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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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湘乔是我的舅妈,也是我的姨妈,阿妈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姐妹。
  1952年春四月,母親出生在湘东南一偏僻的山村,其祖上迁来此地已近三百年历史。先祖选择了一处西北环山,东南一片沃野,一条清冽的小河镶嵌于田野尽头的山间小盆地,背山面水建起了一栋青砖木结构“九栋十八井”的清式祖屋,名“腊园里”的大四合院,聚居近千人的“李氏”家族曾是当地望族。母亲出生时,人口增加到了两千多,大四合院也从一处变成了三处,母亲是在老屋东南起建的“新屋里”长大的。村东头原野上,一棵古老的桂树和祖屋一样年长,秋风摇过,十里飘香。桂树下,一口古井镶砌着青色大理石台栏,后山泉潜行地底涌出的井水,清澈甘甜,夏天清凉,冬天则温暖,晨曦中冒出一团团白雾。
  湘乔,并不姓李,只因两岁母病故,丧妻之痛加上公务繁杂,父亲便把她送来我外婆的弟媳(母亲的二婶)家暂养。母亲讲起湘乔,必提及二婶,我的“二外婆”,久而久之,未曾谋面的“二外婆”,在湘乔的故事里和我们熟识了。
  我的“二外婆”——湘乔的嫡亲姑母,也是她的养母、婆婆。
  其时二外婆已失去幺儿多年,这已是她夭折的第四个孩子,未再生养。见弟弟带来小湘乔,一身红衣裤,粉脸肉嘟嘟,抱在怀里温软娇憨,空荡荡的心里满是欢喜!
  父亲忙,一丢好些年;又娶妻添子,心渐淡下来。见他过问女儿日疏,二外婆待湘乔的心渐渐变了。
  母亲比湘乔小两岁,极要好,自小喜欢和她一处睡。上学了,八岁的湘乔,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得起床,挑满一大缸水方可吃饭。某冬日清早,极冷,不觉睡晚了些。二外婆婆手执竹鞭冲进房来,掀开棉被“咻咻”抽打小湘乔,那白嫩的腿、胳臂,霎时现出一道道鲜红的血痕。
  湘乔惊醒,双手本能的护住头脸,躲着鞭子,往床里头翻滚。二外婆怒不可遏爬上床来,一把揪住头发:“还躲?”剥开衣衫,鞭子抽在湘乔裸露的背上。缩在床角的母亲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扯被角挡着,生怕那无情的鞭子落到自己身上,一旁瑟缩发抖。多少年以后,每听到那种竹鞭“咻咻”的响声,母亲便会寒毛倒竖,头皮发紧,哪怕抽打的是一头牛。
  “养这么大,吃我的穿我的——不如养猪!”二外婆狠狠地骂着。打累了,滚圆的身子一步一挪出了房。
  湘乔跳下床,跌跌撞撞到厨房,哆哆嗦嗦挑起沉重的木桶往古井里担水去,一路上,眼泪刹不住,不敢抬头,不敢揉眼,邻家婶娘问起来,传到二外婆耳里会打得更凶!
  母亲受过几次惊吓,老长时间不敢去湘乔房里睡,宁可回外婆房里挤。可小姐妹情深,不久又腻在一块。母亲常在湘乔睡熟时碰着她红肿的肩,小胳膊小腿上一浪一浪紫红的伤痕。她一个激灵痛醒,母亲也不起灯察看,只一次次抿着口水轻抚那伤口,湘乔“咝咝”地吸着气,忍着。
  湘乔睡梦中仍想着早起,常刚入睡又惊醒,摸下床满地找鞋,推开房门,看见天井上空的圆月,才明白窗口的天光是月色。
  小学只读了三年,湘乔辍学了,忙完家务,还跟着大人一起到生产大队挣工分。二外婆恨她不能一日长大,好把一家繁重的营生全抛给她。
  湘乔十二岁那年夏,父亲病休在家,想念自幼离家的女儿了,说即来探望。二外婆一时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为湘乔扯了新衣裳给打扮起来;暂止了打骂,成天劝她多吃点儿,早早歇息;又从山上采来草药,哄着她敷上。不出几日,旧痕新伤全好了,亭亭玉立的湘乔,一身皮肤水润粉嫩,似一朵刚出水的含苞待放的莲!
  父亲来了,女儿一身素净的衣衫,娇羞可爱,已有几分当年母亲的情致,爱怜的把她揽进怀里,含泪抚着:“孩子,爹身体不好了,你二娘带着弟妹又小。本想领你回家,姑母这样疼你,我放心了。好好孝敬二老,报不完的恩。”
  “兄弟,我命苦!湘乔就随我了!将来寻得好女婿,一辈子在我跟前!你问湘乔,问问左邻右舍,我待她可不薄!”二外婆笑声朗朗,话锋暗藏。
  湘乔闻言,如坠冰窟,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挣扎着离开父亲,一头扎进厨房烧火做饭去了。
  父亲小住几日,邻人虽对二外婆虐待湘乔早看不过,可没敢上前多言,眼瞅他欣慰地走了。
  此去不久,二外婆心虚遂找碴和兄弟断了来往。掐断了这一缕亲情,恶言恶行更加有恃无恐。
  凄风苦雨中,这朵花儿却开得更美,更艳了!
  当年,姑娘十八便到法定婚龄。湘乔十六,来说媒的已踏破门槛。看她婀娜多姿的身材,白嫩如雪的肌肤,修长的眉配一双杏仁似的黑白分明的眼,眼波流转处一汪清水起涟漪,双眼皮刻刀雕出来似的清晰而柔美,一合上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道阴影。最动人的,还是那娇俏的瓜子脸上嵌着一对甜酒窝!那鲜嫩的脸色如成熟的水蜜桃,一掐便要跑出水来!
  这天仙似的人儿,极少言,极少笑,极不爱理人,可是只看一眼,也把那远近村庄小伙子的心撩动了。
  二外婆冷静得很,要应婚的小伙做上门女婿,只这一件,便把那些心旌摇荡的青年吓跑了!湘乔美,可因二外婆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的恶名,无人来摘这朵玫瑰。
  湘乔十八了,比她小两岁的母亲已订婚,她的婚事还没着落,心里郁郁的。
  “卖货郎!香烟洋火桂花糖!”那年月,福建广东沿海一带常闹饥荒,男人们便背井离乡,在物质极匮乏的年代,弄来了糖果、香烟、火柴、肥皂等日用品,挑着竹箩担走村串户做起了生意,没现钱的,可拿些旧凉鞋、旧铁器等以物易物,极受老妪妇童青睐。
  那年,母亲老家来了个年轻货郎,刚二十出头儿,他高挑个儿,清秀脸儿,眼睛清澈,声音清朗,叫卖的声音格外好听。
  某夏日晌午,年轻货郎“嚓嚓”地敲着铁片儿,走乏了,撂下挑子在老桂树下歇脚。二外婆在天井边躺椅上打盹儿,听到声响,让刚从地里回来的湘乔拿几双旧鞋去换白糖。
  湘乔来到桂树下,待一堆闹哄哄的小顽童散开些,小声道:“换糖。”话一出口脸已红到脖子根,低下头,脚在火烫的大青石上来回蹭着。   货郎一见,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世上竟有这等美人?在这灼热的午后,仿佛吹到一股凉爽的风,心里甜美无比!直看得她脸更红了,头垂得更低了,粉嫩的后颈脖上秀发缕缕飘散,脚趾紧趴石头,生怕被人拔走似的,小腿肚上一丝污泥未尽,玉藕似的白嫩可人。
  “换白糖。”见货郎呆呆的,湘乔晃了晃手中的鞋,声音更小了。
  “是!是……换糖!”货郎恋恋不舍地挪开眼,张惶地舀出几勺白糖,用牛皮纸小心包好,湘乔接过纸包,扭身便跑。
  “姑娘!你叫……?”货郎急急地喊,不由得紧跟几步。
  一边的小顽童笑了,高喊:“湘乔!湘乔!”
  年轻人哑然失笑:哦,湘乔,多美的名字!多美的人!
  湘乔没回头,心里笑了:“这货郎,恁年轻!以前总是一个老头来!”
  从村妇孩童只言片语中,年轻货郎了解到湘乔可怜的身世和尚未婚配的情由。
  不久,湘乔再来,货郎说:“湘乔,跟我走!”
  一开口,竟这样大胆直白,湘乔瞪着他,见他炽热的眼里一片赤诚,泪水上来,扭头走了。
  此后,年轻货郎每天午后总打村头来,在那棵三四人合抱不来的老桂树下歇息,蹲在古井台,捧一把清凉的井水抹脸,再喝上几口,透心甜。不时遇湘乔来担水,帮她打水,和她说话儿,每恳求道:“湘乔,跟我走!”
  一句话,说了两年。两颗年轻的心熟识了,靠拢了。
  在那个金黄的桂花缀满枝头,香雾缭绕的秋日,年轻货郎捧出了一颗心:“湘乔,跟我回广东老家,总会有饭吃的!”
  湘乔嘤嘤地哭起来。
  “湘乔,别怕!”货郎拉她躲在树身后。秋风徐来,阵阵金色的桂花雨飘洒着,点点金黄落在湘乔鬓发、肩头,年轻人伸手拂拭,花儿落,手留香。
  “湘乔!我们走!”货郎双手握住她的肩,看住她的眼,急切地喊。
  湘乔点头,又拼命摇头。
  “等咱们日子好了,再回来报答老人!”货郎劝道。
  她最后艰难地点了头。在湘乔二十岁生日那晚,两人约好三天后的子夜出走,以叶笛为暗语。
  当晚,湘乔归得迟,誓言在心底搅得慌乱,回见姑母还在厅堂,脸红得厉害。二外婆察覺了异样,村人的风言风语她早有耳闻,却不动声色,软声劝她去睡。
  次日早起,湘乔推门,不动。外头卡住了?从门缝往外一看,门搭上加悬着一把长锁!
  顿觉天旋地转,湘乔瘫倒地上,绝望地喃喃自语:“知道了……是知道了……”
  当晚,桂树下月影徘徊,一声声清脆的叶笛传来,只要湘乔露个脸,便表明情况未变。
  湘乔被锁,插翅难飞。叶笛声变得急峭起来。
  “什么鬼?狗,去!”姑母听这笛声不对,不是往时野小子一声有一声无耍玩的,放出恶犬,提马灯往外院警觉地照拂。
  年轻人的心一沉,急忙纵身跃走。
  叶笛响了三夜,最后一晚,迟迟不已,直至东方微明,渐行渐远,犹声声召唤。
  深锁房内的湘乔,头发散乱,泪已干,心已碎,听到笛声,声声悲啼。
  她的心死了。
  年轻货郎以为湘乔深惧养母淫威,变了卦,未曾问明,伤心绝然流走远方。
  二
  一晃两年过去了。
  湘乔二十二岁那年春,二外公同宗的远房侄子“书生”来提亲了。书生高中毕业参军,转业成了火车司机,现父母已故,前妻病亡,因病退养,无牵无挂。虽年纪大些,四十岁的他却眉目俊雅,标准的国字脸上一双眼睛深邃有神,显出成熟男人特有的沧桑沉稳风度。他只身一人来家,见了湘乔,决心用一生来守护她。湘乔侧立桌前,垂下眉眼羞红着脸,没点头,也没摇头,是同意了。
  捡了个好女婿(后收为义子),携来一笔丰厚的退养工资,还有一身男人的力气,二外婆很快答应了婚事。
  从没发言权的二外公,也握着水烟袋点头笑了。
  书生收拾行装,提着一个老柳条箱,搬来了铺盖卷,和湘乔去人民公社领了结婚证,在一切“破旧立新”的年代,没放炮仗没吹唢呐,一对高高的红烛,将新人送进了洞房。
  新婚伊始,书生、湘乔形影不离。出门干活,书生总是抢脏活重活做,怕她累着,让她在一边陪着说话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湘乔和衣躺着,与书生隔着老远。书生握她的手,冰冷,任他抚着,没有回应;抱她,身体无声地抗拒,泪涌出,书生只依着她,不敢了。
  半年后,湘乔郁郁的脸上有了笑容,人也胖了些。一天,夫妻俩同老人相对一桌吃晚饭,一贯的肃静。书生低头附耳说了什么,惹得湘乔轻笑起来。二外婆扬手,饭碗飞向湘乔,书生挺身护住,碗砸在他眉角,划出了一道口子,血滴下来。湘乔紧咬唇,抓一把锅灰抹在伤处止血,扶他进了房。掩上门,转身抱住书生,泪如雨下。当晚,两人躺下,中间仍隔着银河。少顷,湘乔支起身子,伸手抚那道伤痕,泪滴到书生脸上。
  “湘乔,我老了,配不上你!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书生捏她的手捂在胸口,叹道。
  湘乔笑了,甜甜酒窝里盛满了世上最美最烈的醇酒,把他的心灌醉了!她抓起书生的手,送细密的贝齿间轻咬着。
  一阵酥麻直钻心窝里,书生呼吸粗重起来。湘乔娇软的身子紧挨来,把他的手送进温香软玉的怀里。书生“啊”的轻叫一声,两人紧紧交缠,那么甜美,那么酣畅!世间一切苦难,从此氤氲化开。
  婚后一年半,长女海莲出生了,一对甜酒窝和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活脱从湘乔那拿去的,白白胖胖爱煞人!
  六年后,老二儿子,老三女儿相继降生。多年的操劳,生活的困苦,书生肺病复发。二外婆嫌这一家子带累,不时寻隙争吵,书生心绪烦躁,病势日沉。为了丈夫养病,湘乔这回拿定了主意,一家五口搬回了书生老屋。
  老屋在“腊园里”老祠堂边,早已破败不堪。一家人仍欢喜的打扫,房上加盖树皮稻草,危墙缝隙补上黄泥,竟觉得亲切净爽,有了家的味道。湘乔松了口气,伺候丈夫安心养病,一心盼他快些好起来。   母亲三十二岁已有了六个孩子,六年没见湘乔了。我也从三四岁起听着“湘乔的故事”长大了!
  多想看看美丽的湘乔舅妈!
  记得是我十岁那年,正月初六,母亲背着半岁的三弟,大姐挑着竹箩筐,四人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了。薄暮时分,六十多里崎岖山路下来,到了一个宁静的小村庄,一片屋宇远远依着群峰,夕阳给那条清粼粼的小河染上一片金光,田里油菜花开得正好。拐进村口,母亲的目光习惯地望向老桂树,只见老树叶子脱尽,树干中空了个大窟窿,心里一惊:“几百年的,咋就枯了?”
  次日近午,湘乔舅妈家请吃饭。
  走进湘乔家,一处有天井的小厅堂,前厅迎面一扇石屏风,两侧是卧房,过了天井台,后厅正中摆着八仙桌,左边厨房里正冒出炊烟,右间放着粮油吃食及杂物。阳光照着天井里一片水洼,晃得人眼花。屋里静悄悄的,灶堂里柴火噼叭响。
  母亲叫声:“湘乔!”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厨房出来,脸上一对深深的酒窝,是海莲表姐了。
  她见母亲,喊:“姑,请坐。这是小表妹?头回见!”朝我一笑,酒窝更深了。
  “海莲,你娘呢?”母亲问道。
  海莲表姐迅速低下头,嘴唇抖了一下,细声道:“姑,坐。吃茶。”
  四人坐定,大姐亲热地看着海莲表姐,她俩是相熟的了。表姐已备好九道菜肴,一齐摆在灶上,弟弟妹妹躲在灶台边不肯出来。海莲用竹筛端来九个碗碟,一一上桌,低头回避着我母亲的目光。拿到第九碟时,母亲坐不住了,追问:“你娘,哪去了?”
  按往年,湘乔早迎出门来!
  “我娘……不在了……”海莲手中碗碟坠地,也没察觉,泪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
  “不可能!只说你爹病了,在这静养。你娘年纪轻轻,没病没灾的……”母亲大惑不解,实在难以置信。
  “爹爹的病,拖了六年,去年九月走了。我娘……我娘……年根儿也走了!姑!”海莲扔下手中的物件,扑到母亲怀里,痛哭失声,灶堂里两个小的也跟着呜咽起来。
  这是真的!
  湘乔——死了!
  母亲发出了悲声。
  海莲表姐一边哭,一边讲了父亲病逝,不久母亲自杀身亡的惨痛往事。
  书生的肺病本是当火车司机落下的根,旧病复发,并无良药可医,只养着,一直瘦下去。去年秋后,病情加重,撒手西去。
  弥留之际,湘乔握住书生枯柴似的手,一声声哀告:“带我去……带我去!”
  书生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交待道:“娃……没娘可怜!不要守我……湘乔,我本不该娶你……连累你!……”一阵急剧的咳嗽,书生眷恋的目光最后扫了一眼娇妻幼儿,眼角滚出硕大混浊的泪,艱难地合了眼。
  安葬了丈夫,湘乔擦干眼泪,决心用自己瘦弱的双肩扛起家庭的重担。
  有书生给的十四年明亮温暖的日子,一生足矣。
  书生病故,二外婆并没怎么伤心。老两口日子过得实在,生怕这孤儿寡母牵扯上来。
  湘乔家只耕种了老屋生产队里匀出来的几亩薄田。那年书生病死,年景又不好,没到年底已空了仓。隆冬腊月,家里已三日没米。湘乔想去姑母家借,她家粮食年年有余,可一想到那张冷脸,没了勇气。
  一天,一位好心的大婶来看她母子,揭开锅,只红薯焖着,眼圈红了,回头送来几升大米,明天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了。
  湘乔含泪谢道:“明年收了新谷,一定早还!”
  母子四个当即高高兴兴烧火做饭,孩子们想到白白的米饭,眼睛放光了。
  “当”的一声,锅铲碰到锅底,裂了块大口子,煮沸的开水哗哗的漏到灶内,柴火灭了,冒起浓烟。
  真是不巧,有了米,还没下锅,锅破了!这是家里唯一一口大锅,身上已无分文,哪来钱买锅?
  踌躇再三,还是去姑母家借,她家两座大灶台上三口大锅。走进厅,姑母不在,看日已西斜,三个孩子还饿着,湘乔壮起胆抬起那口平日极少用的后锅,顶头上回家做饭去。
  路遇行人,问:“湘乔,哪买的锅?”
  湘乔笑答:“借姑母的,以后还她。”
  热腾腾香喷喷的白米饭上桌来,三个孩子端坐着过年似的,等着举箸。
  “光天化日,偷我的锅!湘乔,日本鬼子也没拿过我的锅!书生死了,你咋不去?”二外婆听说湘乔拿走了锅,恶声骂上门来!
  湘乔母子吓得赶紧放下筷子缩进房里。二外婆骂进屋来,见着四碗还冒热气的米饭,猛地掀翻桌板,“哗啦啦”一片脆响,米饭滚落一地。
  “吃!你们吃!”二外婆气还没完,咆哮着走了。
  天近晚,湘乔将锅洗净,往姑母家送回。天上月色清冷,湘乔笑容依旧,神色凄然。
  一家人没吃饭已不觉饿。湘乔又困又乏,掩门静坐,想明日再作打算。
  “湘乔!出来!”一个醉鬼的吼叫传来,“几十年了,没正眼瞧过我!当我是条狗!书生那短命鬼走了,谁还拦我!我杀了他!”
  这是书生族弟,一个好吃懒做的酒鬼,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十几年前垂涎湘乔美貌,可自知游手好闲二流子货色难入二外婆法眼,不敢打她主意。书生走后,每每借酒装疯,纠缠湘乔。
  大门已来不及闩,湘乔领孩子躲进卧房,反插上门。谁知这醉鬼今日胆子大起来,根本没将这扇门放在眼里,发狠劲冲撞着。孩子们扑在母亲怀里,惊惶万分。
  湘乔拥孩子坐床沿,瞟到门角一根粗实的竹扁担,立时有了主意。
  那畜生硬是蛮力撞开了房门,披头散发,一身褴褛,臭气熏天,裤子耷拉膝上,见着湘乔不顾性命扑来。
  湘乔松开孩子,闪身跃到门角操起竹扁担,劈头盖脸朝他打去,肩上中一着,用手去挡,手上又一下,酒已醒了大半,痛得咧嘴吸气,甩着手。没等他缓过神来,湘乔又使尽浑身力气抡起扁担砸向他的头,霎时鲜血迸出,酒全醒了。这醉鬼“嗷嗷”怪叫着,见这架势胆寒了,悻悻退出房门,一到外边又叫嚣起来:“还装!看你强到好久!早晚逃不出我手心!”
  骂声远去。湘乔手一松,腿一软,扁担落地,人亦倒地,再无一丝力气,哭不出声,几近气绝。
  孩子们哭累了,伏在母亲脚下睡沉了。湘乔费力地把他们抱到床上,三个小脑袋并排横躺着。静静的,世界一片死寂,天井里四方的天空一轮惨白的月,冰冷迷茫,浸满忧伤。
  湘乔的心静极了,从那口老柳条箱子里翻出了当年的红嫁衣,摩挲端祥,已褪了艳艳的红,笑了,从容穿上,还很合身,又仔细梳好两条乌黑的齐肩发辫,穿上绣花鞋。一一装扮停当,从杂物间取来半瓶没用完的“敌敌畏”(剧毒农药),一仰脖倒进肚里,如饮甘泉,一滴未剩。
  清早的太阳光从天井里斜射进来,扎醒了孩子。没听到母亲细碎走动的熟悉脚步声,没闻到灶间柴火炊烟的味道,孩子们心觉异样。转头见母亲仍躺着,去摇母亲的手,冰雪的凉,身子从头到脚都动起来!
  娘死了!
  家家炮竹连声,小年小团圆。可这炮竹声响带走了温柔慈爱的母亲,在三个孩子心里格外刺痛!
  直至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在村人邻舍护佑下长大,各自有了温暖的家,过小年这一天的家里都是静默,只在父母遗像前燃着香烛。三颗心在不同的地方,以相同的方式祭奠,祈祷地下的父母不再分离。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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