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农历正月初七，我们乘坐的越野车在哀牢山的密林云海中盘旋近两小时，进入了一个较为宽阔的平坝，这便是双柏县法脿乡。
　　乡文化站的“本地通”姚匡才站长接待了我们，在乡政府会议室休息了一会儿后，一行人又向小麦地冲村前行。乡村公路大坑小洼，车上的人被颠簸得无法坐立，无瑕顾及车外的景色。突然，姚站长说：“到了，停车”！
　　车在一个石头老虎前停下来。
　　这是一个用牛角石和水泥打磨的石老虎，姚站长介绍其来历：小麦地冲有三块怪石，一为公虎石，一为母虎石，一为虎子石。母虎石在小麦地冲东北面的小山脚箐边蛇洞田附近，是一块天生形似老虎的石头。据说母虎石对面山上的外十八盘村认为母虎石克着他们，子孙不发，悄悄派人炸毁了母虎石，但现求孕的妇女还常常到母虎石原地去烧香求孕。虎子石在小麦地冲南边的叫魂岭岗上，也是一个天生形状像虎的石头。村民认为如孩子生病、精神不好，是因为掉了魂，就要到虎子石前磕头烧香叫魂，因此又叫它“守魂虎”。最神奇的是这个通往法脿老路石闸门旁的公虎石。公虎石形状最像虎，有鼻子、有眼睛，虎嘴里有舌头，胯下还有石卵子。过去，每年正月法脿第一次赶街，小麦地冲人都要到公虎石前磕个头，求虎神保佑一年四季出门平安。小麦地冲人出远门，都要专门备酒、肉、饭、香火祭石虎，求石虎保佑。老人们对神虎保佑小麦冲地人深信不疑，村民生病祭土主，也祭公虎石。想生男孩子的人家除了祭母虎石外也祭公虎石，祭后还要摸摸公虎的石卵子，这样就会生男孩子。但这个神奇的公虎石“文革”中被它所庇佑的不肖子孙炸毁了。1988年，村民们在原地上砌了眼前的这个水磨石虎，虽然没有原来的石虎大，但多少给小麦地冲人心里做了个靠山。
　　公虎石旁通往法脿的小路口上有一溜八道天生的石闸门。所谓石闸门，即是路两边相对立着的几对巨石。现石闸门已风化了五道，但仍可看出痕迹，其余三道仍然屹立。关于石闸门，有一个传说：相传古时一天夜里，八个罗婺人从大理苍山背来八道石闸门，准备把箐口堵断，淹掉小麦地冲。走到小麦地冲村边时，一个人的背索断了，大家只好放下石闸门歇气，早已算准的罗罗毕摩学公鸡叫，满村的鸡跟着叫起来，八个罗婺人只好丢下石闸门跑了，石闸门自此留在小麦地冲村边。
　　从石闸门到小麦地冲要走10分钟土路，姚站长陪我们步行。进入小麦地冲村，村落基本是土掌房，只有几房瓦房散落其间，很显眼。村子是一色的土掌房。村里没有专门接待客人的场所，姚站长带着我们直接去了村中最有威望的杨学昌老人家里。
　　杨学昌老人家是村里仅有的几间瓦房的住户之一。老人穿一身旧中山装，长得清瘦，很精神，他已经82岁，但走路平稳，说话声音宏亮。
　　老人为我们讲说了小麦地冲彝族跳虎的故事。


　　小麦地冲村120余户560多人，全部是彝族支系罗罗人。全村有五个姓氏：杨、苗、徐、李、杨（迁至吉武村的杨姓），五个姓氏即五个血缘群体，内部不通婚。传说吉武杨姓祖籍是汉族，后来势单力孤，通过参加跳虎成了罗罗人。杨、苗、徐、李四姓均认为罗罗人共同的祖先是老虎。大家都公认为李姓是小麦地冲的土著。关于李姓的来源，村中有这样一个传说：李姓的祖宗只有女的，种荞的女祖宗上山砍烧地的把子时，忽然跑来一只老虎，女祖宗被吓昏过去，老虎把女祖宗背进一个山洞，同女祖宗成了一家，生下李姓这一姓人。老虎就是李姓的男祖公，每年过年，李姓都要接虎祖公回村子过节，自己也化装成虎和老虎祖公过节。小麦地冲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从何处迁居小麦冲定居，是什么民族，只要参加过虎节，都可以算罗罗人。跳虎成了小麦地冲彝族与它族区分的标志。
　　小麦地冲跳虎（现在称之为虎节）从正月初八早饭后开始，到正月十五日日出之前结束。跳虎礼仪由四个部分组成：一是祭土主接虎神；二是跳虎舞；三是虎驱鬼扫邪；四是虎送鬼邪。
　　杨学昌老人告诉我们：1952年以前，每年正月初八日早饭后，甲长在土主庙前放三声铁炮，催全村成年男子到土主庙前集合，人齐再放一声铁炮，祭仪开始。全村成年男子跪在土主庙前，由毕摩主持祭仪。毕摩献祭品，祭土主，祭毕逐一呈报姓名，逐一占卜，三爻中有一爻全是阳卦者，表明土主同意让虎神临身此人，否则另换他人，直至选满8人为止。1984年重新恢复的跳虎仪式，与过去相比，其基本礼仪是一致的，只是稍有些变异。村里原来的土主庙是一座小庙，庙堂上绘有三头六臂、骑白牛的土主神，现在的土主庙是在原土主庙遗址上，立一块高40公分的三角形石头代表土主神。现在小麦地冲已没有毕摩，祭仪也改为香通（即巫师）来主持。


　　初八早饭后，全村成年男子在香通带领下牵羊、抱鸡到村后土主庙旧地，杀牲祭土主。香通砍来一枝长约60公分分三杈头的松枝，分别代表天公、地母和人祖，摆上盛有米、盐、腊肉的升斗，插三炷香，用阔叶树叶编织成酒礼茶具各一，斟酒、献茶置神龛，率众人对土主磕三个头，再对天地树磕三个头。香通将置有三碗酒的木盘放在青松毛上，跪在众人之前，帮忙人牵上一只黑公山羊，香通念《领生经》，卜卦选“虎”。当八人选定后，即在土主庙前杀羊，以羊毛蘸血贴于代表土主的石头和树枝上。众人对土主磕头，虎开始化妆。虎衣是用黄布制作的短袖衣、短裤，上面绘虎纹。用绳子和黑毡捆在身上为虎皮，他们互相用广告颜色在裸露的脸、臂、腿等处画上虎纹，在额上画一汉字“王”，然后挂上虎铃。于是，两耳高耸、尾巴粗壮、浑身虎纹的八只老虎便神灵活现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八个小伙子由人变成了“虎”。
　　众虎化好妆后排成一行跪在土主前，持酒向土主敬献后一口饮尽。身着黑布长衫、头戴破草笠、手持一根3米多长的竹竿，竹杆上挂一个葫芦的“虎首”（彝语“罗麻匹得”）大吼一声：“罗麻！”（老虎）率先跳起舞来，众人散开，八虎、两只化了妆的公猫、母猫、两名头戴草帽、披披毡、摇铜铃的山神，还有四名穿黑衣、敲羊皮扁鼓的鼓师和一名敲锣者，随其后跳起舞来。土主庙前跳的舞是最简单的“半翻笙。”众虎按鼓点节奏跟在“虎头”后跳三圈“半翻笙”后卸装回家休息。 　　太阳刚落山，村民和客人集于土球场上。虎首阔步绕场，摇晃手中的竹竿，抖动葫芦，用彝语高叫：
　　“卖药！卖药！卖伤风咳嗽药、卖头疼发烧药、卖壁蚤虼蚤药……我葫芦里有99种药，能治99种病，镇99种邪，克99种魔，快来买药……”
　　念完大吼一声“罗麻（老虎）！”四只虎分别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跳出，抖动着脖子上的铜铃进场，鼓师敲打着羊皮鼓跳到场中央，“山神”、“猫”和敲锣者依次入场，虎队跳起原始虎舞。虎队不断地变换舞蹈套路，每套舞蹈动作由慢到快，力度由弱到强，直至接近狂欢。虎舞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深夜。
　　虎队退场后，村民在丝弦、月琴或竹笛的旋律中围圈跳脚，开始时是“悠悠步”、“跺脚”、“颠颠脚”等轻慢舞步，随着旋律激昂，动作快起来，“挺胯”、“箐鸡晒腿”等回转跳跃动作，充满了野性活力。人们边舞边唱，有粗犷的放羊调，有情意绵绵的“阿苏则”情歌，也有老人低沉的酒歌，小麦地冲进入了一个歌的海洋，舞的世界。


　　此日之后，每天晚上都有虎队跳虎舞，程序、套路基本相似，但每隔一日增加一只虎，直到正月十五日晚“八虎”全部出场，达到“八虎舞”的高潮。
　　据杨学昌老人说，过去小麦地冲虎舞有几十套舞姿和套路，禁跳了30多年后，只有少数几个老人记得一些，经过整理加工现在保存下来的常规动作有12套、生产舞蹈12套。
　　这12套虎舞常规动作依次是：罗麻格米鲁（意老虎踮脚跟）、罗麻欺巴且（意老虎用脚尖跑步）、罗麻阿堵铺（意老虎开门）、罗麻欺巴点（意老虎踮脚）、罗麻欺巴告（意老虎勾脚）、罗麻这答（意老虎搭桥）、罗麻这却（意老虎亲热）、罗麻知别（意老虎性交）、罗麻欺巴兹对（意老虎合脚）、罗麻古衣这古拉（意老虎穿花）、罗麻鲁默衣（意老虎龙摆尾）。这些套路把日常跳的“全翻笙”穿插进去，特别强调舞蹈动作。
　　跳完了常规虎舞之后，接着开始跳生产生活舞蹈。这12套虎舞虽然具有舞蹈性质，但表演的成份很大，它是以农具为道具，役使老虎背粪、犁田、耙田、撒秧、拔秧、栽秧、薅秧、割谷、打谷等，活脱脱地将小麦地冲彝族稻作生产环节一一展示出来。
　　在跳虎舞过程中，除虎首外，其余的老虎、山神、猫及敲鼓、敲锣者自始至终不讲话、不唱歌，其气氛十分肃穆神秘。


　　正月十五日是小麦地冲彝族“老虎送祸崇”的日子。这一天，所有参加节日的人都要遵守小麦地冲彝族的古规：不准穿白衣、戴白帽和篾帽；不能有男女纠缠不清；不能斗嘴打架；不准打伞。违反规矩者，由老虎队打出村去。传说民国年间的一次虎节期间，一个外地汉族来村游玩，唱调子侮辱了罗罗人，引起纠纷。罗罗人按虎节传统习俗，出动打虎队打死了这个汉族。汉人家属告到县衙，县官说：“这属于违反民间风俗，不予过问。”上午寅时，虎首抖动竹竿上的葫芦，向众人撒灶灰，并再次高声叫卖消灾免难“药”，八虎从四个方向跳入场内，舞蹈动作和套路与前几日相同。跳毕，虎队由二“猫”带路挨家挨户驱邪逐崇。八虎在院子里围圈跳虎舞，二猫逼进户主的堂屋门，公猫“嗷！嗷！嗷”叫三声，母猫倚贴公猫身后与之眉来眼去，用又细又长的女声“喵――”的拖声应答，并指指堂屋供桌上的供品，公猫会意，拉母猫一起跃进屋内，将主人备好的腊肉、钱（一般须带“6”，如3角6）和米抓起装进公猫背着的羊皮口袋中，双双携手蹿出门外。这时，两虎匍匐在堂屋门槛上，两个“山神”各靠一边门枋，手持点燃的香火，各搭一只脚在虎背上，口中念诵“邪恶鬼怪快出来，大吉大利快进去……”念毕在堂屋两边各插三炷香，与虎一起退回虎队跳虎舞。主人抬出米酒、糖果，虎首高喊“老虎招待外客”，虎队停止舞蹈，替主人向各位围观者斟酒、递烟，又在院子里跳三圈虎舞。之后，虎队便离开这一家，进入第二家、第三家……全村120多户人家，不论贫富都要户户去到。
　　夜已很深，虎队驱完邪已十分疲累，但仍需将祸崇送走才能休息。子时，虎首率领虎队走向村南的叫魂岭岗，村民手持香火随后。在专门用来送鬼的三个台地上，虎队和村民跳完三圈舞后，香通跪在送鬼台前，后面跪着八只老虎，面向东方磕三个头。香通念经驱鬼送邪：“这回耍了老虎后，头保全村平安，二保人丁发达，三保牛马兴旺，四保鸡猪牲鸭，五保五谷六米，六保金银财宝……”
　　祭送完毕，全村人都要参加小麦地冲彝族世代相传的一个古礼：像狩猎时代那样，不分男女老幼，不论哪个民族，只要看到猎获物的人，都可分享“见者有份”，参与平分猎获物。接受两“猫”从各户“叼”来的供食，腊肉、米，每人一份，就算吃“图腾肉”吧，这期间不能使用碗筷，只准用手捧着吃。
　　此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一年一度的哀劳山腹地——小麦地冲的跳虎节就此结束，听者的心却仿佛还留在虎舞的表演现场，久久地为之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