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的凝定与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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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对于诗歌中的意象,作为诗人兼评论家的唐湜非常重视,并对意象作过专门的评论。在他1948年所写的《背剑者》一诗中,通过意象的选取,将现实的主题、现代方式的构思与中国传统诗风融合起来。将异域色彩与中国情调并置,把古代艺术与现代科技互嵌,实现了时间与空间的混杂与交融;在视觉与听觉、色彩与声响、光与影的意象选择上看似平淡无奇,实则瑰丽奇特,达到了各种意象的融合和“狂欢”,具有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同时,在诗歌的最后,一个背剑的复仇者默然挺立的姿态又实现了唐湜非常重视的“意象的凝定”,具有极强的爆发力和“建筑的力量”。
  关键词:唐湜 背剑者 意象 凝定 狂欢
  意象在中西方诗歌理论中都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作为身兼诗人与评论家双重角色的唐湜,对于诗歌,他有着非常清晰的理性认识和敏锐的直观感受力。对于诗歌中的意象,唐湜非常重视,在他的重要评论集《新意度集》中收录了《论意象》《论意象的凝定》这两篇专门谈论诗歌意象的文章,里面谈道:“在最好最纯净的诗里面,除了无纤尘的意象之外,不应再有别的游离的滓渣。”{1}身为诗人,他更是以这种自觉的意识和姿态来写诗。本文主要尝试对唐写于1948年新中国成立前夕的抒情诗《背剑者》中意象的使用做粗浅的分析。为方便分析,现将该诗抄录如下:
  一切的街,转向黎明/一切的窗,开向白日∥声音起来又起来/手臂举起又举起/当黑夜掩起耳朵/宣判别人,就在他背后/时间吹起了审判的喇叭∥舞蛇的臂给印上了/死的诅咒,蒙着耻辱的文身人/拖起了犁,淮南幽暗的黄昏/列车翻转了身/哪里有笙管哭泣的吹奏?∥我站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岗哨,雾的光晕里有一幅/ 永恒的图画,江水壮阔地/向南方流去,渡头的猩红的/阳光、树影间,背剑的/复仇者兀然挺身,船桨/拨起了沉默的花朵{2}
  这首诗被唐湜选入他非常重视的诗集《飞扬的歌》,唐湜曾写道:“在大上海这样一个五光十色的现代社会,现实主义就必须加以发展与深化,那就是用现代化的表现手法,现代化的意象,现代化的节奏、色彩,即以现代化的新武器来打现代化的立体战争。的确,我们当时就以现代的构思与技巧写出了一些能反映当时的社会生活与政治斗争,而且写得有一定深度的好作品……在我个人,欧洲现代诗作的启发也叫我写出了《交错集》与《手》及以后的《背剑者》等习作,开辟了我以后新的习作道路。”{3}这首诗正是将社会现实、现代化意象、中国古典意象相融合的产物,达到了特别的艺术效果。
  以衡曾评价这首诗具有“李贺式的瑰丽象征,和跳跃的语象贯接”{4}。象征离不开意象,笔者认为,这首诗在意象的选取上,将异域色彩与中国情调并置,把古代艺术与现代科技互嵌,实现了时间与空间的混杂与交融;在视觉与听觉、色彩与声响、光与影的意象选择上看似平淡无奇,实则瑰丽奇特,达到了各种意象的融合和“狂欢”,具有强大的视觉冲击力。阅读中,我们仿佛走进一个时空混沌、诡异的,但又充满生气的世界,迷失于“意象的森林”。同时,在诗歌的最后,一个背剑的复仇者默然挺立的姿态又实现了唐■非常重视的“意象的凝定”,具有极强的爆发力和“建筑的力量”。{5}
  第二节的前两句出现两个意象“声音”“手臂”,采用了复沓的表现方法:“起来又起来”“举起又举起”。很明显,发出声音、举起手臂的是反抗的人民,但是这里并没有勾勒出完整的反抗者的形象,而是抓取了反抗和游行队伍最鲜明、最突出的两个特征:怒吼的声音、不断举起的手臂,以这两个反抗的姿态来代指整个反抗队伍,更具有视觉和听觉上的冲击力。“黑夜”具有笼罩一切、遮蔽一切的魔鬼的力量,但在黑夜背后,还有一个更高的自然法则:时间。不管是人类还是黑夜,都只是时间进程中的一部分,一切黑暗的、违背历史进程的力量终将受到正义的审判,这里述说一个永恒的真理。如果说前两句的“声音”和“手臂”描写的是一个人间的具体画面,那么后面的“黑夜”与“时间”则将这场战斗由人间上升至宇宙自然,表现现代人的哲思。这种意象的组合虽然跳跃性大,但是时空宏阔,由有限至无限,由具体到抽象,具有强烈的情感张力。
  第三节一开头就将我们带入具有热带风情的异域国度里。“舞蛇的臂”是一个非常奇诡的带有异域色彩的意象,“印上了/死的诅咒”,诅咒原本是口中发出的声音,这里将抽象的转瞬即逝的声音转化为舞蛇人手臂上永恒的死的印记,情感的力度令人震颤。与“舞蛇的臂”相对应的是“蒙着耻辱的文身人”。“文身人”这个意象容易使人联想到中国古代受黥刑、在脸上刺字的罪犯。“拖起了犁”,“犁”作为一种锋利的农具,是文身人用来反抗社会的最原始也最尖利的工具。“蒙着耻辱的文身人”“犁”这两个意象的组合勾勒了一幅中国古代农民起义的画面,这两个组合的意象也使我们穿越时空的隧道,从舞蛇的异域的国度回到中国古代征战杀伐的宏大场面中。“淮南幽暗的黄昏/列车翻转了身/哪里有笙管哭泣的吹奏”,在这里,笔锋一转,跳跃至给人温婉雅致之感的江淮地区,“淮南幽暗的黄昏”“笙管”作为典雅的、具有中国传统意蕴的意象与“翻转了身”的“列车”这个非常具有现代感的意象相嵌套,一静一动、一古一今、一柔一刚,这种不同风格的意象的杂糅在这里不仅不会使人觉得突兀,反而使得画面更具有张力。从第二节的意象使用整体来看,“舞蛇的臂”“蒙着耻辱的文身人”“淮南幽暗的黄昏”“哭泣的笙管”以及“翻转了身”的“列车”这些意象之间虽然跳跃性较大,但它们的交融实现了异域色彩、中国风情、古典意蕴、现代科技的杂糅,仿佛是一场沟通国际、跨越时空的意象的大狂欢,这种刚柔、动静之间的张力使得情感的冲击力更加剧烈:现在的淮南已经不再是古代急管哀弦、笙管哭泣的柔弱哀婉的淮南,而是火车翻转、风云突变的淮南!
  “真正的诗,应该由浮动的音乐走向凝定的建筑,由光芒焕发的浪漫主义走向坚定凝重的古典主义……一个沉挚的诗人,他的凝定的姿态必会有无数思想与生命的触手伸向前前后后,他必会是广大的社会思想史的蛛网里的一点,捕捉着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气流。”{6}而在这首诗歌的最后一节,意象的使用逐渐从浮动的狂欢的音乐走向凝定的建筑,为我们塑造了一个默然挺立的背剑的复仇者的塑像。这一节出现了两个人物形象:“我”和“背剑者”,“我”是一个哨兵的形象,在岗哨上保持着站立的姿态;“我”同时也是背剑者的见证者,是“我”见证了“雾的光晕里”这一幅“永恒的图画”。这幅图画的大背景是滔滔的南流的江水,象征着波澜壮阔的革命形势。“猩红的阳光、树影间”,“猩红”作为“阳光”“树影”的修饰词,色彩瑰丽、炫目,极富视觉冲击力,“我”所看到的“猩红的阳光、树影”不是客观物象的真实颜色,更多的是“我”内心情感的投射;是当“我”看到这复仇者挺立船头这一幕,热血奔腾、激情澎湃的情感的反映物。这也正是蓝棣之所说的:“他们(九叶诗派)的特点在于:面向现实而有所‘突入’,拥抱现实而非‘新闻主义’的叙述,触及时代的课题而强调重视诗人的个性和主观;他们强调通过诗人的心态来写现实,通过体验和感觉来写现实。他们从现实世界获得激动,但现实世界的色相,在他们的诗里是熔化了的,像一片岩浆。”{7}而这“猩红的阳光、树影”正是诗人主观直觉的产物,将内心岩浆一般迸发的情感熔铸于客观外景之上。最后一句是全诗的诗眼,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意象的深沉与凝定”{8}。这里的“复仇者”是以“剑客”的形象出现的,剑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种地位较高的武器,被称为“百兵之君”,中国历史上也出现很多有名的剑客,鲁迅的小说《铸剑》中的眉间尺也是一位背剑的复仇者的形象。背剑的复仇者更会给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慷慨悲壮之感,“兀然挺身”更是一种决绝的、坚定的姿态;“沉默的花朵”,此时的沉默力拔千钧。这里不需要浮华的激情澎湃的演说,需要的只是深沉的情感的含凝,而这无尽的沉默是最好的表达方式;这沉默不是软弱,而是火山爆发前一刻的凝定,这沉默终究会化为爆发。“兀然挺身”船头的背剑者,在这“猩红的阳光、树影”映照下,在滔滔奔流的壮阔的江水间化为了一幅充满力与美的永恒的凝定图画。诗歌最后出现的这一个凝定的复仇者的意象正是对前面狂欢的流动的意象的升华,具有极强的爆发力和建筑的力量。
  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唐湜的一种努力:将现实的主题、现代方式的构思与中国传统诗风融合起来。唐湜通过各种不同风格、不同色彩、不同意象的杂糅,实现了意象之间的大狂欢,诗歌的情感表现力度、撕裂的画面之间的张力达到极致,形成了一种奇诡瑰丽的审美风格。在诗歌的最后,诗人又能够用一种凝定的意象将这场狂欢很好地收敛起来,变得深沉宁静,充满爆发力,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1} 唐湜:《论意象》,选自《新意度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版,第9页。
  {2} 唐湜:《唐湜诗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48页。
  {3} 唐湜:《我在40年代的诗艺探索》,《诗探索》1999年第11期。
  {4} 以衡:《春风,又绿了九片叶子》,《诗探索》1982年第1期。
  {5}{6}{8} 唐湜:《论意象的凝定》,选自《新意度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版,第17页,第15—16页,第17页。
  {7} 蓝棣之:《现代诗的情感与形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05页。
  参考文献:
  [1] 唐湜.唐湜诗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2] 唐湜.新意度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
  [3] 唐湜.我在40年代的诗艺探索[J].诗探索,1999(11).
  [4] 以衡.春风,又绿了九片叶子[J].诗探索,1982(1).
  [5] 蓝棣之.现代诗的情感与形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作 者:张萌萌,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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