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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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之前有一个时间是非常暗的,星也没有,月亮也没有。
  ——茅盾《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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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难以置信!太快了!请注意观看慢速回放。
  主持人:开门时间0.31秒,穿透时间5.24秒,穿透能耗0.012锚爪——本次大赛中,由“银点”团队带来的巨型“水母”一举打破了三项纪录!
  主持人:詹指导,您不发表评論吗?
  主持人:詹指导?
  詹指导:我想说,“银点”团队这次又让我失望了。
  主持人:哎呀,詹指导还是这么严厉。
  詹指导:就事论事。“银点”又一次让我们欣喜,也又一次让我们失望。
  主持人:可您刚才也被吓到了,不是吗?
  詹指导:您误会了。我刚才确实走神了,是因为想起一个人,一个天才。我做过一次评委、两次评论员,每当我坐在这里,都会想起他。
  主持人:您是指“天才林北然”吧。
  詹指导:是的。历史上只有林北然的“浪潮”团队打败过“银点”。自他以后,这项赛事已经多久没有亮点了?——整整五十个地球年!
  主持人:半个世纪了,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您觉得他还活着吗?
  詹指导:无所谓了。时代落幕,就把舞台留给更多的天才吧。

子 夜


  刚踏入子夜港,诺什的脑海里就已堆满了赞叹。当然,他没忘记自己是来服劳役的。
  走出升降机,步入甬道,地面平整而柔软,走在上面不会发出任何脚步声。这座太空港的设计相当怀旧,简直可以在诺什心目中的“老古董”榜单里排到第二位。
  生活舱的大门光洁如镜,当它向两边滑开时,门顶上的条状指示灯居然在一阵电子风铃声中闪烁起来。诺什暗自决定将它的排名再上升一位。
  前面带路的是个驼背老头。诺什想跟他打听点消息,又不知如何开口。对于子夜港,诺什知之甚少。原则上讲,他不允许被告知子夜港的位置。他只知道,这里在一个时间段内只允许一名犯人服役,也只有一名主管驻守。
  “盥洗室,在左手边。”驼背老头先开口了,华裔口音,“你,准备热水,烫一条毛巾。我去叫醒林先生。”
  “林先生?”诺什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老头指的是这里的主管,于是说,“如果他在休息的话,您可以先走,我等他起来好了。您知道,我有的是时间。”
  “等?”老头笑着露出一口黄牙,“这家伙又睡了四年,该醒醒了。”说完,他径自走进一间舱室。舱门上赫然标识着“冬眠”的字样。
  诺什偷偷吐了下舌头,索性开始干活。去盥洗室之前,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生活舱——宽敞的工作台跟舱门一样光洁,通透的落地舷窗全部紧闭着,一人高的主控电脑显示屏幕上动态展示着各种信息。在他登港前,温湿系统已经将室内环境调整到舒适的参数范围内。重力发生器是力场式的,不会像冲量式发生器那样令人动作僵硬。
  舱室的一边配备厨房和盥洗室。盥洗室里设施齐备。盥洗台上,四个水龙头一字排开,诺什打开最右边的水龙头,接了半盆40摄氏度的热水。
  区区驿站级的太空港,居然拥有要塞级的配置。诺什觉得接下来的工作怎么看都不像是劳役。这分明是享受。
  不只是生活舱,太空港里所有舷窗的防护层都紧闭着,也没有必要打开。聚变反应炉提供了充足的能量,三个附着式推进器处于周期性工作状态,让整个太空港保持在行星背面阴影的正当中。
  所以,这里被称作子夜港。
  子夜港唯一的管理者闲置了如此舒适的生活条件,让整座“古堡”跟自己一起沉睡在黑夜里。这让诺什联想到恐怖故事里某种古老的怪物。
  这里的主人若不是害怕孤独,就是在守候着什么。故事里通常是这么写的。
  几分钟后,驼背老头走出冬眠舱,对诺什说道:“两个月的补给,下面货舱里。我走了。”
  “两个月?我只有十个工作量而已。”诺什刚从盥洗室出来,手里捧着热毛巾。
  “林先生会告诉你。”老头懒洋洋地指了指冬眠舱。
  一个瘦高的男人从那里缓步走了出来,散着黑发,穿着睡袍。诺什跟他对视一眼,瞬间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住了。等诺什回过神来,想要递上毛巾时,那人突然一溜烟跑进了盥洗室,随后里面传出一连串呕吐声。
  “再见,小伙子。”老头耸耸肩,走到主舱门前,“改过自新。”接着,他在一阵电子风铃声中慢悠悠地踱了出去。
  两分钟后,黑发男人从盥洗室出来,接过了诺什手中的毛巾,开始擦脸。
  “林先生,您好。”诺什赶忙问候。
  “你好,小伙子,刚才失礼了。”男人面色红润了些,但说话时还是有些虚弱,“不要这么客气,叫我北然。”
  “呃……恕我冒昧,”诺什说,“所以您的全名是林北然?”
  “没错。”男人回答,“听说过我?”
  “不,随便问问,林先生。”
  “不要这么客气,叫我北然。”林北然重复。
  诺什腼腆一笑,伸手说道:“你好,北然。我叫诺什。”
  北然放下毛巾,跟诺什握手,与此同时,他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那么……诺什,想吃点什么?”北然问。
  诺什知道,北然刚吐完保护液,消化系统恢复运作,接下来免疫系统还会让他轻微地发烧。
  “你先休息一会儿。做饭是我的强项。”诺什说这话时俨然像个家长。
  “那太好了。”北然也很配合地喜形于色,像个孩子。   他清了清嗓子,叫道:“沙僧。”
  “早安,老大。”这是主控电脑的电子合成音,“有何吩咐?”
  “登记,九号服役人员,诺什。”林北然命令道,“另外,引导他去货仓。”
  “你好,诺什。”“沙僧”语调温柔,“从升降机下楼,先进左手边更衣室。”
  “好的,谢谢你……沙僧。”诺什在心里连叫三声“酷”。
  诺什换了工作服,来到货舱,欣喜地发现里面的食材一应俱全,包括上好的面粉、黄油和小牛肉。回到生活舱,他又不出所料地在厨房里找到了烤箱。一阵忙碌之后,诺什将喷香的肉馅饼和红茶端上了工作台。
  北然坐在工作台边发呆,嘴里叼着一根食指长短的细玻璃管。看到诺什后,他将玻璃管从嘴里拿出来,对着灯光观察了一会儿,又放在工作台上。“我还没退烧。”他说。
  “别着急,过会儿就好了。”诺什说。他从工作台上拿起玻璃管,看到上面印有密密麻麻的刻度,问道:“这是个温度计?”
  “没见过吗?水银温度计。我喜欢收集这种老古董。”北然继续解释道,“这是一个很经典的工学案例。玻璃泡、毛细管,封入水银,利用液体的热胀冷缩效应就能测量温度。”
  “还要标定刻度。”诺什补充道。
  “没错。”北然点头道,“最简单的标定方法就是再找一支已有刻度的温度计,跟它一起测量两种标准液温。完成标定实验后,我们就得到了一支新的温度计。”
  “确实很有意思。”诺什将温度计在手中旋转两下后,终于看到了玻璃管中央细如发丝水银柱。“低烧还是挺难受的。”诺什将盛着肉馅饼的盘子推到北然面前,“赶紧吃点儿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
  北然拿起一块饼,咬了一大口,“嗯,味道很棒。”他一边咀嚼一边称赞道。
  诺什建议北然别吃太多。他从工作台的显示器上调出“马克Ⅲ”型冬眠系统的电子说明书,扉页上的广告语是:“您和死去的唯一区别就是还能活过来。”北然就在这台棺材一样的设备里面刚“死”了四年。诺什找到注意事项,标记出其中一条——使用者苏醒后应尽量少食多餐。
  北然不以为然,擦了擦嘴边的肉汁,说道:“说真的,你的手艺不赖。你是‘三叶草’的厨师吧?”
  “你怎么知道?”诺什反问。他暑假打工的地方正是三叶草太空酒店。
  “呃……我去过‘三叶草’。”北然说,“你觉得这里像‘三叶草’吗?”
  诺什点头道:“嗯,子夜港的设计师也是弗里曼吧?”
  “是的。这座太空港有些年头了,分布式的古典设计风格,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大师弗里曼的作品。”
  “‘三叶草’也是弗里曼设计的太空港,后来被芳姐买了下来。”诺什说。
  “所以这位芳姐是你的老板。”北然接道。
  “是的。她将‘三叶草’改造成了太空酒店。地球星门附近有上千个太空酒店,‘三叶草’是其中最有名的。酒店由三个部分组成,其中二号‘叶片’是个餐厅。我的父亲是那里的大厨。现在放暑假了,我在那儿兼职做甜点。”
  “你还在读书?哪个学校?”
  “哈斯特理工学院。我的母亲是学院里的教授……”诺什说到母亲时,语气突然淡了下去。在诺什心里,母亲失望的眼神比法官冷漠的宣判要沉重得多。
  “哈斯特是个好学校。”北然端起茶杯,吹着里面的热气,“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
  “我拿了芳姐的钱。”谈到这个话题,诺什刚刚积攒的好心情顷刻间烟消云散,“那原本是她答应给我的钱。芳姐当面跟我签下的协议,拿到法庭上却被认定无效。”
  “你拿了她多少钱?”
  “五万,联盟币。”
  北然摇了摇头,问道:“法庭判了你多少工作量?”
  “十个。”诺什答道,“原本是五十个,如果我愿意来子夜港,芳姐同意减刑。”
  “你没打听过子夜港的情况吧。”北然啜了口茶。
  “没有。芳姐承诺,如果我愿意去子夜港,可以当庭签署一份有效协议,我拿走的钱可以不用还给她,还可以再得到五万联盟币。我的假期还剩下一个月,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看来你很需要这笔钱。”北然苦笑,“你被骗了,诺什。以往来我这里的人,都只有一个工作量。”
  “我早该想到的!芳姐的温柔都是骗人的。”诺什狠狠地咬了一口肉馅饼,“刚才驼背老先生告诉我有两个月的补给时,我就意识到问题了。”
  “两个月?乐观估计,我要陪你小子半年!”北然故意翻了个白眼给他看,“你快想想到底什么地方得罪芳姐了吧。”
  諾什突然瞪大了眼睛,使劲咽下口中的食物,说道:“我明白了。她就是不想让我参加比赛。”
  “什么比赛?”
  “联盟杯啊!”
  “要钱也是为了这个?”这次北然也瞪大了眼睛。
  “对啊!”诺什气恼不过,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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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各位观众,你们好!现在的在线人数是——1,008,045,133!这里是第二十届联盟杯星船设计大赛的直播现场。可以说比赛一开始,来自哈斯特理工学院的“银点”团队就给我们带来了惊喜。我们的特约评论员詹文俊老师却对此不够满意。
  詹指导:我想不只是我不满意。您可能不太明白观众们想看什么。大家对“银点”的期望很高。没错,“水母”消失得够快,可它出现的位置令人失望。
  主持人:您是指,它不该出现在“接收星门”?
  詹指导:是的,这很重要。各位观众,如果您够岁数,一定记得五十年前的今天。那一天,当所有参赛星船开足动力驶向“发送星门”的时候,“锚爪”不慌不忙地自己张开星门走掉了。请您仔细地回忆那一幕,多少人为之欢呼!
  主持人:“锚爪式自主星门舰”啊!从那以后,这项比赛再也不用设置“发送星门”了。   詹指导:是的,从SSRD到SRD,“天才林北然”告诉我们什么才是真正的技术突破。
  【系统注释:SSRD是上一代宇航模型,也叫四地址模型,具体是指Source(出发地)——Sender(发送星门)——Receiver(接收星门)——Destination(目的地)。SRD是第二代模型,也叫三地址模型,凭借自主星门技术,从四地址模型中去掉了Sender(发送星门)。】
  主持人:詹指导总是对林北然念念不忘啊。那时您都还没出生吧?
  詹指导:“浪潮三杰”是两代人的榜样。
  主持人:可能我的话不太好听。如果再来一次那样的技术突破——我是指从SRD变成SD——咱们的比赛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詹指导:恕我重复,您不太明白我们想看什么。您问问此刻在线的十亿用户,什么叫“好看”?我们不是来看行星拉力赛的。

锚 爪


  子夜港的日子很悠闲,诺什有大把的时间胡思乱想。除了担心自己的劳役期何时结束,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北然与某个天才的关系。
  “天才林北然”扬名已久,以至于诺什的中国朋友里就有两个叫“北然”的。这不是太奇怪的名字,奇怪的是这第三个偏偏就姓林。起初,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对于一个消失了几十年的人來说,这位林北然明显不够年纪。可诺什又花了一些时间醒悟到,对于一个从冬眠仓走出来的人来说,年纪显然不是问题。
  死灰复燃的念头往往更揪心。北然从不透露自己的身份,以诺什的性格来说,求证这个问题的最佳方式就是慢慢观察。
  子夜港里“每天”的生活无非就是上网、运动和美食。每过两小时,生活舱内就会感受到一阵轻柔的轰鸣,那是强子推进器上电时的动静,一直持续到七百秒后引擎掉电,戛然而止,准时准点。七次轰鸣声后,就到了入睡时间,无比规律。三台附着式推进器就这样让子夜港与行星的位置保持相对静止,不知疲倦地奏响子夜的钟声。
  子夜港的时间并不是静止的,相反,它正在精确地计时。生活舱主控电脑一人多高的屏幕顶端,动态刷新着三条完全同步的原子秒级自建时间戳,这说明子夜港使用了三台铯原子钟计时。诺什尝试计算了动态时间戳的源头,并不是常用的地球格林尼治时间1970年1月1日0点整,而是2237年8月的某个时刻。这让子夜港又多了一分神秘。
  诺什跟北然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多,可困扰他的那个问题始终问不出口。
  但北然一定不是普通人,毕竟他在子夜港里享受的全是舰队指挥官级别的待遇。
  当诺什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悠闲下去、而工作却遥遥无期时,第一份工作在第四天找上门来了。
  午餐后刚响过一次推进器的轰鸣声,沙僧就提示二号泊口收到入港请求。
  风铃声响起,走进舱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来人棕色皮肤,眼窝深陷,满腮浓黑的胡须。他在楼下更衣室里随手抓了一件最大号的工作服,即便他身材魁梧,这件衣服也太大了。
  “老东西,还活着呢!”北然大喝一声,与大胡子男人拥抱在一起。大胡子则回报以粗犷的大笑。
  “天哪!”诺什本来无意叨扰两个大男人的重逢时刻,可又实在忍不住叫道,“‘沙鹰’鲍里斯!”
  大胡子男人这才发现站在一边的小个子。他走过来跟诺什握手,咧开嘴笑道:“你好,小伙子。想让我在你的衬衫上签名吗?”
  北然嚷道:“在年轻人面前正经一些。”他脸颊上刚刚笑过的肌肉还没松弛下来。
  诺什眼睛里快要迸出火花来,回答道:“见到您实在太荣幸了!我叫诺什。”
  “很好,诺什。”鲍里斯拍着诺什的肩膀,“现在的年轻人还是很有眼光的。”
  诺什感觉肩膀被拍得生疼,头皮也被鲍里斯的笑声震得发麻。他挠了挠自己的栗色短发,一脸憨厚地陪着傻笑。
  “这小子也是哈斯特的学生,”北然附和道,“还等着回去参加联盟杯呢。”
  “嘿,好怀念的名字。”鲍里斯咂嘴,又问诺什,“入选‘银点’了?”
  “不够格。”诺什叹了口气。哈斯特理工学院的“银点”团队只招收在校的精英。
  “那么是升云公司赞助的团队?”鲍里斯又问。
  “也不是。”诺什声音变小了些,“朋友组的队,没什么名气,也没多少赞助。”
  “别灰心!”鲍里斯继续拍着诺什的肩膀,问道,“那么……联盟杯现在到多少届了?”
  “第二十一届,四年后开幕。”
  “唔……五十年了。”鲍里斯难得地安静了一会儿,“几个傻小子跟着这个书呆子捧回联盟杯,已经过去五十年了,却好像就在昨天。”
  “我就说嘛!”诺什喊道,“北然就是传说中的‘天才林北然’!”
  第十届联盟杯,哈斯特理工学院“浪潮”团队成为夺冠黑马,队内负责工程计算的林北然、程序员鲍里斯以及设计师冈·帕兹特表现夺目,后来被人们称为“浪潮三杰”。
  “我早就想到了,”诺什梦醒般喃喃道,“因为冬眠……”
  那届联盟杯之后,鲍里斯开始了行星拉力赛的职业生涯,并接连拿下十站冠军,成为第一个获得“沙鹰”称号的人——所以他看起来没那么老。北然的外貌却比鲍里斯还要年轻些,看来他入驻子夜港后,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冬眠舱里。
  “这孩子老这样一惊一乍的?”鲍里斯说着这话,一巴掌拍在诺什背上。他见诺什一个踉跄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咧了咧嘴表示满意。“说说吧,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鲍里斯继续问道。
  “他拿了小芳的钱。”北然替诺什答道。
  “被小芳弄过来的呀。”鲍里斯坏笑了一下,又问诺什,“跟她签协议了?”
  “对呀!你怎么知道?”诺什问道。
  “小芳啊,她是弗西尔星的先知呀!她的任何文件,都需要两个签名才能生效。”鲍里斯伸出两根手指。
  “芳姐?弗西尔人?而且还是先知?”诺什说道,“她有这样的特权,岂不是能随意陷害别人?”   “首先,弗西尔人天性善良,从不害人。”鲍里斯解释道,“其次,如果一位弗西尔先知真要害你,她不需要任何特权,你也绝逃不掉。小芳把你送到这里来,一定有她的用意。” 鲍里斯转过头对北然说道,“既然这孩子要参加联盟杯,咱们就帮帮他?”
  “我正在下载上届联盟杯的录像,先看看情况吧。”北然说道。
  “等等。”诺什从惊讶中平静了下来,问道,“你们一直管芳姐叫小芳,你们跟她很熟吗?”
  “老相识了。”鲍里斯饱含意味地看了一眼林北然,“北然是小芳的中学老师。”
  “怎么可能?你们都差不多年纪。”诺什很快又意识到年纪不是问题,低声说道,“因为冬眠……”
  “好了,孩子,北然会给你解释的。”鲍里斯又转向北然,“说到冬眠嘛,我那艘‘苇舟’上的冬眠设备坏掉了。行星拉力赛组委会在上个月公布了下一站比赛的行星编号,我算好了一条路线,需要冬眠三个月……书呆子,我只好来麻烦你了。”
  “让我猜猜。”北然皱起眉头,“你这混蛋钱又不够了,这边的星门不收你过路费,你才想到来我这儿。这一个工作量的维修费用,你也准备找联盟借贷吧?”
  “嘿嘿,还是兄弟了解我。”鲍里斯抹了把鼻子,“现在拿不到冠军了,那点奖金实在不够花的。”
  “不好意思,子夜港没有冬眠设备的配件……我看你还是退赛吧。”
  “别这样绝情啊!”鲍里斯突然用关切的眼神望向诺什,“孩子,你还差多少工作量?”
  “十个。”诺什回答。
  “天哪,小芳怎么能这样对你!”鲍里斯故作惊讶,“北然,你可得帮帮这孩子。”
  “我说过了,没有配件。”北然勉强保持严肃。
  鲍里斯指了指冬眠舱,“你那儿不是有台‘马克Ⅲ’嘛。”
  “别想打它主意。”
  “十个工作量呢!”鲍里斯强调,“你说除了我这样的,还有谁会来这里?我看你今年用不着那棺材了。联盟的官员这么照顾你,让他们再弄一口过来就是了。”
  “喂,说话就不能吉利点儿?”
  “好,好,不说了。”鲍里斯指了指生活舱大屏幕上飞快刷新的三个时间戳,“五十个地球年了,你可真有耐心……”
  “是啊,它就在那里……”北然打斷了他,“好了,别说了,这孩子已经知道得够多了。沙僧,启动维修舱。另外,我需要一台叉车。”
  “遵命。”电脑回答。
  “诺什,准备干活儿。”北然喝道。
  维修舱里,鲍里斯的苇舟停在正当中,三人在沙僧的帮助下完成维修工作。
  鲍里斯一边嚼着诺什做的饼干,一边操作机械臂娴熟地卸开苇舟的外部面板,“真怀念啊!哈斯特学院的机械工程实习课程,还是拆装苇舟吗?”
  “不,我们现在制作‘线虫’。”诺什答道,同时摩挲着苇舟的外壳赞叹,“这就是‘苇舟’啊?真的跟联盟杯的奖杯长得一模一样。”
  “‘苇’在中文里代表一种生长在湿地的草本植物,它的叶子又宽又长。”北然开始科普,“苇舟的形状就像一片苇叶。”
  “嗯,我见过苇叶。”诺什说道,“‘三叶草’里有位中国厨师,他用苇叶将糯米等食材包成正四面体,下锅煮熟后做成点心。这种点心叫作粽子,很好吃的。”
  “跟你说什么都能想到吃的。”北然摇摇头。
  苇舟是一种单人太空艇,艇身长约七米,呈两头略窄的梭形。这种飞船的设计理念非常朴素,它舍弃了所有多余的体积和负载,只维持一个乘客的生命活动。采用高转化率的核电系统驱动离子发动机,它的比冲量突破了万秒级,极限速度能够达到光速的千分之二。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苇舟的灵感来自于三千年前的一首中国诗歌。它是两百年前人类走向太空的一次伟大尝试,却因为星门技术的萌芽最终搁浅,如今作为行星拉力赛的官方指定模板,才再一次得到改进。联盟杯星船设计大赛的奖杯被设计成苇叶状,也是在向那支古老的研发团队致敬。
  “我说诺什,你挺厉害呀。”鲍里斯咽下一口奶茶,畅快地呼了口气,“‘三叶草’的厨师,同时又是哈斯特理工学院的学生。哈斯特没有厨师专业吧,你学什么的?”
  “阵列天线。”诺什回答。
  “很冷门呢。”鲍里斯沉默片刻,又问,“最喜欢的课程呢?”
  “工程计算。”
  “嘿,难怪你听说过‘天才林北然’。”鲍里斯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音在维修仓里回响。
  “必须的。首个完成自主星门理论计算的人。”诺什说这话时用憧憬的眼神望着北然。北然也不说话,在一旁吹着口哨将他心爱的‘马克Ⅲ’拆成零件。
  诺什继续说道:“其实,工程计算已经没有那么热门了。我选这门课,很大程度上是受这些传奇人物的影响。”
  “比如说……‘浪潮三杰’吗?”鲍里斯得意地一笑。
  “必须的。你们打破了‘银点’的不败神话。”诺什又露出崇拜的目光。
  鲍里斯笑得更得意了,说道:“当年,北然入校报到时晚了两天,错过了‘银点’的选拔。阿冈也没有工夫参加选拔,他办完入学手续就去拜访弗里曼大师了。他们俩后来每学期都收到‘银点’团队的邀请,却都没有接受。”
  “那你呢?为什么也没加入‘银点’?”诺什问。
  “因为懒啊。”鲍里斯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诺什陪着一块傻笑,又问道:“那你们是怎么加入‘浪潮’的?”
  北然突然停下了口哨,接过话来,“想当年,我用二十页稿纸论证了自主星门的可行性,终于说服阿冈加入‘浪潮’。鲍里斯却不爱看复杂的证明,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觉。我就跟他讲,只需足够数量的边界条件,开启星门的微连续方程一定是可解的。每增加一个边界条件,就意味着增加一倍的能量。我的核心工作就是找到定解条件最少的那组数理方程。鲍里斯跟我玩了一个游戏,我们各自在手心写下一个数字,摊开手来,两个数字是一样的——3。”   三个推进器轻柔的轰鸣声又响了起来,北然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儿,问鲍里斯:“‘锚爪’停在外面吗?”
  “没错,一直舍不得换掉。”鲍里斯嘴角上翘。
  “那我们最好在下一次推进器发动之前完成工作。”北然提醒道。
  “锚爪?”诺什又莫名地兴奋起来,“待会儿能让我看一眼吗?”
  当年,“浪潮”团队拿下联盟杯时的设计方案叫作“锚爪式自主星门舰”。鲍里斯第一次赢得拉力赛冠军时,就用奖金为自己买了一部“锚爪”。这艘飞船陪着他造访了十多个星系。
  “想看就快点儿干活。”北然催促道。
  一个小时后,装配完成的苇舟导入到二号泊口的发射导轨上。
  鲍里斯换回了自己的太空服,看上去干练了许多。
  “沙鹰先生,走之前还是给我签个名吧。”诺什毕恭毕敬地将自己的日志本递给鲍里斯。
  “送给小诺什,祝厨艺精进。”署名沙鹰·鲍里斯。
  两个老男人又一次拥抱。鲍里斯说道:“两个地球年后,终点是南十字架二,行星编号TU2287-21。如果有需要,来行星狂欢节找我。”他拍了拍北然的肩膀。
  每一站行星拉力赛,组委会都会在新发现的“可移民行星”中挑选合适的星球作为终点。参赛队员从就近选择的移民星球出发,当他们接近终点时,新行星的初期建设工作正好完成。于是,最后的夺冠冲刺就将拉开移民狂欢的序幕。
  “好好干,年轻人。”鲍里斯又拍了拍诺什的肩膀,他的笑声再一次震得诺什头皮发麻。说完这话,他一头钻进了苇舟驾驶舱。
  回到生活舱,北然命令“沙僧”打开落地舷窗的防护层。探照灯开启后,诺什看见数百米远处,泊着一艘乌亮的星船。它的船身呈一个横躺的圆柱形,尾部稍粗的部分似乎是某种推进装置。
  北然揉了揉眼角,嘟囔了一句:“永远如此完美。”
  纯白的苇舟缓缓地靠近星船,像一尾鱼苗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约莫十分钟后,星船光滑的外表上出现了几道水平缝隙。三条矩形帆板对称地脱离船身。它们的末端与船体尾部相连,如伞骨一样缓慢张开。张至三十度角时,帆板开始伸长,并像扇叶一样缓慢地旋转。帆板前端肉眼看不见的罅隙中震荡着高密度的能量,它们探测出隐藏在空间缝隙里的微小虫洞,再将其延展亿万倍。
  一个黝黑的圆形星门在帆板前端逐渐成形,并贪婪地吞噬着附近的电磁辐射。此时,整艘星舰就像一支锚爪,凭借锋利的锚尖刺破宇宙的外膜,坠向维度的深海。
  锚爪的主干开始进入星门。撑开星门的三条臂爪配合主干的前进,继续像伞骨一样旋转张开,让星门保持在原来的位置,同时不断扩大着半径。这种景象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是由这三条臂爪将主干推送到星门中去的。
  星船的主干完全进入星门后,三条臂爪已经展开成九十度,并开始反向收拢。黑色的星门也跟着缩小。诺什都没有注意到它是何时消失在暗淡的宇宙背景中的。他盯着锚爪消失的位置,对着那片虚空发呆。半天的时间里,他看到了两艘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飞船。它们分别代表着两个时代的技术荣耀。
  [播放进度 00:36:41/03:14:21]
  主持人:好的,詹指导替广大观众朋友们说出了心声。让我们回到比赛吧。
  詹指导:好的。
  主持人:率先穿出星门的是来自“银点”的“水母”。不过它还迟迟没有动作。詹指导有何见解?
  詹指导:不知道。
  主持人:不如我们先去看看Demo组的准备情况?
  詹指导:不能参加正式比赛的队伍,有什么好看的?
  主持人:别这么说嘛。说起来Demo组还是在林北然的建议下增加的,目的是为了给预算不足的团队提供免费测试场地。其中有亮点的团队也会得到关注,借此拉到赞助。
  詹指导:如果其中真有优秀的团队,下届联盟杯自然就能看到啦。
  主持人:詹指导今日的火气不小。那么,请您再点评下“水母式自主星门舰”?
  詹指导:外形确实很优雅。从设计上讲,通体活性材料,加上附着式计算节点,是它最大的亮点。二者的用處当然不只是提高开门速度这么简单。就说到这儿吧,其实听到“自主星门”这个字眼就够乏味了。它做得再好,也仍只是SDR。
  主持人:不用老是强调啦……
  主持人:请注意,第二艘成功打开星门的星船出现了。这是本次大赛的六号种子——“黑芒”。它启动了单粒子引擎。狭长的舰身正在提速,开始穿过由六组分离式发生器张开的星门。
  詹指导:哼,等它过去了,星门发生器就丢弃了。
  主持人:有什么不妥吗?
  詹指导:不要单纯为赢得比赛去做设计。采用一次性发生器的“自主”星门舰,有实用价值吗?
  主持人:嗯,希望詹指导的话能给以后的参赛队伍敲个警钟。相信评议会也会做出适当的判罚。先不说这些,“黑芒”已经穿出接收星门。开门时间1分14秒,穿透时间2分09秒,穿透能耗0.084锚爪。第一级化学燃料加速进行中,当前加速度26米每二次方秒。
  詹指导:多级加速……真是将“丢弃”的理念贯彻到底!而且过载加速又要扣分。这支队伍没戏了。
  主持人:相比之下,“水母”仍然停在接收星门旁边,更让人着急呀。
  詹指导:唔,刚刚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等的那个家伙快来了。

水 母


  诺什仍在担心不能及时回去,但能与林北然和鲍利斯相遇,他已感觉不枉此行,甚至开始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总之,喜悦多于忧虑。
  第九天,诺什一早就开始尝试他的蛋糕配方。为了能陪北然聊天,他将案板搬到了工作台上。
  “你知道吗,就在十年前,你的‘三点开门’还作为案例收录在教科书里。”他搅拌着奶油,跟北然搭话。
  “十年前的课本你都找来看了?”北然含糊地回答。他正在工作台的显示器上观看上届联盟杯的录像视频。鲍里斯走后,北然在学术话题上变得健谈多了。“给你个建议:只读应用层面的书,永远成为不了顶尖高手。”北然按下视频暂停键,抬起头来,问诺什,“读过何夕的《微连续原本》吗?”   诺什尝了一口刚调好的奶油,摇了摇头。
  “一定要看。”北然继续他的说教,“和谐自洽的数学理论,像音乐一样美。如果你能领略这种原始的美,做一个漂亮的工程案例并不是难事。”
  星船穿过星门时,船体各处所受的引力差异不能过大,因此星门边界的曲率必须非常平缓。从理论上讲,为了让普通尺寸的星船通过星门而不受损坏,星门的曲率半径将达到数百光年。张开如此巨大的虫洞当然是不可能的,何况自主星门舰需要紧贴星门而过。因此,就需要依据‘微连续原理’,用有限的能量,在星门边缘做维度展开。“三点开门”的技术难点也在这里。
  “哈斯特的校训没改吧?”北然又问。
  “构造之理,化用之工,创变之机。”诺什随口答道。
  “做好第一条很简单。把自己当成艺术家,构造之理就是终级之美。”北然很高兴能将对话继续下去,“理论与实践是一体的。比如你刚才和面用的低筋面粉,起初人们发现小麦的外层麸皮磨粉最松软,而中心部分磨粉最有韧性,然后发现了麦醇溶蛋白和麦谷蛋白是形成弹性结构的关键,最后才定义蛋白质含量9%以下的面粉为低筋面粉,用它就能做出蓬松的蛋糕。”
  诺什往奶油里兑了一点太妃糖浆,又伸出手指蘸一些尝了,跟着狠狠地点了点头。
  “很好。”北然直了直身子,继续看他的视频录像,多了一分为人师表的模样。
  正午时分,一个入港请求不期而至。
  “谢天谢地。维修港吗?收到请回答。”是个女孩的声音,亮如黄莺。
  “运气不赖,第二份工作来了。”北然稍微整理了一下发型。
  这次的来者直接从一号接驳舱入港。不出二人所料,在一阵风铃声中走进舱门的是个窈窕少女。北然将她贴身太空服下的身材打量了好几遍,诺什却在估算这一身轻便的高聚复合材料要花多少钱。
  少女也不说话,径自走到工作台前坐下,仰头望着眼前的两个呆子。她脸蛋小巧,褐色的眼珠明亮有神,上睑抹着深色的眼影,脑后的金发盘在一侧,再加上端正的坐姿,活像一位“联盟在线”的女主播。
  “下午好。”少女的嘴唇微微上翘。
  下面请看一则联盟新闻。诺什觉得她接下来应该这样说。
  “谁在烤蛋糕吗?”她却是这么说的。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诺什。”北然将手搭在诺什肩上,“好了年轻人,快去看看你的蛋糕。”他支走了诺什,继续对少女说,“我叫北然,小姐怎么称呼?”
  “叫我贝茜。”她歪了歪脑袋。
  “贝茜小姐,”北然微笑,“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
  “谢谢,”贝茜回以微笑,“我的飞船就在外面,你一看便知。”
  北然再次微笑,示意贝茜稍等。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认为自己在表现殷勤的同时,风度上也不输给对方。北然让沙僧打开接驳舱外的探照灯和摄像头。从主显示屏上可以看到,港外停靠着一个乳白色的半球状物体。它外表光滑柔韧,顶部有一道细长的裂口。裂口处隐约可见内部坚硬的铁灰色核心。从上方看去,整个物体就像半枚剥了壳的巨型煮蛋,被人用餐刀划破蛋白,露出里面的蛋黄来。
  “这倒是第一次见。”北然撇嘴道。
  “没见过‘美杜莎’?”贝茜问。
  “我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北然收敛了嘴角的笑意,“让我猜一下——你想让我们把上面那道口子给缝上?”
  “可以这么说。”
  “不太好办。按它这尺寸,我们需要出港操作。”
  “我自有办法。能让我联系一下海伦吗?”
  “海伦是谁?”北然问。
  “我飞船上的主控电脑。”贝茜回答。
  北然让“沙僧”接通了对讲频道。贝茜又向他要了子夜港的全部资料,好让“海伦”生成维修方案。
  “还有什么需要?”北然问。
  “请你帮忙问问,刚才那个小帅哥的蛋糕做好了没?”贝茜眨了下眼。
  刚出炉的蛋糕上覆了一层厚厚的奶油,切开后散发出诱人的小麦香味。
  “唔,很棒。”贝茜小口咀嚼着,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不输给‘三叶草’的咖啡蛋糕。”
  “事实上,这家伙就是‘三叶草’的甜点师。”北然受贝茜的影响,吃相也比较绅士。
  “那难怪了。”贝茜点头。
  “你常去‘三叶草’?”诺什终于插上了一句话,“我就觉得你看着有些眼熟。”
  北然翻了一下白眼,认为诺什的搭讪方式有点儿老套。
  “我在餐厅里演奏钢琴,赚点儿学费。”贝茜的左手在工作台边缘做出敲击琴键的动作。
  “下次来后厨找我,可以请你吃点心。”谈及厨艺时,诺什总是很轻松。
  “恕我直言,”北然说道,“以贝茜小姐的家境,哪里需要自己挣学费?”
  “父亲只供我读商学院。至于哈斯特的工业设计学位,他老人家一个子儿也不肯出。”贝茜说这话时表情很轻松。
  “又一个校友。”北然聳了耸肩,“对了,你的‘海伦’分析出结果了吗?”
  “哦。”贝茜突然正色道,“我想借用你的维修舱。”
  “除非能把你那颗巨型煮蛋缩小一半,否则进不了维修舱。”北然强调。
  “你没懂我的意思。”贝茜诡异地一笑,“这座太空港的设计师是弗里曼吧?”
  北然恍然大悟,“该死的分布式设计!你的煮蛋上搭载了‘线虫’?”
  “原理差不多。”贝茜很欣慰,她不用再做进一步的解释,“纠正一下,我那不是煮蛋,是‘美杜莎’!”
  “‘美杜莎’?”诺什又开始发扬他一惊一乍的优良作风,“上届联盟杯中,‘银点’的夺冠作品。”
  “哦?”北然盯着贝茜的眼睛,“这颗煮蛋的原型就是‘水母’?还不能量产吧?这么快就能搞到商品船?你跟克劳德·卡纳维诺什么关系?”
  克劳德·卡纳维诺是升云公司的董事长。每届联盟杯的获奖作品,相关专利基本都被升云公司收入囊中。   “那是我的祖父。”贝茜答道,“我的全名是贝茜·卡纳维诺。”
  北然顿了顿,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天才林北然’啊。”贝茜的眼珠转了一下,“我还知道这里是子夜港。”
  事实上,当年“浪潮”团队就是由升云公司赞助参加联盟杯的。克劳德先生为此斥资改造了一座行星星门,用于“三点开门”实验。“浪潮”团队夺冠后,克劳德高薪邀请这些年轻人毕业后加入升云公司。有两个人拒绝了,克劳德仍然给这两个人支付了一笔高额的专利费。鲍里斯拿到这笔钱后选择退学,开启了行星拉力赛的职业生涯。林北然毕业后成为一名联盟公务员,被远派他乡。完成那次派遣任务之后,林北然就一直待在子夜港中。
  北然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着坐在面前的卡纳维诺家的大小姐,说道:“你从这边的星门回去吧,过路费可比维修费省多了。”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尽管我知道你不缺钱。”
  “别呀。”贝茜讨饶,“我是趁父亲去弗西尔星谈合同才溜出来的,要是被他发现‘美杜莎’坏了,我就完蛋了。”
  “升云公司想打弗西尔星的主意?”北然问。
  诺什很想插一句嘴,可是一直找不到时机。鼎鼎大名的弗西尔之星,那可是四十多年前刚刚回归人类联盟的“奇迹之星”。
  “事实上,这笔生意已经差不多谈好了。”贝茜道。
  “什么生意?树瘤?”北然问。子夜港的聚变反应堆中就装填了一枚产自弗西尔的红树瘤。这枚树瘤提供的清洁能源可以维持子夜港工作一百年。
  “不是。”贝茜回答。
  北然表情有些紧张,又问:“农产品?”
  “也不是。”贝茜有些得意。
  北然沉默了一会儿。弗西尔的三大奇迹,唯独最后那个是最不可能的。“无所谓了。”他小声说道。他很清楚,自己没必要担心。整个人类联盟,唯独弗西尔人永不会被欺骗。
  “帮帮我吧,求你了。”贝茜想挤出两滴眼泪来,可是她显然不善此道,“我愿意支付五个工作量。”她发现自己还是适合谈生意。
  诺什再一次很想插嘴。
  “这不是钱的问题!”北然说道,“给你维修完,子夜港就得关门了。”
  “我说实话吧。”贝茜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这儿?我的老师,也是你的老朋友,帕兹特先生委托我来看望你的。”
  “阿冈?”北然的语气缓和了些,“他是你的老师?他还好吗?”
  冈·帕兹特是著名设计师弗里曼的弟子,也是升云公司的前任首席设计师。更重要的是,他是当年“浪潮”团队的设计师,“浪潮三杰”之一。
  “老人家有些骨质疏松,所以不能亲自来看你。”贝茜解释道。
  “辈分全乱了。”北然摇头苦笑,又惊觉道,“这帮老家伙怎么像是串通好的?是不是阿冈让你故意把飞船弄坏的?”
  “造物主在上,”贝茜抬起右手起誓,“刮破飞船纯属意外。我敢打赌,子夜港附近的太空碎片密度绝对超标了。”
  “贝茜不像是骗人的,”诺什用恳求的眼神望着北然,“咱们帮帮她吧。”
  “好吧!”北然咬咬牙,“九个工作量!一口价。完事后你们两个都可以走了。”
  “成交。”贝茜窃喜。
  分布式设计需要具备两个特征——独立和协同。独立是指每个部分能够不依赖于其他部分独立运作,实现功能。这种设计增加了制造成本,但也提高了灵活性与可维护性。
  维修舱从子夜港脱离出来,如从有机体上切下的一块组织,正在死去。
  “美杜莎”乳白色的表面变得晶莹剔透,半球形船身的底部伸出六十四只同样剔透的触脚。“美杜莎”用这些触脚紧紧抱住漂游的维修舱,将之覆盖在自己头顶的“伤口”上。
  它要开始进食了。
  一个世纪前,工学类三大热门学科分别是材料、动力与工程计算。百年之后仍然熱门的只剩下材料学,另外两把交椅分别被仿生学与动态计算取代。“线虫”,又称为寄生式修复仪,能通过内部的高活性溶液氧化吸收原本稳定的太空材料,将宿主的躯体化为己用。这是仿生学的第一次胜利。“美杜莎”,又称为水母式自主星门舰。它的触脚不单是简单地模仿寄生虫,还借鉴了植物根系的生理活动方式。
  此时,“美杜莎”的六十四只触脚盘根错节地纠缠在维修舱表面。随着内部活性化程度的增强,它们变得更加通透。每只触脚的足尖后端都透射出幽蓝色的光芒,那是微生物处理器的辐射散热信号。这个位置对应着植物根冠处的生长点,是整条触脚的中枢。
  触脚的外表开始软化,并相互融合,交织成网络。六十四个中央处理器结点开始合作完成动态计算。这是一个巨大的神经网络结构,也是一个致命的绞杀器官。
  维修舱表面与触脚接触的位置逐渐变成死灰色。随着触脚网络的收紧,维修舱被一点点蚕食。美杜莎顶部的裂口处也现出幽蓝的光晕,并在蠕动中逐渐收拢。
  当它完全愈合时,它的食物也已被绞成了太空碎片。
  一道蓝光闪过全身,那是美杜莎舒服地打了个饱嗝。它的外表渐渐浑浊,最终恢复成乳白色。触脚相互分离,慢慢收回。船身又变回半球形,像半颗巨型煮蛋。随后,半球形的底部像裙摆一样向上翻起,摊平。原本的半颗煮蛋现在更像一枚荷包蛋。它缓慢地向子夜港靠拢,“蛋黄”部分张开一个三瓣口,对接在一号接驳舱上。
  “多谢款待。”贝茜擦擦嘴,用勺子敲了两下咖啡杯。
  “不送。”北然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对了,小帅哥。”贝茜叫道。
  诺什花了五秒钟反应过来有人在叫自己,并将视线从显示屏上挪开,望向贝茜。
  “我想出钱赞助你去比赛。”贝茜继续说道。
  “我已经有十万联盟币了。”诺什说道,“其实只需要七万,我就可以加入朋友的队伍,他们已经入选下届联盟杯了。”
  “联盟杯?我可不是那个意思。”贝茜笑了笑,觉得自己像在哄小孩子,“我是现役的‘银点’成员,怎么可能赞助自己的对手?”她继续对诺什说,“下届行星狂欢节美食周,我觉得你能捧回甜点组的奖杯。”   “真的?我吗?”诺什霎时脸红。
  “考虑考虑,付款记录上有我的联系方式。”贝茜走到舱门前,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舱门在一阵风铃声中向两边滑开。
  “等等。”北然喊住她。
  贝茜转过身来,嘻嘻一笑,“还有事吗,天才先生?”
  北然正色问道:“这么说来,‘银点’和升云公司联手了?”
  贝茜点头道:“没看上届联盟杯吗?突然冒出个‘NT’团队,把大家都逼急了。”
  “录像还没看完,网速太慢。”北然突然眼神一亮,“所以你们找弗西尔人买了太空鲸的研究资料?”
  贝茜答道:“天才就是天才。”
  “你们了解弗西尔人吗?他们肯把资料卖给你们,就意味着你们拿去也没用。” 北然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作为‘银点’的设计师,你现在还很清闲吧?”
  “什么都瞒不住你。”贝茜也笑了,“我们的技术攻关还没完成,设计师当然没事可做。”
  “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所以帕兹特老师让我来找你。”
  “阿冈这家伙,听他的永远没错。”北然摇摇头,“不瞒你说,真正有价值的资料都在我的脑子里。”
  “我明白了。你缺设计师吗?”贝茜问。
  北然点点头。
  “蛋糕小子,一定要联系我。”贝茜冲诺什眨了下眼,再次转过身,向外走去,“林北然,你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受女孩欢迎。”说完这句,她的身影已被合拢的舱门掩盖。
  “所以我恨时间。”北然嚷道。
  “沙僧,登记,九号服役人员役满,申请释放。”
  “美杜莎”与子夜港脱离。
  它洁白的裙摆向一侧收拢。整个船身如一只优雅的水母缩紧了身体。黝黑的星门很快就在裙边处成形。裙摆猛然翻向船体另外一侧。
  星门扩张,收缩,闭合。
  诺什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美杜莎”就已经从显示屏上消失了,只留下淡去的残影。其实它穿越星门的过程与锚爪如出一辙,只是凭借活性材料与动态计算,穿越速度提升了两个数量级。
  北然沉默不语,这就是五十年的技术差距。
  可他心底,却生出一种久违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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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不负众望,第三个穿出接收星门的是本次比赛的二号种子——“云虎”。
  詹指导:好的,让我们来见识一下强子脉冲引擎的推进力。
  主持人:就是组成它后臂的这两个大块头吧,说起来这还是贵公司赞助的呢。
  詹指导:是的,但我不是来替公司做广告的。
  主持人:詹指导真幽默。您之前说,“水母”等的家伙快来了,就是指“云虎”吗?
  詹指导:注意看。
  主持人:好的,“云虎”已经完全通过星门,开门时间……
  主持人:……
  主持人:“水母”在干什么?
  詹指导:如你所见——“水母”身上的光晕是内部节点的辐射散热信号。“云虎”这次碰到大麻烦了。
  主持人:“水母”用触脚缠住“云虎”,活化自己,是想吞掉它?评议会能容忍这样明显的攻击行为吗?
  詹指导:这不是單纯的攻击。它的确在吞噬“云虎”,可体表的亮度又说明它在进行高速动态运算。
  主持人:“云虎”的躯干正被吞没,可是……强子引擎却毫发无损!
  詹指导:这就是它的目的。没有“云虎”的图纸,“水母”照样精确地完成主体吞噬。如果由我来裁决,会判定这一举动的技术加分多于违规扣分。
  主持人:虽然您是评议会十二委员之一,可是升云公司赞助了“云虎”,只能委屈您跟我解说比赛了。
  詹指导:哈斯特的贝肯校长每届都得回避,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很荣幸还能为观众们做点什么。
  主持人:大家听到了,詹指导其实是很温柔的。继续看比赛,“水母”周身蓝光骤闪,“云虎”已经被它吞没。两组炮管式引擎残留在“水母”的伞盖上,看起来倒是挺滑稽的。
  詹指导:完美的融合。“银点”总算是带给我们一点儿震撼。
  主持人:是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刚才的转折可以说是技战术的双重胜利。
  詹指导:好了,胜负已定。手头还有事的朋友可以下线了。
  主持人:这样不好吧?我们还是尊重一下各支参赛队伍。
  詹指导:我只尊重技术。
  主持人:所有选手都在为之努力。
  詹指导:还是那句话,我们究竟想看什么?很简单——SD,即某艘参赛星船只在两个地方出现——Source(源头)、Destination(目的地)。那时候,联盟杯就实现了它的终极意义,也变得没有意义。时间不等人,从自主星门到自主跳跃,我们的精英们还有一段路要走。希望大家能把时间和资源用在刀刃上。
  主持人:您一直强调观众们的期待,可是技术革新需要积淀。大师弗里曼不是说过嘛,只要不停追问,就能找到答案。
  詹指导:答案还用找吗?它就在那里。对于某项技术,一旦明确了它是什么样子,我们只会觉得它来得太慢。
  主持人:好吧,您说服我了……如果没有出现过“太空鲸”,我们可能还愿意等。
  詹指导:是的,太空鲸。它们才是宇宙中自由的行者。向那远去的二十个生命致敬。
  主持人:致敬。

须 鲸


  等驼背老头再来子夜港时,诺什就可以回地球了。有件事北然必须得说了。
  可在那之前,他还要确定另外一些事。
  贝茜走后次日,北然劝诺什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我知道,以我的水平,参加联盟杯还是有些吃力的。”诺什如此回答,“可是我已经答应母亲了,也不会半途而废。”
  “这我同意。”北然本身也极富责任感,“美食周的事,你也该好好考虑下。”北然深知人生有时就在于几次关键的抉择。他觉得,诺什身上具备优秀工程师的品质——工程师和甜点师也有共通点,他们都有一颗追求卓越的工匠之心。诺什很年轻,也很聪明,他最大的缺点就是沉不住气,唯有在厨房里才能静下心来。   “听说过洱星吗?”北然决定跟诺什讲讲自己的故事。
  “洱星?”
  “嗯,行星编号TN2092-2。”
  “在哪个星系?”
  “你的天文学得不怎么样。这么跟你解释吧,听说过‘枯叶港’吗?”
  诺什点头,“弗里曼的第一件作品。”
  有人曾用微波辐射仪对枯叶港成像。伪彩色图像上显示出一个暗红色的梧桐树叶形状,所有叶尖都向上柔和地卷曲着。那就是弗里曼大师的成名作——一片飘零在星空中的落叶。
  “枯叶港是洱星轨道上的一座行星要塞。”北然稍作停顿,“成为联盟公务员后,我被派往那里工作。”
  “那么,”诺什本来不好意思再问,“洱星到底属于哪个星系?”
  “弗西尔星总听说过吧。”
  “‘奇迹之星’!”诺什疯狂地点头。他的好奇心又一次被点燃。
  “弗西尔星原本叫作苍星,行星编号TX2092-1,和洱星处于同一个单恒星系。二者公转轨道的平均距离只有两亿千米。”
  诺什瞪圆了双眼,好奇心已经完全燃烧起来,“那你见过太空鲸吗?”
  “历史倒还学得不错。”
  进入太空移民时代之后,地球实行了严格的户籍制度。这使得能留在地球上的都是人类中的精英。这也保证了地球能够一直垄断人类联盟的尖端技术——除了生物技术,因为生物实验需要拿星球的生态冒险。地球环保组织的唯一工作,就是把可能破坏环境的事情都放到别的星球上去做。移民星球如果想继续留在人类联盟,就必须接受这一条件。
  2092年,地球人在仙后座δ随机打开了一个星门,接着在星门外发现了两颗固态行星,并将它们命名为苍星(TX2092-1)与洱星(TN2092-2)。更令人欣喜的是,前者是一颗X等级的类地行星。苍星的移民工程完成后,地球人将生物实验室全部搬到了这颗行星上。许多年后,这颗行星被人们称作弗西尔星,或者“奇迹之星”。
  弗西尔星上诞生了三项奇迹——高产农作物、红树瘤以及太空鲸。
  关于太空鲸,诺什只能联想到历史教科书上的一张图片。在诺什出生前,最后一头太空鲸就已经死在了弗西尔星上。它的骸骨被陈列在博物馆里。书上说,太空鲸是从须鲸改造而来的,它们是真正的太空远行者。这种生物能够摆脱星门的限制,完成自主跃迁,去往宇宙中的任何一个地方。这项本领超越了现今所有的航天技术。
  正当生物学家们高奏凯歌之时,弗西尔星移民的价值观念却渐渐与人类联盟相左。他们认为,地球人在他们星球上做生物实验的行为太过自私。弗西尔星上的第一代“先知”诞生之后,他们终于有了与联盟抗衡的实力,将生物学家和工程师们赶回了地球,拆毁了行星星门,宣布脱离联盟。根据联盟法案,每个移民星球的自由意愿必须得到充分地尊重。联盟只能接受弗西尔星的独立。然而,能够感染红树的真菌样本,以及第一代太空鲸群都留在弗西尔星上。
  这样过去了近一个世纪后,人们逐渐将这颗奇迹之星淡忘。
  2188年,洱星(TN2092-2)的开发者与弗西尔星人重新取得了联系,并说服他们启用太空鲸,建立贸易关系。这件事得到了联盟的重视。联盟开始派人前往洱星,监视弗西尔星的活动,并寻找机会说服弗西尔人重回联盟。
  2232年,联盟高薪征召工程计算专家,林北然因此得以参加当年派遣洱星的任务。依照联盟的安排,他隐藏了自己的公务员身份,化名谷南科,进入洱星开发商“杜氏财团”旗下工作,前往弗西尔星上参加地面基站建设,同时在当地一所中学支教。
  2237年,历经几代人的孤独,弗西尔人也开始怀念联盟的贸易保护和技术支持。他们最终被洱星人的诚意打动,决定重修星门,回归人类联盟。弗西尔人授意洱星杜氏财团,让太空鲸群进行跨星系旅行,去往地球表达回归的意愿。当时为鲸群做跃迁阵列校准的就是林北然。
  2237年8月14日,太空鲸群顺利到达地球,弗西尔回归的消息成为联盟在线的头条新闻。
  “事后,我在核对鲸群的跃迁数据时,发现其中有一个误差。”北然继续讲他的故事。
  鲸群中有一头名叫“红莲”的太空鲸,它的背部受过伤,不能与其他太空鲸相位同步。由此带来的相位误差,将产生难以预料的后果。为了进行补救,林北然回到他支教的学校,找到了几个特殊的女学生——她们都是先知。
  “我找她们问八个字。”北然说。
  在一堂天文课上,林北然为他的学生们介绍过干支纪年——一种来自古代中国的周期纪年方法。这种方法以六十个行星年为周期,每次使用八个汉字,纪年精度可以达到行星自轉周期的十二分之一。例如林北然出生的时间,就可以被表示为“戊申戊午庚午丙卯”。
  林北然找到的几位女学生中,有一位名叫菲奥纳·芳,也就是芳姐。只有她给出了一个答案。
  求黎明者,眠于子夜。
  “这不是我想要的八个字。准确来说,真正有信息量的只有一个字。”北然若有所思,“但我很感恩。宇宙本没有义务为我指出捷径。”
  “为了弥补过失,你就一直待在子夜港里?”诺什问道。
  “是的,一直守在这里。”
  贝茜走后第五天。
  子夜港失去维修舱后,三个推进器修正了功率。它们的轰鸣声更加轻柔了。
  推进器响过七次,子夜港中的两人按时熄灯休息。
  这时,突然收到入港请求。
  与此同时,生活舱的大屏幕上,三个时间戳静止了。
  1,587,245,773.576,283,315
  1,587,245,773.576,283,315
  1,587,245,773.576,283,315
  “求助。”对讲里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请回答。”
  “这里是子夜港。”北然穿着睡衣坐在工作台前,“请讲。”   “小型艇请求入港。”
  “呃……”北然已经毫无困意,他还记得二号泊口跟着维修舱一起被“美杜莎”“吃掉”了,“你有母船的话,最好开过来对接。”
  “可能……行不通。”对方回答,“‘巨舰’可以张口没错,但它这一嘴钢牙不像能对接的样子。”
  “啥?”北然像是早有意料,却故作惊讶,“你的母舰型号是?”
  “呃……太空鲸。‘巨舰’是它们的头鲸。”对方回答。
  “什么!”被对话吸引过来的诺什站在北然的边上,张大了嘴,僵在原地。
  北然更加惊讶,转过脸问诺什,“你能听懂我们说啥?”
  刚才他们的对话全部是用中文进行的。
  诺什恢复了动作,伸手揉了揉睡眼,对着北然点了点头。“三叶草”有不少中国厨师,诺什常跟他们讨教厨艺。
  “那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北然突然觉得诺什的样子很好笑。
  “须鲸有牙齿吗?”诺什问道。
  Deja-vu现象,或称“即视感”。很多人都体验过这种现象。对于当前的事件或者情景,有种在别时别处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这种现象通常发生在人紧张、疲惫等意识恍惚的状态下,并且在年轻人和高智商人群中发生的概率更高。
  脑神经学家研究了数万个“即视感”案例,找出了其中的規律。Deja-vu现象发生时,人的左右脑会处于一种共鸣状态。此时,两个半脑之间的神经联系减弱,脑信号的相关系数却提高了十倍。虽然缺乏理论支持,实验科学却能给出这样的结论——在脑共鸣状态下,我们的生理结构暂时超出了宏观时空的维度。简单来说,高等生物的脑结构已经赋予了它们超越时空的潜能。
  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生物学家们强化了须鲸的大脑皮层,并人工阻断两个半脑之间的神经联系。第一次脑共鸣实验在弗西尔星的实验室中进行。一头样本活生生地消失在工作人员的眼皮底下,并被发现于二十千米外的海域里。第一头太空鲸就这样诞生了。
  宿命的时刻来临。
  林北然做了一次深呼吸,向来者问道:“你是打枯叶港来的苏翔,对吗?”
  “您认识我?”
  “你有个朋友叫谷南科对吧。我跟他是老乡。”北然清了清嗓子,“南科常跟我提起你。你可以叫我阿然。”
  “你好,阿然。难怪你和南科的口音这么像。”苏翔笑出了声,“太空鲸群就在你们正前方。我可能无法过来跟你见面了。你有鮣鱼艇之类的设备吗?”
  诺什不免有些担忧。虽然没听说过“鮣鱼艇”是何物,但是他明白,此时的子夜港已经不能提供任何维修服务了。
  “我们有鮣鱼艇!”北然斩钉截铁地回答。
  跃迁能力并不足以让太空鲸征服星辰大海。它们还需要能适应恶劣环境的体格和观察宇宙的方式。这也是生物学家们选择这种深海巨兽进行改造的原因。
  人类观察宇宙的方法,是通过射电望远镜来接收天体的电磁辐射。太空鲸观察宇宙的方法,是通过身体来感受高维空间的曲率。这两者很相似。射电天文中,望远镜的分辨率直接跟天线口径成正比,而鲸类是自然界中“口径”最大的动物。但这个口径仍不足以让太空鲸完成定位。数千光年外的定位源对它们来说已经有些勉强。太空鲸还需要一种方法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再回到射电天文。当单个天线的口径很难再做得更大的时候,人类发明了天线阵列,或者叫综合孔径技术。太空鲸被强化过的大脑除了用来理解空间维度,还具备完成相干信号的处理能力——万事俱备,它们所缺的,就是在太空中分布成一个甚大的阵列。
  鮣鱼艇随之诞生。
  “沙僧,向鮣鱼艇中载入文件‘20点正四维交错Y型阵’。”北然命令道。
  “加载完成。”人工智能回答。
  “苏翔,请确认太空鲸的感应装置全部打开。”
  “确认完毕。”苏翔回答。
  “把‘红莲’所在的两条线阵标示出来。”
  “标示完成。”苏翔再次回答。
  “沙僧,鮣鱼艇可以出发了。”
  三个附着式推进器从子夜港表面脱离,向前方的太空鲸群驶去。它们就是洱星工程师专门为太空鲸开发的辅助推进器——鮣鱼艇。这三艘鮣鱼艇已在子夜港的黑夜中被束缚了五十年,现在即将完成最后的使命。
  [播放进度 00:40:05/03:14:21]
  主持人:刚刚收到的消息。就在“水母”一举奠定优势之际,我们不得不将镜头转向Demo组。那边刚刚下达出发命令,有支队伍就已经将二十艘巨型星船送到了终点。他们似乎没有使用组委会提供的星门!
  詹指导:这是SD!飞船型号是?
  主持人:No Title.
  詹指导:“未定义”?导播赶紧给个特写。
  主持人:他们申请了飞船外形黑盒保护。根据规定,研发未完成的星船,允许以保密模式参加Demo组测试。
  詹指导:那队伍名称呢?
  主持人:注册名称是——NT。
  詹指导:呵呵,还是“No Title”。不管他们是真的没有信心,还是在吊人胃口,这支NT的队伍终于为我们点亮了希望。您刚才说,他们动用了多少艘星船?
  主持人:二十艘。
  詹指导:噢?弗西尔星的奇迹终于再现了……为什么不参加正式比赛?
  主持人:他们的技术还不成熟?
  詹指导: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天大的惊喜!各位观众,兴奋起来吧!我们是人类,我们就要成为星海中自由的行者!

黎 明


  “苏翔,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诺什,来自地球。”北然说。
  “你好,诺什。我来自枯叶港。我正要去往地球。”苏翔说。
  “妈呀。”诺什的中文说得有些生涩,“虽然我的天文学得不咋样,但是你的太空鲸肯定迷路了……”
  北然瞪了诺什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没关系。”苏翔回答,“虎妞说,我会到的。”
  “没错,交给我吧。”北然眼神坚定,“虎妞就是那个弗西尔星的姑娘吧?”
  “南科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苏翔问道。
  “就这些了。”北然大笑,“诺什啊,弗西尔星盛产美女呢。有机会一定要去那里邂逅一段爱情。”
  “喂,我和虎妞又不是那什么……”苏翔辩解道。
  “得了,你去跟南科解释吧。”北然笑得更开心了。
  弗西尔之星,在当地语言中的意思是“预言者之星”。行星表面引力温和,气候宜人,弗西尔人因此生得高挑而又水灵。地球人在弗西尔星上建设太空鲸实验室时,发生了催化剂泄漏,诱导射线和DNA病毒开始向整个星球扩散,并逐渐影响了那里大脑最发达的生物——人类。经过一代人的时间,移民中的第一批“先知”诞生了。她们的大脑会在特定的引力条件下进入四维共鸣状态,感知过去与未来。
  三艘鮣鱼艇配备有激光定位装置,它们在鲸群中自动工作了三小时。
  “阵列校准完成。” 沙僧提示道。
  北然命令沙僧打开落地舷窗的保护层。外面一片漆黑。
  “不开灯吗?”诺什问。
  “时间快到了。”北然回答。
  窗外亮起一点曙光。
  这一点光亮慢慢扩散成一道巨大的圆弧,那是行星轮廓的剪影。失去推进器后,子夜港迎来了五十年来的第一次日出。
  借着曙光,诺什看到几千米外有一个巨大的立体点阵。那其中,每一个点都是一头长达三十米的太空鲸。以正当中四头巨鲸为顶点,构成了一个棱长两百米的正四面体,四面体的中心还有一头太空鲸,那就是“红莲”。以这五头鲸为基础,向外延伸出五条非相关延长线,每条延长线上等距地排列着三头太空鲸。诺什远远看去,觉得这个点阵的造型十分诡异,像一枚粽子上胡乱插着五根长长的牙签。
  工作台上的全息投影亮了起来,投射出一个正三十二面体的三维星图,“沙僧”根据联盟数据库中的参考点将太阳系的相对位置标示了出来。
  “一路顺风。”北然说。
  “这就要走?”诺什问。
  “谢谢二位。”苏翔语声轻快,“有缘再见。”
  “好久不见。”北然声如蚊呐。
  巨大的恒星露出了小半边面容,颜色变得通红。玻璃舷窗是隔热的,诺什却能感受到朝阳的温暖。无论黑夜多么漫长,旭日一定躲在哪个地方,依旧壮丽、安详。它终会出现,好让人们相信,任何事情都值得企盼,任何未来都不负等待。
  以温热的恒星为背景,太空鲸群组成的立体点阵格外显眼。之前有过美杜莎的教训,诺什这次没有眨眼,看着巨大的“牙签粽子”型点阵融化在半轮红日中。
  “这个阵型看起来太奇怪了。”诺什嘟囔道。
  “太空鲸的感知能力是周期性的。”北然解释道,“我给‘红莲’所在的两条线阵上的太空鲸设置了相反的相位差,让它们在感知周期内产生正负两种观测时差。只要保证这个时差与阵型棱长以及光速之间满足一种特定的数值关系,这个阵型对四维空间来说就是中心对称的。当年,在我去洱星执行任务之前,曾将这个设想讲给鲍里斯听。他又跟我玩了一次游戏。我们各自在手心写下一个数字,摊开手来,两个数字是一样的——√10/4。”
  “如果这个相位差是你故意设置的……”诺什突然醒悟,“那么五十年前,并不是因为你的疏忽犯下了错误,而是你故意为之!”他抬起手,指着生活舱大屏幕上三个静止的时间戳,继续说道,“你在做标定!”
  “很好。你跟上我的思路了。”北然笑了,“这个太空鲸系统不只能做到三维SD,还可以加入第四维,进行时间旅行。信号相位差与时间,就好比水银温度计里的水银柱与温度,必须完成一次标定实验,确定二者之间的关系,太空鲸系统才能自由选择想去的时间。五十年前,我没有其他资源来做模拟实验,只能瞒着所有人,也瞒着苏翔,让他冒一次险,用太空鲸完成这次标定实验。”
  “苏翔应该已经到达五十年前的地球了吧?”诺什问。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已知的,当年的联盟在线头条新闻就是答案。
  北然点点头,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我有一个想法,说出来你不许笑我。”诺什说。
  “说来听听。”北然很认真地看着诺什。
  “如果你刚才把标定的测量数据传给苏翔,让他带给五十年前的你,不是早就搞定了吗?”
  北然抬手,用食指点了一下诺什的脑门,“那不就成了一个因果闭环?我能从小芳那里得到一个我需要的字,就已经是万幸了。跨越维度之前,宇宙不会让我们不劳而获的。”
  诺什点了点头,又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苏翔会来这儿?”
  “你还没猜到这里是哪儿吗?”
  “子夜港啊。”诺什不解。
  “这里是枯叶港。准确来说,我们正站在枯叶港的指挥舱里。” 北然笑了,“提供了几次吞噬式维修,宏伟的枯叶港只剩下这个‘叶尖’了。”
  “天哪!”诺什恍然大悟,“所以我们面前这颗行星就是洱星?”
  “没错,弗西尔星此时离我们也不到一亿千米。”北然又用食指点了一下诺什的脑门。
  诺什还是愣住了一会儿。当他完全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林北然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再次高大了许多。他缓缓问道:“如果苏翔和太空鲸一直不来,你会永远等下去?”
  “不会等太久的。弗西尔先知只能跟不同时间的自己进行共鸣,也就是说,她们只能预言自己有生之年发生的事情。弗西尔星人的平均寿命是一百五十个洱星年,而小芳今年七十岁。”
  诺什不住地点头。他彻底原谅了芳姐。
  “我还是得替小芳道歉。”北然拍了拍诺什的肩膀,“同时也得感谢你这些天来一直为我做饭。我诚挚地邀请你加入我的团队,一起参加下届联盟杯。我们将是下一个冠军团队——新浪潮。”
  “新浪潮(New Tide)!”诺什惊道,“原来我们就是NT!”
  “没错。”北然微笑,“接下来的四年时间里,我们要筹集资源,设计并制造二十艘飞船,搭载共鸣神经网络。等到比赛开始时,我们将这些飞船排成阵列,输入标定数据,然后将目的地设置在……”北然看着诺什,故意不往下说。
  “上届联盟杯!”诺什接道。
  “没错!”北然笑得更开心了,他在工作台的显示器上点开了上届联盟杯的录像视频,将播放进度拖至41分钟,“我们已经赢了。”北然说着,按下了播放键。
  视频里传来詹指导慷慨激昂的解说声:“我们是人类,我们就要成为星海中自由的行者!”
  “其实我们还不自由。”林北然摇了摇头,“对宇宙来说,我们仍是关在潜水钟里的蝴蝶。”
  诺什跟着陷入沉思。
  “沙僧,老伙计。”北然突然大声说道,“看来我就要和你道别了。”
  “很高兴与您相处,老大。”此时“沙僧”的电子合成音显得无比亲切。
  “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吧。”
  “听候吩咐。”
  “替我向联盟申請下一届行星狂欢节的行程。”北然看了一眼诺什,补充道,“三人份的。”
  “遵命。”
  三艘鮣鱼艇已经回到原位。它们再也不用工作了。
  子夜港外已是灿烂的白昼。
  刘水清,湖北宜昌人,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现居深圳,IT工程师。2011年于《科幻世界》发表首篇科幻小说《第九站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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