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香祝嘏哭晗师

来源 :百年潮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ar_and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今年9月24日是著名历史学家、社会活动家、杰出的爱国主义者吴晗先生诞辰一百周年,这本该是要祝贺的,但想到先生死难之惨,历四十年而弥增伤感,又不得不使人痛哭流涕。因以此意命题,并以此文作为纪念。
  1942年,我考进西南联大历史系。“中国通史”是一年级学生的公共必修课。当时学生多,学校开了两个中国通史班,由吴晗和孙毓棠两先生分别讲授。学校规定文理学院学生上吴先生的课,法商学院同学选孙先生的课,我是属于文学院的,理所当然成为吴先生中国通史班的学生。
  
  联大的教室一般都不大,老师在黑板前或站着或坐着讲课,学生都看得很清楚。上中国通史课的人多,安排在新校舍最大的南区10号教室上课,特别设个讲台,黑板也挂得更高一些,以免坐在后面的同学看不清教师和板书。记得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吴晗先生戴个眼镜,穿一套半旧的西服,不戴帽子。他矫健地跨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当天要讲的题目,没有开场白之类的套话,就开始讲课。吴晗先生讲通史不是按上古、三代、秦汉、魏晋南北朝乃至唐宋元明清的顺序,一个朝代一个朝代地讲,而是分石器时代、殷商社会、春秋封建、战国七雄、土地制度、从募兵到征兵、刑法制度、科举制度……等专题一一讲解。因为他认为,过去从小学、中学到大学,都是按朝代顺序讲,尽管繁简不同,重复之处却在所难免。因此他跳出前人窠臼,自成一个体系。他讲课带点浙江口音,但不难懂。由于史料丰富,看似信手拈来,其实逻辑严密,而且不乏兴味。对抗拒外族入侵的岳飞、文天祥、史可法,对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对锐意改革的政治家王安石等都倍加赞扬。他还常常以古喻今,讲到明代的东厂、西厂、锦衣卫等皇家侦察机构时,自然就会同国民党特务机构中统、军统等类比一番。1942年西南联大学生掀起倒孔运动时,吴晗先生讲南明弘光政权的奸相马士英有“蟋蟀相公”之称,因为他在军务倥偬、羽书仓皇之际,“犹以斗蟋蟀为戏”。而孔祥熙的妻女在日本偷袭珍珠港之后,大批社会名流困于香港无法出走的时候,却占用极为短缺的飞机舱位运自己的洋狗和什物,真不愧为“洋狗院长”,可以与“蟋蟀相公”比美了。诸如此类的讲述,都给学生留下深刻的印象。
  吴晗先生讲课不发讲义,又不是按某一本书讲的。学生必须认真听课,做笔记,否则考试时就难应对。吴晗先生打分特别严,1943年暑假前公布学年考试成绩时,我得了最高分,才76分。最低的是一位热心搞创作的同学,他上课时常常心有旁骛,结果只得了12分。这是吴晗先生严厉的一面,因为他要求学生从一开始就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另一方面,吴晗先生对学生又十分关爱。举一件我亲身经历的事情来说:1944年,我的中学同学,在联大读经济系的倪代新(解放后改名为李朋)休学到云南西畴县中学教书,因向学生宣传民主进步思想,被当地的国民党第五军特工人员逮捕。幸亏他在狱中托一位被释放人员带出一封信寄给同学,我们才知道他被捕了。为了营救倪代新,我们打听到联大政治系教授张奚若与国民党驻滇高级将领关麟征是陕西同乡,据说关还十分尊敬张先生。于是我们决定去求张先生设法营救。可我们与张先生不熟,怎么办呢?这时想到吴晗先生,就去求他为我们引见。那天已是晚上9点多钟,昆明冬天的夜晚也还相当冷。听了我们的要求,吴晗先生立即起身与我们一同走到唐家花园张先生家,说明来意后,张先生当场就给关麟征写信,要他转请第五军放人。言辞恳切,大义凛然。这封信寄出不久后,倪代新趁看守不备,越狱逃脱。虽然最终不知道那封信发挥了什么作用,但是吴晗先生、张奚若先生爱护进步青年学生的深情,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
  另一件事是1946年4月初,联大即将结束,四年级的同学为毕业出路问题而忙碌,其他同学也多在考虑如何北上,如何回家探亲之类。总之,人心有点散。学生自治会为了给大家鼓劲,决定最后办一次演讲会,请一位老师来主讲。我们先后找了几位老师,有的说心脏不好,有时候还摸不到脉搏,演讲容易激动,谢绝了。有一位将要访美的教授,说忙于办出国的各项准备工作,碍难承担这项任务。找到吴晗先生,尽管他忙着离昆为妻子治病的事,还是慨然应允了。他向大家说:联大就要结束了,但联大的精神,不能也不会结束,北上复员以后,大家的责任还很重。他相信即将去北大、清华、南开的同学,一定会和在联大时一样,为发扬“五四”的民主、科学精神而继续奋斗。这次演讲会虽然到的人不太多,但是吴晗先生充满热情的讲话,还是令人十分感动的。
  和吴晗先生的另一次接触是在1947年,我和经济系的杨邦琪(李定)从北大毕业后,同时到天津《大公报》当记者。这年冬天,我们一同到北平清华园西院12号拜访吴晗先生,并以两筒美国烟斗丝为贽。看见我们去了,吴晗先生很高兴。谈话中殷殷以国事和我们的所见所闻见询,他自己也谈了对时局和战争前景的一些看法。看得出来,吴晗先生这时的政治热情更高,也更深沉了。那天我们上午10点多钟到吴晗先生家,看到身体日渐康复的袁震师母,我们都很高兴,她还留我们吃午饭,下午2点多钟才告辞。这是我个人与吴晗先生交谈时间最长的一次。1948年9月,吴晗先生去了解放区,1949年以后他在北京工作很忙,就没有再作私人拜访了。
  1956年《大公报》迁京出版,吴晗先生这时任北京市副市长。我们曾请他到报社做了一次演讲,讲话中心是治史与新闻工作。他说,历史是过去的新闻,今天的新闻工作又是今后的历史。唐朝史学家刘知几讲治史要有史才、史学、史识,做新闻工作又何独不然?没有才、学、识,哪能做好新闻报道,写好评论文章?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史德,即立场问题、为谁服务问题……如此等等,引经据典,生动感人。他的讲话给我的一个突出印象,即厚积薄发,浑朴自然。只有学力很高的人才能达到这种境界。看起来似乎随便讲讲的道理和例证,细细思量,才感到是十分贴切而周延的。记得在休息的时候,我说读史书对锻炼新闻写作简练也很有帮助,吴晗先生接着说,中国文字最言简意赅的还是诗,短短二十几个字,就蕴含很丰富的内容。因此要搞好新闻写作,不仅要读史,还要读诗,读大量文学名著,这应该是记者的基本功之一。吴晗先生这次演讲记录,我们曾把它登在大公报的内部刊物《大公报人》上。可惜经过10年浩劫,这些资料都找不到了。
  以上是我和晗师交往的几件往事。这以后,1957年反右派,1958年“大跃进”,1959年又反右倾,接着3年经济困难,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直至10年浩劫,真是国无宁日。我和吴晗先生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只知道在反右派斗争中,他作为民主同盟北京市的主任委员,积极响应号召,说了一些过头的话,误伤了一些朋友和同志。但是我确信,这是他的认识问题,而非蓄意为之。正如《吴晗传》的作者所说,“他的忠诚,有时使他是非不分”,是“忠诚的人,犯了忠诚的错误”。他写《海瑞罢官》,也是响应号召之作,但终因此“获罪”,家破人亡。这样的迫害,竟加在一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为民主自由奋斗一生的学者、革命家身上,真令人发指,令人痛惜,令人欲哭无泪!
  最后,我还想说几句与主题并非完全无关的话。1978年上半年,我在《人民日报》上连续看到一位学者的文章,讲粉碎“四人帮”以后的思想建设问题,分析“四人帮”的思想危害,如何拨乱反正,等等,说得头头是道,发人深省。从此,我记住了这位先生的名字。后来因想写点东西纪念吴晗先生,我重新翻阅1965年末至1966年上半年批判吴晗先生的文章,发现上述那位学者有好几篇皇皇巨著,对《海瑞罢官》和吴晗先生的其他著述大加挞伐,其立论之偏颇,用词之尖刻,丝毫不逊于梁效、罗思鼎之流。这使我大吃一惊。难道学者是可以凭借自己的知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颠倒是非,随意褒贬的吗?后来一想,当时有当时的气候条件,有一向崇拜的伟人号召,自觉不自觉地跟风或者不敢不跟着风向转的人是不难理解的。这是时代的悲剧,不能苛责于一般人的吧?但教训总应该吸取。如果那些写过错误批判文章的人,特别是那些有学问的、很有辩才的人,自己现身说法,讲讲当时的思想和今天的认识,一定有很大的教育意义。我把这个意见告诉我的朋友,也是那位先生的同事严四光同志,他答应转述我的意见。不久反馈回来说:那位先生听了之后,一叠连声地说:“我的那些文章有错误,有错误。”此外就别无下文。也就是说,写文章自我反省一节是不想做的了。我自然无权强迫别人接受我的意见。但我奇怪,谈谈过去的错误,对自己和别人都大有裨益的事,怎么就这么难呢?回想起来,整整10年,有多少疾言厉色,无限上纲,捕风捉影,乃至无中生有去诬陷别人的事情发生过,怎么不见有人写反省文章?还有那些打死正直的校长的娃娃,如今都该有五六十岁了吧,如果能公开站出来讲讲自己的无知、盲动,乃至粗暴残忍的恶行,并且忠实地暴露一下自己当时的思想,那该多好!要知道绝不会有人追究他们的责任,但把潜伏在人的心灵深处的丑恶或原罪曝曝光,晒晒太阳,对我们这一代人及下一代人都是很好的教育呀!
  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那些曾经痛批好人和曾经严重伤害好人者的自白。哪怕只有一二十篇也好。
  (责任编辑汪文庆文世芳)
其他文献
习仲勋说:“一九三九年,毛主席亲笔在一幅约一尺长、五寸宽的漂白布上写了‘党的利益在第一位’八个大字,上款写‘赠给习仲勋同志’,下署‘毛泽东’。这个题词,我长期带在身边,成了鼓励我努力改造世界观的一面镜子。”  毛泽东给习仲勋的题词,既是表扬,也是鼓励,更成为习仲勋一生奋斗的指针。三次教诲,三次升华  “党的利益在第一位”,体现在习仲勋和毛泽东的联系上。  毛泽东历来重视培养年轻干部,特别是对群众中
2007年,我应墨西哥学院的邀请,进行为期一年的学术访问。这是我第五次造访这个美丽的国家。故地重游,又看到许多共事多年的老朋友,心情格外高兴。时值中墨建交35周年,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和其他城市举行了一系列庆祝活动。来自中国的歌舞、戏剧等各种艺术团体,在剧院和广场举行了一场又一场精彩纪念演出,吸引了无数墨西哥人的眼球,使他们亲身感受到中国文化的深厚底蕴和丰富内涵,也感受到中墨建交后两国关系的迅速发展
1966年8月至11月,毛泽东主席八次接见了红卫兵和群众,总人数约1100万。这项工作是周恩来总理亲自领导和直接指挥的,具体工作由北京军区郑维山、傅崇碧和北京市委吴德、马力、牛连璧等同志负责,并成立了群众指挥部,下设办公室。我当时是办公室负责人之一,参与组织了接见红卫兵的工作。    八次接见的情形    1966年5月下旬,清华附中的几名学生写了一张小字报,署名为“红卫兵”。6月2日,清华附中校
“坚持改革创新,坚持教育公平,推动教育从规模增长向质量提升转变,促进区域、城乡和各级各类教育均衡发展,以教育现代化支撑国家现代化。要着力补上短板,夯实义务教育这个根基,强化农村特别是贫困地区控辍保学工作,完善城乡统一、重在农村的义务教育经费保障机制,着力改善乡村学校办学条件、提高教学质量,注重运用信息化手段使乡村获得更多优质教育资源。把更多教育投入用到加强乡村师资队伍建设上。”  ——引自李克强在
20世纪80年代,笔者在中央档案馆查阅档案,看到文化部党组1979年6月19日发出的第99号文件《撤销的通知》,为所谓“二流堂”宣布彻底平反:  近年来我们对所谓“二流堂”及“小家族”问题进行了反复调查研究,证明所谓“二流堂”(包括“小家族”)的一些同志,都是好的和比较好的。过去曾经被怀疑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一些同志,也都查明没有问题,而没有一个是跟林彪、“四人帮”跑的。  因此1955年原文化部党组
已进入耄耋之年,就木之期,难卜朝夕,还要打空拳似的,寻找一个70年前相处只有四个月的同学,似乎近于开玩笑,但命笔的时候,却是十分郑重的。因为,他是奇迹般地逃出日本野兽南京大屠杀虎口的一名国民党军士兵,他的证言,应当是对日军在南京灭绝人性行为的最有力证明。但是,在经历了新中国诞生63周年的今天,我一直没有看到或听到有关这个董某的任何记叙,甚至一点风闻也没有。看着他那一段奇迹般的经历行将湮没,我也只能
廖容标,江西赣县人,1929年8月参加红军;1931年3月由中国共青团员转为中共党员,先后在红一、红三军团任连长、副营长、营长,参加了中央苏区历次反“围剿”,多次负伤;后参加长征。1935年11月到达陕北后,任红一方面军独立第五团团长;1937年4月进入抗日军政大学学习。  受命赴山东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中央军委为适应开展敌后抗日游击战争的需要,决定由总政治部举办干部短训班,培养赴敌后工作的干
1971年3月28日,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在日本名古屋正式拉开序幕。这次世乒赛因中国乒乓球队的参加而引起国际社会的特别关注。一是因为当时中国正处于“文化大革命”,中断了一切国际性的体育比赛,而参加这届世乒赛是中国中断一切国际体育比赛后恢复的首次世乒赛;二是因为中国队早在1959年到1965年那段时间就以精湛的球艺享誉世界乒坛,在连续中断第29届、30届世乒赛之后,中国队还能不能再现辉煌,也是受
1956年12月,周恩来总理率政府代表团访问东南亚及南亚国家期间,先是收到国内关于苏共中央第一书记赫鲁晓夫邀请他访苏的电报,接着又接到中共中央要他访问波兰的急电,内称:波兰大使来谈,他们的国会选举时间是1957年1月20日,迫在眉睫,而波兰统一工人党(以下简称波党)有得不到多数的危险,希望中国给予帮助。其办法是请中国负责人于选举前去波兰一次,他们想请毛泽东同志去……现在波兰的斗争,已经转变为波党和
我们的父亲毛普安,1916年1月生于湖北省红安县八里湾毛家岭一个雇农家庭。1931年3月参加工农红军,1936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投身革命后,父亲在红四方面军十师二十八团一营当勤务员、班长,在红四方面军总部革命军事法庭任传令兵。在参加第四、五次反“围剿”后,父亲随红四方面军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两爬雪山、三过草地,到达延安后在军委四局工作,后调到新组建的新四军。  1939年,任新四军执法队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