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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端,一名优秀的老师,一个有国际影响力的科学家,他在南京大学服务了70年,在中国的固体物理领域探索了70年,他曾用10个字概括自己的一生——“读书、教书、写书和科研育人。” 2020年12月15日,这位物理学泰斗在南京去世,享年98岁。
冯端生前是南京大学最年长的院士。他一生潜心科研,献身教学,著作等身,在国内外物理学界享有极高的声望。你知道吗?天上有一颗小行星——“冯端星”,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诗礼传家 一门四杰
1923 年,冯端出生于江苏苏州一家书香门第,适逢端午佳节,故名冯端。冯端父亲冯祖培是“末代秀才”,擅诗词,工书法,但他不想将爱好强加于子女,鼓励他们自由读书,按照各自的意愿发挥潜能,在他的言传身教之下,冯端与兄长、姐姐健康快乐地成长。冯端的母亲虽然目不识丁,但却有惊人的记忆力,常背诵唐诗宋词给孩子听。宽松的家庭环境,在冯端心中播下文化的种子。
冯端读苏州中学时,就读中央大学的大哥冯焕常买科普读物送给他,使他对科学产生了兴趣。受其启发,冯端还自制望远镜观察星体和星象,探索星座的名称和位置。随着阅读范围的拓展,他不再局限于自然科学,对文史哲等领域的书籍也如饥似渴。
“要允许他人有行动或判断的自由,耐心地、不带偏见地容忍不同于自己或已被普遍接受的行为和观点。”房龙所著《宽容》一书,带给冯端深刻的启迪。
宽容之精神,也成为冯端一生的信仰。他成长为兼具科学与人文双重素质的物理学大师,无不是延续这一精神。
沉淀,是个人记忆,也刻着时代的印痕。
抗战爆发,为保存中国高等教育资源,延续民族文化血脉,面临战火威胁的大学纷纷迁往中国西南地区继续办学,培养中华民族的高等人才。这是中国近现代大学教育史上荡气回肠的一页!
冯家四兄妹都是这个时期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也是大学精神的实践者。大哥冯焕随中央大学西迁重庆,姐姐冯慧随浙江大学西迁贵州,二哥冯康于1939年考入中央大学,单身由闽入川。冯端则于三年后侍母西行,万里跋涉,历经闽、赣、粤、湘、桂、黔、川七省,投奔重庆大哥处。这段“举家西迁”的经历,在冯端心中留下弥足珍贵的印记。
谁也不曾料想,颠沛流离的冯家四兄妹,竟创造出被科学界传为佳话的“冯氏传奇”。
冯端的长兄冯焕毕业于中央大学电机系,后留学美国,曾任通用电气公司研发中心高级工程师;长姐冯慧是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研究员,与中科院院士、大气物理学家叶笃正结为夫妻;二哥冯康是中科院院士、著名数学家;冯端年纪最小,是中科院院士、著名物理学家。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冯康、冯端作为 1980 年中国科学院增选的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代表了当时中国科技界的最高水平。
1942年,冯端考入中央大学,因自幼喜爱自然科学,但对化学不感兴趣,数学又太抽象,便最终选择物理学。吴有训、赵忠尧、施士元等学术大师皆汇聚于此,在恩师的谆谆教诲下,冯端系统学习物理知识,至此终身与物理学结缘。
大学期间,冯端还选修法语和德語,新中国成立后又学了俄语,加上之前掌握的英语,数门外语为他日后的科研与教学奠定了扎实基础。
在中央大学学物理,学业艰难,学成不易。入学时班上物理系的同学有十多个,最后坚持读完四年大学毕业的仅沙频之、赵文桐与冯端三人。
回忆起中大读书的日子,冯端眼神中多了几分神采。“我一介书生,这辈子所做的无非读书、教书、写书。”在他看来,生命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以有涯逐无涯、以有限孕无限。
徜徉知识的海洋,学生时代的冯端有企鹅的秉性,抗拒严寒,沉下去,潜入水中,聚精会神地积蓄力量。
格物穷理 寻微探幽
1946年,冯端毕业于中央大学物理系,因成绩优异,系主任、核物理学家赵忠尧对他说:“你留下来吧。”
这一留,便是七十载。
从最初的助教到院士,再到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从教遍物理学各个分支,到开创我国晶体缺陷物理学先河,再到成为我国金属物理学和凝聚态物理学的奠基人之一,这位科学大师清晰的奋斗轨迹,让人敬仰。
20世纪60年代末,冯端以金属材料缺陷为主要研究对象,以国外涉足不多的钼、钨、铌等难熔金属为突破口,借鉴国际上刚问世的电子轰击熔炼技术,设计并研制出我国第一台电子束浮区区熔仪,制出钼、钨单晶体,为我国国防工业作出重要贡献。
标新立异、独辟蹊径,是冯端科研的基调。
没有电子显微镜等先进设备,冯端就因陋就简,创造性地发展浸蚀法和位错观察技术,在1966年召开的北京国际物理学会讨论会上获得一致好评,而他也是南京大学首位参加国际会议的青年科学家。
“文革”后,冯端认为科学研究不能故步自封,应开拓新的领域。于是,他将视野转向晶体缺陷研究领域,同时提出将南京大学金属物理教研组改建为晶体物理教研组,开展晶体生长、晶体结构与缺陷、晶体物理性能三方面研究。
“理论脱离实践”“没有发展前景”……质疑、反对和不满席卷而来。冯端的学生李齐说,从未见过先生落泪,而那段时间,先生顶着巨大压力,偷偷掉了好几次眼泪。
然而,进一步,天地宽。
帷幕拉开,作为领唱者的冯端最终在逆境中坚持下来,他带领团队开展深入研究,阐明晶体缺陷在结构相变中的作用,开创了我国晶体缺陷物理学科新领域,跻身国际前沿。
“在科学的道路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在攀登科学顶峰的道路上,冯端的步履愈发坚实。
20世纪80年代,冯端将目光聚集到凝聚态物理学与材料科学的汇合处,他通过实验论证了诺贝尔奖得主布洛姆伯根有关非线性光学晶体准位相匹配的设想,实现倍频增强效应,并进一步提出独创性设想,从研究自然界的微结构过渡到人工微结构。
20世纪90年代,冯端和严东生院士作为首席科学家主持“八五”国家攀登计划项目“纳米材料科学”,开创纳米科学技术领域国家级科研项目之先河。
…………
独创性的研究成果,使冯端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奖、国家科技进步奖、陈嘉庚数理科学奖等重大奖项。
谈到科研方向的选择,冯端身体坐得更正了,他轻轻按了按助听器:“只有站在高处,向下搜索,才能认准目标。”他说,科学工作者要在科研中培养鉴别能力,把握世界科技发展的脉搏,不断地调整,努力使自己站在学科前沿地带。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冯端始终相信“文以载道”,认为知识分子不仅要立德立功,还应立言,要将真知灼见形诸文字,传之于世。
冯端撰写的中国第一部《金属物理》专著,被誉为国内金属物理的“圣经”;他主持编撰的《材料科学导论》实现了从金属物理到材料科学的跨越;他主编的《固体物理学大辞典》确立了中国固体物理学词汇体系……
年事渐高,冯端仍笔耕不辍。他还有个心愿:将毕生科研与教学经验留给后辈。
在冯端91岁之际,耗时20年,长达170万字两卷本《凝聚态物理学》问世了!
巨著实现了从固体物理学到凝聚态物理学的跨越。于渌院士评价道:“凝聚态物理是一座迷宫,年轻学者最需要的是指引方向的路标,这本书勾画了一幅准确、详尽的地图。”
“你对不可言说的进行探究,使你迷惘的生命趋于成熟。”冯端最爱的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诗句,是对他科学研究的生动注解。先生对未知领域的探索,不仅仅是有影响力的学术研究,更是为我国科学立言的不朽事业。
教学相长 德厚流光
2013年,冯端90大寿之际,我国物理学界20多位院士、近百位青年精英齐聚南京,为这位凝聚态物理学宗师祝寿,堪称学界盛事。
教书育人这件事,冯端做到了极致。
“作为教师,必须终身学习。”冯端始终服膺胡适的“为学当如金字塔,要能博大要能高”,同时坚持陈寅恪所倡导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为人师者,教法为要。从教近70年,冯端采用“分类教学”法,观察学生不同兴趣,以启发为主,适当引导,注重培养学生独立思考和自学的能力。冯端也不赞同分科太细,而是要求學生进行交叉学科的学习,使科学素养和人文素养相互交融。
在学生眼中,这位高山仰止的物理学泰斗,是一位谦虚开明的老师。
学生李齐跟随冯端50多年,恩师诚朴治学的态度影响了他一生。李齐回忆,每回写论文或研究碰到难找的资料,他总是向冯先生请教。“恩师记忆力惊人,每次都准确告诉我图书馆某一层的某本杂志有参考价值,有时甚至精确到第几页。”李齐说,先生精湛的学识和深厚的功力,让他由衷敬佩。
更让李齐记忆深刻的是1982年,冯端的一项科学成果获得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奖项公布后,李齐发现自己的名字竟在获奖名单中。“当时我只是在读研究生,”再提往事,李齐感触颇深,“真没想到,先生居然把这个大奖与我分享。”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冯端常说,“当老师的责任是培养好年轻人,鼓励他们超过自己,如果老师带出来的研究生比自己差,社会的发展和科学的兴旺是不可能实现的。”
中科院院士、南京大学物理系教授闵乃本也是冯端的弟子。1982年,闵乃本撰写的《晶体生长的物理基础》获得国际学术界的一致好评。光环背后,凝聚着冯端的点滴心血,从最初的书名确定、框架结构、章节顺序,到成稿后字斟句酌地润色凝练,冯端完全把它当成自己的书对待。后来,物理学前辈钱临照院士撰写书评时提到:“此书成稿后,得到冯端教授仔细审阅,详加核定,更增添正确性和色彩。”但冯端本人绝口未提过自己的功劳。
还有郑有炓、都有为、王广厚、邢定钰……冯端门下走出了很多中国物理界领军人物,其中不乏这些声名卓著的院士。
在南京大学原校长蒋树声心中,冯端既是学术导师,更是人生良师。担任校长时,蒋树声在冯端所著《零篇集存》一书中作序:“高瞻远瞩的科学视野、道器并重的治学方法、真诚热情的处世方略、文理通融的深厚涵养,是我们这辈人学之不尽的精神财富。如今我亦忝为人师,执掌一校,当我面对自己的学生,面对自己的工作,面对许多人和事的时候,我总是想到说说先生……”
当被问及一生培养了多少学生,冯端淡淡一笑,微微摇了摇头,嗫嚅道:“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1984年,国家重点实验室——南京大学固体微结构物理实验室正式建立。
作为实验室领军人物,冯端有多次出国进修的机会。但实验室尚在初创阶段,经费紧缺、工作繁重。他便分期分批将出国名额推荐给系里的年轻老师,并为他们指明国际上最前沿的科研方向,自己则一心扑到实验室的建设与发展上。
注重人员专业知识结构“互补效应”、突出实验室的“开放性”、创新“大师加团队”的合作机制……以冯端为核心,一批优秀的学科梯队呈辐射状向外拓展,科研成果层出不穷。早在1997年,实验室就被国际顶级期刊《自然》杂志列为“已接近世界级水平”的研究单位。时至今日,在历届国家重点实验室评估中,固体微结构物理实验室始终名列前茅。
此情此景,一如月亮周围所呈现出的美丽光环,故有人将其称之为冯端的“月华效应”。
钻石伉俪 诗缘铸情
2011年,经国际小行星中心和国际小行星命名委员会批准,中科院紫金山天文台将国际编号为187709的小行星正式命名为“冯端星”。
而冯端心中最亮的星,则是妻子陈廉方。
身着深色长袍,戴着一副眼镜,温文尔雅。初见时先生的模样,陈廉方记忆犹新。那是1952年,南京大学和金陵大学青年教师联谊会,在南京三女中任教的陈廉方恰好去南大看望好友王亚宁,便被拉着参加了联谊会。
“新中国成立后,男士穿长袍的已经不多了,所以冯先生给我的印象很深刻。”结婚60年,陈廉方始终尊称丈夫“冯先生”,话语中满是倾慕之情。
但那次两人没说一句话,连名字也没留下。
那只是相遇,还没有真正相识。
两年后,经王亚宁正式介绍,两人才真正开始交往。“冯先生一生钟爱诗词,相识之初就送我两本诗集,《青铜骑士》和《夜歌和白天的歌》。”陈廉方说,诗书情缘,让她和冯先生的婚姻始终充满浪漫气息。
多年来,只要不在妻子身边,冯端常常会半夜披衣而起,给妻子作诗写信。
最长的一封是1989年冯端从苏联寄回的,足足七页纸,还有的情诗有两三份手稿,用回形针扣着。陈廉方解释道:“如果觉得写得不好,冯先生会一遍遍重写,挑最好的一首寄出。”
聊起爱情,本以为冯端也有说不尽的话,可他吐出来的是只言片语:“她对我的照顾是无人能替代的!”
妻子陈廉方懂他。“冯先生貌不惊人、不善辞令,但外拙内慧,不露锋芒。”陈廉方说,先生像一块璞,外表是粗糙的沙砾杂质,经雕琢剥离,呈现出的则是光芒四射、晶莹剔透的晶体。
20世纪50年代末,陈廉方主动从教师岗位退下来,挑起照顾全家七口人的重担,还当起冯端的“秘书”。冯端写书时,陈廉方便为他誊稿画图。先生论著严谨,往往一改再改,数易其稿,当时没有电脑,陈廉方也就一遍一遍地手抄笔绘。至于代写通知、回执及信件往复更是不在话下。
“你背诵,我笔录。”一本薄薄的笔记本上的六个字引起了记者的好奇。原来,平日里两位老人为锻炼思维和记忆力,一人背诗,一人用笔写下来,崔颢的《黄鹤楼》、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
不起眼的默契里,是守望相助的关爱。
冯端将这份真情都埋藏在动人的诗句里。
回想起1954年严冬同游玄武湖,冯端写下:“休云后湖三尺雪,深情能融百丈冰。”
1990年结婚三十五周年纪念日之际,冯端从北京寄来相思:“人海茫茫觅知音,欲寻佳丽结同心。甚喜卿卿具慧眼,能识璞玉藏纯晶。”
2005年春游天目湖,冯端即兴作《庆金婚》一首:“长忆人间四月天,樱花垂柳记良缘。五十年后牵手游,皓首深情似当年。”
2015 年,是冯端与陈廉方六十周年" 钻石婚 ",夫妇合作一首《钻石颂》," 六十春秋恩爱笃,双双执手难关渡。而今白发同偕老,朝朝暮暮永相濡。"
…………
4月1日是夫妻俩的结婚纪念日,只要在南京,他们都会一同去观赏樱花。如果冯端出差,则会提前写好书信寄出,算准了妻子会在纪念日当天收到。
六十余年风雨路,唯有深情共白头!
從此,天堂多了一位会写诗的物理学家。
今夜,仰望苍穹,满天星斗,天边的“冯端星”熠熠生辉。冯端的成就,将如天上的那颗“冯端星”般永远闪耀。(来源:光明日报,有增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