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庚的西南联大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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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0年3月26日,陈嘉庚以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简称“南侨总会”)主席的身份偕庄西言、李铁民等人从仰光乘飞机抵达重庆,开始了长达八个月的回国慰劳之旅。陈嘉庚一行从西南到西北,从西北到东南,足迹遍布国内十五个省,行程达一点四万里。陈嘉庚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慰问国内坚持抗战的军民;二是考察战时国内状况,以便继续发动南洋华侨捐款捐物,支援祖国抗战。
  1940年是陈嘉庚第六次回国,距离他上次离开祖国已经过去了十八年。1922年3月20日陈嘉庚离开祖国时,他所创办的厦门大学还不满一周年,他所创办的集美学校还不满四周年。十八年后,当陈嘉庚返回祖国时,日本全面侵华已进入第四个年头,大片国土已经沦陷,厦门已被日寇占领,厦门大学和集美学校被迫内迁至闽西继续办学。
  众所周知,1938年4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所高校在昆明组建成一所新的学校——西南联合大学。这所学校后来成为中国教育史上的一个奇迹。1938年1月,陈嘉庚在家乡集美办的各所学校也迁往福建安溪。1939年1月,集美學校中的水产航海科、商业科、农林科迁至福建大田继续办学。大田的“第二集美学村”在抗战烽火中坚持办学,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被人亲切地称为福建的“西南联大”。
  事实上,陈嘉庚和位于云南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在1940年8月有过一次“亲密接触”。关于此次西南联大之行,陈嘉庚在其《南侨回忆录》中曾用短短一百余字简单记述:“又有联大学校,为北京各大学,即北京、清华、燕京、南开等移来合办,举代表诚意要余往讲南洋华侨协助抗战情况。余念四大学生自沦陷区远地来此,不忍过却,故接受而往。开会时报告南洋华侨人数、义捐、抵制、诸项努力,及教育经济情形,并略述抗战之乐观,勉励青年勤学节约等事。”
  《南侨回忆录》系陈嘉庚1943至1945年避居印尼玛琅期间所写。当时没有资料可供参考,记忆难免存在偏差。陈嘉庚只记得其到访西南联大的时间是1940年8月,具体日期则失载。在陈嘉庚记忆中,西南联大由四所大学合并而成,事实上只有三所,并不包括燕京大学。
  陈嘉庚到访西南联大的时候,这所因为抗战而临时成立的大学刚刚满两年。后来成为诗人和诗歌翻译家的穆旦刚刚从西南联大外文系毕业,后来成为著名作家、散文家、戏剧家的汪曾祺尚在西南联大中文系求学,后来成为历史学家的李埏尚在西南联大历史系求学。据当时学生的回忆,1938年至1940年冬是“联大同学生活最快乐、最活泼的一段,在这一时期的特点是集体生活使同学的生活丰富,几乎每晚上都有演讲、讨论晚会等等”。只要有演讲举办,往往是“一座难求”。有一个叫梁金的同学曾回忆说:“演讲的时间还差一、二小时,座位便老早被人占满了,演讲的时间,多数为两小时。讲完了,教授特别准许我们发问,一问一答,有时问得巧而答得妙,兴奋极了。”
  陈嘉庚1940年到访西南联大是受何人之邀?有无人陪同?他到西南联大之后见了谁?有无发表演讲?由于时间久远,这些问题的答案已被湮没在历史长河中,逐渐被人遗忘。
  然而,1940年出版的《决胜周刊》上刊登的一篇文章,解开了上述所有谜团。《决胜周刊》创刊于浙江。由于战乱的原因,办刊地点并不固定。1938年11月起,出版地改为丽水。1939年1月起,出版地又改为方岩。笔者最近在查找资料的过程中发现,1940年出版的《决胜周刊》第五卷第九期上,刊登了陈嘉庚此次西南联大之行的演讲全文。根据这篇演讲,我们不仅可以获得陈嘉庚在西南联大发表演讲的准确时间,还可以弄清他究竟是受何人之邀前往西南联大,他在西南联大又讲了什么等诸多问题。
  陈嘉庚在西南联大发表演讲的具体时间是1940年8月9日夜。当天晚上,在李铁民的陪同下,陈嘉庚前往西南联大发表演讲,演讲的题目是《西北考察之观感及南洋侨胞之近况》。我们今天能看到这篇演讲稿,要感谢一个叫“方分”的记录者。方分应为《决胜周刊》记者。《决胜周刊》第五卷第十期刊登了一篇题为《近代武器之发展》的文章,这篇文章是时任西南联大化学系主任曾昭抡8月10日在云南省国民党党部大礼堂发表的一个演讲,记录者也是方分。
  对于西南联大之行的邀请者,陈嘉庚在《南侨回忆录》中仅有“举代表诚意要余往讲南洋华侨协助抗战情况”寥寥数语。由演讲内容我们可知,邀请陈嘉庚的并非西南联大校方,而是一个名为“西南联大学生自治会”的组织。当时在西南联大任教的郑天挺教授每天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在其1940年8月9日前后的日记中,并未提及陈嘉庚,可见陈嘉庚此行并未惊动校方。其实,陈嘉庚在云南的行程安排得很满。去西南联大之前,昆明的福建会馆曾数次邀请陈嘉庚前往,均被其婉拒。他之所以肯接受西南联大演讲这个邀请,主要是被联大学生的精神所感动。陈嘉庚在当天的演讲中说:“听说贵校是由沦陷区的三个大学迁来合办的。听到‘沦陷区’三字,就引起一阵悲痛,一阵特别的感觉刺痛了我的心。诸位远道来此求学,不畏艰难困苦,这种精神兄弟非常钦佩。兄弟答应来此讲演,就为了这缘故。”
  陈嘉庚是著名的华侨领袖,学生迫切希望陈嘉庚能谈一谈南洋华侨对祖国抗战的支援情况。当时陈嘉庚刚刚从西北考察归来,也许是有太多的感触,所以他临时决定在演讲中加上西北考察的观感,这次演讲题目最终确定为《西北考察之观感及南洋侨胞之近况》。
  陈嘉庚的演讲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西北考察之观感”。这个题目对陈嘉庚而言并不陌生。当年6月28日至7月15日,陈嘉庚曾与庄明理、林珠光和梁披云一同前往峨眉山避暑。在此期间,陈嘉庚曾致函星华筹赈会诸委员和怡和轩俱乐部成员,报告其西北行之观感。7月24日,陈嘉庚又应国民外交协会主席陈铭枢之约,到中国留法比瑞同学会演讲过《西北观感》这个题目。
  由于国民党当局多年来不遗余力地对共产党进行“污名化宣传”,所以陈嘉庚在赴西北考察前,从各种渠道听到了很多不利于共产党的传言。等到了延安以后,陈嘉庚才发现,他在延安所见所闻与原来在重庆听到的大相径庭,他在演讲中说:“未到延安以前,传说延安很不安定,土地革命继续施行,有钱的人很不自由,男女社交很放荡。到延安后,晓得土地革命未实行。据共产党负责人说,三年来从没有实施过,民众有钱的做生意也没有限制;不禁止土地买卖,荒地哪个去开垦就是他的;治安也很平定;男女关系也很有礼貌,并不如外边传说那样。”   在延安考察期间,毛泽东、朱德等共产党领袖顾全大局、平易近人、谦逊温和的态度给陈嘉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陈嘉庚曾于6月1日下午拜访过毛泽东一次,不料毛泽东在随后几天却回访了三四次。陈嘉庚在演讲中说:“朱德、毛泽东,无论在公开会议和私人谈话中,都表示拥护抗战到底国策,拥护领袖,不违背国策,不违背领袖。去拜会他们一次,便来回拜三四次。”
  事实上,陈嘉庚在去延安考察之前已经去过了重庆,且对重庆官场的铺张浪费和奢靡之风大失所望,他曾在《南侨回忆录》中写道:“余休息后,闻前日政府各机关开会,议招待余等及慰劳团,按费八万元,举组织部、政治部、海外部为常务,招待员多闽人,亦有厦大出身者,已向市中有名旅馆定一、二等房位,为慰劳团寄宿。余闻后至为不安。”
  在国统区,陈嘉庚每到一地,当地主官都用山珍海味招待陈嘉庚。云南省主席龙云招待陈嘉庚的菜肴,让他颇感意外:“是宴酒菜均特殊,菜中有象鼻一味,为生平未尝食。”陈嘉庚很善于从细节中发现问题。国民党既然连“饭桌上的腐败”都管不住,那又如何能管好南洋华侨捐给祖国的抗战物资和经费呢?
  西南联大学生对南洋华侨的情况非常关心,所以陈嘉庚在演讲中谈的第二个内容为“侨胞对祖国经济上的贡献”。他先向大家介绍了“南侨总会”成立时的情况:“七七抗战以后,南洋二百多地侨胞分别组织劝募会筹赈会,捐款救济祖国难民。后来行政院打电报给兄弟,讲兄弟组织南洋侨胞筹赈祖国难民总会,兄弟便在二十七年十月十日国庆日召集各地代表,共二百余人,开全南洋侨胞筹赈总会代表大会,当时兄弟被推举为主席。”
  抗战全面爆发时,海外华侨有一千一百多万人,其中八百万人侨居南洋。侨胞对祖国的贡献既包括捐款,也包括汇款。捐款是捐给政府,而汇款则是寄给家人。自从“南侨总会”成立以后,侨胞每月给国内的捐款可达七百万法币,而给家人的汇款则高达七千万法币。这些钱大多为现金,支持祖国抗战。
  作为一名爱国华侨商人,陈嘉庚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就大力提倡国货,但令陈嘉庚痛心疾首的是,来自祖国的国货要么价格比欧美的高,要么质量不如欧美的好,在东南亚的销售情况并不理想。陈嘉庚在演讲中对祖国工业的发展充满期待。他讲道:“南洋的日用品大部分来自欧美。祖国货品因国内工业基础薄弱,有的不如欧美的好,有的价格较贵,到南洋很少。南洋也有日本货,抗战以后,抵制敌货,日本货经华侨之手卖到南洋的极少。华侨国家观念很重,很欢迎转售国货,希望祖国工业能有发展。”
  陈嘉庚1940年回国慰劳之时,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发表已近两年,团结抗战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在演讲即将结束的时候,陈嘉庚表达了抗战必胜的坚定信念,同时勉励各位青年学生主动担负起建设国家的重任,他讲道:“抗战胜利总会得到的,三年、五年总会得到的,建设国家的责任大部分要落到各位肩上。我们眼前可以看到,无论个人、社会、国家,事业的发展全赖‘忠诚信义’四字,有之即可成功。沒有这四字,眼前得意,将来是要失败的。国家、个人都是一样,‘忠诚信义’是做人骨格。今天就将这四字奉送给各位。”
  陈嘉庚并非学者,他在西南联大的演讲也并非学术讲座,但在大师云集的西南联大,陈嘉庚的演讲依然有它的独特价值。从重庆到延安,从延安到昆明,陈嘉庚一直在观察和思索。在重庆,他对嘉陵招待所的天价招待费感到忧心;在延安,他却被共产党人艰苦朴素的作风所感动;在昆明,他又被西南联大师生乐观进取的精神所感染。他对共产党人寄予厚望,又对青年一代充满期待。陈嘉庚与西南联大学子们分享的“忠诚信义”四字,既是他的人生信条,也是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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