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邹凡扬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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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中国的每位总编辑都能拜访一位年迈的前辈,录一段口述史,那将功德无量。寻找与纪念先贤,向他们致敬,是回首走过的路与起点,也为了寻根,拾回一些新闻界的自尊。
  邹凡扬先生,是我在复旦的硕士研究生导师。两周前,他去世了,享年93岁。我从香港赶去上海,向他最后道别。屈指数来,与他同辈的老新闻人,多已凋零,他走得晚。
  告别式低调而简约,应了先生的性格。亲朋故知向他鞠躬,敬花,最后望他一眼。场内回荡着弘一法师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是他生前喜欢的。我拿到一份铅印的生平,替代了现场宣读的悼词。每个人的一生,最终都变成一纸讣文。
  我成为邹先生的弟子,有些偶然。他并非科班学者出身。上世纪80年代初,他出掌上海广播电视局,与徐铸成、陆诒、马达、王维等新闻界前辈获聘复旦新闻系兼职教授。1986年,我已在新闻系广电专业当助教。我考取他的研究生,成为他唯一的门生,遂有师生之缘。
  邹先生的身世,颇为传奇。他1923年出生,上海川沙高桥人,之江大学肆业。1939年,他16岁,还是高中年龄,加入中国共产党,任上海民立中学党支部书记。不少上海出去的中共领导人,如乔石、钱其琛等都有相似的地下党学运经历。1946至1949年,他跻身上海新闻圈,曾任大光通讯社采访主任、上海中联通讯社总编辑、新闻观察周刊总编辑。当时,他跨界“中统”、“军统”,身份复杂,三度采访蒋介石,在上海滩是个神秘人物。他的中共党员身份直到1949年5月解放军攻进上海后才公开。他代表中共接管上海电台时,那条宣告大上海解放的23字新闻,就出自他手,并向全国播出。
  共和国成立后,他曾任上海《新闻报》副总编辑。“文革”中,他被打倒,并开除党籍,在上海郊区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干了十年农活。“文革”后复出,任上海市人民广播电台副总编辑、台长,上海电视台负责人,上海广播电视局局长。
  不过,有几件事,我没能在邹先生的讣文中找到:1979年元月,在质疑与反对声中,是他冲破官方禁令,拍板播出中国历史上第一条电视广告(广告资料已失传,卖的是中药补酒);70年代末,上海有所谓“白天老邓(邓小平)晚上小邓(邓丽君)”的说法,是他决定对当时仍遭非议批判的邓丽君歌曲开禁。时隔30多年,在没有“文革”记忆的晚辈看来,这些轶事,恍若天方夜谭,或微不足道。那时的中国,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艰难地爬出极左意识形态的焦土废墟。
  当时每次上课或见面,我都会跑去北京东路二号那栋英式老楼。那时上海电台和广电局机关都设在那里。邹先生,身材挺拔,一头白发,仍是个美男子,可以想见他年轻时的倜傥。他声音不大,话也不很多,一口上海普通话,总是笑嘻嘻的。我与他年龄相差近40岁,忘年之交。我常向他介绍大学里的各种思潮,全无顾忌。他认真地听,不轻易下结论。他的开明宽容,常使我无意中低估中国新闻体制改革的艰难。他掀起大幕的一角,告诫我疯狂革命后社会良性渐变的重要与可能。他与我谈及他在反右与“文革”中的经历与自我反省。每当我问及敏感问题时,他嘿嘿一笑,喜怒不形于色,节制而沉稳,想必是他当年地下党残酷历练造就的性格。
  得知我想学拍纪录片,他安排我去上海电视台见习。他关照说,既然是实验,如不能播出,就当成作业。我和时任上海电视台记者、也是系友的朱咏雷策划了“上海保姆面面观”多集专题片。因触及农村保姆进城及非法雇佣等敏感问题,加上摄制时采用自然光、同期声、没有配乐,触犯了当时的正统规矩,这部片子挨批后停播了一期(后又播出)。对此,邹先生并无责备,只是说,学生实验,要鼓励。后来该片还被选送上海国际电视节观摩。
  去英国留学后,我与邹先生时有书信往来,他几乎每信必复,问得最多的还是中国的前途。他做事,一板一眼,认真守信。有位同期留英读博士的台湾同学,研究莎士比亚。听说邹先生与曾在英国留学的戏剧家黄佐临是邻居,想请他点拔一下论文。我致信邹先生,他立刻帮忙牵线。不久,我便接到佐临先生的回函,内附两封短笺。一封给我,中文的,大意是年迈眼力衰弱,已无力读文字,表示歉意。另一封,英文的,要我转给他当年的一位英国同窗,现已是知名的莎士比亚权威,请他出手相助。(信不长,英文极地道,简约而典雅。“文革”期间国门紧闭,与西方几乎完全隔绝。不知邹先生的这位老邻居是如何保住了他的纯正英语。)
  过去20多年,每次探望他,我都劝他尽快写回忆录,或录制口述历史。低调的他,对写回忆录似乎不很积极。对他这辈人,写回忆录想必是个极为痛苦、欲言又止、有太多记忆和是非黑洞的过程。他永远对未知的东西更感兴趣,问得最多的还是中国的现状与未来。80岁后,他成了一个忠实勤劳的网民,每天盯在屏幕前,造成他视力突降。去年春节,我到华东医院向他拜年。他已病得很重,虽勉强认出我来,几无言语。告别时,我很无力与感伤,我们又要失去一位大历史的亲历者。
  当下,中国新闻界正深陷于焦虑与无助。这种危机感的起因,不仅是互联网的颠覆,也因为轻漫新闻业的历史传承。新闻的先贤早已封尘历史。在中国的新闻一线,如今已少见白发记者。记者“青春饭”已是常态,断层深谷,传承从何说起。在中国,新闻这份职业正越来越变得游荡无迹,多半途夭折,无根可寻。前不久,我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邀我出席一个研讨会,向两位刚退休的纽约时报资深记者致敬。在一群白发记者中,你感受到职业的尊严与命脉的延续,感觉李普曼、普利策并未走远。
  在我工作过的FT伦敦总部,当退休或离职的同事结束最后一天工作日,离开办公室之际,编辑部的不同角落,会慢慢响起用手掌拍击办公桌的声音,一开始有些零落,不合拍,随着更多的同事加入,拍击的节奏升华为崇高的仪式感。倘若中国的每位总编辑都能拜访一位年迈的前辈,录一段口述史,那将功德无量。寻找与纪念先贤,向他们致敬,是回首走过的路与起点,也为了寻根,拾回一些新闻界的自尊。
  (据FT中文网,作者系FT中文网荣誉创刊总
  编辑、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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