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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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非女儿与太太执意要他同往,詹姆斯·卡佛一辈子不会冒险来越南。他对这个国家的认识,仅限于在四万英尺高空上看它时所得的那点印象。女儿克莱尔给他们发了电子邮件,邀请他们去越南。抬头打上“爸”“妈”,其实,就是给她妈写的邮件。接到女儿邀请,太太美智子不管他愿意与否,非得成行不可。她的亲戚游览过越南,他们说越南让他们怀念曾充满田园色彩的日本,在麦克阿瑟将军挥动战后重建之手给日本抹上西方化妆品之前的日本。美智子听他们这番描述,就想亲眼看看越南。卡佛则对田园景致几无兴趣,自然难有憧憬。这缘于,其一,他就是在亚拉巴马的一个乡村度过了他的孩提时代 ;其二,那个乡村,早在他出生前,因为工业的兴起与挤压成了绝望之地。他起先不愿去越南,直到美智子做出让步,提出先游览柬埔寨的吴哥窟,再到越南逗留几天,最后上泰国领略海滩、寺庙风情。
  就这样,九月,卡佛到了顺化,正和美智子、克莱尔、克莱尔的男友奎·莱加斯皮在一处皇家陵园慢慢边走边看。莱加斯皮为人乐观,不急不火,让卡佛感到很不是滋味,正如莱加斯皮的亚洲人面孔与他的养父母给他的姓,这两样搁在一起,很不协調,也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莱加斯皮这个年轻人呢,或许觉察出卡佛左右不是滋味的心理,全程对他颇为关照。可是,在卡佛看来,莱加斯皮表面照顾他,心里却傲慢。
  比如,今早动身游览皇家陵园前,莱加斯皮想表达对卡佛的同情,提到了自己的父亲,说老人家如今得拄拐杖才能走路。还加一句:“他的情况可不如你。”卡佛听了很不高兴,认为莱加斯皮这是绕着弯说他该知足了,实在不应还在抱怨三年前在自家楼梯上摔断盆骨一事呢。莱加斯皮前面带路,领他们在皇家陵园里游览。如今六十八岁、腿脚不灵便的卡佛决意不让莱加斯皮走到自己前边。皇家陵园更像一座夏宫,亭阁飞凌,统览满是莲花的堑河。
  “我可能会回美国完成博士学业。”美智子问起莱加斯皮这事,他如是答道。他下身卡其色裤子,上身深黄色马球衬衫,身形匀称修长,看似卡佛在美国时每次开车进城见到的在路边闲逛的鲍登学院的学生。“不过也说不准。只做理论研究是不够的。我想将研究的东西付诸实践。”
  “我很想看你的机器人如何工作呢。”美智子说道,一边手掠过长满了青苔的墙面,历经千年的墙让岁月给上了一层黑漆,这里代表的王室的过往,就辉煌程度而言,远不及白金汉宫和凡尔赛宫。卡佛曾是泛美航空公司的飞行员,飞过欧洲航线,经停时参观过这两座宫邸。不过,这座皇家陵园本身有一种凄凉的魅力。美智子继续说道:“我还很想看看你的獴。”
  “后天如何?”莱加斯皮建议道,“我可以为你们演示。”
  “你的意见呢,爸?”克莱尔问卡佛。卡佛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她眼角的几条像新刻上去的皱纹上。她两年前在美国时可没这些皱纹。才二十六岁呀。克莱尔不忘告诉他:“你会学到不少东西的。”
  “我们在吴哥窟已学到不少东西。”卡佛心想,度假就是度假,还学什么东西,“我们还看了西贡那个战争纪念馆。够可怕了。我实在不想再看什么可怕的东西了。”
  “要你看的可是新的排雷技术,”克莱尔坚持道,“不是人跪在地上用手排雷。”
  “要是用机器人排雷,排雷的人不就失业了吗?”
  “人本不该做这种工作。”莱加斯皮插话道,“发明机器人,就是不要人冒这种危险,要将人解放出来。”
  卡佛的两只耳朵抽动了一下。“你说过,你的麻省理工学院导师做这方面研究,得到了国防部资助。你想过吗,国防部对这些机器人这么有兴趣,究竟为什么?”
  “爸。”克莱尔说道。
  “钱得花在能生钱的地方。”莱加斯皮耸耸肩,“这世上没纯粹的善主。”
  “你最后这话可是名言。”
  “吉米。”美智子说道。
  “我就是想说,别把军工产业想太简单了。”
  “我想,你也不会这么想。”克莱尔接话道。
  “照张相吧?”莱加斯皮提议道。卡佛心里咕哝:他讨厌照相。美智子则截然不同:她喜欢死了照相,无论在哪,不管有无意义,都要拍照留念。为了不扫她的兴,卡佛也就听从安排,站到了指定位置。太太与女儿分别站在他的两边,而她们旁边则是两尊古时官员的灰色石像。官员下颌一撮山羊胡,荷剑在肩,身高竟比美智子和克莱尔还矮。卡佛猜想,石像依据的是当时皇帝统治时期的真人尺寸。至于这位皇帝姓甚名谁,就在莱加斯皮端着相机对焦这当儿,他一时竟想不起来了。诚然,这已是他们游览的临香河畔的第三座皇帝陵墓,记忆难免有点乱。可莱加斯皮毕竟几次提到了这位皇帝的姓名,卡佛此刻想不起它,仍是懊恼。
  年纪大了,脑子越来越迟钝,这是必然结果,但卡佛没为此做任何准备。或说,人老智慧长,可他实在说不清一个人有智慧究竟是什么感觉。他只知道智力源于神经元突触的持续激活,大脑是一座不断活动的六管加特林机枪。此刻,他的脑袋只有一两个枪管在工作,射出思想。自女儿克莱尔与儿子威廉出生以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迟钝。说到两个子女,小时候,晚上可是折腾,卡佛难得睡个安稳觉。如今,威廉二十八岁了。卡佛认为,自己的迟钝应始于六年前。当时,威廉从空军学院毕业,那是卡佛感到无比自豪的时刻之一。威廉子承父业,也当上了飞行员。不过,他并不开心,因为他驾驶的是KC-135空中加油机,也就为在伊拉克和阿富汗上空执行任务的轰炸机、战斗机加加油而已。“很无聊,爸。”威廉最近一次与卡佛通电话时说道,“我就像个卡车司机。”
  “开卡车很好。”卡佛安慰道,“开卡车也很光荣。”
  最重要的是,驾驶加油机没有生死之虞。卡佛在空军时的任务与威廉的不同,他驾驶体型庞大、蓝鲸似的B-52轰炸机。他可是迷上了它,时至今日,他对它仍有难以割舍的情怀。从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的几年间,他从关岛、冲绳、泰国起飞,身处逼仄的驾驶舱,却总感到无比自由。他受命驾控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它的弹舱可是装有三十吨铁制炸弹,却脆弱得像希腊神话里的半人神。他所在联队的两架轰炸机在南中国海上空相撞,机上人员的尸骸从此永无踪迹。他所在小组的一架B-52夜间执行任务时遭到地对空导弹攻击,机尾被削掉,变成一个燃烧的十字架,坠向地面;幸存的两名机组人员在“河内酒店”待了四年。卡佛听威廉抱怨时,很想说“安全第一”,但还是忍住没说。即便说了,那也是言不由衷。威廉很清楚,设若父亲的生活能重新来过,父亲仍会毫不犹豫再次从B-52庞大机身底部的逼仄入口处爬进驾驶舱,每次进入B-52,卡佛总会因某种期盼而激动不已。   第二天,克莱尔租了辆面包车,带着父母开了两小时,到了广治。她的家眼下就安在这里,莱加斯皮也在这里进行排雷试验。克莱尔领着父母看她只有一间卧室、一间小厨房与一个卫生间的屋子。卡佛感到释然地看到卧室里只有一张双人床,一顶蚊帐将床罩住。一扇窗户,四面高墙顶部横布着的细细裂缝,这些便是房间通风换气口,天花板上的扇片转动缓慢,慢得像鸡插在铁棒上烧烤时的转动,带起了一些风。小厨房的水泥灶台满是一道道黑痕,上面摆有一个易于搬动的两灶煤气炉,因为火烧的缘故,表面斑驳。卫生间里没隔出洗浴的地方;地板上只有一个紧挨马桶的排水口,一根管子连着一个淋浴喷头。墙面上贴着登革热乐队、俏妞的死亡计程车乐队、酷热乐队等摇滚乐队的招贴画;招贴画下面是用煤渣砖、木板搭的架子,架子上放着克莱尔的衣服。
  “你就不能找个更好的地方住,孩子?”美智子拿遮阳帽扇凉,“连台空调都没有呀。”
  “这条件比起大多数当地人要好。就算他们中有人住得起这样的房子,也是一大家子挤在里面呢。”
  “可你不是当地人。”卡佛说道,“你是美国人。”
  “这正是问题所在。我不想以美国人自居。”
  美智子之前动员卡佛参加过夫妻治疗,卡佛记起治疗中学到的,心里默默地从十开始倒着数数。克莱尔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毫无表情。她从小就不守他立下的各种规矩,她年纪小时,他便用手打她屁股,她十几岁后,便大声训斥她。无论他怎样,她都像现在这样。
  “够了,你俩。”美智子说道,“是不是人一不喝咖啡就有点上火,咹?”
  克莱尔住处楼下就有一家咖啡厅。他们在咖啡厅摆放在人行道上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卡佛蹲坐在矮凳上,小口喝着冰咖啡,看着美智子。美智子拿着五美元从四个越南孩子手里买明信片与打火机。四个孩子光着脚,肤色跟地上土的颜色一样深。四个大人一落座,他们便围了上来。美智子买了东西,他们这才退到几英尺开外的地方,背对着一排停在街边的摩托车站着,目光不离开这四个美国人,咯咯地笑。
  “他们之前难道没见过游客?”卡佛不解道。
  “没见过我们这样的游客。”克莱尔拆开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点着,“我们几个肤色各不相同。”
  “他们看不出我们是美国人吗?”美智子问。
  “我都习惯了。你们还没习惯。”
  “你试试一九七三年在密歇根州的空军基地做一个日本妻子吧。”
  “有意思。”
  “也过过黑人在日本或泰国的日子看看。”卡佛附和着美智子。
  “即便如此,你们是有根的。”克莱尔说道,“这世界上总有一个属于你们的地方。可我从来没有过。”
  她说这话时,很平静,一点不像她十几岁时那样控制不了情绪。那时,她的同班同学或其他不认识的学生瞧不起她,颇有点你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意思,她会哭哭啼啼回到家里。她的眼泪让他心疼,让他感觉对不起她,把她带到了这个让所有人各就其位的世界。他想找到伤害他女儿的坏蛋,狠狠揍那个孩子一顿,叫他或她知道什么是错。不过,他终究还是控制了冲动,就像他每次见到周围人眼神质疑你在这里做什么那样。在距他所在村子五英里南边小镇上的只有一間房的图书室里,在他靠美国空军提供的“预备军官训练营”奖学金于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读书期间,在他于伦道夫空军基地飞行学校受训期间,在他身着空军军装时,在他驾驶B-52轰炸机时,在他驾驶波音客机时,他总是在他不应该出现的地方。他学会了将周围人的讥笑质疑视为虚无,专注于自己的目标,越飞越高,而没被遭受的歧视击倒。
  不过,如今他退休了,年近古稀,腿脚也不灵便,还真不知道后面的人生目标该是什么。他甚至羡慕起克莱尔,因为她很清楚她的使命,亦即教那些跟他小时候所在村庄里的自耕农、佃农一样穷困的人英语。这些人皮肤棕色,干裂如他们耕作的土地,被夏季毒日蒸烤得没了星点水汽的土地。喝完咖啡,她叫了辆出租车,用越南语告诉司机如何去到她的英语学校。到达学校后,她向聚在院中凤凰树树荫里的学生们打招呼。她做这些事时,表现得自如自信,卡佛看了挺满意。此刻,她做了个手势,指向卡佛和美智子,同时用当地话说了几句,于是学生们用漂亮到几乎完美的英语问候两人:“嗨!”“你们好!”“早上好,卡佛先生,卡佛太太!”卡佛向他们微笑,也挥挥手。一个人朝自己的亲戚微笑,不会因此得到多大好处,但如果朝陌生人或一般熟的人微笑,有时会有好效果。
  过了院子,沿着檐廊,往里经过几个门口,便到了克莱尔的教室。教室里一张她用的书桌,对着她的书桌的是几排矮桌矮凳。墙面刷的是黄色油漆,太多处漆面已剥落,露出痘疤似的白垩。书桌后面是一块黑板,有人——一准是克莱尔自己——在上面一笔一画很粗地写了“被动语态”四个大字。字的下面写有两个句子,一句是“我的自行车被偷了”,一句是“错误给犯下了”。
  “你教多少个学生呀,孩子?”美智子问。
  “四个班,每班三十个学生。”
  “太多了。”卡佛说道,“你可没拿多少报酬。”
  “他们真的想学。我呢,也真的想教。”
  “好了,你在这里都两年了。”卡佛用脚尖压压一块松动的地砖,“你打算再待多久呢?”
  “永远。”
  “你说‘永远’,什么意思?”
  “我喜欢这里,爸。”
  “你喜欢这里。”卡佛说道,“可你看看这个地方。”
  克莱尔故意用眼睛扫过教室:“我在看哩。”


  “你爸的意思是,他和我爱你,想要你回家。”
  “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回到家了,妈。这么说听着很怪。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反正我感觉,这里就是我应该在的地方。我有一颗越南心。”
  “我从没听过这么没脑子的话。”卡佛几乎吼道。   “这不是没有脑子。”克莱尔嘶声道,“别这么说话。你总这么说话。”
  “‘我总这么说话’,举出三次来,咹?”
  “我离开缅因州去上学那次。我选妇女研究专业那次。我跟你说要来越南教英语那次。”克莱尔伸出右手三个指头,每说一次,伸着的一根指头便屈向掌心,很快,右手便成了拳,“这些还只是我想到的最近几次呢。”
  “可是,你做的那些事情确实没有脑子。”
  “哦,天哪,天哪,我的天哪。”克莱尔用拳头擂着前额,“我为什么会老以为你会改变观念呀?”
  “亏你还想得出。”卡佛嘟囔了一句。门口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他转过头去,见几个学生挤在门口。克莱尔擦去眼里的泪水。“好啊,你这下让我在他们面前丢脸了。”
  “丢脸?”卡佛说道,“这么说来,你真以为自己在成为他们的人呢。”
  “别再说了,詹姆斯。”美智子推开卡佛,递给克莱尔一张纸巾,“我想我们一家人该分开活动了,怎么样?”
  之后,克莱尔陪美智子上街买些当地的织品。他没别的可游玩的地方去,只得自己找乐子。这正是广治的一个问题,除了说它距离非军事区近外,还真没什么值得向外国游客推荐。它不过是一座偏远城镇,越战期间遭到破坏,即便越战前,根据各种资料,也没多少值得游览的景点。卡佛在一家酒吧在人行道旁隔出的区间坐下,喝着啤酒,看着当地一群男孩在一块草地上踢足球,打发时间。下午的雨落下前,他已喝了不少33牌啤酒,这酒他三十多年前在泰国便喝过,味道没变。当年驻扎在泰国乌塔堡机场时,他的室友说:“如果你要轰炸一个国家,至少该先喝喝这个国家的啤酒。”这酒过去寡淡,如今依然寡淡。雨落了下来,密如一挂挂水帘,由风带着扫过路面,他不再喝,要了一瓶顺化牌啤酒。看着雨水盈沟并形成湍流,他思念起自己在盆地湾海岸边的乡村板房。在那里,秋天挥舞着能改天换地的魔杖,划过郁郁葱葱的森林。就在这时,在酒吧旁经营着一家商店的女店主调大了收音机音量,那个一片猩红、一片金色的新世界也渐行渐远。雨下个不停,声如锤击。盖过密雨巨声的是一个女人听似哀号的尖利声,还有听似是木琴的伴奏。琴声充满了悲凉。不过,这或许只是卡佛自己无中生出的感受罢了。
  第二天下午,他们去了莱加斯皮的排雷试验场。试验场离卡佛夫妇住的酒店半小时车程,但已在广治市郊之外。莱斯加皮之前跟卡佛夫妇说了,将用“白水牛”来接他们。当时,卡佛问莱斯加皮,真的是白水牛吗?莱加斯皮挤挤眼,答道:“到时你就知道了。”他说的“白水牛”原来是一台“陆地巡洋舰”的白色丰田越野车。车身锈迹斑斑。公里表读数已过了三十万公里。
  “在这里,这种车跟白水牛一样多,所以当地人把它们叫做‘白水牛’。”莱加斯皮边开车边解释道,“来这里的外国人、民间机构人员、联合国人员,都喜欢开这种车。”
  “反正是捐款,”卡佛不满道,“想买多少台就买多少台。”
  “的确如此,卡佛先生。”
  美智子与克莱尔坐在后排,卡佛坐在副驾驶位上。出了市里,路两旁或是一到两层的陈旧木板墙、波纹状锡皮顶的房子,或是少量高出周边简陋寒碜房子的新近油漆粉刷过的小型楼房,楼体扁长 ;时而可见一处公墓、一座檐壁上有累丝龙形的寺庙或三两座墙面简朴到除了白还是白的教堂。
  住家房屋背后是一块块平坦的田地,大多数地里不见一棵树,因而无荫可言;有的地里种有水稻;有的地里种着卡佛叫不出名的农作物,虽绿却不鲜亮,如藻类,死气沉沉,远不如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泰国乡村。当年在泰国,他驾驶B-52前往越南北部或老挝的石缸高原,轰炸敌人在那里占据的城镇,飞越宋卡湖时,他便从驾驶舱往下看。他之所以喜欢飞行,这便是其中一个原因。一切东西远观比近看要美,几无例外。看地面物亦如此,飞离地面越高,地面物看起来越接近完美,如上帝看世界的感觉越发强烈,人住的地方,无论破屋还是宫殿,均隐形遁迹,山峰与沟壑亦淡化为天体上的画笔笔触。若近观地面物,比如从卡佛现在的高度看车外的乡村,则将它的穷困看得一清二楚,这种穷困不像画也没有田园诗情。卡佛所见,是锡皮顶、泥巴地的棚屋,是一个撩起短裤的一边朝墙撒尿的男人,是一群穿着拖鞋、推着满满一推车砖头干重活的苦力。他摇下车窗,便发现乡村的气味同样令人难受:空气里满是来往卡车排出的黑烟,浓烈呛鼻;地上的牛粪逸出腐臭;家家户户做饭菜时飘出似发酵的气味,在卡佛闻来,腥腥的,令人恶心。总之,看到的情景,听到的声音,嗅到的气味,加上自昨天到现在克莱尔与美智子对他一直没消退的冷淡,让他感到沮丧。
  此刻,关心卡佛的人只有莱加斯皮。他的车载音响播放着爵士乐碟《巨人的步伐》。克莱尔肯定之前跟他讲过,她的父亲特别爱听比博普爵士乐。对于卡佛,这种音乐自耳道流入,径直融进他的血液。在他留下足迹的国家里,他最喜欢法国与日本。因为这两个国家的人民爱爵士乐爱到如痴如醉,他们爱屋及乌,也喜欢他。他就是在离开冲绳去六本木期间,在一家爵士乐酒吧里邂逅了美智子。他将两人的邂逅看作缘分使然。当时,她在酒吧做侍女,不满二十岁,他则长她十岁。酒吧的日本乐人头戴绅士帽、下唇留一小撮胡子的爵士乐人模样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昨晚睡得好吗,卡佛先生?”
  “不太好。”见莱加斯皮这么关心他,他心情好了许多,“老醒。”
  “因为做不好的梦吗?”
  卡佛犹豫了一下,答道:“就是梦多,乱七八糟的梦。”
  没谁问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梦,他也就不再往下说。车继续前行,之后下了沥青主路,上了一条土路。十分钟后,便到了排雷试验场。眼前是一大片空地,周边围着带倒刺的铁丝网;空地边上有一幢不大的房子與三座简易棚屋。越野车停了下来。两个十几岁的男孩从拉在木菠萝树间的吊床上翻将下来。莱加斯皮介绍了他们,不过,卡佛转眼间便忘了他们的名字。两人都穿着肥大的短裤与跟环境不搭调的T恤,一个的T恤上印有显目的埃德蒙顿油工冰球队队标,另一个的T恤上则是纪念一九八七年布莱恩·亚当斯巡回演唱会的图样。个高些的男孩一只手齐肘部断掉,接了一条假的小臂。个矮些的男孩一条腿齐大腿中间处断掉,装上了一条假腿。为了好记,卡佛干脆叫个高些的男孩汤姆,叫个矮些的男孩杰里。当年驻扎在乌塔堡,他与室友,一个来自明尼苏达州的瑞典裔美国人,也是这么叫为他们服务的两个男仆。   “他们小时候玩集束炸弹,炸掉了手和腿。”莱加斯皮说明情况。汤姆和杰里拘谨地笑了。两人的义肢看似临时取自橱窗里的衣服人模。他们的皮肤是牛奶巧克力色,塑料义肢是淡褐色,两相比较,不大和谐。让卡佛感觉怪怪的,不只可拆卸的义肢颜色与肤色不大匹配,还有义肢表面光溜溜的。莱加斯皮还在介绍:“他们帮我看守试验场,同时喂养这里的几只獴。”
  “复数用错了吧?”美智子想纠正莱加斯皮。
  “绝对没错,卡佛太太。”
  汤姆从一间棚屋里抓来一只名为里奇的獴。里奇体大如猫,但皮毛比猫的厚密,尖尖的楔形脑袋则像鼠。“獴很轻,就是踩上地雷,也不会引爆。”莱加斯皮讲解道,“再者,它的嗅觉很灵敏,可以很容易嗅探到地雷。”
  杰里从另一间棚屋里取来一对机器人。卡佛本以为机器人该是用锃光滑亮的不锈钢做的,没想到不过是两个口对口拼在一起看似制作奶昔的锡罐,两个横着的锡罐底下各安装了两条用橡胶管做的腿。跟套马车一样,两个机器人,前胸后背各由一根铁棍固定,并排立着。前面铁棍附着一个飞盘大小的蓝色圆盘,与里奇穿的橡胶防护背心连接在一起。机器人与獴结合的这套装置,长不过一米,宽不过半米。
  “我用这个遥控机器人。”莱加斯皮拿起一个巴掌大的黑盒,是那种威廉用来操纵航模飞机的遥控器,“里奇嗅雷。圆盘探测障碍物;一旦有东西阻挡它,它会将信息传递给机器人,机器人会驾控里奇离开障碍物。里奇嗅到地雷后,它可是能嗅到三米开外的地雷哩,会坐立起来。”
  “设计得真妙。”美智子赞道。
  “这是我导师研发的装置,已在斯里兰卡用于排雷。我们也要在越南用它排雷,不过还在试验阶段。”
  “既然在斯里兰卡都用上了,你们还试验什么?”卡佛问道。
  “试验机器人的腿。模仿人或动物的腿的运动状态,很难,在地势崎岖不平的情况下,尤其难。让机器人清扫客厅地板、爬几级台阶,与让机器人在沙地上、草丛里、岩石堆中行走,与让它规避任何哪怕五岁孩子都知道如何规避的东西,完全不同。”
  试验场布满了拆掉引信的地雷。莱加斯皮在场边帐篷里遥控机器人与獴的结合装置。克莱尔,美智子,卡佛,站在帐篷里观看。獴在雷场里东行西进。汤姆与杰里尾随獴。汤姆背有一个金属探测器,杰里挎有一个装满红色小旗的箭囊似的袋子。里奇每每停住,后足立起,汤姆便上前用探测器确认是否真有地雷,如有,杰里便随即插上一面小红旗予以标识。
  “这么一片雷区,如果让一队人来探排,需要好几个月呢。”莱加斯皮说道。尽管天阴多云,空气还是潮湿,他的亚麻衬衣洇出汗迹,“可以用推土机排雷,但这么做会破坏地表土壤,以后就无法耕作了。使用我们这种装置,清除这么大面积的雷场,只需两三周,而且费用极低。”
  一连串充满人文关怀的术语行话,低成本,改善土壤,道义责任,为当地技术人员提供就业机会,诸如此类的字眼从莱加斯皮的嘴里源源不断冒了出来。克莱尔看莱加斯皮时眼睛里闪着的光与专注的神情,与当年美智子听他说话时的表现一模一样。当时,与美智子第一次约会,卡佛跟她说自己如何驾车从州大学赶往纽约市,去听塞隆尼斯·蒙克在第八大街五号酒馆演唱爵士乐。他站在离蒙克很近的地方,近到能看清蒙克象牙白指甲底部的黄色半月弧。伟大爵士音乐人蒙克的才华感染了他,让他在美智子眼里光彩照人,令她倾倒。此刻,莱加斯皮与当年的卡佛一样,侃侃而谈他人的奇思妙想,但这也足以陶醉克莱尔的芳心。
  “你究竟知不知道在与谁打交道?你想过没有,国防部用这些机器人究竟会做什么?”听卡佛如此问,莱加斯皮的眼睛显露出迟疑、害怕和虚心,他还没准备好面对毫不留情的现实、铁拳紧捏的权势。见他如此不谙世道,卡佛打心底里气愤。“大学里会有聪明的家伙跟国防部签合同,研究怎么把地雷安装在这种机器人上面。然后五角大楼会用它去炸藏有恐怖分子的地道。”
  “恐怕你才会做这种事情,爸。别以为人人都像你。”
  “别怪你父亲了。”莱加斯皮说道,“他说的事,我之前还真听说过。”
  “怎么不怪他?”克莱尔驳道,“他老了,爱生气,又刻薄。他现在逮着谁就让谁不舒服。”
  “我可没生气,没刻薄。再说,我生什么气?刻薄什么?因为一个自以为可以用锡罐机器人拯救世界的毛头孩子给我上课,因为有个自认为是越南人的女儿,生气了,刻薄了?”
  “我先前说的是,我有颗越南心。那是比喻,是一种表达方式。意思是,我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做些好事从而多少补救你的所作所为的地方。”
  “我的所作所为?我做了什么?”
  “你轰炸过这里。你想过有多少人死于你的轰炸吗?是几千人?还是几万人?”
  “我可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
  “你又听过谁的?”
  “你懂什么?我们以前是在保护你们,这样,你们就不必像我们一样担惊受怕。难道错了吗?”
  卡佛转向美智子,希望她站到自己这边。但美智子没有注意他。她注意的是试验场尽头的一片高高低低的矮棕榈林。莱加斯皮又开始遥控起里奇来。克莱尔呢,则双手抱在胸前,摆出一副有本事你就走开的架势。克莱尔六岁时,曾哭着闹着要买玩具店里的金发芭比娃娃,卡佛对她也是这样。你就坐在这哭吧,哭瞎眼睛才好呢,小淑女。她还真就一屁股坐在货架间的走道上,又是伤心又是生气地哭嚎起来,那种哭嚎也只有孩子或面临死亡的人才发得出来。他任凭她哭嚎,径直走出了玩具店。此刻,他别无选择,只有离开了帐篷。


  过了十五分钟,起风了。這时,卡佛到了离试验场几百米开外的地方。路面沟辙横陈,加之腿脚不灵便,他也只能走这么远了。就是这几百米,他每走一步,还得得力于一肚子火气与自怜自哀的心理。他从未跟克莱尔解释过精准轰炸有多难。毕竟,他是从四万英尺的高空向橄榄球场大的目标投弹,这如同从一幢大房房顶将一枚高尔夫球投入一个咖啡杯。他每次投弹,投下的炸弹远远落在B-52后头,因此他从未亲见他投的炸弹别说爆炸哪怕是下落的情景。不过,他亲见过所在中队的其他轰炸机撒种似的将黑色炸弹撒向风中,这让他浮想联翩。他想象的情景也正是他日后在影像里看到的:炸弹爆炸撼天动地,仿佛一个看不见的巨人咚咚地在地面上踩踏。   克莱尔的脑袋还没复杂到可以理解,为什么为了营救地面上的美国军人非得从高空用炸弹打击敌人,更不理解他为什么认定上帝是他的副驾驶。与他截然相反,她中学时便加入了国际组织,在瓦瑟学院读书时参加了游行,反对名为“沙漠风暴”的美国主导的海湾战争,好像抗议真能管用一样。若说抗议有什么作用,那就是好心办了坏事。当然,她是真心同情那些未曾谋面且为数众多的人,那些只当她是陌路人,而且一旦有机会,便会毫不犹豫要她性命的人。她对自己的父亲却很吝啬,没给一点类似的同情。
  卡佛一心怨女儿待他不公,以至于没注意到预示暴雨的乌云欻然遮蔽了天空。直到天空滚过一阵闷雷,他这才惊觉。头几秒,雨点砸在额头上,化作水花散落开去。很快,大雨滂沱。衣服旋即湿透,黏住身体。雨水泄闸似的自脖领一路往下,直灌脚上的徒步靴。他拿不定主意,是继续往沥青主路走,还是折回到试验场,因此干脆立住不动。狭长的土路变成了花生酱质地。暴风雨肆虐不停,路面越发泥泞,两只脚随之一点点陷了下去。他之所以一直不想来这个国家看看,就是这个原因。这块土地上太多象征不顺与不幸的东西,他可以从空中俯瞰它,除此之外,不愿与它在地面上有任何牵扯。可是,因为克莱尔,他终归到了这个红壤之国。此刻,他可以返回到克莱尔那里躲雨,但灭了这个念头,而是深一脚浅一脚,往沥青主路走。一路上,别说人影,就连动物的影子也不见。两边闷绿色的田地包围了他。下午也才过了一半,但因为乌云密布,天色看似黄昏。
  在卡佛身后远处,有辆小车不停鸣喇叭。他没止步,仍低头往前走。瓢泼大雨紧得让他不敢抬头看天,生怕溺水窒息。小车越来越近,他听到其老旧发动机的声音,像一头猫想咳出毛团。小车前灯射出的远光洒在他面前的雨帘上。这时,他打定主意,不能再不理会他们,该鄙夷一切地扬起头。于是,停住脚,转身,这才发现这个动作并非期想的那么简单:右脚齐踝处给泥巴牢牢黏住了。转过身后,眼睛给小车强光晃刺,顿时一片茫然,跟上的左脚没踩实,大拇指径直滑溜进软泥,膝盖一别,整个身体前仆,倒在车道上。脸,腹部,满是湿冷的泥巴。鼻子闻到的、嘴尝到的泥味,让卡佛想起了小时候在美国的自家院子里的泥土,那时他经常模仿军人,趴在地上。
  是莱加斯皮扶他起来,搀他进到车里的,这当中,克莱尔为他们撑伞。莱加斯皮与克莱尔帮卡佛在后座坐定。美智子则拿着昨天买的丝围巾替卡佛擦去糊在眼上脸上的泥。卡佛一直簌簌发抖。
  “我们都以为你是去车上坐着呢,吉米。”美智子心疼道。莱加斯皮开着车往沥青主路驶去。“你脑子怎么了?”
  “我六十八岁,”卡佛打了个喷嚏,“我是老了,可还没死。”
  “你已经六十九岁了。”
  美智子擦着他两只耳朵周边的泥。卡佛正要辩呢,蓦地意识到她说得没错。时间真是无情,储存在他记忆里的原本满满当当的东西竟让它给淡化掉了,以至于自己的年龄也变得模糊飘忽起来。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发现莱加斯皮也在看他。莱加斯皮说话了,语气透着关心。
  “你先前想着去哪呀,卡佛先生?”问完话,他打开车载音响。音响播放的恰好是爵士乐碟《巨人的步伐》里的主打歌曲:“你在哪,连这你都不知晓。”
  到了傍晚,卡佛已烧得厉害。他之前没有给莱加斯皮描述的梦找到了病床上的他。他躺在病床上,像仰躺在一条黑色溪流里,脸一会没入水里,一会浮出水面,得以瞟两眼另外三张病床上的病友。三个病友也都是上了年纪、头发银白的男人。照料他们的是一大群亲人。这些人说话大声武气,带着碗与其他用毛巾包着的什么东西。卡佛闻到了米粥的气味,闻到了苦药的气味,闻到了只有老人特有的不干不净的气味。他沉入幽黑水里,眼前倏忽游过像是大洋深处海沟里各种奇形怪状的发光的鱼。接着,清晰出现在梦里也是后来他唯一能清晰回忆起来的是这么一组画面:他从梦里的梦里醒来,发现自己坐在一架没有灯光的客机里,其他乘客已入睡,客机两边舷窗的窗板已拉下。他说不清为什么但感觉到,没人驾控飞机。他认为自己的技术有了用武之地,起身往驾驶舱走去。机上有几十个乘客,均是亚洲人,其中有他在越南街头见到的孩子,有克莱尔的学生,还有汤姆和杰里。他们都闭着眼。再往前走,便见靠驾驶舱的空乘服务人员专用座椅上稳稳当当坐着他与美智子游览吴哥窟时的导游。这个导游曾指着一座桥两边不见了头的诸神石雕,用能隐约听出怨懑的语气介绍道:“外国人把头拿走了。”恐惧攫住了卡佛的心。他打开驾驶舱门,谢天谢地,驾驶舱里倒没让他心惊肉跳的东西,只见窗外沒有星光,仿佛一条夜色笼罩的河流;机长座空着,就等着他哩。
  “爸。”
  病房很暗,克莱尔跪在卡佛的病床旁边。
  “爸,你刚才在说话,是吧?”
  “口干。”
  克莱尔拧开水瓶盖,为他倒了杯水,一只手扶起他的头,另一只手将水端到他的嘴边。他喝得太急,水从嘴里漫了出来,流到他的病号服上。待他喝完水,她托着他的头,让它轻轻落到枕上,再用餐巾将他的下巴揩干擦净。
  “你妈呢?”
  “她在酒店。”克莱尔答道,声音温柔,“她这几天天天都来。但不能在这里过夜。病房地板太硬,她睡不了。”
  “我住了多久院?”
  “三天了。你烧得厉害,得了肺炎。一定要好好休息,懂了吗?”克莱尔叹了口气,“你太犟了。那天你干吗要一个人走呀?”
  床垫里感觉有块泡沫硌着他的尾椎骨,他移动一下身子。“我傻,是吧?”
  “是的。”
  “克莱尔。”
  “怎么了?”
  “我要上卫生间。”
  他伸出两臂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她用劲带他坐起。身上有浓烈的肥皂味和柚子洗发水味,没喷任何香水去盖住汗味。待坐到床边,脚落到地板上,他用一只手勾着她的脖子,由她拉着站了起来。她的头刚过他肩膀,正合他倚靠。他将手照舒服的姿势扳住她的背。她将地板上一块竹席踢到一边,搀着他走出他的床与邻床间的狭窄过道。“小心,爸。”克莱尔提醒卡佛,原来地板上躺有一个人,此人盖着被单,蜷曲着,后脑冲向卡佛,“你会没事的。只需休息一阵子。”   其实,克莱尔想说但不会说出口的是,卡佛用不着怕死。是的,他不会死在这里。可他就是禁不住害怕。尤其现在,他感到一种从未感到过的害怕。在有美智子和子女之前,他相信自己有一天会死于空难或撞车,总之,死于那种在高速中骤停的事故中。而眼下,他认为自己极可能因为双肺里积聚的恐慌而丢命,且丢在一个他本不该在的地方,一个来错了的世界的另一边。这么想着,他更紧紧倚住克莱尔。克莱尔则挽住他的腰,领他小心翼翼绕开第一个人,接着绕开第二个睡在靠门的病床边地板上的人。可卡佛还是绊着一条伸出的腿。是个女人,头发剪得很短,她很是生气:“Troi oi,can than di!”克莱尔赶忙道歉:“Xin loi,co!”
  这女人一准是病房里哪个病人的亲人,或许她就是病人。克莱尔这几天晚上一准就睡在他病床旁铺的竹席上面。卡佛虽然头晕恐惧,但他雾雾的脑子还是瞬间一亮,想到了这层。对女儿的某种情愫油然而生,它强烈到让他心疼。他想起了婴儿时的克莱尔。当时,睡觉时,美智子一定要把克莱尔放在两人中间。他担心睡着后翻身压到克莱尔,不敢合眼,最终躺到地毯上,才睡个囫囵觉。没过几年,克莱尔学会自己走路了,但还没学会上厕所,依旧睡在母亲身边。她夜里想上卫生间时,会溜下床,趴到卡佛胸脯上,待他睁开一只眼睛,便缠着要他带她去卫生间。光是黑暗中走一段就够吓人了。每次,卡佛会叹口气,爬起身。她则一只小手紧攥他的一根手指,跟着他。两人就这样小心翼翼,摸着过道一步步往卫生间走。
  “爸。”克莱尔说话了。他们眼前的卫生间门,在蓝色月光里是一块淡绿色的长方形。“爸,你哭了?”
  “没有,孩子。我没哭。”他矢口否认。其实,他的眼里已泪光莹莹。
  赏析
  《美国人》是一篇内容丰富又复杂的短篇小说,作者阮清越是在美国长大的越南难民,是普利策奖获得者。在他的短篇集和长篇小说中,阮清越试着用故事的形式传达更严肃的观点——重述越战的历史,建立起公众对越战更加全面的认识。于是在篇幅不长的《美国人》里,我们读到了许许多多的层次,跨族裔家庭的问题,两代人之间的观念差异,可能被挪作他用的高新技术……作者写着卡佛与女儿克莱尔之间的冲突,但背后代表的是两种观念、两种生活方式乃至新旧世界之间的矛盾。
  卡佛是传统的美国人,他是退伍军人,在战争中为国效命,战后在小镇上生活,尽心尽力地照顾妻子和儿女。女儿克莱尔则是更典型的年轻美国人,深受自由主义思潮影响,同时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充满困惑,于是来到亚洲,为自己重塑新的身份。就像在战争期间有许许多多美军的轰炸机将越南的土地破坏得伤痕累累,战后的和平年代也有许许多多像克莱尔一样的年轻人来越南教英语,想通过技术或教育的力量改善當地人的生活。这两拨人对历史和未来分别有自己的看法,他们谁也不能说服谁,也不能用绝对的对或错来形容他们,但他们站立的位置的确是不同了。如果要让秉持相对观点的双方坐下来辩论,恐怕双方都可以列举论据到天荒地老,但阮清越将一切包裹在家庭关系之中,用父女间无法割舍的亲情软化了矛盾。毕竟,他们都是为了对方好,毕竟一代人总要给下一代人让位。
  作为年轻的读者,我们更能与克莱尔共情,毕竟我们都或多或少有过不被父母认可的经历。但作者选择了卡佛的视角,卡佛作为经历过战争的老年人,他的视角也会更复杂细腻,写作难度更高。文中时不时出现的镜头切换,将卡佛在越南的见闻与他的人生经历结合,让人忍不住心酸,更能理解这位固执的父亲。最后一幕仿佛电影一般将体虚的卡佛与年幼的克莱尔的形象交叠,卡佛双目噙泪,他的情绪恐怕十分复杂:对逝去的青春,对年迈的身体,对女儿辛苦生活的现状。但靠在女儿长大成人的身体上,卡佛肯定也感受到了坚定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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