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轮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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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最近手机“今日头条”上连篇累牍展现许多的肌肉男,特别是腹肌男,但她在生活中却几乎没有见到过一位。在邮轮上她注意观察,甲板躺椅上、泳池中,裸露出身体的男子没有一个近似网络上呈现的,而且,许多臃肿颟顸的肉体总是要跃入她的视野,无从规避。
  2若瑟总是以最悲观的思维面对一切。她约若瑟结伴上邮轮,费了好大劲。及至登上邮轮,进入船舱,若瑟还是战战兢兢。警报响了,预演紧急集合,她拉着若瑟按指定路线到达应该集合的那只救生艇下面,若瑟手心里全是冷汗。其实周围许多游客还在嘻嘻哈哈。还有坐轮椅被推来的老人,毫无惧色,十分淡定。终于结束预演,回到舱房,若瑟几乎哭了出来:“这不就是‘泰坦尼克号’吗?我们说不定就要《冰海沉船》!”若瑟自打从网络上搜到黑自老电影《冰海沉船》,就不要再看温斯莱特和莱昂纳多演的彩色电影《泰坦尼克号》。她恶狠狠地告诉若瑟:“这回肯定冰海沉船!不过坐救生艇妇女优先!我们俩你再优先!你死不了的!”
  3若瑟习惯于把别人的罪愆算到自己头上。若瑟告诉她,前些时在学校监考,一位考生公然作弊,若瑟和另一监考老师都发现了。两人对视后,心照不宣,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以暗示终止其作弊最好。因为若当场抓住,考生不服,考场大乱,如何收拾?若是考完揭穿,上报起来,程序复杂,后患无穷。若瑟先踱到那考生座位一侧,轻轻咳嗽,以示提醒。那考生竞依然故我。另一位监考老师也踱到其侧,干脆弯腰用手指轻敲那考生用以作弊的“小抄”,那考生居然对之以恨恨的自眼……终考铃声响起,不得不对那考生宣布所答无效,又不得不写报告给校方。那考生不仅当场狡辩,还到校方告监考老师不公。若瑟以此事自虐,心里头总觉得自己沾了龌龊:别的考场怎么没出这样的事情,偏偏自己监考就出大丑?若瑟当晚给她打电话,倾诉良久,就仿佛是自己考试作弊被抓。说到最后,总结道:“直到去那家常去的餐厅吃晚餐,点了清蒸多宝鱼,吃完整条鱼,我才觉得被上帝赦免,平静下来,要不,这通电话也打不了。”
  4当晚在邮轮的免费点餐餐厅就餐。点餐需等候上菜,不如免费自助餐厅取菜方便,但自助餐厅未必有鱼,点餐餐厅的菜单上有鳕鱼。她就帮若瑟点了鳕鱼。吃了鳕鱼,若瑟总算不那么恐惧“冰海沉船”了。但是环顾左右,却又小声跟她说:“那边有个人好像侦探。别又《尼罗河上的惨案》吧!”她就大声回应:“还《东方快车谋杀案》哩!”
  5海景阳台房里,马自先和新婚妻子那二朵龃龉起来。那二朵说:“合算你娶我,为的是套出我姐的事儿!”马自先说:“这《长安街女子》,构思好多年了,你姐在世时,她也是知道的。”那二朵皱起鼻子:“这样的小说,如今谁看?忘了渣渣怎说的了?”渣渣算起来是馬自先的一个侄孙,这年才大学毕业,找到个外企的工作。渣渣当然是绰号。渣渣自认渣男,毫不以这绰号为意。渣渣是“丧文化”的积极拥趸,是第一个在马自先面前大声宣布“我就是一个屌丝”的人,而且当马自先告诉他“屌是男性生殖器,屌丝是阴毛,你怎么能把自己比喻成那个”时,渣渣哈哈大笑:“那你们为什么总说形势大好?告诉我,古文里‘势’是什么东西?”渣渣喜欢到一处丧文化咖啡厅去,点一杯“前女友嫁了矮富丑”奶茶,配一碟“死不涨薪”布丁,哭丧着脸慢饮慢用。到了他们新家,大模大样往客厅的沙发上来个“葛优瘫”,见茶几上有本《读者》,鼻子里哼几声:“居然欣赏‘读者体’!这些个心灵鸡汤真恶心!”那期《读者》转载了马自先一篇文章,马自先就斥责渣渣:“难道就你们那些个‘丧文化’高明?”那二朵在海景阳台房里就跟马自先说:“你那《长安街女子》写出来,也不过一锅大型的心灵鸡汤罢了!”
  6“1号家庭!”领队点名,一个矮胖男子大声报告:“到!”邮轮靠岸,参加这个旅游团的18位游客在四楼中庭集合,跟领队下船游览。1号家庭4位。答“到”的显然是儿子。这儿子也花自头发了。他和媳妇带着父母来的。团内其他游客很快就私下里称他“大孝子”。确实是大孝子。从北京机场登机的时候,有同团的注意到,孝子给父母订的是商务舱。孝子自己在经济舱找到座位放妥行李后,就马上去商务舱照应老父老母,起飞前再回自己座位。马自先从旁观察,感慨良多。
  7邮轮像联合国。各种肤色操各种语言的人都有。黄种人很少,似乎就他们这么一个团。孝子凸显了儒家文化中的孝道。但马自先已经观察到不少异象,比如在自助餐厅,旁边一张圆桌,大概是来自非洲的一家。那个身高得有1米9的儿子,应该是得了一种舞蹈症,间歇性地双臂伸起乱摆,屁股在椅子上滑来滑去,双腿双脚乱抖乱踩,更可怕的是,不断地瞪眼吐舌扮鬼脸。其余家人见惯了,只顾吃自己的,只有母亲不时安抚他一下。这样的病人,也带上邮轮!相比之下,那个坐在轮椅上垂着头流着口涎的老人,那个架着双拐吃力地拖动萎缩的双腿挪动的人……倒不那么扎眼了。中国孝子把七老八十的父母带上邮轮,是尽孝,这些外国人把残疾者带上邮轮或者残疾者自己登邮轮,又是什么道理呢?
  8坐在阳台座椅上,带来的纳兰性德《饮水词》斜撂在小圆桌上,任海风抚过全身,听书页“啪啪”作响,闭眼胡思乱想。马自先就想到,45岁那年,分到那套三居室,小居室的窗户朝南,望出去正是一片破旧的胡同。胡同虽破旧,却是贮藏着父母辈生命秘密的空间。如果那一年母亲还活着,就该安排她住进去,在窗户那儿设置一把垫高的带软褥的藤椅,伺候母亲坐在窗前,把那片胡同杂院尽情眺望。从那扇窗户,是依稀可以望见父母年轻时居住过的那个院落的。那株高大的栾树,树冠那么显眼,应该知道他们许多的隐私。马自先何尝没有那1号家庭大孝子的情怀呢?父亲过世早,不去设想了,母亲过世,只在那套房子到手之前七个月。
  9还可以推着轮椅,在那片胡同里漫游。可以推到那个破旧的院门前,就是推到院里那株大栾树下,也无非惹得院里人问声:“找谁啊?”母亲大可回答:“找我自己。”
  10那个院门虽破旧,却仍残留着当年的气派。那曾是某贝勒的私人花园。外祖父曾是京官,贝勒没落,以很低廉的价格卖给了外祖父。外祖父有“小孟尝”的美誉,天天在家里接纳招待来自遥远故乡的客人,其中许多都是母亲的同辈。母亲就接到许多的情书。其中一封,特别打动过她的芳心,但她后来没嫁给写那封情书的男子。   11在得到那封情书之前,外祖父已经把母亲许配了人家。母亲没有冲破父母之命,没有私奔。她按婚约嫁给了马自先父亲。但那封麻辣烫的情书她在婚后还偷偷保留了许久。到什么时候她才终于将其付诸一炬?父亲去世后许久,马自先已经为母亲生下孙儿,在一个特定的情境中,母亲才告诉他,有过这么一封情书,但始终没有告诉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放弃保留的。
  12特定的情境就是,姨父去世一周年的忌日。写情书的人没有娶成马自先的母亲,却娶了马自先的姨,也就是母亲的妹妹。两家果然过从甚密。姨父是否也给姨妈写过情书?据母亲说没有,肯定没有。她怎么能肯定?凭什么肯定?
  13在知道了姨父给母亲写过情书以后,再见到姨妈,马自先就觉察到,母亲和姨妈在言谈话语眼角眉梢间,总隐隐有些个诡异。再见到姨妈的女儿——表妹雪梅,也总隐隐有些狐疑。想起来,不仅亲友,就是某些同事,也总说他和姨父长得挺像的,和他表妹雪梅,相貌上就如同亲兄妹。在母亲生命的最后时段,马自先也曾几次想跟母亲问个究竟,她和姨父,是否仅仅一封隋书的关系?但终于问不出口。
  14他有一回跟雪梅说:“咱俩去做次DNA检测?”雪梅嗔怪:“你这算什么幽默?”就知道,有时候别人跟你道出的,你认为荒诞不经也不以为然的话语里,也许埋藏着某种真真切切的探求与焦虑。
  15“怎么,还在琢磨《长安街女子》呐?”那二朵回舱房来了。走到阳台,跟他说中庭那里的演奏和演唱都太差劲,就像昨晚剧院里的演出,就一个魔术师施展些小伎俩,显见邮轮公司为了省钱,请些便宜货来。不过五楼电影院半小时后放映新版的《美女与野兽》,是不是一起去看?马自先睁开眼睛。夕照给阳台镀一层金。
  16马自先含混承认是在构思《长安街女子》。女主角的原型是那二朵的姐姐那一朵。马自先的婚姻和母亲的婚姻类似,不能说不幸福,但有更幸福的向往罩着。马自先很早就见识了那一朵。那一朵14岁就成了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演员,参演过某名剧作家的某非代表作的演出,在剧中饰演一个少女,属于本色演出。此角色在剧中只出场三次,也就十来句台词,但台下的马自先就把她当成了梦中情人。多年后他们相识,相识时都有配偶,很谈得来。马自先记得那一朵问过他:“记得青艺剧场那条街叫什么吗?”其实他完全不记得,甚至当年也没在意过。只记得那时候那个地方,分两层,上面一层有房屋有马路,靠东就是青艺剧场;下面一层则是长安街的东单部分的人行道,很宽,其中一部分种了些灌木,栽了些花,还布置了些太湖石,有些长条座椅。那一朵告诉他:“叫斯大林大街。”现在还有人记得吗?像渣渣那一代,恐怕连何谓斯大林都二乎了吧?
  17那一朵本想在青艺发展,但几年过去,已不是少女而是女子了,却再没摊上个像样的角色。基本上就是不断地跑龙套。那时候青艺的总导演是孙维世,烈士血统,导演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又导演《万尼亚舅舅》。多年后那一朵跟马自先说起,《万尼亚舅舅》建组了,入组的演员人手一套契诃夫小说和剧本集,光那份潜心阅读的荣幸与喜悦,就足令剧院别的人羡煞!但那一朵够不着任何高档的剧组。后来去慰问志愿军,她和另一女子就反复表演剑舞。她顺便写了些快板书,也让别的人演了。院里调她进入文学部。在文学部总接触些粗糙的没希望搬上舞台的破剧本。她腻烦透了。她嫁了人,嫁得不错。丈夫帮她调离青艺,去了北京市文化局。北京市文化局也在长安街上,她等于是从东单调到了西单。
  18“6号家庭!”她答:“到!”其实她和若瑟算不得一个家庭。团里别的旅客都看得出来,她们不是姐妹,一对老处女闺蜜罢了。回到舱房里,她们会放肆地聊男人,更具体地说,聊男体。聊男体有什么不妥?邮轮停靠的码头之一,拉斯佩齐亚,登岸乘巴士去看的,就是佛罗伦萨。若瑟更愿意按徐志摩的译法,把那城市叫作翡冷翠。到翡冷翠,哪个旅客会放过米开朗琪罗那尊雕像《大卫》?《大卫》雕像把男体之美表达得淋漓尽致,包括那栩栩如生的生殖器。她喜欢肌肉男,说总算在邮轮各层闲逛时,路过13层的健身房,刚好有个男子出来,黑自混血儿吧,那胸肌、臂肌、腹肌,包括背阔肌,都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她打招呼:“嗨咦!”对方朝她爽朗一笑,好齐好自的牙齿!“确实性感。我把他排名第一。不知哪国来的,大约英语能够沟通。”若瑟就皱起鼻子:“看见了,不是我的菜!”又试探地问,“你觉得那个作家如何?”她有些吃惊:“那个麻秆?”
  19马自先瘦。如今中外男子难有无肚腩的,马自先却分明苗条细腰。马自先长胳膊长腿,脸也长。若瑟评价:“和肌肉男完全异趣,却也蛮性感的。”她说:“讨厌马脸男。他还一口长马牙。”若瑟说:“牙很长很自很齐。看出来了吗?是镶的。假作真时真亦假。”停顿一下又说,“不过怎么刚过六十,脸上就有老年斑?”她建议:“那明天一起游岛的时候,你就跟他再搭讪,建议他服用纳豆葡萄籽提取物啦!”若瑟说:“搭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老婆总守在他旁边。”她说:“那女子,也不光是她,另几位夫人,包括香水总洒过量的那位,门牙上都有凹缺。月牙弯儿,常年嗑瓜子,唉,有的男士也那样,也算中国特色吧。”若瑟说:“他没那月牙弯儿,难得。刚办完上船手续,等候集合上船的时候,在商品部,他抓起一顶草编遮阳礼帽,摆了个姿势,说:‘戴上它神气不是?’就戴上,就付款,唉,那肢体语言,曼妙极了!”
  20看电影《美女与野兽》,马自先闭眼冥想,只当电影的音乐是自己冥想的伴奏。那一朵在西单文化局经历了那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她跟马自先讲过8月23日那天的事情,第二天老舍投湖。她只讲过一次,讲得很细。她后来再不要讲了。马自先只听过一次,后来再不要听。那一朵说,在狂飙起来之前,有几年,日子似乎抻面条般,显得很单调,很漫长。就是没完没了地讨论剧本。那时候没有电脑,没有复印机,有中文打字机但他们机构没有配置,就只能刻蜡版。用钢针笔,垫着钢板,在蜡纸上刻字,然后把刻好的蜡纸固定到绷子上,底下放一摞纸,用辊筒蘸足油墨,在放平的绷子上滚动,下面的纸张就留下字迹了,然后把油印好的纸张按顺序装订起来,就可人手一册来深入讨论了。剧本改来改去,油印了初稿再印二稿三稿,但改来改去,能上舞台的不足百分之一,而且不能以鳳毛麟角形容,上舞台的主要是凭借运气。   21狂飙过去,那一朵和浩然走得很近。渣渣有次听马自先和那二朵提到浩然,问:“哪个浩然?‘春眠不觉晓’的孟浩然吗?”他真不知道有个因写长篇小说《艳阳天》和《金光大道》爆红过一时的浩然。那一朵那时候去过浩然家里。给她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浩然搜集了自1950年至1966年上半年所有公开出版的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和小说集,排满整整两格书架。记得有本书名叫《第一犁》,薄薄的,很陈旧了,浩然细心修补过,还当着那一朵的面,用一把牙刷,刷平粘贴过又翘起的书脊。那一朵跟浩然来往,起因是编辑和作家的交往。经过一番“下放”,走“五-七道路”,先是上头恢复了人民文学出版社,恢复了《人民文学》《诗刊》,接着,上海开始出文学书,出《朝霞》月刊和丛刊,北京也就恢复了出版社,原来叫北京出版社,恢复时叫北京人民出版社,原北京市文化局、文联的工作人员重新洗牌。那一朵调到北京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当编辑,而出版社恢复时最初的办公地址,就在西长安街南边一点的新文化街,原来叫石驸马大街。马自先也就是那时候,骑辆自行车到出版社投稿,结识那一朵的。
  22也就结识了那一朵的丈夫新一兵。这两口子的名字真配对儿。新一兵原来姓辛。小小年纪就参加了革命,参加革命的第一件事就是改掉原来的姓名。先在文工团跳舞,后来转为行政工作,再后来调到文化部。那一朵那一代女青年,跟她一样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真诚地要嫁革命,嫁党员,结果经人介绍,就嫁了新一兵。双方都很满意。多年以后,有“离休”一说。新一兵60岁后享受离休待遇。他告诉那一朵,是第一次填表时填得好。他和一些高中生都是在1949年7月参军进入文工团的,可是有的人在第一次填表时,认为把参军时间填为1949年10月1日最有纪念意义。谁知后来的规定是,必须是1949年10月1日以前参加革命的,才有资格享受离休待遇。马自先头回去那一朵家,就恰好遇上个老大姐,找新一兵的。新一兵出差去外地了,那老大姐就跟那一朵倾诉,她就是把参军时间填成10月1日了,結果现在单位不给她离休资格。她来找新一兵,给她写个证明,这样的证明凑足两份,也许就能帮她把问题解决了。说着说着,竞哭了起来,那一朵就劝:“问题总能解决的。”马自先一旁思忖:人在一生里得填多少表格啊,填表时,真是必须慎之又慎啊1
  23新一兵谈不上英俊,相貌属于平庸一类,但个子高,男人一高遮百丑,何况新一兵也不算丑。就记得,到出版社谈稿子,谈到5点来钟,就有别的编辑来催那一朵:“该拿票去了吧?”那是1975年,文化部搞全国调演,每天在好几个剧场都有演出。新一兵是调演办公室的实权人物,手里有大把的票。他的临时办公地点,在复兴门外,每天下午4点半以后,他下班骑车路过西单,5点左右,那一朵也会骑车到西单约定的路口,等着他,他就会递给那一朵一个装票的信封,然后自己先回家。那一朵呢,就再骑车回出版社,出版社一众人等着她手里那信封。把信封里的票抖出来,大家“分赃”,有的是当天的,有的是第二天的,票多,因此像马自先那样的业余作者,也能分到。有回就分到张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战船台》,那出话剧的特色是“从头吵到尾”,正面角色和反面角色乃至中间角色,全都爆粗喉咙,一嚷到底,“不能让观众懈怠,必须一起投入斗争!”现在回想起来,那也算得上一种美学追求啊!“斗争美学”?“喧嚣美学”?“激昂美学”?
  24“好景不长”,一年过后,“四人帮”被抓起来,江青组建的文化部轰然倒塌。她指定的部长,一个来自上海的作曲家,被审查不久,就在厕所喝来苏水自杀了。新一兵也被审查。好在新一兵半年后总算“说清楚”,但仕途就此停滞,离休的时候还只是个副处。那一朵在出版社处境却大好。“四人帮”还得势时,她在编辑部就敢发质疑之声。周恩来逝世,音乐会上竞弹奏节奏欢快的《翻身的日子》,她当众愤而离席。她在天安门纪念碑贴出的悼念诗词,直讥江青,被出版社的人抄录回来,有的就问她:“怎么像你的口气啊?”她就微笑:“仅仅是像吗?”但那以后形势的发展也出乎她的意料。那时候马自先正修改一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长篇小说,那一朵是抓这部长篇的责任编辑。那一朵曾说:“这样的题材,永远是对的吧!”但有一天他们从出版社出来骑车走在长安街的时候,敏感的那一朵忽然对马自先说:“总不会,连‘上山下乡’也给否定掉吧?”那句话说完没几个月,就形成了“上山下乡”的回城潮。
  25马自先那部改来改去终于过审、可以由那一朵发稿付印的以“广阔天地炼红心”为主题的书稿,竟然泡了汤。后来出现了“知青作家”写“知青生活”的小说,竞把“上山下乡”那段生活称为“蹉跎岁月”,且留下“孽债”……文随时转,那以后马自先成为最早玩“现代派”的作家,那一朵为他编辑出版了一本以“你读不懂我就对了”为创作宗旨的小说集,居然首印了一万册。
  26“3号家庭!”领队呼唤,他们并不答“到”,只是男方举手。那对夫妇似乎天聋地哑。丈夫叫龙秉谦。当年没有上山下乡,而是到了工厂。好多同龄人羡慕。他爸早去世了。妈跟爸一样,算民主人士吧,平平稳稳活过来,改革开放后才去世,不容易。妈去世后,哥哥姐姐妹妹跟他聚在妈妈遗留下的单元房里,分妈的遗产。妈留下的单元房没有厅,进门只有一大一小两间屋,靠一边的厕所小小的,亚式蹲坑,只有通气孔,关门就得开灯,厨房不仅小,而且没有地漏。哥哥姐姐都已成家有房住,他和当售货员的妹妹原来都住集体宿舍,现在可以住进这个单元房了。那么,谁住大间,谁住小间呢?他表现得非常通达,主动表态:妹妹住大间,他住小间。妈留下的现金和存款大家平分,一共也没有多少。妈留下的遗物里稍微值点钱的有金银首饰、珍珠项链、手表、小古玩,以及早年从国外带回的一些工艺品,还有几幅算不得大名家但也还有名气的人士的画作和书法作品,他表态这些一样也不要,令哥哥姐姐妹妹诧异。他说他只要妈的老照片留作永久的纪念。爸妈原来留有许多的老照片,后来被抄走许多,自己烧掉许多,所剩无几了。哥姐妹听了不免有几分惭愧,人家的心思多正啊!但他提出,老照片要由他先挑,那当然没得说啊!结果他只挑出一张,挑出后立即夹人一本书里。大家散开前,他把那书紧紧攥在手里,哥姐妹也没在意,把剩余的老照片均分了。   27这就是龙秉谦的厉害之处了。哥姐妹以往都没大注意,他却早就发现,妈存下了一张很了不起的老照片。这张照片抄家的人没有没收,妈自己也大可不必销毁。照片上两个人,一个是妈,一个分明是位跨越几个历史时期,而且在改革开放初期仍健在的、始终属于正面的政治人物。他们家后来居住的那座城市,离全国政治中心远,城里的那些官员,根本够不着照片上的那个政治人物,又都知道,那个政治人物的后代,又是当下的重要官员,因此,当某机构的领导们见到那张照片以后,都觉得龙秉谦很了不起,想象中他必是通天。龙秉谦究竟是怎么自我运作、相关的官员究竟是怎么去奉承他的,殊难解密。总而言之,龙秉谦从工厂调入了机关,没多久有了官位,从低而高,到他原来所在的工厂解体,众多原来的工友纷纷下岗时,他已升至单位第二把手,分到了大单元房。来给他装修的,就有原来一个车间的师傅。他对他们很客气,准备了很多冷饮和糕点款待,但相互间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那种感觉。付装修款时他额外多添了些,满脸带笑把他们送出门。但掩上门的那一刻,脸上的笑纹立即谢落,转身望着客厅墙上挂的、放大又经加工到二十几英寸的妈和那位政治人物的大照片,忽然又泪涌眼眶,口中不禁喃喃:“谢谢,谢谢。”他是谢妈,是谢那位政治人物,還是谢那张照片呢?
  28发现是一张老照片令龙秉谦的人生大转折大升腾后,哥哥非常鄙夷和愤懑。姐姐却表示一百二十万分理解与同情:“他老早瞄准妈的那张老照片有什么错?他抓住机遇,改善自己生活境遇何错之有?”龙秉谦搬出妈留下的单元房,娶妻生子,住进领导干部规格的大单元房,妹妹开头并不嫉妒,甚至还为他高兴。他还给妹妹出主意:“当年爸是在中国驻美国大使馆任参赞的,妈是在华盛顿生下你的,只要找到你当年的出生纸,你就可以到美国驻北京领事馆落实你的美国籍!你到美国去发展,岂不是比我更开心吗?”这话如醍醐灌顶,妹妹就托已经移民美国的闺蜜,帮她去寻觅那张出生纸。
  29妹妹的闺蜜在华盛顿一家医院,找到了她的出生纸,并且给她寄了过来。她到北京,设法进入了美国领事馆,递上那张出生纸。人家热情地接待了她,让她回去等消息。是呀,三十多年过去了,人家要验证那出生纸的真伪,理所当然。妹妹那之前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谁知前夫竟然得到消息,找上门来,要求复婚。是想跟那张出生纸复婚吧?没门儿!给轰走了。妹妹那时候已经是商场部门经理,忍不住跟个别人透露,她在等消息,结果闹得同事们几乎个个皆知。有天连总经理遇上她也问:“去了打算先落脚哪儿呀?西海岸还是东海岸?”她说:“话都不会说,人家能要么?”总经理说:“我倒会英文,那不是先决条件。落生在那儿,哑巴也天然美国籍。瞧瞧人家法律!”没等太久,北京的美国领事馆就联系了她。
  30妹妹一腔欢喜地进入美国领事馆,人家对她的接待依然热情。但是当人家把话说明自以后,妹妹就觉得是堕入了冰桶之中。那张出生纸货真价实,但那时她父母是外交官,外交官享有外交豁免权,就是美国的法律搁到他们身上不适用,他们的子女,也随之不受美国法律约束,因之她虽然生在美国医院,但她仍是中国人。她不能凭那张出生纸获得美国国籍。“瞧瞧人家法律!”
  31妹妹的美国梦破灭,也随之跟龙秉谦交恶。哥哥不管。姐姐劝和不成功。从那以后龙秉谦跟妹妹成了两条平行线,再无交集。现在龙秉谦从领导岗位退休,和夫人一起乘邮轮旅游。这位夫人登上邮轮,率先奔向五楼的商品街,回到舱房就抱怨,怎么这商品街这么贫瘠?根本就没什么像样的商品!更抱怨这内舱房蹩脚憋气。龙秉谦就劝她知足。如今他那样级别的官员,退休了也要把因私护照上交,领出来挺费劲的,以前出游都有秘书办理一切,如今自己去门店选购旅游产品;选这条邮轮,是因为可以补上以前因公出国未去过的几个地方,但去时阳台房都已售罄,只有内舱房有位。那妇人在舱房里吵吵闹闹,出了舱房,特别是见到一个团的同胞,却缄默不语。她何尝不知,如今不仅在位官员需要低调,退了休,也需闷声享受,万不可招摇生事。
  32同样住内舱房的另一对夫妇,被编为“5号家庭”,他们是从河南一个地级城市在网上报名加入这个旅游团的。虽然通过网络可以完成绝大部分手续,包括划款及获得收据,但临到发团前一周,旅行社却通知必须先到北京,去登邮轮的那国在北京的领事馆录入指纹。为此他们奔波一番,而路费、住宿费还需自理。回到家里没几天,又再到北京,提前一晚到,自费住一晚,第二天再到机场集合,随团出发。丈夫是当地最好医院的专家,前数年退休返聘,如今索性全退。妻子秦淑蕙原是医院护士,退休多年了。两个人当年都是“知青”,都当过“赤脚医生”。丈夫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妻子也参加过考试但没有考上,最后都到了同一所医院,结为伉俪。他们当然早去过北京。秦淑蕙在内舱房里对丈夫说:“这房间虽然没有窗户,但是空调系统很得力,供氧很足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出了舱房,所有待遇是一样的。真是何必追求阳台房呢?贵四千!”她很知足,对这次邮轮旅游充满感恩之心。感恩时代,感恩生活。特别是,感恩自己,头一条是选择对了丈夫。她又对丈夫说:“都知道北京有三条长队。一条排在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前,咱们二十年前就排过,不必再排了。一条排在信访局门前,虽说如今干医生护士大不如以前,医患矛盾会激化到发生暴力行为,但咱们功成身退,不会卷入了……信访局前排长队的,理解,同情,但那多半是无用功。第三条呢,据说是美国领事馆签证处那里,天天一大早排成长蛇阵,咱们家又不移民,费那功夫干什么?”他们教中学的女儿嫁了个卫生局的公务员,给他们生下小外孙,过得比他们还滋润。
  33但是从出发前开始,秦淑蕙就开始焦虑。那是好事引起的焦虑,可谓甜蜜的焦虑吧。旅行社提前把一厚摞打印材料快递给他们。材料上说不能自带电热壶,而且西方国家时兴直接喝自来水。他们两口子是整天离不了热茶水的啊!又提醒那边窃贼很多,专偷中国游客,因此下船游览最好把包包挂到胸前。更有获得了在那边旅游经验的老朋友形容,当旅游巴士停住时,司机打开车门,同时也打开巴士底部装行李箱的舱门,就会有窃贼明目张胆地抢先一步,从那巴士行李舱中抓出箱子就跑。材料上又说邮轮房间不提供拖鞋、牙膏牙刷,但过关安检时又规定不能带超过100ml的液体或膏体,那怎么准备牙膏?难道带儿童牙膏去吗?邮轮上没有免费Wi-Fi,而购买邮轮提供的海事卫星Wi-Fi需要以美元计价,报价极为昂贵,若不买,如何实时与女儿一家及其他亲朋好友交流?……至于如何带衣服,要不要自备雨伞,诸如此类,都让她焦虑。丈夫就笑她:“庸人自扰!”   34上了邮轮以后,刚进舱房,确实有如何饮用热茶之虞。领队及时打来电话,告知他们在自助餐厅可以打到热开水,没有容器?可以打一个号码,请服务台送装有热水的水壶到房间;如果没有自备茶叶,那么自助餐厅的英式袋泡茶可以拿几包回房。船上Wi-Fi确实太贵,但第一站是法国戛纳,就发现在咖啡厅快餐店都是有免费Wi-Fi的,在那里跟国内亲友微信联络,也很方便的。游了几地,也没有哪位团友被盗,像马自先先生,全程双肩背包就一直不放在胸前,嘻嘻哈哈,没丢东西。不少女士,也并不像她那样总把包包拥在胸前,只不过斜背着多加些注意罢了。
  35秦淑蕙珍惜这次地中海邮轮旅游。她从网上搜集到不少相关资料,在旅行社提供的资料上,密密麻麻添加了许多说明。每天晚上和老公去船上各处闲逛,总是让老公多逛些时候,自己提前回舱房里,对停靠的下一站要去的景点做足功课。这样,到达那些向往已久的景点,再认真听导游的讲解,就觉得眼睛亮了,心里充实了。
  36邮轮整日整晚海上巡游的那两天,有的午餐到点餐的餐厅去吃,是在指定的座位就座,刚好马自先也在那一桌。秦淑蕙喜欢听马自先神侃。马自先说,这次的旅游路线,是对欧洲文明的“逆袭”,就是说,等于反着欧洲文明的发展轨迹去游。欧洲文明的摇篮是希腊,他们最后才去。古希腊文明后来没落,但在意大利,出现了文艺复兴,说是把没落的古希腊文明复苏,其实创造出了以人为本位的新文明。这场文艺复兴运动最后从意大利传到法国,在那里达到高潮,再后来,这种文明所创造的文学艺术虽然辉煌,却似乎发展到了极致,因此有现代派的崛起,就是反古典、反传统,标新立异。咱们首先参观的西班牙巴塞罗那的高迪的那些建筑作品,古埃尔公园啦,米拉公寓啦,特别是那座神圣家族大教堂,就是反古典、反传统、反规范的,乍看吓一跳不是?其实,如果先去希腊看有爱奥尼亚、多立克、科林斯柱的古典殿堂,再到意大利佛罗伦萨去看大圆顶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再看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末后再看法国蓝色海岸的浪漫主义建筑,最后到西班牙,也不忙先看高迪搞怪,且先参观几座哥特式和巴洛克式的建筑,那就顺着欧洲文明发展的轨迹了!秦淑蕙听到这些,如聆佛音,很后悔此前没有去注意哥特式和巴洛克式的建筑……
  37各人点的头盆菜服务员都送上来了。秦淑蕙想请教马自先一个关于米开朗琪罗的问题,但根本没有机会,因为那个被唤作若瑟的女士腻在马自先身边,跟他争论一个听来颇深奥的问题。只见马自先也不顾吃餐,提高声调回应:“至于罗兰-巴特……还有米歇尔·福柯……倒都不如苏珊·桑塔格说得明快!……”秦淑蕙自觉形秽,就低头喝那道有芒果味的肉汤。
  38秦淑蕙讨厌若瑟,还有她的那个同室旅伴,始终也没听清若瑟称呼她的是个什么名字。那位女士对她倒蛮客气。在罗马一家小店吃冰激凌,那位女士坐她旁边,那一刻她先生和若瑟以及马自先几个人,站到店外抓紧吸口香烟,那女士忽然跟她说:“你先生胸肌轮廓线好棒啊!”她好吃惊。后来大家上巴士回码头,一路上她心里好不是滋味。有这么说话的吗?好不正经!
  39那晚上秦淑蕙一直想把若瑟同伙的话告诉老公,但不知怎么搞的,就是说不出口。老公胸肌轮廓线好棒!大夏天的,老公穿的那件T恤出行前洗晒后缩水了,有些个箍在身上。她本来并没特别注意。实际上她嫁老公那么多年了,当然以老公身体好为荣,但从未像观看佛罗伦萨那尊大卫像般品鉴过老公的酮体。他们做爱,生育,双方应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直到这次邮轮旅游,才忽然有人提醒她,她的老公具有阳刚之美,也就是说,很性感!老公脱下T恤衫,要去卫生间洗澡,她下死眼看老公,呀,确实,过花甲了,肌肉线条还那么棒!老公发现她眼光异常,问:“怎么啦?”自己低头扭身考察身体,以为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她叹口气说:“你这件T恤小啦!这邮轮商品街有大号的,明天买件吧!”
  40她和若瑟,总有人怀疑,甚至认定是一对拉拉。其实真不是。她们自嘲:人类分为三种,第一种男人,第二种女人,第三种呢,就是女博士。她们中学同窗,后来分别在不同的大学先学士再硕士再博士,再后来都在大学任教。难得的是她们几十年一直保持着联系。她们都是老处女。她们从来没有宣布过要终生独身。但她们也都没有过真正称得上是恋爱的经历。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会以谈论男人为乐,有时也会刻意接近某些激发起自己兴趣的男人,获得片时的隐性快感,但却至今没有真正尝到过男人的滋味。
  41或许有人会说,她和若瑟意淫男人。她们自己慎用这个词语。她熟读《红楼梦》,而且熟读带脂砚斋批语的古本《紅楼梦》,知道在曹雪芹笔下,意淫是个正面词语。按脂砚斋的说法,意淫就是对所喜欢的生命给予一种审美关照,给予体贴与呵护。若瑟吸烟,她不吸烟,但她容忍若瑟在她面前吸烟。翡冷翠游完归船,在舱房里,若瑟靠在床上吸烟,吞云吐雾的,她没有躲到阳台,而是蜷腿缩在沙发一角。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男体,感叹中国古典文化里,把潘安那样的女性化外貌的男子奉作楷模,真是阴柔之风肆虐。这种审美观甚至一直延续到当今,电影电视剧里小鲜肉当道,即使有的小鲜肉脱了衣服也颇具肌肉线条,却总缺乏阳刚之气。又讨论到健身房里出来的壮男,若瑟认为多少有些像天福号生产的酱肉,味虽美却缺乏麻辣烫般的诱惑。她就指出,像马自先那样的男子,若脱尽了衣服会像蚯蚓般吓人。两个人倒没有抬起杠来,颇有共识,就是那些通过体力劳动自然形成的肌肉男,最具诱惑力,问题是,那样的男人,有几个能进入中产阶级,成为邮轮旅客呢?她就跟若瑟说,那个河南来的男子,胸肌线条很有霸气,看得出有过“上山下乡”的经历,应该是体力劳动中练就的,但只是隔衣欣赏,不知脱掉衣服究竟如何?若瑟笑,这几天多去游泳池吧,他应该是喜欢游泳的,不过,你只注意到其一,没有注意到其二,我就注意到,他总戴着旅游帽,下船戴不稀奇,在船上各处也总戴着,用餐时也戴着,我推敲,他不是一般的谢顶或秃头,也许他是伤寒头……你还会喜欢那样一个男人吗?她就摆手,不说男人了,咱们聊聊老电影吧!
  42“1号家庭”那老两口小两口,乍看真是上慈下孝,完美家庭。但导游就注意到,那大孝子总搀扶着老头,那大孝子夫人却并不怎么搀扶老太太,而且,那老头和老太太之间,严重缺乏互动,不仅不相互搀扶,而且参观景点时一前一后,并行的时候都很少。导游是出于工作习惯,注意到这些。马自先呢,写小说手法上绕了一大圈,先严格写实,后浪漫写实,再全凭想象,又极端到只以形式出新咋呼人,弄过荒诞与魔幻,玩腻意识流和时空错乱,却又回归讲故事,如今更宣称还是要严格写实,因此观察生活、琢磨人生、探索人性又成为必修的功课,故而他从旁冷眼觑定后,回到船上舱房也就跟那二朵说:“那两个老人原来并非夫妻,应该一个是孝子父亲,一个是孝子岳母,而且,那老太太性格古怪,跟她女儿也不怎么和谐。这次邮轮旅游,应该是孝子发起,本意是在母亲亡故后,通过安排邮轮旅游,报答父亲养育之恩,其岳父应该也已亡故,所以又带上岳母,孝子媳妇看起来对带公公旅游欣然接受,但并不那么愿意把自己母亲一起带上。从某些细节就可以看出,那老太太很难伺候,老太太对女婿倒不刁难,对女儿却频频龇牙……”还没议论完,就惹得那二朵笑:“我说您这是逛风景呢,还是探隐私呢?”   43马自先就得意地给那二朵举例,在岸上旅游纪念品商店,女儿分明是好意,举起一个小摆设,问老太太:“妈,您带它回去搁着看吧!”老太太毫无喜色,那语气实实在在是恶狠狠:“难看!”女儿无奈,只好讪讪地自己挑丝巾,把丝巾围在脖子上照镜子,老太太一旁竞也愤愤然地说:“就知道臭美!”那二朵就说:“那些小摆设呀,丝巾呀,无非是made inChina,多半是义乌产的,确实不值得万里外买下带回去!”马自先说:“那老太太恐怕不是你这样的思维,她就是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可是也怪了,我注意观察,那大孝子在细心照顾他老父亲——领队说都80岁了——也会插空来照应岳母。那岳母大概不到80岁,孝子问:‘您累了吗?要不要坐下歇歇?’及时递上饮品。有次还买下一个冰箱贴,孝敬岳母说:‘贴您冰箱上,作个念想。’那岳母脸露笑容,欣然接受。”那二朵就猜:“那老太太,不是那媳妇亲妈吧?”
  44只有那大孝子的媳妇,她叫罗玉兰,才知道母亲是怎么回事。她父亲早年在北京一家工厂教夜校,35岁才娶了小他9岁的妻子。父亲天性温和,与人为善,也吃过苦头,但终究还算太平,离世前已经改革开放,有当年撤到台湾的同窗,早已经商,找到他,而他也就算为那几个工厂合并成的企业招商引资有功,获得很体面的待遇。罗玉兰1961年出生,中学毕业后到农村插队两年,回城在街道工厂当工人,后来考上大学,毕业后进入一个科研机构实验室当助理实验员,也就在那里,认识了大孝子,结为夫妻,生儿育女。按说丈夫女儿后来的处境都日渐美好,生活质量也随之提升,老太太应该高兴才是,但她却依然阴郁,甚至阴鸷。
  45罗玉兰上小学的时候,父亲下放农村,放学回家,家里就母亲和她。那时候住平房,冬天要烧煤球炉子取暖,那炉子也兼做饭的功能。母亲来自湖北,对照应煤球炉子很不在行。院里其他人家的煤球炉子生火一次可以维系很久,关键是封火、捅火得当,她家的煤球炉子却会灭火,火灭了,需要用废纸和发火煤重新生火。有天晚上,母亲搞得满屋是烟,也没生火成功。罗玉兰帮着点发火煤底下的废报纸,报纸燃完了,发火煤还没有变红,母亲就抓起罗玉兰摊在饭桌上的作业本,要往炉子里当废纸烧。罗玉兰就抢,母亲歇斯底里大发作,扔下作业本,操起捅炉子的火筷子,就往罗玉兰屁股上抽。罗玉兰大声号哭,惊动了同院的陈大妈。陈大妈来了,很快帮她们把煤球炉子生好。第二天罗玉兰放学回来,在院门外遇上陈大妈,陈大妈怜惜地问她:“屁股还疼吗?”她含泪点头,陈大妈附在她耳边再问:“是后妈吗?”她使劲摇头,大声回答:“不是,不是。”
  46确实不是。父亲十年前去世,住院时,母亲竞没有去探望过一次。父亲辞世前,卧在病床上,握着罗玉兰的手,断断续续跟她讲出跟她母亲结婚的情况。原来父亲家庭成分不好,长期找不到对象,到35岁的时候,工厂里才有位老大姐,祖籍湖北,牵线让他娶上了罗玉兰的母亲。罗玉兰母亲是湖北武汉城市贫民出身,成分比父亲好,但身世很不堪。母亲的母亲,就是罗玉兰的姥姥,前夫得病死了,带着两个女儿,嫁给了一个老光棍。这老光棍成分虽好,品行却很坏。那时候,带着儿女出嫁的寡妇,所带去的女儿,被叫作“拖油瓶”,罗玉兰的母亲,就是“拖油瓶”之一。罗玉兰姥姥所嫁的,是运输合作社拉板车的,酗酒,家暴,有次发酒疯,竞当着姥姥面搂过罗玉兰母亲的姐姐,也就是她大姨,进行猥亵,姥姥于是急着把两个女儿嫁人,到处托人介绍,说是只要有碗饭吃,就肯给。罗玉兰大姨草率嫁人没多久,就难产死去了。罗玉兰母亲能嫁到北京,姥姥喜出望外,那一年她才20岁。父亲工资虽然微薄,维持一家人生活还不算太吃力,母亲那时候也经过同院陈大妈招纳,成为街道补花合作社的成员,每月领些出口的补花床单、桌布的活计在家里做,多少也挣点钱。父亲是厂里院里公认的老好人,按说嫁给这么个人,就算不能高兴,也不该整日怨恨啊。
  47父亲跟罗玉兰说,你母亲,青春期受到刺激,特别是你大姨的遭遇,让她心里,就种下了对男人的恐惧,当然也就恐惧结婚,恐惧夫妻生活,恐惧生育。我跟你母亲做爱,坦自地说,她就总是抗拒强奸似的,让我好难过。怀上你以后,她就仿佛肚子里来了个孽障,恨不得爬到五屉柜上跳下,流产掉。生你的时候,难产,她一定就联想到你大姨,认为都是男人害女人。你是她亲生的,她却并不爱你,甚至认为你是她痛苦的根源。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你拼命要孝顺她,她总是要扫你的兴,败你的喜,堵你的心。孩子,原谅她吧!这就是她的命,也是你的命啊!无论她怎么折磨你,你要赡养她到底,好吗?父亲说到这里,罗玉兰放声大哭。
  48近二十年来,罗玉兰的生活品质不断提升。老公评上了研究员,她也获得副研究员职称。公公婆婆自有住宅,罗玉兰夫妇分到单元房,后又在房改中买下,房子面积大,设施全。罗玉兰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跟他们合住,自有一间窗户朝南的卧室,为她方便,给她屋子里摆放了独享的电视机和冰箱。罗玉兰母亲不喜欢光亮,大好的南窗,却一年四季总拉满窗帘,仿佛一只缩在壳里的螺蛳,极少把身子伸出螺壳。罗玉兰有时去她屋里问安,她总马着一张脸;征求她晚上吃什么好,她会冷冷地說:“我一个黄土埋半截的人,吃不吃有什么要紧?”外孙子曾经兴冲冲地进她屋,要跟她一起看电视,她不耐烦地往外轰:“去去去,厅里看去!”从此外孙子再不去她那屋。对外孙女儿态度要柔和些,有次外孙女儿进她屋,她慈蔼有加,抓着外孙女儿的手嘱咐:“你以后不必嫁人!”外孙女儿莫名其妙,后来对罗玉兰学舌,罗玉兰就跟女儿说:“以后别去打扰姥姥。姥姥有病。”
  49每天晚上有阿姨来家烧晚饭。饭做好了,会请姥姥出屋到餐厅进餐,姥姥便慢慢踱步走到餐桌边坐下。那天吃饺子,罗玉兰夹了几个放她碗里,她搛起一个只咬了一口,立刻吐出:“硬!”只好让阿姨再另给她包十来个软的。有时她会嫌菜太淡,就另给她增咸。罗玉兰逛商场回来,给全家人都买了衣服,也给姥姥买了,但刚把给姥姥带回的衣服抖开,还没把“您试试”说出口,倚在床上的那位立即皱眉:“什么色儿啊!吓人!我要藕荷色的!”罗玉兰就一跺脚,立刻返回老远的商场,去换藕荷色的,换来再让她试,她只说:“撂下吧,我要眯一会儿。”这位母亲,就这么折磨亲生的女儿。   50但是奇怪的是,罗玉兰母亲从不跟女婿冲突。女婿搛给她的菜,她一定吃,不挑咸淡。女婿出差给她带回的东西,不论是什么,她总是蔼然致谢。这次女婿邀请她一起邮轮旅游,她也就来了。亲家跟她,互相以礼相待,但构不成交流。这位老太太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对女儿苛酷的同时,对外人会刻意友善,而且一旦那外人能跟她交谈,她的话题,就一定是跟外人倾诉女儿的不是。
  51在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前的广场一侧,坐在长椅上等候集合的时候,罗玉兰母亲和秦淑蕙正好挨坐一起,不免有所攀谈。那时罗玉兰正在广场方尖碑下,让老公给她拍照,秦淑蕙就听老太太跟她唠叨说:“嘚瑟吧!就知道瞎摆姿势!上船就乱花钱!……”秦淑蕙很是惊诧。秦淑蕙哪里知道,那老太太对女儿的忌恨里,是不喜欢看见女儿幸福,见不得女儿女婿快乐的样子。人性是怎样的复杂深幽啊。那马自先自称要探究人性,他探究得到这样的层面么?
  52马自先和那二朵又议论起那一朵新一兵。这两个人都去世了,但这两个人对他们来说都很重要。他们是那二朵的姐姐和姐夫,是马自先的老朋友,而且,那一朵算得上是把马自先带进文艺圈的引路人。新一兵离休以后,心情抑郁,无所事事,查出几种慢性病,先是找民间医生扎耳针,后来自己扎。那二朵和马自先到他家去,总见他耳朵上,从耳廓到耳垂,有不少扎针后贴上去的小片医用胶布。他有时候极为缄默,马自先那二朵跟那一朵聊天,他一旁只闭目养神,仿佛根本不去听他们的聒噪。但有时候他也会亢奋地加入议论。那回大概是那二朵提起,那十年里,是“一个作家八个样板戏”,新一兵突然爆发,激动得脖子上青筋暴起直抖,几乎是吼着说:“不是要实事求是吗?这话是实事求是吗?文艺创作因为调整,是稍微停顿了三四年,但起码从1972年以后,就又活跃起来了不是吗?”脸朝着那一朵质问,“你不就到北京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编文艺书了吗?光你当责任编辑编出印出的长篇小说、小说集、诗集、儿童文学,样书不就塞满了咱们家一柜子吗?到今天也还没当废纸处理,还跟那儿搁着是不是?怎么是只有《金光大道》,只有一个浩然?”那一朵只是微笑。新一兵又脸朝着马自先质问:“你虽然那时候没成气候,不也在写作,也等着出书吗?《人民文学》《诗刊》是什么时候复刊的?是1976年10月以后才复刊的吗?是后来的人让复刊的吗?分明是毛主席还健在的时候,他老人家亲自安排复刊的嘛!怎么会是只有一个作家?我记得,1976年春节,一朵请了三个外地来北京改稿子的作家到我家吃饭,不也请你来作陪吗?那三位那时候已经出了长篇小说,其中两部还拍成了电影,他们不是作家?那小说、那电影不是文艺?”马自先只得微微颔首。
  53新一兵对那二朵更不客气,逼近她质问:“八个样板戏?就八个吗?最早,确实是八个:京剧《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袭自虎团》,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自毛女》,加上钢琴伴唱《红灯记》和交响音乐《沙家浜》,精雕细刻,到今天仍然充满魅力是不是?但是,很快就又定稿了京剧《龙江颂》《海港》《杜鹃山》《平原作战》《节振国》《磐石湾》《红云岗》《六号门》《红色娘子军》……还有芭蕾舞剧《沂蒙颂》,钢琴协奏曲《黄河》,对不对?加起来是多少?”那二朵只得喃喃地说:“一个作家八个戏,这话又不是我发明的。”新一兵怒斥:“你为什么要鹦鹉学舌?你还有良心吗?记得那时候文化部搞全国汇演的时候吗?你成天缠着我,兵哥长兵哥短,让我给你票。光你一个人,就看了多少台戏?那时候新拍出来的电影,没等公映,内部放映的时候,你就通过我尝了鲜,《艳阳天》《金光大道》《激战无名川》《沸腾的群山》《欢腾的小凉河》《芒果之歌》《春苗》《难忘的战斗》《山村新人》《决裂》《火红的年代》《闪闪的红星》《创业》《海霞》……哪部你错过了?那时候是‘文艺沙漠’?你可能不喜欢那时候栽种出的花草,但那绝不是沙漠!如今总有人说什么遮蔽了历史,是历史虚无主义,但是,难道他们就没有遮蔽历史吗?对1972至1976年的文艺状况的描述,就客观公正吗?”
  54新一兵在落寞中去世。他弥留时,已经定居美国的儿子辛勤赶回到了他病床边,只见母亲坐在一旁,满脸悲戚,却并无泪水。办完后事,母亲对辛勤说:“告别他,对我来说,实际上是告别了一个时代。”儿子飞回去没几个月,母亲就告知他已经再婚。那一朵青春期爱革命、爱党员、爱干部,所以爱新一兵。新一兵去世前她就已经转向,爱新潮、爱公知、爱专家,所以新一兵离世不久,她就和一位建筑大师共营爱巢。而马自先,也仍然是座上客。在他们家里,预测诺贝尔文学奖和奥斯卡奖的归属,听马勒的交响乐,相约去看宋庄画家的展览,和新潮电影导演聚餐,去小剧场看《恋爱的犀牛》,一起唱老的英文歌……但万没想到,那一朵查出了结肠癌,手术、化疗、放疗,照例无效,溘然而逝。那一朵离世前,又调到报社任职,那报社在东长安街。合算她一生供职的机构,全在长安街,所以马自先称她“长安街女子”,觉得她的人生轨迹,和共和国的文化变迁密切相连,其间的雨丝风片、惊风骇浪、乱花迷眼、暗流涌荡,随手拈来,皆有意趣,有以她为原型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冲动。
  55那二朵比那一朵小8岁,姐俩当中,原有一男,早年夭折。马自先因那一朵而结识那二朵,喜欢她天真活泼的性格。马自先丧妻以后,那二朵离婚已经两年,两个人很快聚到一起。这次邮轮旅游,算得上是蜜月旅行吧。那二朵覺得马自先样样都好,就是总琢磨写《长安街女子》令她生厌。那晚在邮轮甲板漫步,满天星斗,如梦如幻,见马自先犹是构思小说的神态,那二朵就推他,嗔怪道:“又‘长安街女子’了不是?其实,我姐还真算不上典型,那石可莞,才真值得你一写哩!”一下子提起马自先兴致:“是呀!石可菀,那可是个人物!你跟我说说她的事儿好吗?”那二朵就用拳头捶他胸脯:“你真鬼迷心窍了!把她们两个亡灵都忘到这地中海深处,好不好?你答应带我去六层酒吧喝鸡尾酒的,快!”他们就往那酒吧而去。
  56酒吧里光影朦胧。马自先点了杯曼哈顿,那二朵点了杯红色玛丽,两人坐在一角的皮沙发里,彻底放松,享受微醺。酒吧一角,一个洋乐手吹萨克斯,蓝调,忽急忽缓,如诉如泣。一个西服革履的胖大男子,来到马自先座位边,弯腰招呼他:“您是马先生吧?”马自先醉眼蒙咙,看不真对方,问:“您是——?我们认识吗?”那人掏出张名片递给他,根本无法查看,且收下。只听那人说:“我们见过的。那次为尼罗募捐的活动,您不是也光临了吗?好,好,打扰,打扰,抽空联系,愿为您效劳。”弯腰倒退两步,站直转身,悄然消失。   57没想到在邮轮上,跟滕亦萝邂逅。第二天邮轮海上巡游时,在舱房阳台上喝下午茶,马自先把滕亦萝的故事讲给那二朵听。这位滕先生,是个活动策划人。原来似乎没有成立公司,逮着机会策划一次,挣一笔。从头晚递来的名片看,是有自己的公司了。马自先告诉那二朵,其实,他只见过滕某一次,而且并不是单独见面,是在一次大型活动中。马自先问那二朵,知不知道诗人尼罗?那二朵承认,还真没听说过,因为她从不读当代中国诗人的诗。马自先说,不知道,没读过,都没关系。总而言之,尼罗在文化圈里,还是有一定名气的。不去说他的诗,说他的诗化生活。他老大不小,考了个驾照,买了辆二手车,就敢在闹市里开。都说他开车往往是s形前进。说来也怪,开了两三个月,居然没跟别的车剐蹭追尾,他就很得意。其实,那绝非他车技高超,而是路上其他的司机见了都尽量避让。他那样开车,不出事故则罢,一出,绝对是大事故。结果有天他就撞了个骑自行车的高中生,造成人家一腿截肢的后果。高中生的家长痛不欲生。痛定之后,倒没让他进监狱,而是到法院进行民事诉讼,要他负责承担孩子今后七十年的进口假肢的费用,法院最后判他赔偿80万元。一个写诗的,哪里挣得到那么多稿费?不得已,就要卖掉住房,一个两居室的单元房。那年头房价还没如今这么邪乎,他那两居室当时至多卖个40万。于是文化圈就有人倡议为尼罗搞募捐。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大家凑一凑,也许能给他帮补个10万8万的。马自先从那一朵那里听到募捐的消息,也就打算捐上500元。通知募捐的地点,是在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多功能厅。他去的时候,以为是那酒店赞助。到了酒店大堂,就见有很醒目的易拉宝,标识出为诗人尼罗募捐,下面还有不小的字,注明活动策划人是滕亦萝。
  58进入那多功能厅,就听到柔曼的弦乐四重奏,不是音响放送,是真有四位穿长裙女士非常专业地坐在那里认真演奏。像酒会一样,有铺着雪自桌布的长桌,上面排满高脚玻璃杯,供应可乐、雪碧、依云矿泉水以外,竟然还有葡萄酒甚至威士忌,还有陆续放上去的各色小点心……大厅深处,是装饰得非常雅致的一个细高的募捐箱,一旁的桌子上,有各种来宾奉献的礼品,标识说明是:捐款100元的,可以获得一件小手工艺品;捐款300元的,可以获得一本作家的签名书;捐款500元以上的,可以获得一张明星的签名照;捐款1000元以上的,可以获得一幅名家的书法作品……滕亦萝呢,身着一身蓝黑色的晚礼服,扎着海蓝色的领结,彬彬有礼地迎接着一个又一个的来宾。那天还真去了不少人。偏偏尼罗自己到得晚。马自先注意到,几份都市报纸娱乐版的记者都去了。甚至还有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可见滕亦萝人脉极宽广,手笔很大。忽然厅内临门签到的地方有些不和谐的声音。原来是一位姓刘的作家到了,他是尼罗的老朋友,尼罗写诗,他写小说,还搞建筑评论。那姓刘的怎么高声抗议似的?他有什么了不起?这样的场合发什么火?
  59刘作家提来一个大旅行袋,装的全是他的书。其中有20本最新出版的建筑评论集,大16开,里面有许多精美的建筑摄影,而且装帧设计得十分典雅。马自先从晚报上看到过关于这本新书的报道,强调为这本书搞装帧设计的是曾经家喻户晓的影星的儿子,这也成了一个吸人眼球的因素。那二朵就说,她还知道那影星是谁,渣渣那一代,连写《艳阳天》的浩然都不知道,对那影星恐怕就更隔膜了。上世纪60年代初,各处电影院统一悬挂22位中国当代电影明星的照片,那影星是其中一位。她的故事很多,颇神秘,结局却很凄惨。且说刘作家带了20本由那影星儿子装帧设计的新书,各本都签了名,盖了章。他是应滕亦萝要求这样带来的,当然还带了另外一些作品,也都签了名盖了章。他希望这些书能切实有助于带动募捐。他自己还打算往募捐箱里投入2000元。他在签到处怎么就气急败坏了?
  60负责签到的不知是滕亦萝从哪里请来的一拨小哥们儿。其实签到用不着那么多人,但那一群小哥们儿嘻嘻哈哈聚在那里,人浮于事。刘作家把旅行袋递给他们,说明是让他们放到募捐箱边的。他们其中一个抓出书来,嚷:“签名本嘿!”其余的就一哄而上,把那新出的建筑评论集瓜分光。刘作家因此动怒。滕亦萝忙过去灭火。后来只索回一小半刘作家的签名书,搁到了募捐箱边。
  61滕亦萝请到电视台三线主持人当司仪,二线演员朗诵尼罗的诗,又点名请嘉宾讲话。一位年轻女诗人说,她来到现场才知道她所仰慕的前辈惹了车祸官司,万分遗憾的是她没有带现金来,她愿给尼罗一个拥抱,安慰他那受惊的诗魂。一位洋人,被滕亦萝称为汉学家,他的发言更好笑,他似乎直到发言时仍然闹不清那是场什么活动,只是说这个诗歌party非常高雅,他很高兴。一位据说是音乐学院声乐教授的双下巴女士,献上一首花腔女高音《水仙女》……滕亦萝点到刘作家,刘作家发言说:“今天应该不是一个party,不是诗歌朗诵会或者音乐会,今天大家聚到这里,是为了帮助诗人尼罗!能不能帮他到不必卖掉唯一住宅的程度?我真的很焦急!……”但是最后尼罗发言的时候,还是真诚地感谢滕亦萝先生,感谢所有到场的朋友。那二朵问:“那么,那天究竟募到了多少钱呢?”
  62第二天晚报上刊出了报道,形容了盛况,当然不便公布善款数额。车祸受害者一家看到后,第三天所委托的律师就找到尼罗,要他付清赔款。其实,最后交到尼罗手里的,只有两万多元。尼罗的开销明细,精确到个位数,减去开销,确实只剩两万几千几百几十几元几角几分。原来,不仅租借布置场地、供应酒水点心要给酒店付钱,所有所谓的志愿者,包括签到处的那些小哥们,以及弦乐四重奏、司仪、诗朗诵……全都要付劳务费的。活动结束后,在酒店餐厅,这些人还吃了工作餐,费用当然也从善款里出。至于滕亦萝呢,他称分文未取,只是从这场募捐活动中获得了极大的心灵愉悦。尼罗相信滕亦萝,他后来对人说,毕竟滕所组织的活动使他获得了安慰,钱不是最重要的,情才是支撑生命的根本。后来尼罗卖掉了住房,租小屋子住,分期把赔偿付清,再后来有国外邀请,就出国了。
  63那二朵和马自先就讨论:这位滕某人究竟算是个什么人?骗子吗?算不上啊。就是个成功的活动策划者。那次的募捐活动以后,经过传媒报道,滕的策划能力和水平获得口碑。他也就凭借这份能耐在社会上越混越好。他怎么也在这艘邮轮上?显然他早注意到马自先上邮轮了。他找到马自先,怀有怎样的目的?那二朵说:“是不是他听到风声,你们几个作家,打算开个画作书法联展,就想也给策划成有弦樂四重奏的档次呢?”马自先说:“管他的。”就把给他的那张名片,撕两半,要扔海里。那二朵拦住,给扔舱房垃圾桶里了。   64旅游团各家庭的编号,是按第一次集合时,领队根据先来后到拟定的。1号家庭是大孝子一家,2号家庭呢,是一对来自贵州的男子,因为登记表上姓氏不同,领队知道他们并非兄弟,团里其他人却以为他们是兄弟,他们也确实以兄弟自居。他们面孔没什么相近处,但身材都矮胖,肚腩凸起,称兄道弟确也般配。他们每次出现,总穿颜色相近的T恤衫,铁红色的穿得最频繁。他们显然都是摄影发烧友,只要出舱房,脖子上一定挂着长镜头的高级单反相机,而且都是日产Nikon牌的。无论在邮轮上,还是在岸上旅游点,甚至在旅游巴士上,他们都可以说是在不停地疯狂拍照。在每一处旅游点,他们都埋怨领队兼导游给予的停留时间太短。他们的拍照起码两次惹出麻烦。一次是马自先发现其中一位逼近他拍,不禁挥手:“嘿,哥儿们,不带这么玩的!”显然他们发现马自先多少有些个名气。还有一次是在罗马请愿池附近,其中一位凑近去拍肤色黝黑的小贩,那小贩发声抗议不算,还抢夺照相机,多亏附近警察过来,才算有惊无险。
  65哥叫陆向东,弟叫郝向阳。两个人原来都另有名字,是在什么年代,十来岁的他们把名字改成了这样,不言自明。改革开放以后,许多人又把名字还原,或者再另行改變,比如邓文革改成邓文迪之类,但他们都没有改回去或另取名。他们同在一个中等城市长大,居住的区域不一样,上的中学不同,但后来都到一个公社的农村插队。在公社集训待分配的短暂日子里,他们认识了,并各自都对对方产生了好感,但最后双方所插的队隔一座山,他们就经常翻山会面。那时候哪有手机,生产队队部有一台电话,轮不到他们使,因此,他们无法事先约定究竟谁去找谁。不止一次出过那样的情况,就是陆向东翻山去找郝向阳,郝向阳也翻山去找陆向东。山上没有明确的路,因此双双扑空,那苦闷,真是捶胸顿足也难消化。只有一次,郝向阳到了陆向东那个队,听说陆向东一早就去找他了,就立刻反身再翻山,一边爬一边吆喝:“陆向东!向东!”而居然那边就有回应:“郝向阳!向阳!”他们在山上相会,激动得拥抱在一起,由于脚底都不稳,一齐摔倒在草窠里,两个人一下子脸挨脸,都感觉到对方呼出的热辣辣的气息,本该快些爬起来,却都不忙,且享受那紧紧拥在一起的美妙感觉。
  66他们那时互相追求,是都觉得跟自己那边的插友聊不起来。他们视对方为最佳谈伴。多日不见,积攒的话很多,无法就近宣泄,就特别思念山那边的谈伴。一旦按规定到休息的日子,他们就巴不得插翅飞到对方身边,找个僻静地方,大饱谈福。他们聊什么?会聊世界革命,聊像日本那样的国家,革命武装力量是必得农村包围城市呢,还是可以直接发起城市暴动,一举夺得政权?当然更多是聊别的,聊不那么能当着别人说出口的话题。比如有回陆向东给郝向阳揣了本丢了封皮的翻译小说,美国杰克-伦敦写的《海狼》,郝向阳接过时,书上还带着陆向东的体温和体嗅。下一回见面,两个人就热聊那本属于“封资修”范畴的“坏书”,其间有共鸣,有争论,聊到兴奋时,手舞足蹈,甚至你捶我我推你。
  67后来赶上改革开放,都回了城,都考大学,本来想到同一所大学就读,放榜却一个被本省某大学录取,一个被北方某大学录取,有点遗憾地分别,都很欣悦地去就读。他们始终保持通信联系,在信上依然既有和鸣也有争鸣。陆向东在北方毕业后本想回原籍,好和多年的谈伴欢聚,但那城市刚组建的电视台到大学挑人才,选中了他,陆向东就给郝向阳去信,说宁愿放弃这个好工作,也要回原籍和他生活在一个城市。那时候还有电报这种业务,郝向阳读完信立即去拍电报,就仨字:报到去。郝向阳毕业后分配到当地报社,这样两个人都成传媒人了。
  68那晚当马自先、那二朵在皓月照耀下的甲板散步漫谈的时候,有一个人走过他们身边,偏那人耳尖,听那二朵口中呐出了“石可菀”三字,不免有些吃惊。那人便放缓了脚步,没有停下来,继续听他们高谈阔论。那人本来并无偷听别人说话的动机,只是心中实在诧异,怎么他们嘴里分明说到他的姐姐石可菀?心里痒得慌,不免侧目打量交谈的人。那女的看不分明,那男的呢,似曾相识。交谈的男女停在扶栏前,那听到他们议论的人只好继续往前走,最后进入了船舱,立刻听到中庭传来的钢琴伴唱声。那女歌者的音色实在不敢恭维,但船客们也都不大在乎,那男士也就走到中庭,找个空沙发坐下。
  69坐下的男士叫石可尔,退休若干年了。中等身材,眉眼清俊,只胖肚子不胖别处,头已谢顶。他跟马自先、那二朵不是一个团的。他是散客,一个人花两个人的床位费,住一个内舱房。他到吧台买了杯健力士啤酒,把啤酒杯放在圆茶几上靠近自己,只观察那杯里泡沫的变化,并不急于啜饮。他在沉思。
  70他后来不喜欢姐姐石可菀,其实姐姐后来更不喜欢他。但是姐姐患癌症去世后,他哭得很凶。远的事懒得说了,就在前几年,姐姐打那个愚蠢电话的事情,传得很广。不是谣言,姐姐确实就那么打去了电话,对方的回应,应该是那边的秘书传出去的,人家也算不得泄密。他很后悔那天那一刻没有劝阻住冲动的姐姐。
  71姐姐的闺蜜叫那一朵。两人原来都是话剧演员,都没捞上过像样的角色,就更别说走红了。最后两个人都彻底离开了舞台,姐姐石可菀当了编剧,那一朵成了参与审剧本的人。石可菀编来编去只有一个独幕剧短暂地公演过,那一朵也没能为石可菀的好几个多幕剧过审帮上忙。但是这都不要紧。她们有共同语言,而且分享各自的部分隐私。那一朵热恋上一个叫新一兵的男子,先于石可菀结婚生子。石可菀追求一个高级记者,当时非常著名,不仅在报纸上会有他整版的文章隆重推出,他也出版纪实性的著作,比新一兵厉害多了。石可菀和那一朵当时都醉心于嫁革命,也就是嫁党员、嫁干部。这没什么毛病。但是那一朵顺利,石可菀坎坷。简而言之,新一兵于那一朵来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而石可菀几次面临“可怜无补费精神”的窘境。在石可菀最苦闷的时候,那一朵是唯一听石可菀幽幽倾诉的人。那位高级记者一度患病住院,那一朵帮石可菀策划探视方案,煲鸡汤,直到石可菀把盛有鸡汤的保温瓶捧进病房,那一朵才默默地离开。
  72回想太多无趣,粗线条吧。新一兵后来仕途灰暗,石可菀嫁给那位高级记者后,非常旺夫,虽然其中也有波折,但到前些年,石可尔的姐夫已经升到了副部长。   73那在甲板上见到的男子,石可尔倏地想起来,是个所谓作家,好像叫什么……啊,叫马自先吧,曾经出现在姐姐姐夫家,一脸谄笑。姐姐私下跟他说过:“那马自先,真是自来洋!”那个时候,人们还很难出国,马自先也是几年后才第一次官派出国,但是马自先那个做派,就跟他刚从国外回来似的。初冬时候,围个围巾,那么特别地把两边斜着一交错,就透着十足的洋气。还记得他写给姐夫的便条,是求姐夫为他能出席作协的什么会议说句话,那末尾写下的日期,就写成先几日再几月再哪年。有次问到石可尔名字后,居然称呼他可尔·石。听别人讲到什么事情表达什么观点,马自先——应该说成自先-马—会耸肩摊手:“Mygod!”(“我的上帝!”)以表示惊诧或赞赏。那是改革开放初期,喇叭裤传进中国,马自先制备了好几种颜色的,穿到姐姐姐夫家。那年头,姐姐也穿喇叭裤,不过只在家里穿,姐夫不让她穿出去。她自己似乎也不打算像马自先那么穿着喇叭裤招摇过市。
  74那时期真是“咸与改开”。姐姐家住了大房子,开派对,在邓丽君歌声伴奏下众人跳自创的新派舞。姐夫不跳,记得姐姐跟那自先·马还面对面双手拉住愉快地扭着腰身跳动,姐夫也不吃醋。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姐夫名声不大好了,许多原来的座上客都销声匿迹了。石可尔后来去姐姐家,再没见到过自先·马,问姐姐,姐姐撇嘴:“你问他做什么?”倒是那一朵夫妇还见到过,再后来,连那一朵也不来了,只有新一兵仍频繁造访。姐夫说公事闹得他头疼耳鸣,新一兵就给他扎耳针。
  75石可尔不清楚姐夫姐姐那一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远望耳听,就觉得,其实姐夫姐姐真的无所谓“极左”。不过是为了防止竞争者上位,就总是抓住对方的某些言行,向上面和社会批评其“右”。这样当然就难免被人指认为“极左”。
  76有回不知是哪里的记者,在姐夫家里采访他,姐姐陪同,石可尔在隔壁房间,也无心去听,只觉得那记者口音粤味很重。问答一阵,忽然听姐夫提高声音,呻吟似的对记者说:“其实我一直是挨整的啊,一直批判我‘右倾’的啊!”姐姐就忍不住插话,似乎在列举姐夫所遭受的种种被批“右倾”的事例。石可尔就糊涂了:究竟“右倾”好不好啊?不承认自己“极左”也罢,跟记者强调自己“其实也右”,甚至是“一贯右”,这是怎么个逻辑呢?
  77姐姐过世不久,姐夫就住进高干病房。石可尔原来比较频繁地去看望,后来,因为见外甥外甥女,以及姐夫家族的成员,都对他冷淡,也就不再多去。外甥外甥女后来都全家住到美国去了。三年前姐夫病危,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医院方不让进屋探视,去了也就只能问问护士情况如何。没想到身上插满管子的姐夫,竞一直以植物人的状态存活,据说每天国家要花费约2万元。外甥外甥女会带着不怎么会说中文的子女,到医院意思一下,其实主要的目的,是来接收姐夫的离休金和级别津贴,已拿到不菲的数目;推测他们的心理,是希望父亲能继续坚持以植物状态存活。从推入重症监护室算起,姐夫已经通过植物状态,为儿女孙辈挣到了上百万。石可尔也就明自,人家对他冷淡,是必然的。他算个什么?他现在跟那个植物人已经毫无关系。偶尔想起姐姐,心里酸楚。
  78因为一个身影从那边掠过,石可尔对姐姐姐夫的回忆戛然而止。他这次登上邮轮,所来为何?就是奔着那身影而来的啊。那身影不是孤单的,还有另一个人陪伴着她。他们是参加旅游团的,那马自先及那议论到他姐姐的女士,跟这两位,是一个团的。
  79那是一对母女。母亲身材丰满,戴眼镜。女儿身材苗条,看得出是拼命采取措施,包括节食与健身,才从基因桎梏中获得了如此符合中产阶级潮流的体形。她们在那个旅游团里,被编为7号家庭。母女进入中庭,在圆形中庭的那一边寻了两张座椅就座。女儿去吧台买饮料,母亲坐下后,开始只聆听乐台上的演奏,彼时自弹自唱的女士已经下场休息,换了两位男士吉他协奏。但那母亲后来似乎发现了对面的石可尔,扶着眼镜架,努力辨认。石可尔与那女士形成对视。女士还有些疑惑:是他吗?石可尔却早已判定:就是她。
  80她是石可尔的小学同学,同年级,不同班。他们两家住得比较近。石可尔家住在一条大胡同的机关宿舍院里。她叫林珊珊,住在大胡同里的一条小胡同里。那时候放学早,男孩子们常常不马上回家,而是在胡同中稍微开阔点的旷地,把书包扔在大槐树下,一起玩弹玻璃球。大胡同里反而缺大树旷地,小胡同里却偏偏有。石可尔和玩伴们玩耍的时候,会听到某个院子里弹钢琴的声音。后来知道,那是林珊珊在弹。林珊珊偶尔会走出院门,有的男孩跟她同班,就会叫她外号“来迟”,听起来跟“来吃”差不多。有次一个男孩子就举起一个已经起麻坑的玻璃弹子,怪模怪样地冲她叫唤:“来吃!来吃啊!”林珊珊不干,就瞪眼。那时候林珊珊已经戴眼镜了,但鼓起的眼珠还是让男孩子们看得很清楚。林珊珊说:“我告老师去!”那挑衅的男孩就叉腰叫嚷:“去呀!去呀!要不是老师教给‘姗姗来迟’这个词儿,我们还不这么让你‘来吃’哩!”林珊珊当时手里拿着个酱油瓶子,石可尔就跟欺负她的男孩子们说:“算了算了,让她打酱油去吧!”那为首的男孩就带头起哄:“心疼媳妇啊!”收紧嗓子学舌,“让她打酱油去吧!”林珊珊就举起瓶子,用瓶里剩下的酱油底子朝那男生泼去。那几个男生赶忙躲开,却不巧泼在了石可尔衬衫上。那些男生哄笑着逃跑了,石可尔十分狼狈,但是林珊珊凑近看他被污染了的衬衫,脸红得赛樱桃,怯怯地问他:“你妈会说你吗?”石可尔后来判定,那一刻,他开始有了性别自我认同,就是,我是一个男的,林珊珊是一个女的。啊,怪不好意思的!
  81后来有一天,石可尔和一些男孩子在林珊珊家门外大槐树下嬉戏,是玩打仗,一方拿木棍之类当枪,嘴里“哒哒哒哒”表示射击,一方拿泥巴团当手榴弹,扔出去以后嘴里发出“嘭啪”的爆炸声。也怪,那时候玩打仗,最愉快的不是对方投降,反倒是自己装作中弹英勇牺牲。那天石可尔就非常快活地模仿電影里看到的,表示中弹仰面倒下,而且倒下后许久不动,就那么四脚八叉地把自己摆放在大槐树下,享受烈士的荣誉。恰巧林珊珊又出了院门,这次手里没拿瓶子,拿着一本借来要去还的乐谱,见石可尔躺在那里不动,几个男孩就跟她说“牺牲啦!”“真死啦!”林珊珊迟疑了几秒钟,走到石可尔跟前,蹲下来,把脸逼到他脸前,几乎就要挨上,嘴里说:“没死吧?”而就在这时候,石可尔睁开了眼睛。那一刻的情景无法复制,那一刻的感受无法淡忘。石可尔永远铭记,他睁眼看到的,是林珊珊那红润的嘴唇,那一声“没死吧”灌进他耳朵以后一辈子再取不出。就在那一刻,石可尔后来判断,他的“性意识”觉醒了,爱上林珊珊了。那是他的初恋,是他终生不能舍弃的最纯真的爱。   82没多久石可尔随父母搬家,搬到离原来那条胡同挺远的地方,当然也就转学,并且上初中了。他学会骑自行车以后,第一次远骑,就是骑到原来住过的胡同,更准确地说,是骑到那条小胡同,那棵大槐树下。他侧耳聆听,希望听到弹钢琴的声音,但是他手握车把矗立良久,只有树上鸟叫声,以及跑过的一群跟他当年那般大的小学生的乱叫。他等候了一个世纪吗?没人弹钢琴,没人出院门打酱油。他不甘心,世界不应该如此!最后,他鼓足勇气,朝门里喊叫:“林珊珊!”没人应对,他觉得宇宙崩坍了,悻悻地骑车离开。
  83但是有一天,他偶然从家里收音机里听见,似乎是一个少年钢琴比赛的现场录音重播,播音员分明宣布:“下面请听一等奖获得者,音乐学院附中林珊珊演奏瓦尔德退费尔作曲的《溜冰圆舞曲》。”啊,那是怎样的销魂一刻!从此,他牢牢记住了这个法国作曲家和这首曲子的名字,甭跟我扯别的什么作曲家,什么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全都一边去!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那天晚上,他梦遗了。是第一次。后来他懂得,那是他正式成为男子汉的隐秘仪式。可他到哪里去找林珊珊呢?
  84他骑车找到音乐学院附中。传达室不让他进。他在门口矗立多时,看人进人出。后来他鼓足勇气去问一位走出来的女生,也是戴眼镜的,“你认识林珊珊吗?”对方吓了一跳,没答他一个字,就跟躲避流氓般远去了。于是他决定写封信寄进去。
  85那时候姐姐已经出嫁,但经常回家看看。他写情书,父母不怎么注意,却被姐姐觑破。姐姐靠近他那书桌问:“写什么呢?”他就捂住信纸,佯称:“写诗。”可是姐姐已经看到了开头顶边写下的“珊珊”以及后面的冒号,就笑:“这算什么诗啊?”姐姐比他大太多,如同《红楼梦》里贾元春和贾宝玉的关系,半姊半师。他看西洋小说,就是受姐姐的影响。看小说不稀奇,看剧本的,在他同学里绝对是独一份,是姐姐把《雷雨》《上海屋檐下》等剧本拿给他看的。他就跟姐姐坦自了,他爱上一个女孩,弹钢琴的林珊珊,想娶她做妻子。姐姐没有嘲笑他,还给了他一些现在想来其实无用,但当时听来非常可信的建议。
  86一连三封情书都如泥牛人海。但是社会大动荡了,个人的小悲欢淹没在群体的大紊乱中了。他去农村插队了,一度连欲望都没有了。有回他被选去到县城听“讲用”,就是在一个破旧的礼堂里,有模范知青上台讲如何活学活用领袖的伟大思想。能上台是无比光荣的。能派到台下听讲,脸上也很有光。几个“讲用者”讲过去,噼噼啪啪的掌声迎来了另一位,主持“讲用”的领导报出的名字是林珊珊。他放眼一望,呀,正是那曾经贴近他的脸,口中呐出过“没死吧”的女子,已经完全发育成熟了,虽然穿的衣服跟大家无甚差别,发型也跟别的女知青千篇一律,那副眼镜也毫无特点,但他在台下望去,只觉得是一个仙女在那里发散出万道光芒……他不能细心听林珊珊的“讲用”,大体的意思,是通过学习领袖教导,灵魂深处爆发了革命,狠批自己的名利思想,原来一心盼着当个钢琴艺术家,现在决心扎根农村一辈子……他只痴痴地望着台上的林珊珊,她的脸庞,她的嘴唇,最后只觉得林珊珊是在持续地附在他耳边低语:“没死吧没死吧没死吧……”
  87林珊珊下台以后,他在热烈的掌声中想离开座位冲过去,但是,另一个“讲用者”上台了,他只能再坐在那里,心猿意马,魂不守舍。终于“讲用会”结束了,他赶紧在人头晃动中去寻觅那可爱的人儿,却完全不见踪影。而带队领他们来参加这一活动的公社领导,已经在招呼他们集合,他们将集体乘拖拉机返回插队的地点。那一晚他在炕上身体抽动,惹得两边的插友抱怨。
  88他打听到林珊珊插队的村子,费好大劲找到那地方,人家问他跟林珊珊什么关系?他只能说听了她的“讲用”,很受启发,希望能再当面求教。人家告诉他,林珊珊已经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回城上大学了。他打听林珊珊的通讯地址,人家连大学名字也没告诉他,说是回城后还要等待统一调配,究竟上哪所大学、学什么专业都要听从安排。那天下雨,他觉得是天在为他哭泣。
  89十多年过去,他从插队的农村回到城里,幸运地考上了大学,学的理工,毕业后分配到一家科技类杂志做编辑。原来好羡慕工农兵大学生,但是到评职称的时候,他们杂志社好几位工农兵学员都很费劲,他那样的正规大学生优先。于是想到林珊珊,她当年回城早,未必是幸事,如今评职称,是否也费劲呢?
  90始终希望,能在茫茫人海里,与林珊珊邂逅。有次乘地铁,他上了车,车门关闭了,瞥见站台上有个戴眼镜的女子匆匆跑来,为未能及时登车面露懊恼,那懊恼的神色,也让他觉得美丽动人。那女子分明就是林珊珊。他期盼能再次在地铁站或车厢里遇见,却再没有那样的缘分。
  91父母相继过世,好在姐姐在,而且嫁得很好,姐夫对他也不见外。一晃三十了,再不结婚单位同事就会怀疑他的性取向和性能力了,姐姐姐夫就给他介绍了对象,是部里一个打字员,后来享受科长待遇。但是婚后妻子身体一直不好,他们没有生育。前数年妻子去世,他成了鳏夫。
  92陆续有朋友、同仁给他介绍对象,劝他尽早续弦,争取生下自己的后代。他并不想单身。他生理上的冲动,导致他克制不住“打飞机”,而性幻想对象,就是林珊珊。他没有靠近过成年的林珊珊,就把那个蹲在他面前、脸庞几乎贴到他脸庞、红唇皓齿的小姑娘,糅进后来的几次偶遇捕捉到的形象,放大丰富为可信的成年林珊珊,耳边总响着“没死吧”,就喃喃回应:“没死,没死,没死……”
  93给他介绍续弦对象的人后来要么生他的气,要么对他生疑,私下里议论,判定他性无能,至少是性冷淡。他们哪里知道,对他来说,第一桩要事,是打听到林珊珊的下落。他从网络搜索,有许多林珊珊,但没有一位是跟钢琴有关系的,更别说年龄,都对不上号。曾经获得过钢琴比赛一等奖啊!他购买了多种含有瓦尔德退费尔《溜冰圆舞曲》的CD盘,除了钢琴演奏的,连手风琴演奏的也买来听。“没死吧?”我没死,你呢?心爱的林珊珊,你当然更没有死。
  94姐姐石可菀临终前,在病房,他跟姐姐有次生离死别的对话。其中包括他的坦自:他要找到林珊珊,哪怕她已经嫁人。姐姐就跟他说:肯定嫁人了,而且肯定有子女了。你找到她,是插足别人家庭,那是不道德的。他就说,其实我的愿望很卑微,就是找到她。如果像你所说,我就请她全家到马克西姆餐厅吃顿法式大餐。如果她已经守寡,那太好了,我就跟她求婚!姐姐忍住疼痛,皱眉劝告他,不要痴心妄想,人家全家不会跟你聚餐的,其实,你想的只是,单请林珊珊一个人吃法式大餐……他就流淚了,为谁流泪?不为姐姐,不为林珊珊,只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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