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近一条活着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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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河流都死了,阿蓬江还活着。
  夏天的时候,我在渝东南见到了阿蓬江。那是一条古老的河流,就像记忆中,任何一条活着的河流一样。它从湖北利川出发,一路向西,在高山峡谷中,静静地流过武陵山腹部,经过250公里的长途奔袭,在重庆酉阳一个叫龚滩的小镇,汇入了另一条活着的河流乌江。时间,对于阿蓬江没有太多意义。它从岁月远方流来,一直我行我素,依山就势,随物赋形而已。对文明的发生、变革和突飞猛进,并不十分关心,始终坚持独立的姿势,深情地清润着鄂西、渝东南大片土地。有这样一条古老而年轻的河流滋养,对于生活在那里的汉人、土家人和苗族人,应该非常幸运。
  先是坐在汽车上,看到了阿蓬江。离开黔江双江镇以后,汽车几乎挨近大山山脊前行,道路狭窄而弯曲。植被丰厚,风景迷人,把道路的惊险化解了,尘土也被过滤,空气格外清新。有限的土地里种着苞谷、小麦、土豆、花生和烟叶,绿得密密实实。香樟、麻柳、斑竹、松柏和灌木,一起制造了绿的汪洋。我们被包围在绿色之中,汽车船一样穿梭。突然在丰满的绿里,看到陡峭深谷中的阿蓬江,就像看到了暗恋已久的某个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把翠绿的腰带留在了大山的根部。习惯了喧嚣和尘土的身体,还以为走错了地方。我们停了下来。我们没法不停下来。我的相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干净的物象了,它的惊喜和急切,差点把我当成了奴隶。我没有选择,只能为它汗流浃背。
  这是一段赏心悦目的行程。汽车下到沟谷以后,继续贴近澄莹清澈的阿蓬江行驶。我以为走在过去某条江河的画片中,或者某张照片保管的时间里。水流舒缓澄澈,两岸青山连绵,不时有白鹭或其他鸟的翅膀,轻盈地滑过江面。虽然汽车的引擎把很多声音都覆盖了,看到河湾里那些停靠在过去时代的渔船和竹筏,似乎有竹篙击水的美妙响声,在耳边丝竹管弦。是的,水岸边的山竹丛林,在它清晰的影子里跟天空约会,让我产生了通感,就像葫芦丝和竹笛留在身体内的声音造型。声音也是有形的,跟视觉的影像一样可靠。这种意象的音乐,让我突然忧伤起来,逼迫我想起了过去的漓江,或另外被江枫渔火丢弃的什么江。我们很清楚,装着马达的机动船、水坝、电站、铁路、公路、桥梁、工厂和乱七八糟的化学和农药,已把很多河流的万古柔情,连同鱼虾蟹鳖一起锁进了博物馆。世界上,已经没有更多的河流,可以继续恩育文明。那些船桨、鸬鹚、渔火和山歌呢,尽皆走散。现代文明对河流究竟是一种照亮,还是遮蔽?只有神灵知道。
  阿蓬江,也许例外。天地万物、日月星辰,从亿万年起,一直就没有离开过这面镜子。濯水古镇那座宏伟古朴的风雨桥,依旧充满了松脂和古木的香气。混浊的蒲花河于此汇入阿蓬江,岸边有无数挖掘机在埋头工作。无须涉足关中,泾渭已经分明。古镇在大兴土木,土家族式样的吊脚楼已经修复一新,好像刚刚刷过一层油漆,正在水中清洗它的身体。
  在阿蓬江,在濯水古镇,我身体里死去的部分,被意外地唤醒复活了。没有吵闹和工厂的濯水,是我喜欢的。我对那些古旧的木头、石刻、木雕、花窗、牌匾、天井、门墩、挑檐、瓦当,甚至包括柴房中废弃的石磨、蒸笼、筲箕、斗戗、簸箕、菓笆、芭篓等,完全缺少抵抗力,它们总是和过去的温度联系在一起,只是时间把我们隔开了。我想通过它们,找回已经被遗弃的意义。这种努力,似乎并不成功。后来,在濯水砖木建筑的老街,我在一家生意冷清的土家小食店,看到了一张镂空雕刻的木质窗棂,被老板钉在煤烟熏黑的木板墙壁上。这扇有石榴蝙蝠图案和回纹木格的窗棂,打眼一看,就知道它有多古老,两米见方的大小,以前大户人家的建筑才够格使用。我很想买下它,老板死活不干。他说这个东西是从山上寨子里的老宅搬过来的,是他爷爷的爷爷,唯一留下的想头。祖先的东西,咋能随便卖呢?“再高的价钱也不卖!”
  我们坐在旧窗棂主人家的门口,一人吃了一碗冰粉,里面放了很多红糖。狗在身边走来走去。人们坐在街上摇着蒲扇歇凉、理菜洗衣、缝缝补补,或蹲在自家门前端着斗碗吃饭,顺便跟街对面的邻居小声说着闲话。小镇生活的敞开和缓慢,很是让人羡慕。旧窗棂放在这个地方,比我买回去冒充古董更有意义。尽管,它的确是一件做工精细的手工艺品。
  沈从文的湘西,几乎就在濯水镇隔壁,中间隔着一座武陵山和一条泸溪河。我去过湘西,但至今没有去过凤凰,没有去是因为去那里的人太多了,多到了已经插不下一只凤凰的翅膀。在阿蓬江岸,我差不多就把水中的苦草当成了沱江的植物,一样清澈舒缓的河水,一样的竹筏和小木船,一样的木头和砖石,一样的红灯笼和旗幡,一样的狗吠鸡鸣;人们穿着同样的服装,说着同样的语言,吃着同样的食物,讨论同样的话题……只是,阿蓬江多出了巴人悬棺的千古谜团,以及发生在官渡峡那场远去的驱苗战争。很明显,濯水比凤凰安静,知道它的人还不多。很多东西还是原来的样子,还没有被匆忙的脚步搞乱。如果可能,我很愿意经常在阿蓬江廊桥闲逛,喝茶看书打牌聊天,站在那里打望河流的远方;或者干脆赤裸上身,脱了面具,跟躺在长椅上瞌睡的农民兄弟一样鼾声雷动,枕着流水的声音,做自己的梦,不管路过廊桥的脚步和人群如何的噪杂,也不管科技和物质如何叫嚣,我行我素地睡得安心自得。那是诗歌的幸福。
  阿蓬江的傍晚,那些衣袖半挽,露出白生生的小腿,站在河边捣衣的女人是看不到了,但桨声还在远远近近地响起,并伴有鱼儿落网的蹦跳声响。曙色中,如果信步江岸,会有小木船穿过炊烟潜伏的河面,向你渐渐靠近。摇桨的那个女子,很可能就是《边城》里的翠翠。当然,她已经不是摆渡女了,只是从上游的某个村寨,驾船前来赶集的张翠翠或王翠翠。但并不影响你踏上小船,挑选鲜活的鱼虾和菜蔬瓜果,跟婀娜多娇的翠翠们讨价还价。遇到调皮的翠翠,还会故意晃动一下船头,让你在轻盈的嬉笑声中虚惊一场。其实,沈从文的翠翠,不在事实现场,那只是一个旅人,独自坐在古镇一间空荡荡的大餐厅,对着镜子里的吊脚楼,自顾自地做着梦呢。现场的翠翠,穿着苗家服装,坐在看得见河流和田野的挑廊,用耳塞听着手机音乐。她偶尔站起身来,满身的银饰叮当作响,走过来给茶杯续完水,又慢悠悠地回到挑廊,继续享受闲散安逸的小镇时光。
  古镇那些迷人的建筑,代表着过去生活的复杂结构,以及相应的身份地位,门脸、环廊、过厅、大堂、卧室、厢房、耳房,每个人都有对应的房间,可以对号入座。不像现在,大家都住着一模一样的房子,除了张三李四的名号,没有什么不同。翠翠的绣楼,在大院最深的地方,于今已经不再使用。翠翠成了一张普通的门票,皱巴巴地捏在游人手里,没有选择地夹进了一本书的尾声。
  阿蓬江活着,对此,没有人怀疑。活着,于我是有伤的动词,为了阿蓬江,我宁愿继续颠沛。
  一条活着的河流,可以成为圣经,注定要被我挂在心上。
  【作者手记】
  2013年11月27日晚,号称亚洲第一的彭水濯水古镇廊桥被火烧掉了。但事故原因至今不明。这一场来历不明的大火,就像在烧我。
  那是一座让人难以遗忘,必然记忆的风雨廊桥。虽然我看见它时,并非原物,数年前才得以修葺,式样和材质却货真价实,可以一见如古。303米长的木构廊桥,横跨于清澈舒缓的阿蓬江上。
  就在火灾发生前的数月,我有幸站在木质廊桥上,对美丽的阿蓬江满怀敬意,并记录了这一幸福的旅程。真希望曾经的说出,能够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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