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红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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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国顺  20世纪60年代生于马山,壮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现于崇左市委巡察组工作。
  蜡烛,点蜡烛,次次都要提醒,你怎么那么笨?
  都一辈子了,父亲的习惯总改不了。似乎他从没有满意过母亲一点点,总是不停地教她如何做事,甚至如何做人,口气时大时小,声音时高时低。这时,母亲就定定站着,像一个小学生,一个新兵蛋子,一双大眼迷茫而又无所适从。
  在壮人眼里,上香点烛是十分隆重又严肃的仪式,只有红白大事才用,表达的是壮人敬天敬地敬祖敬宗敬亲人的一种情感。
  莫莲姐姐走后,父亲便在家里宣布了一条新规定,他说要为她设一神位,逢年过节都要敬奉。
  年轻时父亲好胜又踌躇满志。1979年,高中没毕业他就瞒着父母到公社报名支前,两个月后就随部队开赴前线。但老天爷跟他开了个玩笑。队伍到达边境某村庄暂时驻扎做战前最后整顿。南方天气热,几个人到村边的河里泡,不幸就这样发生了,他一不小心被岸边滚下的一块大石压断了右腿。所有的梦想便随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戛然而止。
  后来医生把他的断腿给接上了,但因伤势太重他还是留下了残疾,左长右短,走起路来一上一下一瘸一拐,总嫌大地不平。自然,他被退了回来。
  他消沉了很长时间,地不下工不做,有时连饭都懒得吃。两个姐姐相继嫁人生子。酒,成了他最亲的兄弟。日渐年迈的父母急得团团转,到处托人保媒,说要赶在入土前去了堵塞胸中的块垒,顺顺上不去也下不来的那口气,否则死不瞑目。直到三十有五,他才松口答应结婚。然而,季节已翻转,别说绿春已逝连黄花菜也早已干枯,在农村这样的年纪太老了,比过年的鸭都老。再说他一事无成又瘸着半条腿,没有挑选余地。好在母亲愿意嫁他,他才脱掉了鳏公寡男的帽子。母亲家在远村,二十岁了还在小学里磨圈圈,就是拼了命也无法毕业。姥爷说认命吧,坛基那个又来提亲了,不如就嫁了吧,人家年纪是大点穷点但脑子不坏,说不定后代就翻篇了。
  姥爷确有先见之明,但他只说对了一半。
  并非父母计划生育执行得好,而是生下我后,父亲再不敢让母亲生了。他说这赌注太大,不敢搏。也是,我姐就是妈妈的复制品,与妈妈还有较大差距的是,她胆子太小,比老鼠还小,不敢见人,更不敢见生人,所以十五岁了仍迈不出大门。
  看姐姐像浸过水的豆芽一天天拔高,一张粉脸似春风拂过的四月桃,父亲摇头多于点头。他除了自嘲还是自嘲:你怎会生在我家呢?你何苦生在我家呢?然后笑,母亲也跟着笑。母亲总是这样,父亲笑时她笑,父亲生气了她仍是笑!
  为了姐姐,父亲是尽了力的。
  他带她去过很多医院,县里市里甚至省城都跑,医生却都摇头。直到钱袋干瘪后,父亲放弃了。然而,不能总窝在家里吧。为了姐姐能进学校,他几乎想尽了办法,先是到学校求老师求校长,然后再请村干乡干到家里喝酒,希望能网开一面特事特办,不要太苛求女儿的年龄、特别是智力问题。但一切都不是上级和学校的问题。小学在几个村屯中心,离家只几里地不算远。但姐姐不敢去,她说怕老师,更怕那些半大的孩子们的眼光。她说,所有的眼睛比厨房里的刀还利,这让她害怕得要命。她说,人们嘲笑她、欺负她。关键是,她有臆想症,总怀疑有人要摸她,所以一靠近人群她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夜晚都不敢入睡。开始,母亲陪着她,先是在教室外等,后来没办法便与她同坐一张桌子全程陪读,仍不成。她受不了,那些压力不停不断挤来要把她压扁了一般。她说这样的环境自己肯定活不下去。要父亲怎么办呢?他也动过请老师单独上门的念头,但没有哪个老师愿意来,人家说学校又不光是给你家开的,再说你那孩子就算累死也教不出个屁来。当然,也有愿意的,可家里出不起那么多钱。父亲没法,只狠狠向天空吐了一口痰,便再也不管。
  也是,就算父亲有三头六臂又能如何?爷爷奶奶早已过世,家里只他一个正常劳动力,且还拖着一条瘸腿。他既要给山里的桉树施肥,还要忙田里的活计,回家还得煮饭做菜,从早忙到晚,连屙屎尿尿都没得时间。他常抱怨母亲,埋怨她什么都帮不了,还经常帮倒忙。让她做饭,不是把饭做成夹生就是煮糊,要不就是煮菜时忘记放盐,或盐多得喂猪猪也吃不了,咽一口打一声喷嚏。失去耐心的父亲说不用你煮了,我命孬还是自己辛苦点算了,要不哪天你把房子放锅里煮我们一家就得睡林子里去。他好气又好笑地捏着母亲脆生生的脸,问,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呀,该小的地方小该大的地方大,可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呢?这时候母亲似乎是清醒的,她嘿嘿地露出一嘴白牙,骂:“你个老不死的花老鼠……你是个坏……流氓!”
  就在这时候,莫莲毫无预兆地踏进了我们家门。
  那时正好三月,雨一天到晚淅淅沥沥,大地上像是由大米、玉米、小米、南瓜等混合体煮成的一大锅粥,到处一片泥泞。路泥泞,人心更泥泞。
  我们家的屋太旧了,厨房墙壁被老烟熏得都看不出是用泥巴舂成的;屋顶乌黑的瓦片也裂了不少,有雨水从那些缝隙中挂下来,击在下面的盆盆桶桶里叮当作响。这时,家里便有如请来了无数支交响乐队,雨越大,那演奏越激烈澎湃,翻江倒海……母亲低声下气地求父亲,修整一下吧,房子倒了你就没有我这么嫩的老婆了,要不晚上谁陪你睡呢?父亲边喝酒边摆着手:“懒得理它,倒了更好,省得花钱推。等我攒夠了钱就起新的,与村里其他家一样。我定要让你们住上楼房!”
  不只是父亲,似乎姐姐也挺喜欢那旧泥巴房。可能是房子幽暗的光线能衬托她那双眼眸更黑更亮,也可能置身于黑暗中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是谁,感觉更安全。原谅我的好奇与不敬,有好多次在无意的偷窥中,我发现她竟特别中意雨。她躲在房里慢慢地解开上衣,解开里面的小衣,然后让雨一滴一滴地滴在自己白如冬藕的皮肤上。她仰着头、眯着眼,把自己的胸脯微微往上挺……有好多次趁大人不在,她甚至赤身裸体跳到天井里狂舞,边跳边唱,兴奋莫名。
  第一书记莫莲推门进来,正是姐姐病倒的第二天。春寒料峭,天气还太凉,姐姐在天井里跳的时间太长了,她病倒了。可能是村民也可能是村干告诉了她,说我们家有一个会跳“大仙”的美人儿,出于好奇她便来了,没想美人儿是个“病秧子”还发着高烧昏睡不醒。一摸姐姐的脑门儿她惊得大喊起来:“快!马上送医院!”   住了三天姐姐才出院。回村后,莫莲对村干说以后花小蔓家就是她的帮扶户了。花小蔓就是我姐。我姐只有小名没有大名。当初,村里有人说她眉眼像狐狸,说这孩子妖,不如叫花狐狸算了?
  “你妈才是狐狸!你们家个个都是狐狸生的!”我父亲朝那些人啐了一大口,破口大骂。他嫌他们起的名字太难听了,说,我女儿是花丛中飞着的蝴蝶仙子,该叫仙子。我们家姓花,村里人却不愿意叫她花仙子,说她不配,只愿意称她花蝴蝶。因为她美得不对地方,空有一副皮架子,就算是蝴蝶那也只算是一只死蝶,仅此而已。住院时莫莲说,这么俊俏的姑娘落在你家真个生生给糟蹋了,她是人不是牲口不是动物!所以她做主给改了过来:花小蔓!说,就算是根藤,上面也应该长着花的!
  莫莲自告奋勇要扶持我们家,可真难为她了。
  开始我爸还不愿意被列入扶贫对象,至于原因他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他央求莫莲只要能解决花小蔓的读书问题,其他则由他自己处理。莫莲说,我会的,这不用你担心,我已跟上级有关部门联系,既然小学暂时进不了,那就到市里的特殊学校吧。但现在特殊学校床位满了,也暂时进不去,不过总会有办法的。这段时间先由我来给小蔓上课吧。倒是你家这个条件就是典型的扶贫对象,一定要列入建档立卡户。
  “花叢顶上搭架子,做给鸟看?列不列入建档立卡户跟我有啥关系。我不入。”我父亲有点结巴吞吞吐吐,死鸭子硬着颈,“万一让战友们知道了,会笑死我的。”其实,后面那句才是他的大实话。
  “列入建档立卡户,国家就扶持,政策层面的、措施层面的,更包括资金层面的。比如你这房子太烂了是危房,应该推倒重建新的,否则便不能实现国家规定的脱贫目标,再说这方面国家有规定会有一大笔补助。另一层面,小孩读书还可以享受雨露计划,……”
  “那我愿意!愿意!”莫莲这个层面那个层面还没解释完全,我父亲听说当扶贫户竟有这么多好处,还有钱,立马点头如鸡叮米,脸面上的那点傲慢、自尊顷刻间土崩瓦解。如雨似风润物,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最直接的便是,父亲推倒旧泥巴房时,莫莲给他带来的两万五千块钱,真正帮了我们家的大忙了,加上他又借了一些,很快我们家便住进了一层水泥砖房,尽管小,但不用再担心漏雨的事了。
  有了新房住,父亲的酒更喝得猛,原来一天一餐,现在变成一天两餐,甚至三餐。莫莲又不停地劝:“花大哥,不要再喝了,你不能停下来!你还没真正脱贫呢,前面的路还很远。你现在才刚刚起步,离小康还有一大截呢!”
  我爸花大树回答:“妹子,我实在累得直不起腰了啊。”
  莫莲忙,全村八个自然屯她都管。可她讲信用,几乎每天都到我们家来,有时早上,有时中午,但更多的是天黑以后,重点就是教花小蔓识字,当然也教她唱歌。她带来了笔、纸和本子,还带了好几套衣服和裙子。她教花小蔓如何清理房间,又手把手教她如何叠被子,如何穿衣服。她给花小蔓洗头,梳她那乌黑却乱如鸡窝的头发。花小蔓学得也挺认真,两只大眼睛盯着莫莲连眨都不眨,可教了一个星期,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莫莲一离开,她房间里原来啥样还是啥样。
  “妞儿,你那蔓字太难写,先学写你爸的吧。”莫莲不在的时候,空闲时间比左江水还多得多的母亲,开始也像模像样要教女儿认字写字。隔着窗户,她一遍又一遍大声地向窗外正忙碌得屁股冒烟的父亲喊:“花老鼠,你那个鼠字怎么那么难写呀,到底多少笔分几画呀?”母亲从不直接称父亲花大树,总叫他花老树。可她总是吐字不准,树鼠不分。
  “好妹妹,这还不容易?画个坨坨,旁边点几根毛不就是个鼠字吗?”屋外,远远传来喊声,逗得大榕树下正在闲聊的人们哈哈大笑。
  喊话的名叫黄大山,排行第五,人称“黄老五”,是个光棍汉。
  我母亲娘家名叫林乃妤,不会念的人常喊她乃好。黄老五垂涎我母亲美貌,背地里不知跟踪了几回。有一次趁父亲不在,他撬开后窗木条偷偷窜进房里,吓得我母亲呼天喊地,又撕又咬。见不得逞,他打开前门跑了,恰好被刚从山里回来的父亲堵了个正着。
  可他好了伤疤忘了痛,常当着众人面说些不淡不咸的话,讨嘴上欢实。庄稼人宽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中不添点油加点醋如何打发得干涩枯燥的日子?就算说些过分点的话都理解。嘴长人脸上,锁得住他说东道西?只要不发生实质性问题就行。再说,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犯不着上纲上线太认真。谁叫你花老鼠讨了个那么生嫩的婆娘呢?
  莫莲再来的时候,住屯里很长一段时间。
  她白天跟屯干到山上转,晚上召集大伙开会。她发动大家献计献策,看坛基能做些什么既好又符合实际的事业。这时候,众人就很活跃,有说要致富先修路,先把路开通了铺上水泥再说;有说坛基风景好,要求莫书记从财政拿钱来办旅游;也有说这里山多可开发种养……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像煮开的一大锅粥。
  “停,停!大家别净扯那些没用的。”黄老五喊,“莫书记,我说当前最有用又最实际的事业,就是如何解决坛基屯最大的问题。”
  莫莲问什么是坛基当前最大的问题。黄老五说:“光棍太多,这就是我们屯当前最大最实际的问题。莫书记你不如给我们介绍些女的进来。”
  “我们……晚上……是睡不着!”他阴阳怪气地又加了一句,“所以,先把个人的事业处理了,村里的事业才有心思去想,比如开路呀、搞旅游呀。”小屋里顿时轰地爆发出大笑声。有几个女的去擂他:“看你那熊样还硬得起吗?天天睡大觉,还不睡扁了去?”会议便在众人哈哈大笑中散场。
  事后,屯长扯着黄老五的耳朵:“你浑身上下就是块烂泥!每天不讲几句正经话,人家莫书记还没结婚呢。”黄老五啊一声:“不会吧?”
  都说落实就是能力,实干才是水平。果然,莫莲回单位发动了所有帮扶人,要给每一个联系户进行力所能及的支持,重点放在种养上。她说,我们村山多资源多,得好好发展。
  她给我们家带来了一千蔸树苗,说是黄花梨种,很珍贵。她不但动员、还亲自跟我父母一起到山上,把树苗种到还没种上桉树的那块空地上。但才过几天,我父亲就把树苗给拔了仍然换种上桉树,他的理由是黄花梨成材要等上好几百年。他说:“我孙子都等不到它长大。”   莫莲又对我母亲说,大姐我看还是把小蔓先送到私立学校,等到特殊学校那边空了位子我们再转学,这样你便可以腾出手来帮花大哥做些农活。私立学校在街上,说是学校其实是所幼儿园外带学前班,学费挺贵,但莫莲自己掏了。站在那些孩子中间,花小蔓的確太特殊了,简直鹤立鸡群。可只去了一星期,莫莲又把花小蔓给领了回来,她气愤地说:“那校长不是人,一双老鼠眼一天到晚盯着小蔓都挪不开!还说小蔓成绩不好要单独开小灶。黄鼠狼给鸡拜年,哼!”
  后来,她又给我们家送来了一公一母两只黑山羊。她对我父亲说:“花大哥,你家山地多,山上草多树多,适合养牛养羊。这是良种,只要等到它们生出一大帮崽来,你们家就脱贫了。”
  可不到一个月,我父亲又把它们偷偷给卖掉了。后来,不知是谁把事情告诉了莫莲,气得她不停地数落:“花大树,你怎能这样呢?我好心好意帮扶你们家,还不是看你们家穷得叮当响。”见她快要落泪的样子,我父亲心软了,他掏出钱还给她:“莫书记,这是卖树和羊的钱。”
  母亲就骂,骂声表明此时她脑子并不笨。她说:“花老鼠,人家小莫是心好,你怎能好心当成驴肝肺呢?”
  “你懂个屁!”我父亲回敬道,“两只羊就把我的手脚都捆死了,你懂不懂?要不你养。可是你能养吗?别到时我还得上山去寻你。”母亲想想觉得父亲说的没错,一想起那海般连绵广阔的崇山峻岭她就胆怯。事实上,就算把她放到公母山上,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回来。
  过了些天,莫莲亲自登门向我父亲道歉,说她生长在城里,不了解农村的具体情况,请原谅她经验不够又过于武断。
  后山有个大水库,是农业学大寨时修的。过去,这个水库灌溉下游数百亩水田,每年还打得数千斤鱼。可分田到户后情况变了,先是人们都进城打工去了,田地丢荒了,不需要灌溉了,所以渠道崩塌了,坝身裂了也没人理。特别是种上了桉树,满山满绿油油的桉树把水都吸干了,水源便断了,那水库里的水变少了还变黄了,成了半死不活的一潭微澜。头些年还有人承包,可从山里流出的水泛着绿色,鱼养不大还不好吃卖不出,谁养谁亏,后来没人敢承包了,就丢荒着。
  可惜呀,可惜!这么好的资源生生给毁了!莫莲书记十分痛心。她带着林业、水利、国土、规划等部门来了一趟又一趟。大约过了个把月,她又把村干屯干都召集起来。她建议从坛基屯开始,不要再扩大种植桉树,最好是有个计划逐年减少,最后全部消灭它。她说:“我们要种其他水源林,还公母山本来面目!保护好青山绿水,就是保护好我们的金山银山!”
  见没有应和声,她又大声感慨:“再不重视,连喝水都成问题。我们要对子孙负责!”
  屯长终于开口了,问:“那,哪样子办?”
  “能不能先从水库旁的几座山开始,把附近的桉树全砍了,想办法恢复水源林?”
  “这……”屯长黄光明清楚,全屯的饮水源就是水库边的几个山泉,因此水库周边的生态关系着全屯。可真要砍了山上的那些桉树,恐怕工作不那么容易做。
  “先不讲断子绝孙。如果不这么办,真的哪天山泉断流了,全屯百姓去哪找水喝?”莫莲一脸的着急。
  既然这么重要,村民们就嚷嚷着要开大会,村主任韦民就顺水推舟说那就开吧,群众的事群众民主协商解决。
  会议不算热烈。因为水库旁边的几座山还没有分,也就是说它们还没确定户主,是屯长黄光明几兄弟硬占的,村里人早有议论只是不敢明说,如今有莫书记做主,大家腰板便硬了。会上,当莫书记刚提出征求意见时,黄老五第一个就站了起来,大声附和道:“水库边的那几座山原来考虑喝水问题,就故意不分给个人承包。如今既然影响到全屯喝水的大问题,那就该还它本来面目!”他转身问屯长:“四哥,您说呢?”
  大家都把眼光对着黄家几兄弟。黄家在村里是小户又不占理,且他们已种了几年早有了收入。
  黄光明只能红着脸答:“砍!半个月内清理干净!”
  但他向莫书记提出,砍树得有林业部门的砍伐证。他答应爽快,心里其实也打着小算盘,以前他家兄弟几个在水库边强种桉树村人就有意见,如今他当了屯长同过去不一样了,他不能再带这个头,所以他心里有些忐忑,再说要是真的全屯没水喝了都把责任推给黄家那事情就闹大了。反正树也大了到了砍伐时候了,不如顺着莫书记的意思借坡下驴,再借她力把砍伐证办了,省得跑林业部门费那个力,一举多得。
  莫莲只以为是黄家兄弟支持自己工作,哪能想到还有这层意思?不过事情如此顺利解决了,她挺满意,当时就夸口:行,由我负责!
  树就这样都砍了,接着莫莲就有关承包水库事宜进行动员。可村里没人愿意承包,年老的没精力,年轻的不愿干,说出去打工轻轻松松一天就可赚两三百块,要是窝在村里累死累活不说,这水库能不能赚钱还不一定,别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见没有人承包,莫莲就到我家做我爸的思想工作,说花大哥你腿不好,再说你家一大家子又不能出去打工,不如包了水库,放些草鱼、鲤鱼、鲢鱼,再养些鸡鸭鹅,一两年你家就真的脱贫致富奔小康了。
  我父亲犹豫:“这东西没做过,再说哪来的资金呢?”
  “我帮你。贫困户创业有资金扶持呀,光小额信贷一次性就可贷五万。”
  “这么说,真能干?”
  “当然能!”
  既然书记都这样说了,我父亲花大树就没了退路。他说那就豁出去吧,大不了就搭上这百把斤也没什么可惜的。果然,有了莫莲书记的帮助,只两周便顺利贷到了款。他又找来五六个人帮忙,先是对水库进行大清理,把水中的木头、树根和杂草清除,把坝首齐人高的杂草刈割,用水泥把老鼠洞封堵,再在水库边搭建鸡舍鸭舍……其间,为给父亲鼓劲,莫莲书记还主动到水库劳动,她卷起裤腿挽起袖子,像个男劳力一样干得汗流浃背。我父母过意不去,不停地劝书记你一大姑娘家的不适合干农活,只要动动嘴我们照着干就是了。可她不依,说流些汗权当减肥。有一次,由于不小心她还差点被毒蛇咬伤,吓得我父亲脸都青了,他哀求着劝她离开,说要是你莫书记有个万一他便会成为罪人,承受不起。忙活了一个多月,一座颇具规模的小型农场终于建成了,鱼苗放了数千尾,鸡鸭鹅养了一大群。想象着快要成为富人,父亲做梦都带着笑。   他衣衫褴褛,乱发飘荡,面黄肌瘦,嘴唇发白。他瘸着腿,来回奔波,水库四周到处都是他的身影,群山到处回响着他的呼鸭唤鹅叫鸡声。他忙得天昏地暗,恨不得把自个掰成两个或多个来用。挣不下去的时候,他把我母亲也拉到了山里。
  见老公整天见头不见尾,母亲很同情很可憐,就问:“老公,我能做什么?”父亲头也不抬:“你就替我清点那些鸡鸭鹅,看看又少了没有?”鸡鸭鹅太多,父亲担心丢了或是被黄鼠狼偷吃了,但他又没多余时间管顾,只好把这项重要的任务交给母亲,可母亲点来点去,每次数字都不一样。每每这时父亲就生气,他总是习惯性地去捏母亲嫩生生的脸。而母亲照样是又喊又笑:“哟痛,该死的花老鼠!你要喜欢,下次我报同样的数不就得了?”
  而她如何明白父亲的着急?父亲生性小气吝啬,要按他的心思,他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水鬼每天潜到水里去数清那鱼才心安!
  “老花,老花!”
  “花大树,快出来!”
  那天早上,父亲花大树和母亲林乃妤正匍匐在荆棘丛里,搜寻昨天可能遗漏的鸡鸭蛋,坝首上突然传来了第一书记莫莲的大呼大叫声,声音尖细锐利无比,震得山谷嗡嗡作响。我母亲吓了一跳,把好不容易捡到兜在怀里的几枚蛋扑哧一声给掉到了地上,瞬间粉碎!
  “莫书记,你找我?”父亲花大树不得不从树丛中爬了出来。见莫书记涨红着脸,胆小的父亲拉着同样灰头土脸的母亲,怯怯地走到了她的面前。两人就像犯错的孩子,四只眼都直勾勾地朝她望。
  “你们是这样当父母的吗,啊?!”莫书记怒火中烧。
  “咋了?”我父亲仍是怯怯的,生怕一不小心又被对方当面开一枪。
  “咋了?你还好意思问我咋了?你们自己做的好事,不知道?”对方不依不饶。
  “你是说?”父亲把手中的蛋向她举了举,“难道,我自己的蛋不属于我的?”
  “谁跟你说这个?”莫书记美丽的脸涨得通红,“说,谁让你们把花小蔓给害了?”
  “我们把小蔓给害了?”
  “不是你们是谁?你们把她给卖了!”
  “啊,原来如此。”父亲松了口气,走过去一手提着蛋一手拉着莫莲把她带到棚子里。他放下蛋并给她倒了一杯水,说消消气。
  “不就嫁人嘛,哪个女孩不嫁人?”他又边给莫莲找凳子边解释,“我和她妈都忙,也顾不上她。再说,人家李老板还答应要扶持我们,要给我们在这里搞个农家乐。”
  “那李阳通都三十多了,还是个二手,都可以当小蔓的老爸了。你们真狠得了心!”
  “嫁谁不是嫁?再说,像小蔓这样的能嫁出去就不错了。”父亲指指水库,“你也看到了,这一大摊子怎么办?每天都是大开销,我都快撑不下去了,光饲料一天就得好几百。我们都不敢请人工。累死累活我情愿,可小蔓谁管呀?总不能停下来回去照顾她吧?”
  “可花小蔓才十五岁!我才沟通好,要把她送特殊学校的。”
  “十六了,莫妹子。说句实话,她能有个去处,有个家待着有个人照顾着,做父母的也算对得起她了。”父亲显得特别无奈。
  “不行!小蔓还不到法定年龄,你们要执意这么做,小心我告你们!”说完,莫莲走了,仍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望着莫莲的背影,父亲颇埋怨。他说,屎壳郎推粪球——各顾各,你一个老姑娘不嫁人,反倒管别人的事太宽。
  埋怨归埋怨,既然是莫莲书记有警告,父亲倒没敢马上把姐姐给真嫁了,尤其当莫莲把她送进特殊学校后有人管,让他们腾出了手,姐姐要嫁人的事便暂时搁了下来。倒是那李阳通开明,得知情况后也作了表态,说他可以等。没娶上花小蔓,他也没有食言,他先是给父亲打来了一笔钱,让他筹备农家乐的事。有了钱,父亲的农场得以顺利进行,年底时,分几批鸡鸭鹅鱼都顺利销售了出去,我们家一下子有了收成,父亲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家里天天杀鸡宰鸭,欢声如潮。吃水不忘挖井人,父亲到村委硬要把莫莲书记拉到家里来,他要感谢她,说没有她就没有我们家的今天。春节将到,他还挑选了几只肥鸡肥鸭和几条大肥鱼亲自送到莫莲在城里的家,可却被她坚决买下来了。莫书记说,花大哥你清楚,我们有规定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难道你要让我被处分呀?
  大年初三晚九点多,天突然下起了暴雨,那雨像天河倾倒,轰隆有声。
  母亲林乃妤望着黑乎乎的天,在屋里走走进进,后来实在忍不住她才忐忑不安地用手捅捅仍与众人喝酒的父亲:“花老鼠,这么大的雨会不会影响到水库?”一句话,把父亲从酒精麻醉状态中惊醒。父亲放下酒杯对自己骂了一句:“妈的,差点误了大事!”也不管他人,他立刻奔出大门,没入了夜色中。
  第二天天大亮,睡在工棚里的父亲仍没醒来。昨夜忙了一整夜,也累了一整夜,直到天亮雨停,见水库没大碍他一颗悬着的心才敢放松,加上肚里的酒起了作用,他一下就倒到了木板床上。
  他是被屯长黄光明和村主任韦民从被窝里给拎起来的。见他睡眼蒙眬,村主任韦民劈头就责问:“是不是昨夜你给莫莲书记打的电话,报告公母山下了大雨?”我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咋了?她问我下没下雨,我答复说下了,还挺大。这也犯法?……”
  “你他娘的,岂止犯法这么简单?”韦主任怒气冲顶,满脸青筋暴烈。但望着父亲一脸的疑惑,他也很无奈,他猛一个下蹲抱着头呼呼大哭起来:“多好的姑娘,多好的人呀……连个家都还没成……”
  “咋了?”我父亲花大树蒙了,咧着大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的确有些不知所措。
  “唉!”旁边的黄光明叹息道,“莫书记惦记着水库安全,昨夜硬闯狼儿沟,连人带车被洪水冲走了,如今是死是活没个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听说县里乡里正派人去搜呢。”
  “我的天呀!”惊愕与悲伤一下便击中了父亲。他完全醒了过来,他为自己的粗心而后悔,他不停地自我谴责。他呼地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韦主任问:“干什么去?”我父亲说:“去找莫书记啊。”
  “别再添乱了!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吧!”韦主任又向他吼道。
  “那我该怎么办?”父亲花大树又懵懂了,要是莫书记真出什么事情,那自己可真成了罪人了。
  三天过后,县里组织的搜索队在下游十余里的左江里找到了莫书记的尸体。她的事迹轰动了全乡、全县,甚至全市,这是后话。
  我父亲花大树为此病倒了足足一个月。
  后来,他终于走出了家门。他串东家走西家,他特别喜欢到其他贫困户家里。他反反复复地跟人家讲,反反复复地对他们动员,他的目的就是向大家推介这个计划宣传那个规划,比如扩大养殖业,比如开发农家乐等,反正一大堆。他要求他们也一起加入他的所谓阵营中。而那些人却无动于衷,他们的同情多于支持。有人甚至说他是个疯子,头脑被烧酒烧坏了,尽说胡话。
  “我说的都是真的!”他大声地反驳,他对人们议论他是疯子而耿耿于怀、甚至愤怒莫名,“莫书记要在,她也会这么说的!”
  莫莲书记的意外事故对他打击挺大,他老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大意造成了莫莲书记意外事故的发生。“我真是太自私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她会半夜跑来?她是那样好的一个干部啊。”他自言自语,也时常迷糊。
  他常无缘无故命令我母亲:“快上香!快点蜡烛!我要用壮人最高礼节敬莫书记!”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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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经榕 广西钦州人,1990年生,小说见于《广西文学》《滇池》《红豆》及《上海文学》等刊。  1997年夏天,阿阳在榕树边上咬了我一口,咬到我左脸上,鼻子和左耳中间位置。我用手捂着,拿开来看到手掌上有两排牙状的血印,我往榕树边那片宽阔的稻田跑,阿阳在后面紧紧追着我。我们本来是找鸟窝,找了半天才找了两个,还是空的。孵幼鸟的季节已经过了,阿阳还是拉着我去找。几个月前,树木刚抽完芽,他从树上捣了十几窝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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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 烈 1984年生于湖南。小说作品发表于《作家》《西湖》《芙蓉》《山花》等刊,有作品入选《中华文学选刊》。  有一个认识的姑娘要搬进一处地下室,在我单位附近。那时候,城里的地下室准许出租,成千上万手头拮据的年轻人都有蜗居地下的经历。我早就跨过了那个阶段,但是难保身边的年轻朋友还在过这样的日子。  过年前她打算搬家的时候把一箱子书寄存在我的住处。她来送书的那一天带来了一个柚子。我的房子小,通风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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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龙 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远洋船长。2011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广西文学》《百花园》《小说界》等刊物发表小说作品。  刘富贵  刘富贵只是赋予了一个富贵的名字罢了。听父辈讲,刘富贵十几岁的时候,家里穷得没衣服穿,刘富贵整天光着身子趴在墙角向外看,天黑了才敢跑出来东躲西藏一会儿再跑回去。最初听到这些我们根本不信怎么会穷成那样,架不住父辈们经常玩笑般地说起,再看看刘富贵的现状,不由得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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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 妍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7浙江“新荷十家”之一。有短篇小说发表于《十月》《清明》《长江文艺》《安徽文学》《四川文学》《朔方》《雨花》等刊物。曾参加首届鲁迅文学院浙江作家高级研修班、首届鲁迅文学院河南作家高级研修班。已出版短篇小说集《青烟》《蜗牛》《裂瓷》。  1  牛国民听到老婆李亚芬带来的消息,手里的瓜瓤滑落在地。  李亚芬说,老张没了。“哪个老张?”“就是跟你一道割瘤子的老张,当初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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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 军 20世纪70年代生,笔名楚些。文学博士,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散文批评家,现居开封。曾策划全国农民散文专辑、河南青年散文专辑、女性散文专辑、小众公号河南散文专辑等,曾任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何景明文学奖评委。  《道德经》第五章中有这样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的自然观和天道观由此可见端倪。这里的“刍狗”,指用草扎成的狗,其功能则是用于祭祀,用后便弃之。学者高亨则进一步解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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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文丰 农业气象学专业学士,二级教授,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生态散文研究与创作、生态文化、科学美学、创造学和高校写作教研。十余篇散文被选入上海高中《语文》、全国职中《语文》和《大学语文》等大中学教材。曾获老舍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华文最佳散文奖等。  蒲公英是善于将使命幻化出飞扬精神的植物,是自然(植物)与精神融合的植物……   ——题记  1  蒲公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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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 凉  土地苍老,村庄古朴  有人扛着锄头,涉过小溪,走进田野  远远的,炊烟从谁家的屋顶升起  谁家的炊烟,时断时续  我不知道  直到前年,村主任把我带到我的扶贫户家  让我简直愣了半天——  三个孩子。老大十岁,老二八岁,老三六岁  父亲六十岁,多病  母亲残疾……  我记得那天,他们无助的目光  把我戳痛  也就从那一天起,他们家低矮破漏的  小屋,迁移到我内心  修建的寺院  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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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摄影师斯蒂格利茨(Alfred Stieglitz)在1889年曾拍过一张名为Sun's Rays的照片——黄昏被百叶窗切割,均匀、细长的光影伸出古老的手臂,悄然笼进房间;一位母亲正在写信,她的眼神低垂、专注,不受外物侵犯,黄昏的光影打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似乎把时间也切割成了条纹形;只有笔尖和纸页之间窸窣有声,这响声和光线一起,继续切割着桌布上的孩童相框和钉挂在花色墙纸上的多张人物肖像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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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四面八方  他与山羊一样颜色,太多的黑  爬上了山坡,爬上了云朵  从贫穷堆里爬了出来  以一株野草的力量,展露春风浩荡  先前只有他一个大学生,后来  扎羊角小辫的她也来了  她在教室的黑板上,画了好多只黑山羊  她想抱住山村所有的孩子  让他们在羊群中间,晕红调皮的脸  日子就在“咩咩”的叫声中展开  羊老倌,羊崽儿,羊角村……  他在羊圈边,用夜的黑裹住所有的灯火  爱他的女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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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过了脚板坪  才到天堂坳  天堂坳天生有副好嗓子  那是天使吻过的  或许,它不知道。  2  远远望见的那个坡  像一本写意山水画的封面  打开它,还需两个半小时的脚板  脚板坪只有脚板宽  因为不通车,只能步行  脚板坪却不平,全是上坡路  两旁花花绿绿的草啊花啊,像雀斑  冷不丁会钻出条小花蛇来,真是美丽惊心  3  脚板坪往上走,才是天堂坳  天堂坳真是坳啊,都是上坡路  一条弯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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