最勤,影响最大。
《红楼梦人物谱》初名《红楼梦人物表》,开笔于1980年上半年。从《红楼梦人物表》到《红楼梦人物谱(修订版)》,先生前后花费了十几年工夫。此时先生已是86岁高龄。《红楼梦人物譜》虽仅是其浩瀚的小说史料工程中的冰山一角,但仅凭此一角,便足见先生为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付出了何等的辛劳,可谓“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红楼梦》版本繁多,先生取庚辰本与程乙本两个普及本,分列两表。《红楼梦人物谱(修订版)》一书“说明”中指出: 本人物谱分列两表:一是庚辰本的人物表,二是程乙本的人物表。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后的改定本,也是仅次于曹雪芹手稿的一个完整抄本。程乙本是程伟元、高鹗在他们续补的百二十回本印行以后又加了一次改动的本子,也代表续补者的最后意见。制表时,前一种本子用197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本,并以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简称“研究所校注本”)作参考;后一种本子用197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印本。
乾隆辛亥年(1791),即曹雪芹逝世约三十年后,程伟元第一次活字印刷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让其从抄本走向印本。但“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于是次年(1792)程伟元“详加校阅,改订无讹”,再次活字印刷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史称程乙本,亦即朱先生所说“代表续补者的最后意见”。首印者则被追认为程甲本。
程乙本于20世纪20年代在胡适的指导下由上海亚东图书馆以新式标点出版,与新文化运动相呼应,堪称白话文教本之一,成为大众喜闻乐见的普及本。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庚辰本才代替了程乙本,成为当下通行本。
庚辰本虽只有七十八回且发现甚晚,但以冯其庸为代表的红学家们考定出“庚辰”为乾隆二十五年,即1760年,亦即曹雪芹逝世(约1763)之前不久,从而认定庚辰本为最接近作者原稿的抄本。作为红学史上的特例,文化部《红楼梦》校订小组是在1975年成立的。校订小组即以庚辰本作为新校注的底本。他们每校注一章即印成大字本,发送至全国各高校征求意见,动静不小。朱先生所作《红楼梦人物表》在这一校注本问世之前,其时他已洞察到红学新动态,甚至认同冯其庸等的观点,所以以庚辰本作为人物表之首选。又因《红楼梦人物谱》出版在这一校注本问世之后,所以定稿时,庚辰本“以《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作参考”。
《红楼梦》中究竟写了多少人物,各家说法不一,朱先生在说明中列举了11种之多,他综观各家统计得出:人数最少是398人,最多是975人。由于各家所用的标准不同,根据的版本又不一样,于是得出了互不相同的结果。作品中的古人,不属于小说人物,人物谱不予列入。而对于《红楼梦人物谱(修订版)》的人物统计,朱先生亦做了说明:
本人物谱,按庚辰和程乙两种版本分别统计,结果是:庚辰本列男304人,女296人,共計600人;程乙本列男368人,女304人,共计672人。这里最费斟酌的,是一些没有姓名的人。对这些没有姓名的人,不能一律不收,又不可能全收。为什么不能一律不收?因为其中有重要人物,如应天府门子,“护官符”就是由他口中提出来的,怎么能不收呢?又为什么不可能全收呢?因为有些人物,如贾敏死后,贾母派去接林黛玉的几个老妇,作者只是让他们随时做某些事情,事情过了,就不再提他们了,他们既然没有姓名,也就不知道前后出现的是否是同一些人。这样,在人物谱中,想把这些人物理出个头绪来,也就不可能了。因而,本人物谱,对于书中没有姓名的人,只能斟酌情况,将一部分对情节发展有关的人收入。
据此精确的统计,该书以同一格式制订庚辰本、程乙本两个人物表,标出每个人物在作品中首次出场的回数,标明人物间血缘、隶属或其他关系。
更重要的是,红楼人物之间关系复杂微妙,某些节点甚至曹雪芹也未完善地表达,致使留下许多疑难问题。朱先生则以注释形式力图予以解决。应该说,人物谱中最有学术含量的是人物表后的注。庚辰本人物表出注57条,对77个人物做了有力的考证;程乙本人物表出注68条,对88个人物在两个版本中的不同及程乙本在人物更动上的功过做了考证与评论,极见功力。可以说,正因为有了这些学术性的注释,人物表才升格为人物谱。
可以说,《红楼梦人物谱》一册在手,《红楼梦》中的所有人物及相互关系便可洞然于心。它是一部对阅读、欣赏《红楼梦》大有裨益、不可或缺的工具书,也是红学研究之案头必备参考书。
(作者简介:宁宗一,1954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后留校任教,1997年自东方艺术系退休;石钟扬,南京财经大学新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