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孔另境与鲁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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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纪念我的父亲孔另境去世四十周年的日子里,回望他的一生,常常想起他在家里对我们说过的一句话:“鲁迅先生是我一生最感佩的人!”这并不在于鲁迅是中国现代史上的伟大人物,而是从他切实的体会出发的感言,浸润在他心底和肺腑之间。事情可从鲁迅先生营救父亲孔另境出狱说起。
  鲁迅先生营救孔另境出狱
  鲁迅先生救助过的青年人不少,营救我父亲孔另境于1932年脱离北方的牢狱之灾,是成功的实例。对此,鲁迅本人看得很平常,出手相助的“北国二友”也少有提及,这更加重了父亲对他们的敬意。关于营救的内情,父亲曾有短文记述。直至1976年间新发现了几封鲁迅致许寿裳的当年信函,才将此事曲折内情抖落出来,原来父亲生前也不详尽当年鲁迅先生为营救他出狱所谋划的一切。
  此事还得从父亲如何在天津被捕入狱说起。
  1922年的孔另境因参加学潮,被嘉兴二中开除回到家乡乌镇。他的姐夫沈雁冰在商务印书馆工作,同时在新筹建的上海大学任教。他帮助内弟说服了岳祖父让他同来上海。经过考试孔另境入上大中文系就读,也常旁听哲学系的课。在这个大熔炉里,孔另境1925年初加入了共产党,经过五卅运动,革命觉悟更为提高。1926年春,当沈雁冰在广州做实际革命工作时,孔另境也到了广州任职,后又参加北伐。1927年国共分裂,宁汉合流,他被“欢送”出境。孔另境受指派到杭州参加暴动,盲动路线致使组织被破坏,他回上海时,组织要求每人寻找公开之职业以掩护。1929年春父亲应潘训(潘漠华)介绍到天津南开中学教书,后转到河北女子师范学校,任出版部主任兼《好报》编辑。这时虽无组织关系,他的公开地址作为党与国外联络通讯处,许多苏联寄来的宣传品都寄到学校,邮件屡被没收。1932年初夏,父亲因共产党嫌疑被天津警备司令部捕去。
  父亲被捕后,他的同事李霁野奔走请托担任天津市党务领导工作的同乡熟人,此人父亲平日也认识,李先生说:“这时的办法不外:一,用钱赎买;二,托人讲人情。第一件我无法办到,所以就去托人。”原想请这位同乡朋友说句话,证明孔并无政党关系后可以开释,因为搜查出来的罪证,是父亲也没有看到过的两册书籍。不料此人为父亲作了相反的证明,于是父亲被押送到总司令部北平行营军法处。行营主任是张学良。李霁野气愤之下从此不和此人往来,并托了在北平的知友台静农就近照顾。台静农也为父亲奔走,托人,并时作经济上的接济。父亲见出狱无望且案情在升级,乃信告在上海的姐姐孔德沚。
  父亲14岁丧母,长他7岁的已婚姐姐对弟弟向来很关心,出了这么件性命交关的大事,她向鲁迅先生求助。父亲在文章中说:“鲁迅先生从前在北京教育部做过事,不免还有些熟人,于是他老先生破例替我写封信给曾做过教育总长的汤尔和,说明我被捕的原因是并不确实的,请他设法在少帅面前说说明白。”其实,营救的内情还要复杂得多。
  首先,鲁迅先生了解情况后,在1932年8月17日给在南京就职的老友许寿裳写信。为什么给许写信,由他转信北京方面?鲁迅解释说:“在京名公,弟虽多旧识,但久不通书问,殊无可托也。”其次,称孔另境为自己的“旧学生”,以示亲近,又说“此人无党无系,又不激烈,而遂久缧绁,殊莫名其妙,但因青年,或语言文字有失检处,因而得祸,亦未可知。”第三,向许寿裳询问汤尔和住址,并说:“兄如知道,可否寄书托其予以救援,俾早得出押,实为大幸”。鲁迅把此事托请汤尔和办,是经过周密考虑的。因汤在北京和张学良说得上话。而鲁迅、许寿裳和汤尔和是同期留学日本,回国后又同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同事过。后来,虽然汤官运亨通,这点情面估计是会给的。所以,鲁迅对许说“函中并列弟名亦可”。
  两个多月后,鲁迅见营救的事仍旧未能办成,怕出意外,又信许寿裳催办此事。因为李霁野以自己的名义去见汤尔和,五次不得见,也不知汤是否收到过许寿裳和鲁迅联名写的请托之信。孔德沚在上海也非常着急。鲁迅先生信中说:“孔家甚希望兄给霁野一绍介信,或能见面,未知可否?”李霁野和台静农都是鲁迅早年为首的未名社社员,也是鲁迅在北平居住时的小朋友。许寿裳先生是个热心人,受鲁迅之托,不仅给李霁野绍介汤尔和,还绍介蔡元培先生。李得信后马上寄信给汤尔和,又持了许先生的介绍信见到蔡元培。
  李霁野在许寿裳先生遇难后作《许季茀先生纪念》一文中回忆说:“这几年中因嫌被捕入狱的人颇多,一九三二年我的一位朋友也被牵连了。大家都是谈虎色变,季茀先生却是热心帮忙的。他提到蔡孑民先生,说他虽然常受警告和威胁,却依然肯说话,于是便写了绍介信,交给我去找蔡先生。”又说,他见到蔡先生仅这一次,蔡先生立刻就写信绍介他去找可以为力的人,虽然没有发生什么效力,“对于两位先生在险恶的环境中勇于救人的义气,我心里永远钦佩感谢。”
  不久,这请托产生了效力,李霁野接到父亲从狱中来信,说可用两人就能保释。李霁野和台静农联名作保,父亲被关押一百天而获释。台静农亲自到军法处接他出狱。
  父亲在狱中并不清楚外面营救的过程,以为“为我奔走效力的就是李台两君”,当他出狱后,“他们突然告诉我,鲁迅先生曾帮了我很大的忙的,我愕然,也使我更加心感”。
  记得1982年春夏,我随母亲专程到天津拜访李霁野先生夫妇。李伯伯回忆起这个营救的故事,谈话间时而哈哈大笑。他的音容笑貌深刻地留在我的脑海中,至今很怀念他。最后他说,“他关在里面,我们出面救他;我们有难,他救我们。那时就是这样简单。”也说,“我们的友谊就是这样产生的”。
  这年冬天,父亲回到上海姐姐的家,他说,“第一桩心事我一定要去结织这个富有义侠心肠的老头儿”。 “一个西北风刺人的早晨,心里牢记着打听来的先生寓所的路径,走到一个建筑物门前,这建筑已很陈旧,也无门警,也无电梯;我也顾不得人家警告的什么什么,一直就冲上三楼,怀着仿佛要爆裂出来的满腔热情,拚命揿那电铃,一忽儿里面一阵响声,出来开门的正是鲁迅先生自己……”
  这是父亲在《我的记忆》中回忆那时上门道谢时的情景。我考查了一下,这个地点在北四川路194号三楼四室,那时名拉摩斯公寓,即现在的北川公寓。   鲁迅惊讶地说:“想不到你竟出来了!”还幽默地说:“没事,当然要放的,他们的口粮也紧得很呀!”无论如何不承认有营救他的力量在内。隔了两个月光景,父亲又到鲁迅寓所去,他们正在搬家,鲁迅介绍认识了他的夫人许广平和孩子。父亲说,这次我们谈到了五个青年作家的被捕事件,鲁迅开玩笑似的说:
  “你总算幸运的,要在南方,怕早就完了。”
  “那也不至于吧,我的情形不同。”
  “不相干,他们还管你情形同不同!比如说,你倘藏着我的一封信,这就够了,因为据说我是拿卢布过活的,你既和我通信,你自然也是了。”
  “能这样简单么?”
  “自然简单,中国人的推理原是很妙的。”
  这段对话记于1936年10月。鲁迅先生去世一个月后,父亲为铭记他的恩德,记下这段回忆,它真实,感人,也很珍贵。父亲的这次牢狱之灾惊动了那么多人,也使父亲结识了那么多人,尤其鲁迅先生待青年人至诚的心,父亲感佩一生。
  相邻而居的日子里
  父亲最早见到鲁迅先生在景云里,因了孔另境住在鲁迅对门的茅盾家里,为茅盾做信差。 后来,自从上门道谢鲁迅得力营救以后,父亲经常跑鲁迅的家,两个月后看到他们准备从拉摩斯公寓搬家到大陆新村……
  说到大陆新村,鲁迅刚搬到大陆新村才三天,茅盾上门祝贺乔迁之喜,谈话间,鲁迅知道茅盾正有搬家的念头,于是推荐茅盾一家也搬过来住。茅盾参观了鲁迅的住处,又问了房租。这样,茅盾搬进相隔一条弄堂的前门对着后门。为什么要选择隔开一条弄堂?茅盾曾解释:“同鲁迅住得近,遇事商量方便。于是回去同夫人德沚商量决定搬去。我租的是3弄9号,因为如果住2弄9号,则鲁迅住的房子后门就和2弄9号的前门相对,而到鲁迅那里的人未必知道我的住处,隔一条弄,便没有这些顾虑了。”茅盾处事小心,从安全出发。他的房票上用了化名沈明甫。
  茅盾与鲁迅为邻有两个时间段。
  一在景云里,鲁迅家的前门对着茅盾家的后门。因为大革命失败,国共分裂,茅盾受通缉在家闭门写《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我父亲曾替茅盾到对门送过信,也在这段时间里,茅盾写了篇《鲁迅论》,刊在《小说月报》(1927年11月)上。文章全面论述了鲁迅的创作,是评论鲁迅的第一篇重要文章。
  第二段即是左联时期,在大陆新村,鲁迅和茅盾为邻,他们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共同携手推进左翼文艺运动,成为左翼文艺运动的主将和旗手。生动的事例很多,包括在《申报·自由谈》上相互配合,连续发表战斗性杂文;包括为伊罗生编《草鞋脚》共同商量推荐篇目,介绍年青作者,撰写评论等等。这些手稿文献史料的发现,生动地展示他们合作共事的佳话。茅盾曾坦言:“我和鲁迅在写文章上的互相配合,在观点上的互相支持是比较紧密的,这有一个‘地利’之便;那就是我们都住在大陆新村,中间只隔了一排楼房,差不多天天可以见面,对许多问题的看法,我们都交换过意见。”
  因为姐姐、姐夫与鲁迅先生为邻居,父亲了解鲁迅情况和上门的机会就更多了。在《鲁迅日记》里记载着父亲上门的情况有十八处:包括去鲁迅府上,或有新书出版,给他寄《斧声集》、《中国小说史料》等书。他写信给鲁迅,或鲁迅写信寄孔若君(孔另境字若君)等。在鲁迅日记中,还记录过:“午后孔另境来并赠胜山菊花一瓶,越酒一罍。”1936年4月24日还记录:“晚孔若君,李霁野同来。”等等。从只字片语中,我们似乎听到他们之间的谈笑声……
  还有这么一件事:有一次,茅盾到鲁迅家去,看到木匠师傅送来书橱.这是鲁迅设计定做的双开玻璃门书橱,很实用,做得比较深,可以放两排书,共五格,中间一格比较高,可以放大开本的画册之类.两扇玻璃门上有两道对称的“眉毛”,下面有两只同样深的抽屉。门上和抽屉上的把手是小的铜挂件,蛮精致。茅盾看了喜欢,也请木匠师傅照样定做一只的。后来,茅盾离开上海,把书橱送给了我父亲。抗战时期,我父亲离开上海投奔新四军时,变卖了全部家当,就这只书橱没有舍得处理掉,寄放在其岳父母家中。1945年后,这书橱回归到父亲身边,一直置放在四川北路老家,书橱里存放着珍贵书籍和文物,如鲁迅葬仪时的专题照相本。这样,我们家里有一只与鲁迅故居陈列室里同样、同时做的非常珍贵的书橱。
  自从父亲与鲁迅先生一家有了更多的交往之后,住在虹口区成了他的首选,终了一生也在四川北路临街面的房子里。在这里他度过了一生中27个年头。年轻时,父亲在四川北路现在第四人民医院对面的麦拿里住过。当时创造社出版部设在41号。后来搬迁到离大陆新村不远的溧阳路麦加里,同里居住的还有宋云彬、夏丏尊等,更不用说,沈雁冰一家也迁居到虹口的大陆新村。
  鲁迅对我父亲事业的支持,包括为他编辑的《现代作家书简》作过序,为此,生活书店很快出版了。这是一本研究中国现代作家的重要文献。鲁迅给父亲写过的信,原件保存在鲁迅纪念馆里。鲁迅还亲自为茅盾主编、孔另境助编的《中国的一日》挑选木刻画作插画,父亲对当时上门请鲁迅选择的情况,都有文章谈到过。
  在麦加里,父亲开始了他的职业写作。在《申报·自由谈》、《立报·言林》、《现代》等报刊上发表大量的杂文和散文,后结集出版了多部著作,渐渐地进入了他创作的丰收期。
  也是在麦加里,他得到鲁迅先生逝世的噩耗时,桌子上正摊放着由鲁迅编校的《海上述林》。于是,他放下书本,马上骑车奔向鲁迅的寓所,直上三楼,向遗体告别时,他流泪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流泪。父亲曾说,他父母亲去世时心里难过,也没有流泪。这天他流泪了。后来四天的葬仪中,他悲怆地担当鲁迅葬礼的“干事”之职,并不断写出悼念文章:《巨星的殒落》、《我的记忆》等,并在报刊上连载《读鲁迅文答记》二十篇,认为研读鲁迅作品是对鲁迅最好的纪念。我写的那本《痛别鲁迅》用了不少父亲当年保存下来的现场照片,里面有不少父亲忙碌的身形。
  多少年过去了,父亲经常会情不自禁向我们小辈说起过去的事,讲得最多的是有恩于他的鲁迅先生:他说鲁迅不是非常严肃,一脸板板六十四的样子,而是常讲些含有讽刺意味的笑话,讲得我们只会笑,他自己也笑,“他开始笑了以后,是那么天真,那么放纵,有时笑到合不拢嘴,仿佛无法停止似的。因为气喘,笑多了还呛了咳嗽,许广平过来拍他的背。”还说,和他接触以来,一直感到他很不健康,尤其对烟酒又特别嗜好,“烟是一枝接着一枝地吸,几乎他的手指间从未断过烟巻,烟的质地又是十分恶劣,第一次见他吸一种假橡皮头的,后来一直是‘红金龙’之类。”“酒很考究。”父亲说,“有一次见许广平亲自为他用玫瑰花浸着什么酒,在他家吃饭,饮了几杯绍兴酒,那酒味的醇厚,是我在上海任何朋友家里都没有饮到过的。”
  至于平常的一些小事情,他也会联想到鲁迅。如家里新买一只藤躺椅,他就介绍鲁迅晚年经常坐在这种躺椅上和他谈话;买了“积铁成象”的玩具,就讲以前海婴也玩过。在购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一定想到了鲁迅先生,父亲叙述时,语气深沉,好似他的思绪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作者为上海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 周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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