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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麻子回来了!”
四十六岁的老殷,站在三公里外,给即将六十岁的老张,打来求助电话。
“老张,老张,霍麻子回来了。”
老张接到电话的前三秒,正像一条六十岁的藏青色毛毛虫,穿着警服弓着腰,钻在一块刚刚初春返青的菜地里呼哧呼哧挖掘着。接到电话后,老张就像孙悟空听见猪八戒说:“大师兄,不好啦,师傅又被妖怪抓走啦!”他像猴一样原地弹跳,整个人都直挺挺地杵在菜地上,呆呆地杵了许久,远看,就像一个插在菜地里套着褪色警服,用来驱鸟的稻草人。稻草人在一瞬间想到些什么、回忆起什么,他心中的波澜有多么翻涌壮阔,只有马上六十岁的老张知道。老張缓了许久才缓过来,他问:“霍麻子——真的回来啦?”
“真的回来了,我正要去拉架呢。”
老张叫张银军,二十年前,他从营长位置上退下来,转业回老家,进了公安,当了民警,而且是在县城南三环边上的派出所里当民警。二十多年前,这座叫丹阳的县城还只有东南西北,没有啥东三环南三环。南三环在地图上,还只是一个远离县城的小村子,叫横塘村。横塘村与稻田相接处,有一个鸟不拉屎的派出所,叫横塘派出所。横塘派出所背靠村落,面朝稻田,稻田特别大,像一片绿油油的海,秋风吹来时,金黄色的海涛一浪接一浪,不禁让人想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但这样的诗句偶尔吟诵一句还挺怡情,天天吟诵就是一种负担。比如老张,不知不觉就面对“大海”二十年。派出所往南看是绿油油的稻田,往北看是破矮矮的老屋。过去人傻事少,天一黑村民们全都进屋开灯,宅家里看电视。傍晚灯火缥缈,天光暗淡,雾霭般的暮色,笼罩着派出所和村落,稻田里蛙声起伏。整个派出所也没几盏灯亮着,大院子显得阴森,老张从那时起就住在派出所值夜班,三天一个夜班,雷打不动,二十多年风吹雨打雷劈,一晃就都过去了,就像人生。
老张拎着一捆青菜,往所里走。他要给所里包饺子。地是他自己开垦的,肥是他自己拉的,菜是他自己种的,也算纯天然无公害了。派出所门口的这块空地,早几年前就被老张盯上了。盯着自己待了二十多年的派出所门口的一小片空地,老张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一铲子下去,变成菜地了。只要他值班,晚上没事的时候,就洗菜剁肉,包饺子给兄弟们吃。每次包很多,吃不完就冻冰柜里,下次他值班,继续煮了吃。新来的所长是个小年轻,看不惯,说老张不务正业。可看久了也就习惯了。一个县城郊区的派出所,放个响屁都算大事,还能有啥大事,每天超不过十个警,还净是些家长里短鸡飞狗跳邻里对错。办案队长是从主城区的一级所调来提拔的,本想施展下拳脚,抓几个小偷。哪知等一个月愣没等到小偷。可能小偷都去城里偷东西了吧。现在小偷也讲时髦了,当然要去时髦的地方偷。老张马上要退休了,白天出出警,社区里晃悠晃悠,该办的事儿办完,晚上真没啥可做了。小年轻还好,一到天黑就窝在宿舍联网打游戏,老张能干啥?于是就培养出种地、包饺子的爱好,也算是健康夜生活。老张总给兄弟们包饺子,兄弟们都喊他“劳模”。一辈子也没评上个啥模,没想快退休了被评了个“所级劳模”。每次被小年轻喊劳模,老张都乐呵呵地说:“啊呀,这群众的眼睛到底是雪亮的。”
老殷叫殷华新,他至今仍深深记得,第一次见霍麻子。霍麻子是个狠角色。快六十岁的霍麻子,光着膀子敢跟村主任吆喝。那年老殷四十多岁,也是军转回来的,刚从其他派出所调到横塘派出所。上午刚报到,下午就被喊到村委会去解决纠纷了,遇上这个久负盛名的刺头,还是老刺头。村主任是人民公仆,知道这样的人民惹不得,犯难了就报警,反正有警察去收拾。可这事儿要摆在几十年前,村主任手下的治保主任就能轻轻松松搞定,红袖章一戴,放嗓门儿一震,呼啦啦率一帮人马,冲过去能把霍麻子吓尿了。他霍麻子还敢在村委会里造次?笑话,给他三个胆儿他也不敢。可现在年份不同了,村治保主任的嗓门儿没那么大了,群众的身份地位和幸福感也不同了。这就像窖藏的年份酒一样,年份不同价格不等。霍麻子现在不但是人民群众,还是将近六十岁高龄的人民群众,他今天就来村主任办公室造次了,你村主任敢把他怎样?幸福的霍麻子患“三高”多年,只要他不高兴,随时随地可能死在村主任的办公室里,让你村主任有理说不清,赔出三代人的棺材本。啊呀,想到这儿,村主任真有点儿胆战心惊,忙对殷警官说:“明天我要在我办公室里也装个摄像头,现在这村主任也算是高危职业啊。”
老殷把警车停在村委会大门口,浑身上下绑着警棍、辣椒水、手铐、对讲机,打开肩头的执法记录仪,走进村主任办公室。一进门,就见霍麻子正坐在村主任的“龙头交椅”上,一副你爱办不办、不办也得办的模样。
村主任见到殷警官第一眼,就开始倒苦水:“现在的村主任不好当啊,过去的是爷,现在是孙子。”
霍麻子啪啪地拍着村主任枣红色办公桌挤兑道:“你那年龄怎么能当孙子,最多可以当我儿子。”
“唉,你看你看,年龄大就可以随便骂人吗?”
“我怎么骂你了,你四十,我六十,我是不是你父辈儿?”
“唉,殷警官,你到底管不管,我都成儿子了。”
轮到自己登场了,殷警官忙说:“哎呀主任,你严重了,霍老伯是讲道理的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儿。霍老伯您来,您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霍麻子瞥一眼殷警官,激动地站起来了:“新来的?”
老殷腆着笑脸道:“对,新来的,刚调来。”
“来抓我的?”
“您看这怎么说的,我怎么是来抓您的呢,这不是有人报警了我才来的嘛。”
“你不就是村主任搬来的救兵吗,你不是来抓我的是来干啥的?”
“我是来主持公正的。”殷警官说出了自认为最正确的一句话。 老张昂头站在院子里,望着屋顶的霍麻子,思谋不出他为啥哭,这哭腔不像年轻时的霍麻子。年轻时的霍麻子打死也不会哭,太丢人了。可现在这是咋的了,霍麻子都哭上了。“霍哥,你别哭啦,咋跑屋顶上去了呢?霍家拳法升级了,要到屋顶上练了?”
“练个屁,我苦啊,心里苦啊,没一个人理我。我也不知哪个千刀杀的,举报我盖房子,哇——张警官啊——”
老殷对老张说:“张哥,我怎么感觉好像你死了?”
“唉,这霍麻子折腾了我半辈子,没折腾死我,这是要哭死我啊。哎霍哥,你别哭了,有事儿下来说嘛,谁举报你,我去找他算账。”老张像哄小孩儿一样把霍麻子哄下来。霍麻子哆哆嗦嗦地往下爬,老殷看着担心,忙喊:“老霍你看着点儿踩,别一脚踩空了,霍家拳法就绝后啦。”
霍麻子被举报,消停了几天,见没动静,又偷偷盖,又被举报。举报几次后,霍麻子老实了,房不敢盖了。
可霍麻子老婆不老实。都说女人有第六感,而且很准,霍麻子老婆隐约感到,是大霍在举报。她的感觉是对的,但她没凭没据,不好乱讲。她气不过,就想法子撒气,大霍家不敢撒,就撒老头儿身上。这婆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堆长木杆,很长很长,叫人都搬进院子,木杆一头刚好压在老霍每天上厕所的小路上。老霍家不似楼房,厕所不在家里,而在院里,九十岁的老霍每天都要反复从这堆杂乱的木杆上艰难地踩过去,爬坡过坎、跋山涉水,只为了一泡又一泡的尿。终于有一次,老霍脚底打滑,摔了一跤。原本计划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归隐于村头小广场、一心致力于看大妈跳舞的老霍,被这一跤摔得屁股生疼,心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几月不能出门,骑车奔赴小广场与那群大娘大妈嘣嚓嚓嘣嚓嚓,想想就心疼,一心疼就起了杀心,非要剥了霍麻子老婆的皮。霍麻子刚好不在家,霍麻子老婆与老霍打起来了,大霍赶紧报警。大霍在电话里说:“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要出人命了!”吓得老张、老殷屁股冒烟赶来,心想两个老人可别打死一个了。哪知到现场一看,说“打”很不准确,两个年迈的老人,一个六十,一个九十,在院里推搡来推搡去,彼此行动迟缓,像慢动作回放的恰恰舞,嘣嚓嚓,嘣嚓嚓,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相互谦让,别说打死个人,想打死一只蜗牛都难。老张望着这一幕,忽想起二十年前老霍与霍麻子的那场村办民间拳击赛,蓦地心中莫名生起一股悲伤来。唉,看来两人是真老了。他们老了,自己也老了,这一辈儿人都老了。时光消磨人可真快啊。
老霍看张警官来了,喊着要跳河。大霍抱着爸爸哭喊:“爸啊,你可不能跳啊。”大霍现在也懂得拦他爸了。拉开了架,老殷拽着老霍去说理,老张带着婆娘去说理,保持距离分开劝说。老霍要赔偿,不赔就跳河自殺。婆娘就不赔,让老霍去跳河好了。老殷和老张交换信息,再交换说服对象,一顿忽悠,尽挑好话,挑双方都满意的说,像战争谈和一样博弈。霍麻子回来了,老张又去忽悠霍麻子,这是最关键的。“霍麻子你得掏钱,你老婆打了你爹,你赔你爹五百块,就当孝敬老人买营养品了。你看啊,你平时想给你爹买点儿好吃的,不还要找个理由说服你老婆吗?现在多好的理由啊,把钱给你爹也算一份孝心。”霍麻子一听,这个在理,赔我爹五百。似理非理地一顿搅和,事儿摆平了。老张、老殷开车回所。后半夜,霍麻子又报警了,说他老婆要自杀。这何止是鸡犬不宁,简直就是鸡犬升天,老殷、老张也快被折腾得要升天了。刚安抚得老霍不想自杀了,现在儿媳又要自杀。迷糊的老殷拎着单警装备,边上车边说:“都自杀都自杀,我也去自杀。”老张从自己办公桌下拎了一盒牛初乳,二百来块钱,所长给他的,他也不爱吃,扔桌底下没带回家,今天可派上用场了。老殷一进门就是个大黑脸,大声喝问寻死觅活的婆娘:“你拿警察玩啊,真不想活就早点儿死,别一会儿一折腾。”一顿臭骂反而让婆娘的哭声减弱许多,但仍劝不住。婆娘自觉丢了人,她不是要寻死,她今天是必须寻回张脸来。该老张上场了,老张是唱白脸的,跟老殷一黑一白,像穿梭在阴阳两世的黑白无常。老张和颜悦色拽着老婆子说:“老嫂子,我知道你今天受委屈了,可咱们年轻,和一个九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斗啥气啊,指不定哪天他就送火葬场去了,你跟他斗气,不值得。咱不能气,咱要好好活着,快快乐乐活着,眼睁睁看着他咽气,那多痛快啊。给,我给你带了点儿补品,好好补补,我这是纯进口的,八九百块钱呢。”本来哭声渐弱的老太婆,自觉占了便宜,斜眼瞥着牛初乳,哭着哭着就停了。
回所的路上,老张和老殷坐在警车后排,迷糊着睡着了。两个中老年男人从凌晨三点折腾到凌晨四点,该说的话都在霍麻子家说尽了,再也不想跟任何一个活物用人类语言多交谈一句。人类是最会折腾的物种。老殷闭着眼,又想起第一次见霍麻子时问他,“你懂个啥叫公正”?过去老殷总觉得自己懂公正,公正不就两个字吗,多简单,一白一黑,一对一错。可今天他忽然有点儿不懂了,霍麻子家,从白天折腾到晚上,把老张从四十折腾到六十。啥叫公正?霍麻子、老霍、大霍这样不讲理的人,你能说哪个对哪个错。啥叫公正?他们一家这样折腾老张,对老张公正吗?而老张闭眼想到的是自己的一生,这一生还没到头儿,但也差不多了。六十岁往后的岁月,都是活一天赚一天,一辈子当警察操劳,累下一身病,意外随时会发生。张银军,嘿,这名字有意思。军,军人;银,银色警徽。我这一辈子就注定要干这两个活儿,警察和军人,都被我爹算到了。老张忽然开心地笑了,笑中带着一点儿苦杏仁的味道。
疫情暴发期间,老霍家分外平静。老张和老殷挨家挨户排查外来人员,路过老霍家,想进去看看情况。一个月没报警了,这不正常啊。都那么老了,别不是突发疾病都死家里了吧?这么一想挺担心的。敲门打探,哪知霍麻子戴着口罩,站在院里的砖垛上,门都不开,高高在上地喊:“张警官,我们家没外来人口,不用问,你去别家吧。”
“霍哥,你站那么高干啥?快下来开门,好久没来你家了。”
“来什么来,别来!你整天走街串巷的,要感染你最先感染,你别进来!我现在属于易感人群,你别来祸害我啊。”老张和老殷隔墙,望着砖垛上高高在上、戴着口罩的霍麻子,面面相觑。过去不想来老霍家,老霍家天天报警喊他俩来。今天突然想进去坐坐吧,还吃了回闭门羹,真有些不适应。以后要天天都这样,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