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老孙头过去是小城唯一一家国营理发店的理发师。
老孙头的手艺是跟父亲学的，老孙头的父亲曾经是小城最有名的剃头匠。当年，老孙头只读完小学就回家学徒了，十六岁进国营理发店工作，一干三十几年。
二十几年前，小城一夜之间冒出了十几家个体发廊。个体发廊的理发师大都是从广东那边请来的，有的甚至还有香港背景，人家也不叫理发师，更不叫剃头匠，而是叫形象设计师。
不管老孙头是如何看不上那些形象设计师的剃头手艺，但国营理发店的生意还是日渐萧条了，终至倒闭。老孙头也到了退休的年龄。退休后，他便在家中开了一个小店，来理发的十之八九都是老主顾。在没有客人上门时，老孙头便会坐下来，一件一件地摆弄他的那些理发工具，其中有几样，还是父亲传给他的。以前还有专修理发工具的师傅，如今干这一行的人已经很难找到了，他便自己动手，修修整整，倒也无需求人。
剃头讲究个气定神闲，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头百姓，老至耄耋，幼至满月，围布围上，便是主顾，决不能因为主顾身份尊贵，而慌了手脚，亦决不能因为主顾身份贫贱，就随意糊弄，此“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之谓也，容不得半点马虎，砸了自己的饭碗。
由于老孙头的手艺是从父亲手中传下来的，除一般理发师应该具备的剪修技能之外，还有一手剃、掏、捏的绝活。
所谓剃，就是剃须，也叫刮脸。剃须之前，必须先用热毛巾敷面，在待须孔打开的时候，剃头匠会右手悬腕执刀，以拇指按住刀面，以食指、中指勾住刀柄，再以无名指、小指顶住刀把儿，在备刀布上顺逆两下，然后，揭开毛巾，用胡刷蘸上肥皂沫，在客人的脸上细细涂抹，再然后，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将客人脸上的皮肤撑开，右手运刀，在客人脸上细细扫荡，就连眼皮上细细的绒毛也不放过，10分钟左右，定叫客人脸上再摸不到半点胡茬儿。
所谓掏，就是掏耳朵，也叫采耳。这可是个细致活儿。掏耳朵时，要找一亮堂之所，让客人坐好，剃头匠以左手轻捻客人的耳廓，先用挖勺将耳耵挖出，再用绞刀在耳眼里转上一圈，用镊子将剩余的耳耵夹出，最后再用耳绒探入耳道，轻轻转动，掸去细屑。客人彼时，大都会眯眼享受，嘴里不时发出些微“嗞、咂”之声，足见掏耳令其舒适之程度。
所谓捏，就是捏肩捶背。当下，这项服务似乎只有按摩场所有，但却是老一辈剃头匠必备之技艺。手法包括捏、按、揉、捶、挤、碾、拿、抻，目的在于醒脑和放松整个上半身的骨节。最后一招是敲顶，剃头匠以左手手掌覆在客人的天灵盖上，右手握空拳往左手掌背上用力的一敲，只听“嗒”的一声脆响，收布、理领，您再瞧那客人，真个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一扫刚进门之颓唐面目。
大约十年前，老孙头家拆迁，搬进了楼房。小店没了，老孙头的年纪也大了，老主顾也剩不下几个了。于是，老孙头也就收起再开店的念头。但他并没有放弃那些老主顾。他准备了一只红木箱子，箱子里装着他的剃头工具。每周三个半天，上门去给老主顾服务。
哪个老主顾的头发该理了，胡子该刮了，他都心中有数，不用人家打电话通知他，自己就找上门去了。如果人家有事外出了，他会转天再来。
现在去外面理次发，少则二三十，多则五六十，但老孙头始终只收五元钱，并且一做就是全套的。很多老主顾都想再多给一些钱，因为他们觉得享受老孙头这样的服务，只花五块钱，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可是老孙头就是不答应，还说：“您要是再提给我涨钱的事儿，以后，我就不来了。”
大约五年前，老孙头遇上了一件难事：原在小城一机关工作的儿子，眼看要被精简。为这事儿子已经茶饭不思好几天了，他怕儿子再这样下去会生病，就想帮帮儿子，可他一个剃头匠，又能有什么办法帮到儿子呢？忽然他想到了自己的一个老主顾——老李头。老李头原是小城一把手，虽已退休多年，但他若肯为儿子去争取一下的话，儿子的饭碗兴许就能保住。
老孙头想这些年老李头的头都是他给剃的，下次再去给他剃头时，求他答应这个事儿，应该不难。
老孙头算好日子，这天一大早，就背起他的红木箱子，去了老李头家。
“孙师傅，您来啦。我就琢磨着这两天您该来了，您是先歇一下，喝杯水呢，还是咱们现在就开始？”老李头一如既往地招呼老孙头道。
“哦，哦，咱们这就开始吧。”老孙头也想先说事儿，但一辈子没求过人的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老孙头先给老李头理了发，然后，开始刮脸。老李头的胡须很稠密，也很硬，像三国里的猛张飞。老孙头用左手按着老李头的头，右手执刀，在老李头的腮帮子一下一下地刮着……
当老孙头的剃刀游走到老李头的脖子上时，他又想起了儿子的事。
“老李啊。”
“嗯！”老李头的喉结咕噜了一下。
“我想求您给帮个忙！”
“嗯？”老李头的喉结又咕噜了一下。
“我儿子的饭碗怕是要保不住了……”
这次，老李头没有吭声，眼睛眯得紧紧的。
老孙头不知道老李头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心里一紧张，手就抖了一下，锋利的剃刀瞬间就在老李头的脖子上开了一个小口。老孙头一下子慌了，他给人剃了一辈子头，还从未让客人挂过彩。
这时，老李头睁开了眼睛，看到老孙头正手执白晃晃的剃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瞬间，他又看到了血。“你儿子的事情？好说嘛，好说嘛！”老李头说道。
老孙头觉得老李头这个人还挺爽快的，深怪自己不一留神，让老李头挂了彩，心想：下次再给老李头剃头，一定要留神！
一个月后，老孙头的儿子终于被精简了。老孙头去问老李头。老李头说：“这事儿呀，我实在是不好去说……”
“可你那天不是答应我了吗？”老孙头有些埋怨道。
“那天，”老李头白了老孙头一眼，“你把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敢不答应？”
老孙头一怔，觉得这事儿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老李头家的。
从那以后，老孙头就再也没有给人刮过脸，因为他一拿起剃刀来，手就会不由自主地抖……
老孙头的手艺是跟父亲学的，老孙头的父亲曾经是小城最有名的剃头匠。当年，老孙头只读完小学就回家学徒了，十六岁进国营理发店工作，一干三十几年。
二十几年前，小城一夜之间冒出了十几家个体发廊。个体发廊的理发师大都是从广东那边请来的，有的甚至还有香港背景，人家也不叫理发师，更不叫剃头匠，而是叫形象设计师。
不管老孙头是如何看不上那些形象设计师的剃头手艺，但国营理发店的生意还是日渐萧条了，终至倒闭。老孙头也到了退休的年龄。退休后，他便在家中开了一个小店，来理发的十之八九都是老主顾。在没有客人上门时，老孙头便会坐下来，一件一件地摆弄他的那些理发工具，其中有几样，还是父亲传给他的。以前还有专修理发工具的师傅，如今干这一行的人已经很难找到了，他便自己动手，修修整整，倒也无需求人。
剃头讲究个气定神闲，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头百姓，老至耄耋，幼至满月，围布围上，便是主顾，决不能因为主顾身份尊贵，而慌了手脚，亦决不能因为主顾身份贫贱，就随意糊弄，此“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之谓也，容不得半点马虎，砸了自己的饭碗。
由于老孙头的手艺是从父亲手中传下来的，除一般理发师应该具备的剪修技能之外，还有一手剃、掏、捏的绝活。
所谓剃，就是剃须，也叫刮脸。剃须之前，必须先用热毛巾敷面，在待须孔打开的时候，剃头匠会右手悬腕执刀，以拇指按住刀面，以食指、中指勾住刀柄，再以无名指、小指顶住刀把儿，在备刀布上顺逆两下，然后，揭开毛巾，用胡刷蘸上肥皂沫，在客人的脸上细细涂抹，再然后，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将客人脸上的皮肤撑开，右手运刀，在客人脸上细细扫荡，就连眼皮上细细的绒毛也不放过，10分钟左右，定叫客人脸上再摸不到半点胡茬儿。
所谓掏，就是掏耳朵，也叫采耳。这可是个细致活儿。掏耳朵时，要找一亮堂之所，让客人坐好，剃头匠以左手轻捻客人的耳廓，先用挖勺将耳耵挖出，再用绞刀在耳眼里转上一圈，用镊子将剩余的耳耵夹出，最后再用耳绒探入耳道，轻轻转动，掸去细屑。客人彼时，大都会眯眼享受，嘴里不时发出些微“嗞、咂”之声，足见掏耳令其舒适之程度。
所谓捏，就是捏肩捶背。当下，这项服务似乎只有按摩场所有，但却是老一辈剃头匠必备之技艺。手法包括捏、按、揉、捶、挤、碾、拿、抻，目的在于醒脑和放松整个上半身的骨节。最后一招是敲顶，剃头匠以左手手掌覆在客人的天灵盖上，右手握空拳往左手掌背上用力的一敲，只听“嗒”的一声脆响，收布、理领，您再瞧那客人，真个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一扫刚进门之颓唐面目。
大约十年前，老孙头家拆迁，搬进了楼房。小店没了，老孙头的年纪也大了，老主顾也剩不下几个了。于是，老孙头也就收起再开店的念头。但他并没有放弃那些老主顾。他准备了一只红木箱子，箱子里装着他的剃头工具。每周三个半天，上门去给老主顾服务。
哪个老主顾的头发该理了，胡子该刮了，他都心中有数，不用人家打电话通知他，自己就找上门去了。如果人家有事外出了，他会转天再来。
现在去外面理次发，少则二三十，多则五六十，但老孙头始终只收五元钱，并且一做就是全套的。很多老主顾都想再多给一些钱，因为他们觉得享受老孙头这样的服务，只花五块钱，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可是老孙头就是不答应，还说：“您要是再提给我涨钱的事儿，以后，我就不来了。”
大约五年前，老孙头遇上了一件难事：原在小城一机关工作的儿子，眼看要被精简。为这事儿子已经茶饭不思好几天了，他怕儿子再这样下去会生病，就想帮帮儿子，可他一个剃头匠，又能有什么办法帮到儿子呢？忽然他想到了自己的一个老主顾——老李头。老李头原是小城一把手，虽已退休多年，但他若肯为儿子去争取一下的话，儿子的饭碗兴许就能保住。
老孙头想这些年老李头的头都是他给剃的，下次再去给他剃头时，求他答应这个事儿，应该不难。
老孙头算好日子，这天一大早，就背起他的红木箱子，去了老李头家。
“孙师傅，您来啦。我就琢磨着这两天您该来了，您是先歇一下，喝杯水呢，还是咱们现在就开始？”老李头一如既往地招呼老孙头道。
“哦，哦，咱们这就开始吧。”老孙头也想先说事儿，但一辈子没求过人的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老孙头先给老李头理了发，然后，开始刮脸。老李头的胡须很稠密，也很硬，像三国里的猛张飞。老孙头用左手按着老李头的头，右手执刀，在老李头的腮帮子一下一下地刮着……
当老孙头的剃刀游走到老李头的脖子上时，他又想起了儿子的事。
“老李啊。”
“嗯！”老李头的喉结咕噜了一下。
“我想求您给帮个忙！”
“嗯？”老李头的喉结又咕噜了一下。
“我儿子的饭碗怕是要保不住了……”
这次，老李头没有吭声，眼睛眯得紧紧的。
老孙头不知道老李头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心里一紧张，手就抖了一下，锋利的剃刀瞬间就在老李头的脖子上开了一个小口。老孙头一下子慌了，他给人剃了一辈子头，还从未让客人挂过彩。
这时，老李头睁开了眼睛，看到老孙头正手执白晃晃的剃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瞬间，他又看到了血。“你儿子的事情？好说嘛，好说嘛！”老李头说道。
老孙头觉得老李头这个人还挺爽快的，深怪自己不一留神，让老李头挂了彩，心想：下次再给老李头剃头，一定要留神！
一个月后，老孙头的儿子终于被精简了。老孙头去问老李头。老李头说：“这事儿呀，我实在是不好去说……”
“可你那天不是答应我了吗？”老孙头有些埋怨道。
“那天，”老李头白了老孙头一眼，“你把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敢不答应？”
老孙头一怔，觉得这事儿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老李头家的。
从那以后，老孙头就再也没有给人刮过脸，因为他一拿起剃刀来，手就会不由自主地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