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东楚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46年前，李玉茹老师正当艺术生涯的黄金年华，那时她还不到40岁，正在西塞山下的江畔——被称为近代汉冶萍工业重镇的黄石市演出，于是我抓住机会，进行了一次上海人采访上海人的新闻活动。
　　1962年5月，正值三年困难期间，上海京剧院由玉茹老师率团溯江西上，赴九省通衢大都武汉市公演京剧《梅妃》，然后于武汉乘船顺流东下回沪途中，一路沿长江岸边各城市演出，第一站就抵达黄石。当时我在市广播电台文艺部任戏曲节目编辑，部主任程泰同志给我下达了采访任务：“上海京剧院难得来，你是上海人，采访李玉茹团长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欣然接受，于是，我提前和上海京剧院约定了采访时间。
　　暮春季节，气候宜人。去采访的那一天恰巧是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发表20周年纪念日，按当时的宣传方针，电台文艺部每年应做一次文艺专题节目。当天下午，我背了录音机来到长江岸边的海关山宾馆采访玉茹老师。当我走进采访的小客厅时，玉茹老师已坐在沙发椅上等我了。她见了我急忙站起身迎上来，与我热情握手，我躬身致礼。她满脸含笑地拉着我在她身边落座，一边说：“大家都是工作，甭客气……”我首先向她表示欢迎，并询问了一句：“李老师，您是第一次来黄石吧……”她笑吟吟地用手挥了一下说：“嗨，记者同志，别叫我老师，我哪能是老师呀，我是演员，唱戏的，就叫我李玉茹得了……”一言既出，立马打消了我的拘谨，大演员，一点不拿架子，待人特平易又随和。我端详着她：中等的个儿，乌黑的鬓云卷发，一双美目盈满笑容，身着藏青的春秋衫，一双黑布鞋。那年头的大演员，常香玉、新凤霞、丁是娥、筱文艳……我也见过几个，一旦下了台、卸了妆，都朴素得跟老百姓没啥两样。他们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台下学艺先学做人，学艺不含糊，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一身惊人艺，到老不放松……我笑着问她：“您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她惊讶地摇了摇头望着我。我说：“今天是延安文艺座谈会20周年纪念的好日子，台里特地派我采访您！”顿时，她仰脸大笑：“啊呀，太有意义了，谢谢、谢谢，真是难为你们了。” 接着她问我看了《梅妃》吗？我告诉她今天晚上我台“空中剧院”节目全场转播《梅妃》，我这是为写演播词打前站。她说：“太好了，我们上海京剧院这次到中南地区巡演，就是想多听听各方意见的，谢谢你们的转播，也帮我们收集收集宝贵意见，以便我们进一步改好剧本……”她兴致极高地介绍了京剧《梅妃》的剧情故事，以及导演、主要演员的艺术创作情况。然后她用了较长时间畅谈了京剧唱腔推陈出新的尝试。谈到后来，她突然冒出一句上海话对我说：“欢迎侬到阿拉上海来。”我禁不住一笑，用一口标准的上海话一字一顿地回应道：“阿拉就是上海人。”顿时，她直愣愣地盯住我：“侬也是上海人？”我点头笑了笑，并且告诉她1958年4月中旬，当时的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在上海文化广场作报告，动员上海知识青年支援祖国内地建设，几天之内一下子报名12000人，其中有8000名上海知青响应胡耀邦的号召，来到湖北洪湖、黄冈、荆州各地创业。我说：“今天晚上就有许多上海老乡来看您的戏。”玉茹老师顿时抑制不住他乡遇故知的欣喜，笑容满面地拍手道：“太好了，欢迎，欢迎。” 乡音一开，分外亲切。我向她讨教梅派与程派唱腔的特点，因为许多听众分辨不清这两个流派，而玉茹老师两种流派都擅长。她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于是她一口气讲了两个多小时，边讲边唱，有问必答，向我讲解了梅派与程派唱腔的区别与互补。那天听她讲述，真好比是听一堂戏曲艺术课，她谈吐朴素平实，毫无华丽术语辞藻，给人以长谈的欢快洒脱。我全神贯注地听了小半天，真是大饱耳福，又获益匪浅。迄今，她的音容宛在，使人终生难以忘怀。
　　岁月惊人，西塞山下一别已是四十六载，令人唏嘘不已。玉茹老师享年84岁，我这个当年的小青年，如今也成了年近古稀的白头翁了。人生一世，人际交往中不乏此类遭际，有的人与之聚合许多年，却似乎越趋陌生，有的人一面之缘，竟然终老难忘。何况，人至老境，愈易怀旧，毕竟，择交如求师，惟德方成邻。大凡君子之交，焉能相忘于江湖？
　　我衷心祈愿玉茹老师乘风驾鹤，与曹禺大师在天欢聚，永为枝头连理。
　　（作者为上海体院人文学院新闻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