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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给老刘那年我二十四老刘六十五,今年我三十四老刘七十五。
  很多人都问过我为什么要嫁一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男人,是有“恋父情结”还是图他的钱。什么是“恋父情结”我不知道,我妈死得早,我是我爸带大的,我只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爱他。至于“图钱”,这是人们对我们这些“慕老族”普遍的误会,觉得我们之所以嫁给老人是想等他们死后继承遗产。先不说老人有没有那么容易死以及他们有没有遗产,也不论我们到底是不是因为钱才嫁给老人的,即便是因为钱嫁给老人的也应该分清两种情况——是“只因为钱嫁给了老人”还是“因为钱爱上了老人”。如果是前者,那么她们根本称不上是“慕老族”。“慕”毕竟还有“爱慕”的意思,如果对老人一点儿“爱”都没有当然不是“我们”的一员。当然我没有贬低前者的意思,我并不认为“爱人”跟“爱钱”相比有任何“高级”之处。如果是后者,那么不能因为我们爱的“原因”而否定我们爱的“真实性”。无论什么“原因”,只要“爱上”,那就是“爱”,在爱的“质地”乃至“强度”上没有任何分别,“因为一个人品德高尚而爱上他”跟“因为一个人有钱而爱上他”相比实无可以引以为傲之处。我们爱钱吗?当然,钱谁不爱,但遗憾的是我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是因为钱才嫁给老人的。我们爱“钱”也爱“老人”,爱“老人”本身,包括他们的“肉体”和“精神”。先说“肉体”,“我们”对光滑水嫩的小鲜肉丝毫不感兴趣,甚至有一种强烈的厌恶,就跟“你们”厌恶老人的肉体一样。我们只爱老人干枯褶皱的皮肤以及他们身上的那股“老人味儿”。当然“老人味儿”只是“你们”的叫法,“我们”称之为“快死的味道”。我们对老人的爱很大程度上缘于他们快要死了,这其实已经涉及到我们爱老人的“精神”层面了。别误会,我们的爱并非出于对他们快要死了的怜悯,我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是什么“悲天悯人”之人甚至都不是什么“善茬儿”,我们之所以爱他们只是因为我们对于“死亡”有一种特殊的嗜好,他们离“死亡”如此之近以至于被“死亡”镀上了一层“金色”。我们爱的是那层“金色”,羡慕,甚至是嫉妒。
  事实上,我们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对尸体更感兴趣。
  认识老刘那年老刘的老婆还活着,跟老刘好上的第二年他老婆死了。当然不是被我和老刘气死的,是得卵巢癌自己死掉的。她死后一个月我跟老刘领了证儿。
  我跟老刘领证儿遭到了老刘儿子的强烈反对。老刘儿子比我大十岁,是个开小卖部的小老板,结婚后就买房搬出去单过了。我跟老刘领证儿的头一天他把我单独约到一个小饭馆秘谈。
  “妹妹,论年龄我得叫你一声妹妹。十分感谢一直以来你对我爸的照顾。你跟我爸好我没意见,搬到我爸那儿住我也没意见,至于你们是在我妈没之前好上的还是没之后好上的我也不追究那么多了。但是你们不能就这么好着吗?为什么非得领那张证儿呢?”
  “为什么不领?”
  “为什么非领?”
  “不领证儿我觉得自己就是个保姆,连保姆都不如,保姆还领工资呢,我就是免费的保姆。”
  “这好办,付你工资不就完了,只要你不领证儿,你要多少?”
  “一个月三千吧,这是保姆的市场价,我没多要。”老刘退休前是县粮食局的一个普通科员儿,退休后每月的退休金才四千多,他是绝不可能肯每月拿出三千付我工资的。
  “呵呵,你也知道我爸这人抠儿,他是不会出这个钱的。这样儿吧,这每月三千我出,你别跟他领证儿,成吗?”
  “你让我想想。”我真的有点儿心动,拿起啤酒喝了口。
  “想得怎么样了?”五分钟之后他问我。
  “我还是想领证儿。”
  “那就沒工资了啊,不领证儿你是我爸领工资的情人,领了证儿你就是他没工资的保姆,自己想想哪个划算。那张证儿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既然不重要你为什么不让我领?”
  “你觉得它重要是不是图我爸的房子?”
  “就他那五十多平的老楼?不至于吧?”
  “那你图什么?你不会告诉我你爱我爸图的是感情吧?”
  “那倒不会。”
  “那你究竟图什么?”
  “你让我想想。”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老刘身上的“褶皱”和“快死的味道”。
  “连图什么都得想想说明你根本不爱我爸,图的就是我爸的房子和钱。”
  “如果你怀疑我图你爸的房子和钱,那我们领证儿前可以去做个财产公证,你爸死后的房子和钱都归你。”那一刻我都被自己感动了,我甚至怀疑自己真的是一个不为钱财只爱老人的“纯粹”的“慕老族”。我当然不是,人高兴起来连自己都能骗了。
  “好啊,既然你这么大方我也不是小气的人,不会让你白伺候我爸的。这样儿吧,我爸死后房子归我,钱到时候咱俩对半儿分,我现在就先不付你工资了。”
  “成交。但我要是死在你爸前面儿呢?我虽然没房子但是有工资啊,我死后的钱怎么办?”
  “你这么小岁数怎么可能死我爸前头?”
  “这可难说。”
  “那就做公证的时候把你死后的钱也做了,你爱给谁给谁,我跟我爸不要。”
  “你说你自己不要可以,怎么还把你爸的主儿给做了?他没准儿要呢。我回去问问他,他如果不要的话我就给我爸,他如果要我就给他,反正我也剩不下多少。”
  “如果我爸跟你爸都走你前头了呢?”
  “那我就给你。”
  “凭什么啊?我又不是你儿子!”
  “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我这人没朋友,没什么人可给了你就拿着吧。你不用有负担,我尽量花,不会给你剩多少的。”
  “唉,你说你们领了证儿之后我该叫你妹妹呢还是阿姨呢?”
  “你想多了,人跟人之间其实没有那么多需要称呼对方的时候,就叫‘你’就行了。”
  “好吧,祝你们俩领证儿愉快!”他端起啤酒,我们俩干了一个。
  第二天上午,我、老刘、老刘儿子一起去公证局做了财产公证,下午,我跟老刘去民政局领了证儿。   我跟老刘领证儿也遭到了我爸的强烈反对。我爸比老刘小八岁,退休前是乡下一所初中的生物老师,可能跟当了半辈子老师有关吧,特别爱面子。
  “你简直是有辱门风!”他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
  “咱们家的‘门风’是什么啊?”
  “不能嫁给比自己大那么多的男人!”
  “你定的吧?”
  “赶紧去把婚给我离了!不要脸的东西!”
  “‘离婚’不有辱咱们家‘门风’吗?”
  “那也比你嫁一个比我还大的老头子强!你知道街坊邻居都说你什么吗?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你也别要了呗,脸有什么用?是脸重要还是你女儿的幸福重要?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呗,碍着你什么了?”
  “我丢不起这个人!明天必须把婚给我离了!”
  “凭什么啊?不离!”
  “行,不离你就别认我这个爸!”
  “呵呵,说得好像谁特别愿意认你似的。”
  “混账东西!不离我就死给你看!我现在就开始绝食!”
  “随便你。”
  他绝食了三天,第四天出去买了只烤鸭吃了。
  结婚后我很少回去看我爸。一是因为离得远,二是因为懒得看他。至于懒得看他的原因跟他反对我跟老刘结婚没什么关系,我们从我小时候起就不和。我迫不得已不得不去看他的时候一定會带上老刘,那时候他跟老刘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原因是老刘会跟他下棋。也说不清是谁陪谁下,论年龄老刘比我爸大,论身份我爸是老刘的老丈人。
  “要是有一天我跟老刘都老得动不了了你伺候谁?”有一回老刘走后我在客厅拖地的时候我爸问我。
  “当然是老刘。”
  “没良心的东西!”
  “咱们俩家儿离得这么远,我也没法儿一块儿伺候啊,要不到时候你搬我们那儿去?我一块儿伺候。”
  “那我死得快点儿!”
  “死了你就化成厉鬼继续在老刘家待着,吓唬他!”
  “兔崽子!你敢咒我死?”
  “你自己咒自己怎么就行啊?”
  “没见过你这样的闺女!”
  “其实老刘也问过跟你一样的问题——你们老得动不了了我伺候谁。”
  “你怎么回答他的?”
  “都送养老院。”
  “哼!我就知道!”
  “其实谁死谁前头还不一定呢,我没准儿死你俩前头呢。”
  “别瞎说!”
  “没瞎说,我只是在传达一个事实。仔细想想早死晚死其实没什么区别。”
  “唉,没区别倒是真的。”
  我想说的是今天,跟老刘结婚十年后的今天。
  我睁开眼,看了眼身边儿正在打呼噜的老刘,下床拉开了窗帘儿。天还没亮透,一个橘色的清洁工大妈看着自己手里的扫帚发呆忘记了劳动。
  “你起这么早啊?有早课?”老刘迷迷糊糊地问我,没睁眼。
  “没有,今儿周六我不用上班儿,晚上去看个晚自习就行了。”我在县里的高中教生物,也算是子承父业。
  “没早课你起这么早?”他仍然没睁眼。
  “上这破班儿上的呗,生物钟变成这样儿了,没早课也这个点儿醒。”
  “哦。”他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我去厨房刷了个杯子,九遍,倒了杯牛奶。煎锅和筷子分别刷九遍,煎了两个鸡蛋。盘子刷九遍,煎好的鸡蛋盛进盘子里端到餐桌上。我坐在餐桌儿旁吃了起来,边吃边刷朋友圈儿,随机点了几个赞。十分钟后老刘进来了,拿起一个杯子,没刷,倒了杯牛奶在我对面坐下。我盯着手机把剩一个煎鸡蛋的盘子推给他。
  “你今天没早课吗?”
  “没有,今儿周六,晚上去上个晚自习就得了。你已经问过我了。”
  “没早课你怎么还起这么早?”
  “因为我生物钟已经变成这样儿了。你也已经问我过了。”
  “我什么时候问你来着?”
  “二十分钟前,被我吵醒的时候。”
  “我被你吵醒来着?”
  “忘了就算了。”
  “唉,我现在这记性越来越差,你说这是不是老年痴呆的前兆?”
  “忘了自己被吵醒过问题还不大,忘了自己睡过觉问题就大了。”
  “我什么时候忘了自己被吵醒过了?”
  “问题严重了。”
  “跟你说正经的,我最近这记性真的差得可怕,经常是刚说的话刚做的事儿转眼儿之间就忘了。有一次我给儿子打电话我正在聊着突然忘了自己正在聊什么,还有一次我从卧室走到客厅愣忘了来客厅干吗的。我上网查了,这些都是老年痴呆的前兆。”
  “哦。”我正在看一篇叫《女人不要做这件事太频繁,男人会宠死你》的公众号文章,没抬眼。
  “‘哦’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痴呆了就痴呆了吧。”
  “你对我就这个态度?”
  “那我应该什么态度?痴呆了把你扔大街上?”
  “我要是到了痴呆严重了的那一天你会照顾我吗?”
  “我想想。”
  “还用想?”
  “当然,我要是想都不想就把你扔大街上太不负责任了吧?”
  “你真打算把我扔大街上啊?”
  “看你到时候的情况吧,要是没有伤人毁物之类的行为可以考虑暂时收留你。你最好现在就把你的银行卡密码告诉我,防止我到时候给你买菜找不着钱。”
  “到时候再告诉你。”
  “你不觉得到时候就晚了吗?痴呆严重了想告诉也告诉不了了。”
  “我会在我临严重了的时候告诉你。”
  “你觉得你现在还不够‘临’吗?”
  “快了,明天我就去医院做个检查,看看脑子萎缩到什么程度了。”
  “用我把家庭住址给你缝衣服上吗?”   “暂时还不用。”
  “用的时候告诉我。”
  吃完早饭老刘去书房对着电脑下棋,我回到卧室躺到床上煲港剧,是部典型的港剧——掺杂着亲情友情爱情的警匪剧。剧里面的黑社会“坐馆”是个对兄弟有仁有义对情人用情至深甚至对老婆都不离不弃之人,但他同时又是个走私贩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之人。电视剧虽然极力想要模糊善恶的界限制造黑白无间的效果但结果仍然是善恶分明的——我仍感觉这个黑社会“坐馆”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我怀疑“善”、“恶”的界限是否能被模糊,是否真的存在“善良的恶人”以及“邪恶的善人”。佛说“‘善恶’不过是人类的‘二元分别’,‘究竟上’并不存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反正肯定不是模糊两者的意思。我看剧的时候一直在期望好人胜利坏人失败,这证明我是一个“善良的人”还是一个“痴愚的人”?或者仅仅证明我是一个追求完美的“强迫症”患者?
  “你能不能把下棋的声音开小点儿!”我朝隔壁的老刘喊。
  “声音开小棋下得就不过瘾了。”
  “那你戴上耳机,愿意开多大开多大。”
  “那你也戴上耳机,你看电视剧的声音还影响我下棋呢。”
  我们俩都戴上了耳机,相安无事地在各自屋里过了一上午。中午十二点我去隔壁问老刘想吃什么。
  “随便。”他眼睛没离开屏幕。
  “拉面成吗?”
  “天天吃拉面,你不腻啊?”
  “我不腻,我喜欢吃拉面。”
  “我想喝粥,你熬点儿八宝粥吧。”
  “行,那就做拉面和八宝粥。”
  “干吗做两样儿?太浪费了吧?”
  “你想喝粥我想吃拉面,不做两样儿你说怎么办?是你将就我还是我将就你?”
  “当然是你将就我。”
  “凭什么啊?”
  “俗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这句话好像是劝女人别出轨的吧?是说‘人’可以将就,没说‘吃的’可以将就。”
  “你看你‘人’都可以将就,‘吃的’这种小事儿你就也将就将就呗。”
  “我可没说我‘人’可以将就,我可是千挑万选才选的你,倒是你是将就娶我的。你‘人’都可以将就,‘吃的’就也将就一下呗。”
  “我‘人’可以将就,‘吃的’绝不将就。”
  “是吗?我两样都不可以将就。”
  我的“不将就”也跟我的“强迫症”有关。“强迫症”患者都是“完美主义者”,对任何事情都是不能将就的。对于“爱情”,“非强迫症患者”有可能接受一个爱自己而自己不爱的“追求者”,“强迫症患者”是绝对无法接受的,我们一定要找我们爱的人哪怕那个人并不爱我们。我们永远都是爱情上的主动“追求者”而不会是那个“被追之人”。当然,这个世界上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自主”之事,我们看似“主动”的追求其实也不过是“业力”作用下“被动”的接受罷了。
  对于“吃的”我们同样不会将就,追求完美的我们绝不允许把时间浪费在咀嚼和消化自己不想吃的东西上面,要吃就吃自己最想吃的。至于浪费在给自己喜欢的人做自己不想吃的东西上的时间另当别论,反正他们迟早要还的。
  先做老刘的八宝粥。
  淘米的不锈钢盆儿洗九遍,做八宝粥的八种食材——赤豆、绿豆、莲子、桂圆、红枣、枸杞、薏米、百合放进盆儿里洗九遍。高压锅刷九遍,洗好的八宝米倒进高压锅内,加水,拧上锅盖儿,放上通气阀,开火。
  然后做我的日式拉面。
  昨天晚上就泡上的黑木耳、黄豆芽、香菇分别洗九遍。煮锅刷九遍,放入洗好的黑木耳、黄豆芽、香菇,加水开火。菜刀菜板儿分别洗九遍,春笋白菜分别洗九遍放菜板儿上切片儿,放入已经开的锅内。锅大开后放入现成的“日本拉面”,加酱油和拉面调料,关火。
  两个碗两双筷子各洗九遍,粥和拉面分别盛进碗里端到餐桌儿上。
  有必要详细地解释一下我的“强迫症”了。
  强迫症是“心理障碍”中“焦虑障碍”的一种,以“强迫思维”和“强迫动作”为主要临床表现。患者脑海里经常会出现跟实际严重不符的“焦虑念头”即“强迫思维”,比如认为锅碗瓢盆如果洗不干净病菌吃进嘴里会导致严重的疾病乃至死亡。患者虽然知道自己的“强迫思维”跟实际严重不符十分荒谬但无法停止此“思维”和“焦虑”,只能靠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强迫动作”如超出“必要”的疯狂洗涤来终止此“思维”和“焦虑”。
  强迫症患者通常会选定一个固定的“遍数”作为结束“强迫动作”停止“焦虑”的标志,这是我们的“完美主义”人格使然,没有达到这一“遍数”我们是不会放心的,“焦虑”不会停止。至于为什么我选定的“遍数”是“九”而不是其他,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九”在佛教里是个“吉利”的数字希望它能给我带来“好运”,虽然我知道“期望好运”跟“佛教教义”是背道而驰的。我们所有人都是“期望好运”、“恐惧厄运”的,我们所有的“焦虑”也正是根源于此,只有我们放弃对“好运”的期望和对“厄运”的恐惧时“自在”才会到来。“自在”算是真正的“好运”吗?是的,问题就在于事实上我们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好运”和“厄运”,我们眼中的“好运”并非真正的“好运”,我们眼中的“厄运”也并非真正的“厄运”。比如一个人“飞黄腾达”、“万事顺遂”这在我们看来是非比寻常的“好运”,但这也许会导致他沉迷轮回与佛无缘不得解脱,而另一个人“穷困潦倒”、“四处碰壁”的“厄运”也许正是导致他厌离尘世听闻佛法终得解脱的契机。
  说跑了,说回我的“强迫症”。我的“强迫症”应该是我七岁那年得的,那年我妈还没死。那是个星期天下午,我爸妈出去不知道干什么了留我一个人在家,我玩儿困了躺到床上睡着了,醒来以后发现家里一片狼藉——我忘了插门,进小偷了。小偷没威胁我没性侵我甚至都没吵醒我,只是偷了点儿钱,应该算是万幸,但一千多块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我被父母暴揍了一顿。从那天开始我就有了每天出门前检查门锁没锁好回家后检查门插没插好的“强迫动作”。   挨完打的第五天,我放学回家后把我写字台上的参考书、练习册、考试卷子按学科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在此之前,它们一直是乱七八糟地堆在写字台上的。收拾写字台的行为得到了我爸妈的表扬。我爸说我长大了变得有条理了,我妈说整理东西是好习惯以后要保持。遭到父母表扬之后我又把自己的房间彻底整理了一遍,橱子里的衣服、床底下的鞋,抽屉里的玩具都被我收拾得整整齐齐。我甚至把床单儿被罩儿也撤下来洗了一遍。
  人的所有“行为”都是“学习”来的,“行为”之后如果得到“奖励”即“正强化”就“学习”到了这种行为该做,下次就会继续;“行为”之后如果得到“惩罚”即“负强化”就“学习”到了这种行为不该做,以后就会终止。如果说家里失窃挨父母揍是对我“强迫症”的一种“负强化”,那么整理东西遭父母表扬无疑就是对我“强迫症”的一种“正强化”。事实上挨父母揍已经引爆了我的“强迫症”,我开始每天检查门锁,而到了我整理东西那天我的“强迫症”已经开始“泛化”——“强迫动作”弥漫到了我生活的时时处处。我不再只是“检查门锁”,“强迫整理”、“强迫洗涤”这些新毛病也全来了。我每天会整理无数遍房间洗无数遍手,检查无数遍食品的生产日期、保质期以及有无SC标志以确定自己吃下去之后不会死掉。“泛化”还不只在于“强迫动作”种类和次数的增加,更在于即便没有在做这些“强迫动作”时我也时时刻刻笼罩在“强迫思维”的“焦虑”之下——接下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我出门会不会被车撞死?留在家里会不会发生地震?我无时无刻不处在“焦虑”当中,这种“焦虑”甚至在我做梦的时候都不会放过我。性成熟之后我经常梦见跟自己心仪的男人交媾(对象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每次交媾到兴头上即将高潮之时我都会想起自己忘了锁父母家的门儿,只好起身一边儿哭一边儿回去锁门。至于为什么哭,一方面是对男人的不舍,更多的是对“挨打”的恐惧。
  我恨我的父母吗,恨他们从没给过我“温暖”和“爱”,给我的只有“苛责”、“打骂”和“强迫症”?不,一点儿也不恨。不是我慈悲,是我实在找不到恨的理由。我一直怀疑父母是否真的应该给孩子“温暖”和“爱”。那些在“温暖”和“爱”中长大的孩子抗挫能力差十分脆弱还是小事儿,更重要的是没感受过“痛苦”也就不知道“慈悲”为何物。
  当然我也不知道“慈悲”为何物,只是听说有这么个东西。
  不说它了。我只是想说所谓“童年阴影”的说法儿十分可疑,因为我们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阴影”和“光明”。我怀疑我父母给我的“苛责”、“打骂”、“强迫症”其实都是“光明”,虽然他们并无此意。
  又说跑了,说回我的“强迫症”。“强迫症”不只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也严重影响了我的学习,从小学到高中我的学习成绩都很差。你也许好奇既然“强迫症”患者都拥有“完美主义”人格,做事认真,学习怎么可能会差呢?原因在于我们虽然追求完美做事认真但往往是无视大局穷究细节丢了西瓜捡芝麻。“西瓜”在我们眼里是不存在的,“芝麻”就是一切,我們能否在学业或事业上取得成功就完全凭运气看手里的“芝麻”是什么了。我们有可能因为认真细致一丝不苟的个性成为一名优秀的爆破专家,也有可能由于同样的原因成为一名执着于数蚂蚁的疯子。
  我显然倾向于后者。
  从小学到高中我最喜欢的学科是数学,这也跟我的强迫症有关——数学是一门精确严谨滴水不漏的学科。虽然我很喜欢数学每天刷题到深夜,可是成绩却很差,原因在于“强迫症”的“完美主义”人格不允许我有一道不会做的题,我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了抠“难题”上,完全忽略了对“简单题”的练习。每抠会一道难题我都会把它记到本子上,从小学到高中我的“难题记录本”从地上堆到了房顶。当然,难题抠出来就算完了我从来没有回头看过它们考试之前也不会拿出来复习,好像难题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被抠出来,一旦被抠出来它们的使命就结束了。考试的时候我经常会遇到跟抠出过的难题类似的题目,但是忘了怎么解,这当然不重要。
  遇到实在抠不出来的难题我会去问老师。我高中的数学老师就曾被我问得不胜其烦,有一天终于忍无可忍地对我说:“翟井啊,你的认真刻苦值得表扬,但是我要劝你改变一下学习方法,不要再把时间都浪费在‘抠难题’上了。你之所以数学成绩这么差就是因为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抠难题’了没有时间练习‘简单题’。你如果多练练‘简单题’数学成绩肯定早就上来了,‘简单题’练多了,‘难题’很可能就不攻自破迎刃而解了。”
  “但是难题在我面前摆着不把它解决掉我心里会觉得很难受,我不能允许我有一道解决不了的难题。”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难题’是解决不完的,就算你解决掉了所有数学上的难题,生活上的难题你也不可能全部都解决掉。你应该允许难题的存在,放过它们也放过你自己。”
  “我一个也不放过!”
  “那样结果不会太好。”
  “我想看看结果是什么。”
  结果就是我的数学成绩一直到高考都没什么起色,不出所有人所料只考上了一所很差的师范学院。我报的是“数学系”,阴差阳错被调剂到了“生物系”,不知道“冥冥”中的老天是想让我“子承父业”还是想让我的“强迫症”更严重。
  在“生物系”就读期间我的“强迫症”变得更加严重。
  首先是我的“洁癖”更严重了,课堂上那些生物学的“纪录片”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恐怖电影”,我更加深入地了解到了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病菌是使用什么手法把人类逼向死亡的以及它们的“致死率”有多么地高,我每天在同宿舍人异样目光的注视下洗无数遍手刷无数遍杯子。
  我“强迫症”严重的另一个表现是对“个人空间”的敏感。上大学之前我没住过校,住校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忍受八个人一屋的集体生活。我无法忍受做任何事情旁边儿都有人看着,无法忍受想要安静的时候旁边儿总有人聒噪。
  这当然不是她们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她们在我眼前晃悠以及说话是她们的权利我无权干涉,她们对于集体生活十分适应甚至如鱼得水是因为她们精神正常。有问题的是我。   我无时无刻不想一个人待着。“完美主义”的我希望自己的每一秒都是“完美”的,痛恨自己的时间就这样被“不完美”占据着。可是我又毫无办法。我只是个穷学生,没钱出去租房。
  终于挨到了毕业,我回到县里母校高中做了生物老师,仍然得住八个人一屋的教工宿舍。我已经忍无可忍,发工资的第一个月我就迫不及待地在学校外面租了个平房从教工宿舍搬了出去。那时候我的工资才每月五百,房租就要每月三百。同宿舍的老师们对没有男友的我放着学校的免费宿舍不住花一半多的工资出去租房感到十分不解。我给她们的解释是我对宿舍厕所的味道过敏。
  那时候我妈已经死去两年,我爸也已经退休在县里买了房,他劝我搬到他那儿去住被我拒绝了。小时候我可以忍受跟父母同住是因为对“個人空间”还不够敏感,而此时我已经“超级敏感”。我给我爸的理由是我下晚自习回家晚,会打扰他休息。
  我终于排除万难搬了出去,在我十平米的出租房里过上了没人打扰的神仙日子。可惜好景都不会长久,半年后我认识了老刘,开始疯狂地追求老刘,前面说过我们强迫症患者是无法接受被追的。当时老刘的老婆还活着,老刘十天得有八天泡在我的“出租屋”里侵占着我的“个人空间”。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毕竟老刘是我爱的人啊。
  当时没想过跟老刘一辈子,觉得“个人空间”的被侵占只是暂时的,没想到之后再无拥有的可能。结完婚搬到老刘那里之后我对“个人空间”的敏感有增无减,很多时候都希望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包括今天。
  差点儿忘了,在说今天,让我们回到今天。
  我把做好的粥和拉面端到餐桌儿上,喊书房里的老刘过来吃饭。
  “你先吃吧,我再玩会儿。”
  “你爱吃不吃。”
  “你把粥给我端过来吧,我边吃边下。”
  “用我喂你吗?”
  “唉,输了输了,都是你搅的,不玩儿了。”他站起身从书房走了出来。
  “赢了又怎么样?赢房子还是赢钱?”
  “真庸俗。”他走进厨房在餐桌儿旁坐下,“除了这两样儿你还知道别的东西吗?”
  “不知道。”我吃了口拉面,“我还真不知道除了这两样儿世界上还有什么。”
  “智慧。我赢的是智慧。”
  “哈哈哈,太可笑了。”
  “粥放糖了吗?”
  “没有。”
  “把糖罐儿给我拿来。”
  “还吃糖?不知道自己有糖尿病吗?会肾衰的,你找死啊?”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我怀疑我的糖尿病就是你之前经常给我吃高糖食品故意让我得上的,想让我早死。”
  “我们学生物的不会用这么低劣的方法杀人,想杀你有更不着痕迹的方法。既然你这么怕死就别吃糖了。”
  “糖还是要偶尔吃吃的。我们糖尿病病人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实在是太痛苦了,偶尔也得享受享受人生,如果人生全都是吃苦一点儿享受都没有那活得再长又有什么意思?”
  “说得有道理,那你就用这一口糖换你十年的寿命吧。”
  “我觉得值。我不吃糖没准儿也活不到十年。”
  “铆着劲儿活能活到。”
  “把糖罐儿给我拿来。”
  “你自己去拿。就在煤气灶旁边儿。”
  “你帮我拿一下儿不行吗?”
  “不行,省得你又说我谋杀,你自己拿的是你自己自杀。”
  “没什么区别,你眼看着别人自杀不制止这种罪行叫什么来着?对,间接故意杀人罪。”
  “干吗要‘间接’?我喜欢‘直接’。再说我根本用不着杀你,不杀你你也老年痴呆活不长了。还不赶紧起来活动活动自己去拿,延缓一下老年痴呆的进度?”
  “唉,还指望我老年痴呆严重了你伺候我,看来根本指望不上,连个糖罐都不给我拿。”老刘起身拿过糖罐儿往粥碗里撒了三大勺。
  “你还真是想早死早托生啊。”
  “是啊,下辈子找个好老婆。”
  “下辈子能不能做人还不一定呢。佛说做人的概率跟中五百万差不多。”
  “佛怎么可能打这么庸俗的比喻,一看就是你说的。”
  “佛好像说的是跟被雷劈中的概率差不多。”
  “那你很有可能,我就没戏了。”
  “我也这么觉得。”
  “你还真做了两样儿饭啊?不嫌浪费?”
  “我必须做两样儿。”
  “为什么?”
  “因为我有‘强迫症’。”
  “‘强迫’什么?‘强迫’自己做饭吗?”
  “那倒不是,‘强迫’自己追求完美。‘强迫症’患者都是‘完美主义’者,绝对不允许自己吃不想吃的东西。”
  “你怎么会有这种病?以前没听你说过啊?”
  “怕你嫌弃我。”
  “是有点儿。”老刘喝了口粥,“早知道我就不娶你了,这病遗传吧?”
  “不清楚。”
  “精神病都遗传,这是不是就是你不想跟我要孩子的原因?”
  “那倒不是,我不怕遗传,万一生出个疯孩子我就把孩子留给你离开你们。”
  “你做得出来。”
  “我不是因为怕遗传不想要孩子,但是我不想要孩子确实跟我的‘强迫症’有关。我们强迫症患者都对‘个人空间’敏感,不希望自己的‘个人空间’被孩子打扰。另外我们强迫症患者本来就容易焦虑,不想再给自己平添焦虑了,而孩子除了给一个家庭平添焦虑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你生孩子是为了得到好处吗?”
  “废话,不然我干吗要生?给自己添堵?”
  “你这‘强迫症’还有什么症状,除了追求完美、敏感、焦虑之外?你一次告诉我齐喽。”
  “追求完美、敏感、焦虑这些都不是症状,我们把它们藏在心里你们根本都看不出来。”
  “这倒是,这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个病。那强迫症的症状到底是什么啊?”   “症状可就多了,洁癖、强迫洗涤、强迫整理、强迫检查,等等等等。”
  “这些你都有吗?”
  “我都有。”
  “我说你怎么那么喜欢收拾房间呢而且过分了,很多时候你的收拾都是没必要的,这就是‘强迫整理’吧?还有你出门前会检查门窗水电还有门锁没锁好,过分的检查,这些都是‘强迫检查’吧?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它们是病。啊,我想起来了,还有你从来都不让我下厨,我还一直以为是你心疼我对我好呢,原来是有洁癖怕我做饭不干净啊。”
  “知道就好,自从有一次我看见你洗菜涮吧涮吧就放菜板儿上了我就再也不敢让你做饭了。”
  “那你都怎么洗?”
  “数着遍数洗,洗九遍。”
  “那还是你来吧。不對啊,那你这么洁癖怎么从来不拒绝去饭馆儿吃饭?饭馆儿里的菜洗都不洗,我看你吃得也挺香的。”
  “眼不见为净。”
  “你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总之让我看见了就不行。”
  “你好久不跟我接吻了是不是也跟你的‘洁癖’有关?”
  “是,自从有一次我看见你把掉桌子上的菜叶儿捡起来吃了以后我就决定再也不跟你接吻了。”
  “掉桌子上能脏到哪儿去?怎么就不能接吻了?”
  “当然很脏,菜叶上会沾上很多病菌,你会跟一只吃草的兔子接吻吗?”
  “那我刷完牙不就能接了?嘴里已经没病菌了。”
  “刷完牙也不行。首先谁也不敢保证你刷得干不干净嘴里还有没有病菌。另外即便你刷得干净也没用,你早已经把病菌吃进胃里它们已经在你体内大量繁殖害你得病。你自己得病也就罢了,不要通过接吻传染给我。”
  “但是事实证明我没得病啊,你怎么还是不肯跟我接吻?”
  “你怎么知道你没得病?很多病菌都是有潜伏期的,现在不发病不等于将来不发病。不只是你捡菜叶吃那一次,你平时一向都不讲卫生,谁知道你身体里都潜伏着什么病菌,我这辈子都不打算跟你接吻了。”
  “你很久不跟我做爱了也是因为‘洁癖’吗?”
  “是,性交是很多疾病的传播途径。”
  “照你这么说人类干脆取消性交得了。”
  “谁说不是呢。性交除了传播疾病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你神经病!”
  “说得没错。”
  “你是学生物的,应该知道人体是有免疫系统的,不是进去点儿病菌就会得病。”
  “正因为我是学生物的我才知道人的免疫系统形同虚设。万一得病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真是有病!你这‘强迫症’是病,得治。”
  “我没说不是病不用治啊。我去医院看过。”
  “啊?什么时候去的?去的哪家医院?你的事情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十年前去的,咱们刚结婚那会儿。去的市医院。”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是说了吗怕你嫌弃我。我有‘病耻心理’,觉得得精神病很耻辱不想告诉你。”
  “那你今天为什么又告诉了?”
  “不知道,可能是岁数大了没以前要脸了,也可能是不在乎你了。”
  “市医院的医生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吃药呗。”
  “吃什么药?”
  “阿普唑仑、地西泮、帕罗西汀这类抗焦虑的药。”
  “那你吃了吗?”
  “当然。”
  “管用吗?”
  “不怎么管用。治疗‘强迫症’没有特效药,这些抗焦虑的药只能暂时缓解焦虑症状治标不治本停药之后还是跟以前一样焦虑甚至比以前还焦虑,而且副作用还很大,头疼、恶心、腹泻,对肝肾功能都有损伤。更要命的是这些药还上瘾,我吃到一年的时候打算停药不吃了,但是不吃不行,不吃就特别难受,控制不住的还是得吃。瘾得慢慢戒,我戒了两年才算彻底戒掉。”
  “我的天啊,你的事情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多了去了,你想听吗?”
  “算了,不想。”
  “这不结了。”
  “那吃药不管用,去看心理医生也许管用。”
  “心理医生更扯淡,我看过。”
  “你看的是哪儿的心理医生?”
  “也是市医院的,还是个心理学博士。”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当我出现害怕被病菌感染的‘焦虑’时不要用洗手洗菜洗锅碗瓢盆之类的‘强迫动作’去消除‘焦虑’。我第一次用‘强迫动作’消除了‘焦虑’这就意味着我的这一‘强迫动作’得到了‘奖励’也就是‘正强化’,这样我就‘学会’了这一‘强迫动作’,每次‘焦虑’来临的时候我都会用这一‘强迫动作’去缓解‘焦虑’。一次又一次,我的‘强迫动作’不断得到‘正强化’,我的‘强迫症’也就越来越严重。总之用‘强迫动作’去消除‘焦虑’只是暂时的,‘焦虑’总会卷土重来,而且随着‘强迫症’越来越严重‘焦虑’也会越来越严重。”
  “那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在‘焦虑’来临的时候别去管它,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要用‘强迫动作’去消除‘焦虑’,不要试图从‘焦虑’中逃开,要沉浸在‘焦虑’中跟它和平共处,你会发现‘焦虑’会自己慢慢消失。”
  “这样啊。”
  “我们总是想要消除‘焦虑’想要‘不焦虑’,这其实正是我们‘焦虑’的根源。当我们不想要‘不焦虑’的时候‘不焦虑’才会到来。”
  “你说得很有道理啊,那你就别去消除‘焦虑’治好你的‘强迫症’啊。”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做不到啊。‘焦虑’太难受了,每次它来的时候我都会迫不及待地用‘强迫动作’去消除它,一秒钟也不想跟它多待。我也知道不应该去‘消除’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就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我去‘消除’。每次‘消除’完我都很懊悔,我知道我的‘强迫动作’又得到了一次‘正强化’,我的‘强迫症’又严重了一点儿。”   “听上去有点儿像吸毒。”
  “是啊,‘强迫动作’就是我的‘毒品’。”
  “那你还是得想办法把‘毒品’戒了。”
  “我是想戒,哪儿那么容易啊?不是说了控制不住吗?你别说,想戒不容易传染倒挺容易的,给我看病的那心理医生就被我给传染了。”
  “不是吧?‘精神病’怎么会传染?又不是‘传染病’。”
  “会传染的。我第二次去复诊的时候那个心理医生告诉我他上次给我看完病之后也开始觉得哪儿哪儿都是脏的哪儿哪儿都是病菌,也开始每天洗手洗菜洗锅碗瓢盆无数遍,家里的地用84墩,办公室的桌子用酒精消毒。”
  “天啊,真会传染啊?我说你今天为什么告诉我呢,还什么岁数大了没以前要脸了不在乎我了,其实你就是想传染给我!你也太恶毒了吧!”
  “没错儿,我就是想传染给你。一个人的痛苦是痛苦,两个人都痛苦就可以互相取笑为乐了。”
  “哼,想传染我没那么容易,我这人不讲卫生惯了,没那么容易变成‘洁癖’。”
  “也是,所有‘习惯’都是‘累积’下来的,而且还不只‘这辈子’,有可能是好几辈子‘累积’下来的,所以叫‘累世串习’。‘洁癖’或者‘不讲卫生’都是我跟你的‘累世串习’,累积了好几辈子了,确实难改。我不太有可能把我的‘洁癖’传染给你。这么说来那个医生的‘洁癖’也不是我传染给他的,他很可能上辈子就是个‘洁癖’,现在变成‘洁癖’不过是他上辈子的‘业果’成熟了。”
  “我看你就是个‘神棍’,可以支摊儿给人算命了。你看看我的上辈子是什么?”
  “是只苍蝇,你这辈子不讲卫生是‘串习’使然。”
  “那你上辈子是什么?”
  “是个‘洁癖’,我这辈子还是‘洁癖’也是‘串习’使然。我上辈子被你这只苍蝇传染上疾病死了,所以这辈子来找你寻仇。”
  “不一定吧,也有可能是上辈子我这只苍蝇被有‘洁癖’的你打死了,這辈子找你来寻仇。”
  “不可能,这辈子明明是我追的你。”
  “你的意思是‘追’的那个是‘寻仇’的,‘被追’的那个是‘被寻仇’的是吗?”
  “从理论上说是这样。”
  “那怎么解释‘没追上’的?”
  “上辈子不欠他的。”
  “那谁追谁为什么非得是来‘寻仇’的不是来‘报恩’的呢?”
  “报恩的也有啊,林黛玉,所以她没能跟贾宝玉结为夫妻。报恩的都不会结为夫妻,寻仇的才会。夫妻都是上辈子的‘仇家’,即便上辈子不是,这辈子过完下辈子也是了。”
  “唉,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咱们这辈子就了结了吧,我上辈子欠你什么你拿去。”
  “问题是我也不知道你欠我什么啊。把一件事儿作为‘球心’,这件事儿是由无数‘原因’造成的,所以有无数条线指向这个‘球心’;这件事儿又会引发无数‘结果’,所以又有无数条线从这个‘球心’射出。可以说‘球心’外的任意一点都跟‘球心’有‘因果联系’,可是我们通常只取‘球心’外一点跟‘球心’相连称之为‘因果’,这种‘线性因果’是十分局限而且没什么意义的。遗憾的是我们人类能看见的只有‘线性因果’,我们是看不见‘全局’的。说上辈子你害我得病死掉了、这辈子来找你寻仇,这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说法儿不过是‘线性因果’不是‘全局’。”
  “这么说真正的‘因果’不是条‘线’,是‘球状’的?”
  “也不是‘球状’,说它是‘球状’的也把它局限了。‘球’是有大小有边界的,‘因果’没有。射向‘球心’的线和从‘球心’射出的线都是射线而不是线段,它们的长度是无限的。所以如果我们姑且把‘因果’想象成一个‘空间’,那么这个‘空间’是无边无际、没有空隙没有疏漏的。因其无边无际所以没有形状,不能说是‘球状’。”
  “你说它‘无边无际’又‘没有空隙’,那不是把整个儿世界都占满了?这么‘大’这么‘满’的东西我们怎么看不见?”
  “首先它‘无边无际’已经不能用‘大’、‘小’来形容了,至于你说它‘满’倒是对的,正是由于它‘满’我们才看不见啊。‘满’换个词就是‘不空’,你不要认为‘空’我们看不见、‘不空’我们能看见,其实恰恰相反,‘不空’我们看不见、‘空’我们才能看见。你想象一下‘不空’——‘不变’、‘遍布’、‘恒在’,这样的一个东西我们怎么可能看见呢?真正的‘因果’换个词叫‘佛性’,它就是‘不空’的,所以我们看不见。再想象一下‘空’——‘变化’、‘有漏’、‘暂时’,只有这样的东西我们才可能看见啊。我们能看见世间万物就是因为它们全都为‘空’。佛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意思就是‘空就是万物,万物就是空’。‘空就是万物’告诉我们‘空’不是‘空无所有’,‘空’是万物的显现。‘万物就是空’并不是说万物都‘不存在’,而是说万物‘变化’、‘有漏’、‘暂时’,所以我们能够看见。”
  “太玄了。”
  “是有点儿。”
  “总之我觉得你的‘洁癖’不是什么好事儿。”
  “‘好事儿’、‘坏事儿’很难下定论,但它造成了我的痛苦是肯定的。‘干净’和‘脏’是一对儿人造的‘二元分别’,‘洁癖’又是对此‘二元分别’的过分执着。佛教是破斥一切‘二元分别’的,原因在于它们并不‘成实’、并非‘究竟’,比如我们觉得很脏的屎在苍蝇看来是美味,母苍蝇也会毫不嫌弃地跟刚吃过屎的公苍蝇接吻。”
  “那你怎么就做不到呢?”
  “你指的是吃屎还是跟你接吻?”
  “当然是跟我接吻。”
  “因为我不是母苍蝇,可能下辈子会是吧。我这辈子对‘脏’和‘干净’有太强的‘分别心’,很可能下辈子托生成一只苍蝇作为‘业果’。”
  “唉,天道轮回罪有应得,让你做一只苍蝇生活在粪坑里,这就是对你的‘惩罚’。”
  “未必是‘惩罚’,也许是我的‘福报’。‘粪坑’也许就是我的‘道场’,生活在粪坑里就是我的‘修行’,能够修掉我的‘洁癖’、我的‘强迫症’。佛教是破斥一切‘二元分别’的,不只包括‘干净’和‘脏’的‘二元分别’,也包括‘好坏’的‘二元分别’。觉得进入‘人道’做‘人’好、进入‘畜生道’做苍蝇不好就是‘好坏’的‘二元分别’,并非佛教谈论‘六道轮回’的本意。六道中的‘天道’比‘人道’还好呢,可是佛教说‘天道’中人会舒服得没有修行之心,所以不如‘人道’;‘地狱道’比‘畜生道’还坏呢,可是地藏菩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好坏’其实并不是我们看见的那个样子,我们是分不清真正的‘好坏’的。下辈子变成一只苍蝇是‘好’是‘坏’,是‘惩罚’还是‘修行’很难说,因为从‘究竟上’看‘好’、‘坏’、‘惩罚’、‘修行’这些都不存在,任何‘二元分别’都是我们应该修掉的。”   “怎么修?是不是应该认为什么东西都是‘又好又坏’的或者是‘又不好又不坏’的?”
  “不是,‘又好又坏’、‘又不好又不坏’跟‘好’、‘坏’一样,也是‘分别’。”
  “那什么才不是‘分别’?没法儿说了啊。”
  “‘没法儿说’就对了,佛说‘说得一字即为不中’。”
  “那佛自己凭什么说啊?”
  “你以为佛愿意说啊?还不是为了教化众生不得不说。佛不说话你能明白吗?”
  “你觉得你的‘强迫症’跟你学佛有关吗?”
  “你可以讽刺我的‘强迫症’但是不要讽刺我‘学佛’,别当我听不出来。我的‘强迫症’跟我‘学佛’没关,从小就有,不是我‘学佛’之后得的。我学佛就是为了治我的‘强迫症’。”
  “管用吗?”
  “没看出效果,可能是我修得还不够。学佛虽然没治好我的‘强迫症’,但是让我对‘强迫症’有了新的看法。”
  “什么看法?”
  “‘强迫症’折磨得我太‘痛苦’了,我想治好‘强迫症’无非是不想‘受苦’想要‘舒服’,可是学佛之后我在想,我凭什么不想‘受苦’想要‘舒服’呢?就凭我是‘人’?就凭我是作恶多端的‘人’?人的‘串习’就是抓取自己‘喜欢的’、推开自己‘厌恶的’,所以所有人都想抓取‘乐’推开‘苦’。佛教是跟人的‘串习’反着来的,它告诉我们要‘不迎不拒’,不去抓取自己‘喜欢的’,不去推开自己‘厌恶的’,对‘乐’、‘苦’一视同仁同等对待。抓取‘乐’推开‘苦’其实是一种‘我执’,这种‘我执’谁都有,只不过‘强迫症’患者更为强烈。‘强迫思维’就是这种抓取‘乐’推开‘苦’的‘我执’——害怕事情给自己带来可怕的后果,推开‘苦’。‘强迫动作’也是這种抓取‘乐’推开‘苦’的‘我执’——想要去除焦虑让自己舒服,抓取‘乐’。当然用‘强迫动作’去掉‘焦虑’得来的‘舒服’是暂时的,‘强迫动作’只会让我的‘强迫症’更严重让我更加焦虑,所以我想治好我的‘强迫症’,这无非也是想要‘舒服’。‘强迫症’是推开‘苦’抓取‘乐’的‘我执’,‘想要治好强迫症’又何尝不是呢?只要有‘我执’在,我就不可能真正地‘自在’。所以,我干吗非要治好我的‘强迫症’呢?‘痛苦’就‘痛苦’好了,我干吗非要‘舒服’呢?事实上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反倒没那么‘痛苦’了,感觉‘舒服’了很多。本来学佛是为了治好我的强迫症,可是学佛之后我对是否要治好它产生了怀疑。”
  “‘痛苦’当然要治,佛教不是宣扬要让人们‘离苦得乐’吗?”
  “没错,佛教是说要让人们‘离苦得乐’,可是‘佛教’所说的‘乐’跟我们凡夫所说的‘乐’不是一个概念。我们凡夫所说的‘乐’跟‘苦’是一对‘二元’,是与‘苦’相对之乐,可以理解为‘开心’、‘快乐’。佛教所说的‘乐’指的是远离‘苦乐二元’的‘涅槃之乐’,跟‘开心’、‘快乐’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我们通常都把佛教所说的‘离苦得乐’中的‘乐’理解成了凡夫所认为的‘乐’,以为佛教是要让我们‘开心’、‘快乐’,这是天大的误会,人们想要‘开心’、‘快乐’的‘执念’正是佛教打算破斥的。究竟上‘苦乐’都不‘成实’,对‘苦乐’的‘不迎不拒’才是‘正见’,只有我们没有对‘开心’、‘快乐’的抓取时,真正的‘涅槃之乐’才会降临。”
  “其实每个人都有心理疾病。”老刘看着我,“我也有,你能帮我治治吗?”
  “你有什么病?”
  “我怕孤独。”
  “这不算病吧?孤独谁都怕。”
  “我不一样。我不是一般的怕,是超出常人的怕,已经是一种‘病态’。比如你去上班儿之后我一个人在家就会觉得特别孤独,孤独得想死。”
  “不至于吧,那你就每月发我工资,我把工作辞了在家陪你。”
  “也不成,因为我现在已经发展到你下班儿在家陪着我的时候我也觉得孤独,所以你把工作辞了也没用。再说你能陪我什么?别说你陪我说话聊天儿了,你就算光着身子抱着我也不管用,我照样儿觉得孤独。”
  “是不是‘人’的事儿啊?换个人抱着你试试?”
  “那倒不用。我觉得不是‘人’的事儿,是‘孤独’本身的问题。”
  “你确定不是‘人’的事儿吗?我觉得你找个你爱的人就不会觉得孤独了,你之所以觉得‘孤独’就是因为找了我。”
  “我觉得未必,找个我爱的人我可能更孤独。没有所爱之人觉得有了所爱之人之后就能拯救自己的孤独,我还可以抱着一丝希望,如果有了所爱之人知道了所爱之人也拯救不了自己的孤独,那希望不就破灭了,我岂不是更绝望?”
  “所以你就情愿跟我这个你不爱的人过下去?”
  “你爱我吗?”
  “当然。我们强迫症患者都追求完美,‘非强迫症患者’可以接受跟自己不爱的人凑合,我们接受不了,我们必须要找自己爱的人。还有‘非强迫症患者’是可以接受自己的另一半儿出轨的,他们会选择容忍或原谅,我们做不到,我们一定会选择分手或离婚,也是因为追求完美。”
  “怎么又说你的‘强迫症’了?在说我的‘孤独’怎么办。”
  “其实所有人都孤独。”
  “真的吗?”
  “当然。知道所有人都孤独,我们心里会好受很多。”
  “同病相怜?”
  “幸灾乐祸。”
  “你干吗总是把人都想得那么坏?”
  “因为我就是个坏人,人只能以己度人。”
  “那你孤独吗?”
  “当然,我也是人,当然孤独,这就是我要跟你在一起的原因。可是跟你在一起‘不孤独’之后我又想要‘个人空间’,想要一个人待着,有时候我真的没法儿忍受有另一个人在我面前晃悠。这跟我爱不爱你没有关系,我很爱你。”
  “怎么听着你想把我撵出去?”
  “我也就是想想,房子是你的,要走也是我走。”
  “别别别,我可没想过要撵你。你要是嫌我烦也先别撵我,等我老得动不了了你再把我送养老院。”   “那时候我把你送我爸那儿去吧,你们俩我可以一块儿照顾,省得我来回跑,你们俩还有个伴儿。”
  “也是,还能铆着劲儿活着,看谁先断气儿。”
  “对啊。”
  “你还是把我送养老院吧。”
  “咱们县哪家儿养老院比较好?”
  “你真打算送啊?”
  “你自己说的啊。我没说现在送。”
  “好吧,我没跟你开玩笑,等我老得动不了的那天你就真把我送养老院吧。”
  “我没说假的啊。”
  “我的问题还没解决呢,我怎么样才能消除孤独啊?”
  “又是‘消除’,你干吗总想‘消除’它呢?治疗‘孤独’应该跟治‘强迫症’的办法一样,‘孤独’感来临的时候不要去‘消除’它,连想要‘消除’它的想法都不要有,让自己浸泡在‘孤独’中跟它和平相处,‘孤独’会自己消失。另外,我对‘孤独’也有跟对‘强迫症’一样的‘疑惑’——‘孤独’到底需不需要治?我们干吗非想要‘不孤独’呢?对‘苦乐’‘不迎不拒’才是‘正见’。在佛教看来‘强迫症’的‘焦虑’和你所谓的‘孤独’在究竟上都是不存在的。”
  “怎么不存在?我感觉我的‘孤独’存在得实实落落的啊。”
  “‘不存在’只是一种‘顺随’的说法儿并不准确。佛喜欢说‘无这个’、‘无那个’,那个‘无’字并不是‘不存在’的意思而是‘不成实’的意思。佛说一切事物都是‘因缘’所生都像‘镜花水月’般‘不成实’,其中也包括‘存在’与‘不存在’这对儿‘二元’。当然,‘焦虑’、‘孤独’更是包含在内,究竟上‘无焦虑’、‘无孤独’,你的‘孤独’跟我的‘焦虑’都不成实,都没必要治。”
  “可是我还是想治,如果想治,佛有什么治的办法吗?”
  “你知道佛说‘无这个’、‘无那个’,说得最好的一句是什么吗?”
  “什么?”
  “无办法。”
  “呵呵,这像是你说的,佛总是有办法的。”
  “没错儿,佛总是有办法的,‘无苦集灭道’的‘道’就是‘办法’。佛说‘无办法’不是说他没办法解决问题,是说他的‘办法’也不成实。”
  “你这么高觉悟,离成佛不远了啊。”
  “哪有,差太远了,我也就是听佛那么一说,替佛传个话而已,根本不知道佛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好比佛描述了一个苹果,我也照样儿描述给你,可是我没吃过苹果,根本不知道苹果是什么滋味儿。只有‘觉悟’了的人才算是尝到了‘苹果’的滋味儿,知道了佛真正的意思。”
  “那怎么样才能‘觉悟’啊?”
  “修啊,打坐之类的。”
  “我说你天天打坐是在干吗呢。那你好好修,‘觉悟’了好度了我。”
  “我还想着别人度我呢,你自己干吗不修?”
  “我不是懒嘛,想擎现成儿的。”
  “佛说想要‘觉悟’只能自己修,别人帮不上忙儿。”
  “那就算了,不能擎现成儿的就算了,我还是先治好我的‘孤独’吧。跟你商量件事儿。”
  “你说。”
  “我想养条狗,狗能缓解我的孤独。”
  “你绕了这么大弯子扯什么‘孤独’,原来又是想养狗!这要求你已经提过很多次了,绝对不可以!你要是实在觉得孤独,可以下楼去跟楼下那帮老头儿下下棋,你不是喜欢下棋吗?”
  “那我宁愿在家对着电脑下,你知道我除了你不愿意跟外人接触。我养条狗行吗?我只是想在我自己的家里养条狗。”
  “不是我的家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想养条狗!”
  “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又是因为你的强迫症?”
  “我的强迫症没问题,养狗才有问题。你知道狗身上有多少种寄生虫吗?钩形虫、绦虫,蛲虫,等等等等,这些虫子的虫卵会被你不小心吃进嘴里钻进你的脑子里。”
  “我脑子本来就短路,没准儿能被它们弄通了呢,正好治好了我的老年痴呆。”
  “别转移话题,你知道狗体内有多少种病毒吗?犬腺病毒、犬传染性肝炎病毒、犬细小病毒,当然这些病毒都是传狗不传人的,但是‘狂犬病毒’有多可怕你总知道吧?那可是传人的,以淋巴细胞性脑脊髓炎为主要症状,致死率百分之百。”
  “那你怎么解释那么多养狗的人都没死?”
  “概率问题,他们只是走运。”
  “那我也没那么倒霉,养到一只有狂犬病的狗吧?另外即使不养狗我们也有可能因为各种意外而死,在家被电死,出门儿被楼上掉下来的花盆儿砸死,上街被马路上的车撞死,这些都不比养狗得上狂犬病的概率低。”
  “得狂犬病的概率是不高,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死太容易了,活着简直就是奇迹,我们应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就像你这种强迫症一样吗?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劝你还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不想苟活!我宁愿冒死养一条狗!没有狗的日子我活着没什么意义!”
  “你是说我还不如一条狗?”
  “我没那么说,我只是说没有狗我活着没什么意义。”
  “那你就是在说我还是不如一条狗,一条狗能给你活着的意义,我不能。”
  “总之没有狗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就因为一条狗?如果养狗真能消除你的孤独,我也就让你养了,事实上消除不了。消除孤獨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去消除,我劝你还是带着你的‘孤独’勇敢地活下去。”
  “唉,行了行了,说不过你,我认输,不养了还不行吗?”
  “以后都不要再跟我提养狗这件事儿!”
  “你这种洁癖下辈子一定会托生成苍蝇的!”
  “也挺好,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也算是解脱。”   “祝你早日解脱。”
  “也祝你早日不孤独。”
  “你怎么吃得这么少?面就吃了几根儿?”
  “唉,我每次都是做完饭就没食欲吃了。”
  “为什么?”
  “可能是我做饭洗洗刷刷的程序太复杂了,做完了搞得我完全没有吃的兴致了。‘兴致’这种东西跟‘复杂’是相悖的。”
  “就好比做爱‘前戏’的时间不能太长?”
  “对,得简单粗暴。”
  吃完饭老刘留在厨房洗碗,我回到卧室躺到床上,看着床头柜上的那盆三色堇发呆。缺少光照让它的颜色变得十分惨淡,但是我又不能把它搬到窗台上让它接受太多的光照,那样它的颜色会变得过于俗艳。对它的浇水和施肥也一样,既不能过多也不能过少,需要定时定量。养花真是件麻烦的事,这种麻烦已经让我没有了欣赏花的“兴致”,就跟做饭前洗洗刷刷的麻烦让我没了吃饭的胃口一样。
  养花的麻烦抵消了花的美,做饭的麻烦也抵消了饭的好吃,这让我觉得“养花”和“做饭”这两件事儿都十分地“不值”。那么“活着”呢?它是最大的麻烦,可能也是最大的“不值”。
  “你每天让我洗碗的时候‘洁癖’跑哪儿去了?不怕我洗得不干净吗?”老刘在厨房里嚷嚷。
  “不怕,盛饭之前我还会再洗一遍。”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现在让我洗它们的意义是什么?”
  “消除我的焦虑。脏碗堆在厨房里会让我焦虑。”
  “脏碗碍着你什么事儿了?又没跑到你跟前儿让你舔。”
  “强迫症患者都追求完美,所有不完美的东西都会让我焦虑,大街上看见没摆正的垃圾箱我都想把它摆正。”
  “太恐怖了!你这‘强迫症’必须治。不是得跟‘焦虑’和平共处吗?那我明天开始就不洗碗了。”
  “说了我不想治。”
  “知道‘讳疾忌医’是什么结果吗?”
  “‘讳疾忌医’是不想‘面对’,我正是‘面对’了它才不想治。”
  老刘洗完碗走到客厅打开电视看了起来。卧室的门开着,声音听得很清楚:“土耳其进入叙利亚追剿库尔德武装;在喀布尔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军交火,数十人死亡;在印度西线,巴基斯坦突然出手,两方发生激烈冲突,造成大量人员伤亡……”
  “你能不能把电视声儿调小点儿?”我朝老刘喊。
  老刘关了电视走到卧室门口儿,倚在门框上看着我:“我看个电视难道也要戴耳机吗?”
  “最好戴,听见电视声儿我就心烦。”
  “不会是‘强迫症’除了对‘病菌’敏感、对‘空间’敏感,连对‘声音’也敏感吧?”
  “对,‘强迫症’对任何东西都敏感,因为它早就已经‘泛化’了。”
  “那你不会对我说话的声音也敏感吧?你是不是也不想听我说话?”
  “有点儿。”
  “我不想你这样儿。”老刘走进卧室在我旁边儿躺下,“你究竟怎么了?”
  “我究竟上不存在。”我盯着屋顶的天花板,“没什么,就是强迫症把我搞得太累了,我就想这么躺一下午,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
  “我说你不想让我搞呢,原来是被‘强迫症’搞了。我也想这么躺一下午。”
  我们俩就那么盯着天花板干躺了有二十分钟。
  “什么都不干容易,什么都不想不可能啊。”老刘打破了沉默。
  “当然,人都是妄念如瀑、念头不止的。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手机落客厅了。刚才发了条朋友圈儿,想知道谁给我点赞了。”
  “就这一个想法儿吗?”
  “这一个还不够吗?循环播放。我还在想咱们家的电费该交了,煤气也快欠费了,大米和油也该买了。”
  “人活着真是累啊。”
  “谁说不是呢,”老刘仍旧盯着天花板,“你呢?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咱们的床单儿该洗了;卫生间的灯泡儿憋了一个得换了;我的两个乳房不一般大,可能是得了乳腺癌;我没嫁给我高中暗恋的数学老师实在是太遗憾了;你什么时候死?我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你的遗产?”
  “哈哈,咱们俩还是趁我活着的时候把我的钱花光吧,反正也没多少。”
  “好吧。”
  “我去煮壶咖啡,你要吗?我多煮点儿?”老刘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要,煮你自己的吧。”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喝咖啡吗?”
  “你煮的咖啡我不放心卫生。”
  “那就你去煮,我喝现成儿的。”
  “我现在懒得煮,煮咖啡太麻烦了。”
  “煮个咖啡能麻烦到哪儿去?”
  “你是不了解我们强迫症患者啊,我要是煮个咖啡那可不是一般的麻烦,我得先把磨豆机洗九遍才能磨咖啡豆,把咖啡机洗九遍才能煮咖啡,咖啡煮好后还要刷九遍咖啡杯、九遍咖啡勺,等我把咖啡端在手里,已经完全没有喝的‘兴致’了,就像做饭的‘麻烦’破坏了我吃饭的‘兴致’一样。喝咖啡本来是一件‘享受’的事情,可是对我来说完全没有‘享受’可言。”
  “你任何东西都要洗‘九遍’吗?”
  “是。”
  “为什么是‘九遍’?”
  “‘九’是我的幸运数字。”
  “你的幸运数字为什么不是‘一百’?”
  “是一百也挺好的,我每天打坐前都对着我供的释迦牟尼佛做九个‘大礼拜’,如果我的幸运数字是一百的话,那我现在可能已经成佛了。”
  “也许你每天把锅碗瓢盆瓜果蔬菜洗九遍也是在积聚功德,如果能吃完饭再把碗洗九遍,那功德就更大了。”
  “‘強迫动作’是‘我执’的体现,不可能有什么‘功德’只能是在‘造业’,包括我对佛做九个大礼拜,‘数字’总是和‘积累’联系在一起的,我既然在想‘九’这个数字,就一定是想要‘积累’什么,无论我想要积累什么,都是在‘造业’,因为我想给我‘积累’的一定是‘好的’不可能是‘坏的’,除非我想把‘好的’‘积累’给众生。”   “那你就想‘把好的积累给众生’呗。”
  “我也想那么想,但是目前还做不到,但是我至少希望有一天能做到。”
  “既然不是‘功德’是在‘造业’,你为什么还要‘拜’?”
  “这又是‘分别心’了,想要‘好的’不想要‘坏的’,想要‘功德’不想要‘业果’。你说下辈子做苍蝇是‘功德’还是‘业果’?‘功德’和‘业果’并非‘绝对’,关键是都不‘成实’。就当我拜佛是在给自己‘造业’好了,为我下辈子成为一只苍蝇奠定基础。”
  “唉,九遍,做人真是累啊,很同情你。你要是觉得煮咖啡麻烦,可以冲速溶咖啡,客厅茶几上还有几袋儿。”
  “冲速溶的也同样麻烦,首先用电热壶烧水对我这个强迫症患者来说就是个折磨。我首先得把电热壶刷九遍,虽然天天用它肯定是干净的。刷完九遍之后接水,接水的时候我一定要把水龙头拧到冷水的一边儿,以确保我们喝的不是洗澡的热水器里面的水,我还得把水龙头开关按压九下,来检查我确实已经拧到位了。水烧上之后我还得看着电热壶跳闸,壶跳闸了还得把咖啡杯咖啡勺各刷九遍,然后再检查速溶咖啡的生产日期和保质日期,才能把速溶咖啡倒进咖啡杯里沏咖啡。端到手里我同样没有喝的兴致了。”
  “听你说的我也没有喝咖啡的兴致了,要不我喝杯水算了。你能帮我烧壶水吗?我实在懒得动弹。”老刘又躺到了床上。
  “明知道烧水对我是折磨还让我燒。”我从床上起来,拿起地上的电热壶去厨房刷了九遍,按了九遍水龙头接上水,拿回卧室放到壶座上烧了起来。十分钟后壶跳闸了。“水开了。”老刘说。
  我把闸按了下去,让它重新又跳了一次。
  “水已经开了,你干吗又让它跳一次?”老刘看着我。
  “因为你刚才说了句‘水开了’打扰了我瞅跳闸,我不确定闸到底跳没跳,所以得把闸再按下去,让它再跳一遍。我瞅跳闸的时候一定要专心,不能被打扰。”
  “闸跳用你瞅着?你不瞅着它它也会跳啊。”
  “我不瞅着它怎么能确定它跳了?”
  “不用瞅着也能确定啊,灯灭了就表示它肯定已经跳过了。”
  “那不一定,万一是水烧到一半儿壶坏了导致灯灭了,不是跳闸了呢?”
  “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儿?”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我每次都必须瞅着它跳同时听见跳的响声我才放心。这次是被你打扰了,有时候我自己走神儿了没看清它跳,也得把闸再按下去瞅它再跳一次才放心,但往往结果是我又走神儿了,还得再瞅一次。这一过程往往重复九次。”
  “天啊,你的强迫症真是没救了。根本没必要啊,就算闸没跳,水烧到一半儿壶坏了,我们喝的是生水又能怎样?大不了拉肚子。”老刘拿起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水。
  “那可不是,喝生水的后果很严重。上大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放过一个纪录片儿。有个人有喝生水的习惯,有一天他突然下半身瘫痪走不了路了,去医院做CT之后发现他的脑子里长满了寄生虫。两个月之后他就死掉了。”
  “有那么严重吗?”
  “当然有,所以我们必须要喝烧开的水,所以我要严格地确保壶跳闸了。”
  “唉,我今天总算知道你每天过得有多累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佛陀都救不了你,我更没办法。”
  “我过得不只‘累’而且很‘痛苦’,你是不会理解一个强迫症患者的痛苦的,就像你理解不了一个不停看跳闸的疯子是在干吗。”
  “我现在能理解了。”
  “你还是不理解的好,‘强迫症’的传染途径就是‘理解’。那个心理医生给我看完病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理解你了。’”
  “你把你的‘强迫症’告诉我,不就是想传染给我吗?”
  “我想是想,那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因缘。”
  “我在想一个问题,”老刘喝了口水,“到底你们这些‘强迫症患者’对世界的看法儿是正确的,还是我们这些‘正常人’对世界的看法儿是正确的?”
  “我觉得很有可能我们这些‘强迫症患者’对世界的看法儿才是正确的。我们之所以‘神经过敏’、‘杞人忧天’,是因为世界在我们眼里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这很可能就是世界的‘真相’。你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之所以没那么‘焦虑’,只是因为愚钝麻木,只能看见太平无事的‘表象’、看不见‘真相’而已。”
  “‘真相’有那么重要吗?活得‘舒服’更重要吧?就算世界的‘真相’真是你们看见的那个样子,我也不想看,只要活得‘舒服’,愚钝麻木就愚钝麻木吧。”
  “还是‘真相’更重要吧,跟‘舒服’比起来?”
  “我觉得‘舒服’重要。如果看见‘真相’的后果是被‘真相’‘吓死’,你还愿意去看吗?”
  “那我得先知道‘死’是什么。‘死’很可能就是最大的‘真相’,如果这个最大的‘真相’就是‘消失结束’,那我不会被‘吓死’或者说无所谓被‘吓死’,但是如果‘死’不是‘消失结束’而是别的,那我就得重新考虑了。‘被吓死’有可能是对看见‘真相’的一种奖赏。传说罗汉们在听佛陀讲《金刚经》的时候就有很多被吓死了,他们其实是成佛了。我如果‘被吓死’之后也能成佛,那简直是赚大发了。我现在只是‘焦虑’还没有被‘吓死’,说明我距成佛还有十万八千里,前面还有‘更可怕’乃至‘最可怕’的东西在等着我。当然了,‘可怕’、‘可怕的东西’在究竟上也是不存在的。我姑且用‘不存在’这个词儿。”
  “我觉得人死了就是消失结束、无知无觉。”
  “那简直是人类最好的死法儿,但可惜很可能只是人类的美好愿望,不太可能是事实。”
  “还‘美好’?还有比‘无知无觉’更可怕的事情吗?”
  “当然,有知有觉。你死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能看见,那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啊,无论你看见的是好是坏。因为这意味着‘轮回’,一切将永不休止,你将永不得安宁。”
  “如果我觉得‘轮回’挺好呢?佛会不会狠心非让我‘涅槃’?他不是喜欢度人吗?”   “说过了‘好坏’是人的‘二元分别’,究竟上并不成实;如果你说的‘涅槃’指的是跟‘轮回’相对的‘涅槃’,那么‘轮回’跟‘涅槃’也都不成实。”
  “那死后‘无知无觉’是不是就是‘涅槃’?”
  “不是,‘涅槃’并不是木石一样‘无知无觉’,具体是什么样儿我也不知道,只有成佛的人才知道,‘涅槃’的另一个名称就是‘成佛’。”
  “我觉得没有‘痛苦’和‘烦恼’就是‘成佛’。‘佛土’不就是没有‘痛苦’和‘烦恼’的‘快乐’之地吗?”
  “成佛不是‘快乐’。你有想没有‘痛苦’、‘烦恼’只有‘快乐’的想法儿,就根本成不了佛。你应该想‘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对,忘了忘了,不迎不拒不迎不拒。‘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我就纳闷儿了,我干吗要成佛?”
  “放心吧,没人逼着你成。”
  “你说佛会怎么回答我这个问题:‘强迫症患者跟正常人谁是对的?’”
  “无对无错,无强迫症患者,无正常人。”
  “呵呵。”
  “佛应该懒得回答你什么,只有我才有这种胡说八道‘造口业’的闲工夫。”
  “咱俩出去溜达溜达吧?你好不容易今天不上班儿,别总憋在家里。”
  “好啊,咱们去菜市场买点儿菜吧,家里没菜了。”
  “唉,我是说出去溜达,不带任何目的的休闲放松。你连出去一趟都这么现实,看来你离佛是有点儿远。”
  “你离佛近,你晚上别吃饭了。”
  “唉,好吧,买菜就买菜,顺便再买点儿肉,我晚上想吃红烧肉了。”
  “还吃肉?不知道自己血脂高?吃肉会要你命的。”
  “唉,血糖高你不让我吃糖,血脂高你不让我吃肉,怕传染病你又不让我养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清汤寡水儿孤苦伶仃地活着就是你的意义。你以为你这辈子是来享福的?”
  “你就让我吃回肉吧,我都一个星期没吃了,又不是天天吃。”
  “唉,好吧,那以后定好了,一个星期就只准吃一回肉。”
  “成。欸?不对啊,我吃糖吃肉你都能通融,唯独养狗你死活儿不通融,什么意思?”
  “你想说什么?”
  “吃糖吃肉只涉及我一个人的健康,所以你能通融;养狗还涉及到你的健康,所以你死活不通融。说明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对我的态度是爱死不死。”
  “夫妻之間不要把话说得这么明,心里知道就可以了。”
  “唉,最毒不过妇人心。”
  “说得好像我逼你吃糖吃肉似的。”
  “你允许我吃糖吃肉,就是想害死我。”
  “不让你吃糖吃肉,你说我不给你活下去的意义;让你吃糖吃肉,你又说我想害死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吧。”
  “你允许我吃糖吃肉,即便不是想害死我,也至少证明你根本就不爱我。”
  “随便你怎么想吧。”
  “你爱我吗?”
  “爱,非常爱。”
  “我不信。”
  “那我就没办法了。走吧,出去买肉。”
  我检查了一遍水电煤气关没关好,又检查了一遍电褥子的电源拔没拔,然后才穿上羽绒服换上鞋。
  “你没说你的‘强迫症’之前我还真没注意到,你是不是每次出门儿前都得检查电褥子拔没拔啊?”
  “是啊。”
  “你用不着检查,我每天早晨起来都会拔。”
  “你做事儿我不放心,你这种老年痴呆要是万一哪天忘拔了呢?”
  “忘拔了能怎样?”
  “能怎样?你忘了前年咱们小区有家大人出门儿忘了拔电褥子引起了火灾,把家里八岁的女儿烧死了?”
  “咱们家又没孩子。”
  “烧死别人家的孩子也不好吧?”
  “我早晚有一天要把你送精神病院去。”
  “我早晚有一天要把你送养老院去。”
  “唉,就看咱俩谁先‘疯’谁先‘傻’了。”
  出了门儿锁完门后,我又咣当了九下门把手,确定我真的锁好了。
  “还真是讲究人,”老刘看着我,“九下儿,一下儿都不带差的,以前你没说你的‘强迫症’我还真没注意到。”
  “你能不能不讽刺我?夹枪带棒儿的,当我听不出来,‘强迫症’患者都是很敏感的!”我们朝楼下走去。老楼,没电梯。
  “你其实用不着检查门锁没锁好,你就让咱们家‘大敞四开’着能怎样?还真有人偷不成?就算真有人偷能怎样?有什么值钱的?”
  “不只是丢不丢东西的问题,我如果不检查门锁没锁好,回来之后就得把咱们家所有锅碗瓢盆儿都再洗九遍,多麻烦啊。”
  “为什么啊?干吗要洗锅碗瓢盆儿?”
  “我怕咱们出去的时候有人进来下毒。”
  “你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儿很疯狂吗?”
  “觉得。”
  “那就好,有‘病知感’,还没疯到极致。”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想法儿很‘疯狂’,但是我控制不住不这么想。或者即便没人下毒,要是有乞丐进来把咱们家的盘子和碗都舔一遍呢?”
  “你觉得会有比你还疯的乞丐吗?”
  “疯不要紧,怕的是万一这个乞丐有肝炎,会传染给咱们的。”
  “我觉得得肝炎也比得强迫症强。”
  “你当我不这么觉得吗?”
  “我还是劝你把‘强迫症’治治,既然那么痛苦。”老刘从兜儿里掏出根儿烟点着了,我从不允许他在家里抽烟。
  “其实治疗‘强迫症’除了‘不去消除法’外还有一个方法。比如,我每次用‘咣当门’这个‘强迫动作’去检查门锁没锁好之后我的‘焦虑’就得到了消除,我‘咣当门’的这个‘强迫动作’就得到了‘奖励’也就是‘正强化’。我所有的‘强迫动作’都是靠这一次又一次的‘正强化’巩固下来的。所以,我们可以用相反的招数去治疗‘强迫症’——使用‘惩罚’也就是‘负强化’,比如在我每次‘咣当门’之后你就用烟头烫我,让我得到‘负强化’,多次之后我‘咣当门’的这一‘强迫动作’就会慢慢消失了。”   “好啊,现在就可以试试。”老刘举起烟头要烫我,我躲开了。
  “这点儿小痛你都受不了,你的强迫症没治了。”我们走出了楼道。
  “啊,外面真好,”我看了眼刺眼的太阳,“在家憋得太难受了,都怪你的房子太小了,你的房子如果是三百平,我就不会觉得憋了。”
  “三万平的你照样儿觉得憋。”
  “也是,三万平的走几天也走不出去,我可能会被憋死。”
  “所以说憋不憋跟房子大小没关系,再大的房子都憋,屋外就是比屋里好,你应该经常出来走走,感受一下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
  “那我还是回去吧。”我转身要走。
  “开玩笑的。”老刘拉住了我。
  我们继续往前走,小区的八张石桌儿都被下象棋的老头儿们占满了,每张桌儿旁还围着一圈儿老头儿。
  “我真的觉得你孤独的话,可以加入他们。”
  “那我宁愿孤独。”
  走到小区门口儿碰到我们隔壁的邻居徐大妈,她搬到我们隔壁有一年多了,几乎没什么往来,也就是见面打个招呼。
  “你们溜达去啊?”她朝我笑笑。
  “您买菜去来着?”我看她拎着一大兜子菜。
  “是啊,现在这鸡蛋可真贵,五块五一斤了。”
  “冬天鸡不爱下蛋,所以贵。”
  “这么回事儿啊,我说的呢。再贵也得买啊,我孙子想吃角瓜鸡蛋馅儿饺子了,上街给他买角瓜鸡蛋去了。”
  “您那小孙子叫轩轩是吧?特别可爱,每次见面儿都跟我打招呼。”
  “我们轩轩可喜欢你了。他爷爷跟我说了,说他们上次在楼下玩儿,你给轩轩一个注射器。”
  “哦,我也喜欢轩轩,早就想送他点儿小玩意儿了,注射器是在我们学校生物实验室顺手拿的,正好在楼下看见轩轩了,就给他了。是新的没开过封的,绝对卫生,您放心吧。”
  “我没不放心,我是想谢谢你,我们轩轩可喜欢那个注射器了,一天到晚拿着它给我们家猫打针,有时候也给我打,说长大了要当医生。”
  “啊?给您打针?”
  “假装打,没安针头。”
  “哦,吓我一跳,千万别安针头,小孩儿玩儿针头太危险了。”
  “放心吧,我们家没针头。”
  “那就好。”
  “翟老師,你有空的时候上我们家来玩儿吧,邻里邻居住着,你还一次没来过呢。我们老头儿说轩轩在楼下跟你玩儿过几次,可喜欢跟你玩儿了。你常来家玩儿,教教他生物。”
  “看您说的,他才三岁,学什么生物啊,快让他好好玩儿几年。”
  “对对对,你常过来跟他玩儿,你是当老师的,孩子跟你玩儿错不了。唉,你说说现在的年轻人,小两口儿把孩子扔给我们老两口儿就不管了,一个礼拜顶多来看一次,孩子平时也没个伴儿,整天对着我们两个老头老太太无聊得很,我们又什么都教不了他。你们两口子今儿晚上都过来吃饺子吧,就当帮我们陪陪孩子。”
  “谢谢谢谢,饺子我们心领了,今天就不打扰了。”
  “怎么是打扰呢?邻里邻居住着,早就该来,说好了就今儿晚上了,我包饺子再炒两个菜,让他们老哥儿俩喝两杯。说实话我们老两口儿也是闷得要命。”
  “您太客气了,饺子就不用了,您有空的时候带轩轩来我们家玩儿吧。”
  “好啊好啊,还没去过你们家呢。要不我今儿晚上煮好饺子给你们送过去。”
  “不用不用,饺子真不用了。”过来就更不用了,我想说。
  “我这就回去包饺子去,你们有事儿忙去吧。”她朝前走去。
  “没想到你这么孤僻的人居然也有朋友。”出了小区老刘说。
  “秦桧儿还有仨亲俩厚儿呢,再说你又是从哪儿得来我孤僻的结论呢?我可能根本就不孤僻。”
  “可能你的‘孤僻’就对我一个人儿吧。我就是奇怪你怎么会跟她成朋友的?”
  “她怎么了?”
  “她都六十多了。”
  “六十多怎么就不能成朋友了?你都七十多了,不也是我朋友吗?”
  “咱们俩什么时候混成朋友了?”
  “你就知足吧,以后没准儿还成仇人呢。”
  “你是念念不忘报仇啊。”
  “我说的是你把我当仇人。”
  “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
  “能做的都做了。”
  “唉。”
  “怎么听着不像是‘悲哀’,倒像是‘如释重负’?”
  “是啊,确实是‘如释重负’,咱们俩半斤八两吧,谁都不欠谁的。”
  “那我就不打听你对不起我的事儿了。你说老徐今天晚上不会真来咱们家送饺子吧?”
  “当然,人家说送当然送。送就送呗。”
  “那可不行,今天晚上我不在家。”
  “你什么意思?”
  “你们俩年龄相当。”
  “不光年龄相当性格也合适,那我就先把饺子吃了再从了她,用给你留几个饺子吗?”
  “不用,我是不会吃她包的饺子的。我劝你也别吃。”
  “为什么?”
  “你没听她说她们家养猫吗?你知道猫身上有多少种寄生虫吗?毛虱、疥螨、蠕虫、弓形虫、猫绦虫等等等等。她家猫没准儿就喜欢没事儿去厨房舔两口面粉呢,她也很有可能摸完猫不洗手就去和面包饺子,就算洗手了也未必洗得干净,她包的饺子能吃吗?幸亏我跟轩轩只是在楼下玩儿过几次,没去过她家,我要是知道她家养猫,在楼下我都不会跟轩轩玩儿。总之今天晚上你不许让老徐进咱们家门儿,她要是来一次我得把沙发都扔了。”
  “那人家来送饺子,我就在门口儿把饺子接了,不让人家进门儿,不大合适吧?”
  “是不大合适,那你就别开门儿装没人就得了。”
  “唉,一次出轨的机会都不给我。”   “出轨可以,但是不可以跟养猫的人出轨。出轨事小,得病事大,传染给我更事大。”
  “唉,她还想让你教她们家轩轩生物呢,不怕被你教成小‘强迫症’。我在想你的那些学生们真可怜,他们都已经出徒了吧?”
  “有的出了,有的因緣不足还欠点儿火候儿。”
  “对了,你干吗从学校往回偷注射器啊?不光是给轩轩当玩具玩儿那么简单吧?”
  “当然,咱们家我也留了几个,给多肉浇水用的。”
  “只要不是给我注射毒药用的就成。”
  “你提醒了我。”
  “对了,你刚才说鸡冬天不爱下蛋,为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可能温饱才思淫欲吧?冬天太冷了。”
  “跟淫欲有什么关系?市场上的鸡蛋都是‘非受精卵’。”
  “排‘非受精卵’也勉强算是‘淫欲’吧。女人在‘排卵期’那几天‘淫欲’也会特别高涨。”
  “女人那是因为‘排卵’才‘淫欲高涨’的,并不是因为‘淫欲高涨’才‘排卵’的,排不排卵应该跟‘淫欲’没什么关系。鸡也一样。”
  “说得对,鸡不排卵应该跟‘淫欲’没什么关系。另外‘鸡’那个应该叫‘性欲’不应该叫‘淫欲’。只有‘人’才有‘淫欲’,对动物来说无所谓淫不淫。”
  “说的也是。”
  二十分钟后我们走到了目的地——县“农贸市场”。是那种“大棚市场”,卖各种瓜果蔬菜肉蛋副食之类。进门儿是个调料摊儿,我们买了二两混在一起的炖肉调料,里面有花椒、大料、桂皮、孜然、白芷、山奈,还有一种我不认识的像“罂粟葫芦”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拿起一个问老板。
  “这叫‘山蔻’,又叫‘小罂粟’”。
  “有跟‘罂粟’一样的效果吗?”
  “有,有快感,但没‘罂粟’的快感那么强。”
  “会上瘾吗?”
  “会,但没‘罂粟’上瘾那么容易。”
  “为什么?”
  “因为它没‘罂粟’的快感那么强。”
  我付了钱继续往前走。“把那个‘小罂粟’给我一个。”老刘说。
  “干吗?”
  “吃。”
  我从塑料袋儿里掏出一个递给他,他放嘴里嚼了嚼。
  “什么感觉?”我看着他。
  “我突然觉得你长得也不是那么难看,想做爱。当然之前觉得你难看的时候也想做。”
  “真的吗?我也要试试。”我也拿了一个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什么感觉?”他看着我。
  “我感觉自己更爱你了,可还是不想做爱。”
  “说明你的‘爱’也不是真的,药物作用下的幻觉。”
  “我觉得不是,不想‘做爱’的‘爱’才是真爱。呸!”我把“小罂粟”吐了,“忘了忘了,都粘过我的手了。”
  “你给我吃的时候怎么想不到这点?”
  “因为我只在乎我自己,你爱死不死。明知故问。”
  前面路过一个馒头摊儿,馒头冒着热气儿,十分诱人。
  “买几个馒头吧,回去省得焖大米饭了。”老刘说。
  “多少钱一个?”我问老板。
  “一块一个。”
  “要四个。”
  老板用手拣了四个馒头,放进塑料袋儿里递给我。
  “不要了。”
  “你神经病啊!拿我开涮!”老板气愤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们要我们要。”老刘连忙接过馒头,掏钱递给老板。
  “你为什么突然不要了?又是因为洁癖?”我们继续往前走,老刘问我。
  “是啊,这些馒头都被他的脏手摸过了,我还怎么吃?要吃你自己吃,我回去焖大米饭。”
  “摸一下儿能怎么样?回去把馒头皮儿揭了一样吃。”
  “也对,把馒头皮儿揭下去就行了。那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吃馒头吧,不焖大米饭了。”
  “你真的不用在乎他摸没摸,和面揉馒头的时候他不定洗没洗手呢。”
  “我不吃了,你还是自己吃吧,我焖大米饭。”
  “唉,随便你吧。”
  “如果有人摸我乳房,你会怎么办?”
  “说馒头怎么扯到你的乳房上去了?”
  “可能是两样儿东西形状比较像吧,联想到的。你还没回答我呢,要是有人摸我乳房,你怎么办?”
  “告诉他别摸了。”
  我们走到了蔬菜区,买了芹菜、黄瓜、西红柿,然后去了生肉区。
  这里有卖猪、牛、羊肉的,还有卖活鸡活鱼的。
  “咱们别买猪肉买牛肉吧,我想吃炖牛肉。”老刘说,“家里还有两个土豆,正好可以一起炖。”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信佛,牛也是众生啊。”
  “猪也是众生,没见你少吃。你到底为什么不吃牛肉?”
  “我怕得疯牛病。上大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放过一个纪录片儿,英国的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吃了炖牛肉之后第二天出现了类似抑郁症的症状——沮丧、抑郁、睡不着觉,一个月后他出现了乱咬乱叫的症状,完全疯了,住进了精神病院,三个月后因为呼吸衰竭而死。死后人们对他的大脑进行了解剖,发现他的大脑已经变得像块儿海绵一样全都是窟窿,确诊是得了疯牛病。”
  “我怎么觉得你脑子里的窟窿比他还多?要不你死后我也把你的遗体捐了,也让科研工作者解剖你的大脑看看,你也算为人类攻克‘强迫症’做出了贡献。”
  “我还是希望你把我的肉卖掉,让更多的人患上‘强迫症’。”
  “真恶毒!”
  我们最终还是买了三斤猪肉,从大棚的另一端出了农贸市场。往回走走到中心广场的时候我有点儿累了,我们在广场边儿找了张长椅坐了下来。广场上人不多,几个小孩儿在滑轮滑,一个男人在放风筝,距我们五米远处有个蓬头垢面满身污渍的瞎老头儿在弹三弦儿,弹得并不怎么样。   “我如果瞎了你会照顾我吗?”老刘突然问。
  “当然。”
  “我怎么有点儿不信呢?”
  “不信你可以把自己弄瞎试试。”
  “我要是真瞎了不用你照顾。我会去自杀。”
  “不至于吧?怕給我添累赘?”
  “那倒不是,主要是做瞎子太痛苦了,生不如死。”
  “那倒未必吧?咱们没瞎也没好到哪儿去。这个世界有什么好看的?能看见不过是给自己凭添烦恼,瞎了可能更舒服。”
  “也是,眼不见为净。”
  “还有你说的‘生不如死’这个词也是有问题的。你怎么那么肯定你现在‘活着’就比‘死了’好?我们根本不知道‘死了’之后什么样儿。”
  “你们俩说话能不能小点儿声儿?”瞎老头儿停下了三弦儿,“我只是瞎了,没聋。”
  “咱们走吧。”我拽起了老刘。
  继续往回走的路上,路过老刘儿子的小卖部,老刘说家里手纸快没了,进去拿一提手纸。我站在路边儿等他,被围墙上的一段儿宣传标语吸引了:
  饮食安全常识
  一、不随便吃野菜、野果。
  二、不吃腐烂变质的食物。
  三、不随意购买、食用街头小摊贩出售的劣质食品、饮料以及无产地、无生产日期、无保质期的“三无”食品饮品。
  四、不喝生水。不食用过期食品和饮料。
  五、不要到卫生条件较差的地方进餐。
  六、不生吃海鲜、河鲜、肉类等。
  七、不食用病死的禽畜肉。
  八、生吃瓜果要洗净。如果不清洗干净,不仅可能染上疾病,还可能造成农药中毒。
  九、不要吃陌生人递送的食物及饮品。
  十、在吃各种食品前,要对食品进行“一闻”、“二看”、“三品”,如有异常,应立即停止食用。
  “写得真好。”老刘不知道什么时候儿站到了我身后。
  “请你不要总是讽刺我。”
  “我夸它写得好怎么是讽刺你?”
  “当我听不出来?强迫症患者都很敏感的。”
  我们继续往前走,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站住了。
  “要不咱们左拐去我爸家炖肉吧,我都好久没去看他了,再不去说不过去了。你还能跟我爸下会儿棋。”
  “你当我愿意跟他下啊?就他那臭棋篓子。”
  “你就当是为了我嘛,陪我去,我不想一个人面对他。另外我吃完饭还得去看晚自习,我爸家离学校近。”
  “唉,我只能勉强同意。咱们也是俩月没去看他了,再不去是说不过去了。肉在哪儿吃都是吃。”
  我们左转,朝我爸家的方向走去。老刘把手里拎着的手纸递给我:“还是你拎着吧。”
  “为什么?”我没接,“我还拎着肉跟菜呢。”
  “我帮你拎肉跟菜。我一个大男人拎着提手纸太难看了,别人看着我我多不好意思?”
  “你哪儿那么多事儿啊?‘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你早就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可以随便在大街上裸奔的年龄,一提手纸算什么?”
  “‘从心所欲不逾矩’说的是七十也得守规矩吧?‘不逾矩’,‘不超过规矩’的意思嘛。”
  “我觉得‘从心所欲不逾矩’说的是不用守规矩了。‘从心所欲’——随便儿疯,‘不逾矩’——也没有超过内心给自己定的规矩,合起来就是‘随便儿疯也疯不够’的意思。如果你还没到在大街上裸奔爱谁谁的境界,说明你还没活明白。”
  “我快了,老年痴呆了我肯定得在大街上裸奔。‘从心所欲不逾矩’说的是人七十就老年痴呆了吧?”
  “有可能。”
  “我觉得这提手纸就给你爸得了,一提手纸拎过来再拎回去合适吗?我哪天去小伟那儿再拿。”
  “凭什么给他啊?你丢尽颜面拎过来的!拎回家去!再说你无缘无故送我爸一提手纸,我爸那智商理解得了吗?”
  “你说的啊?”
  “我说的。”
  “咱俩还是换换吧,我拎手纸还是觉得别扭。我帮你拎肉跟菜,肉跟菜沉。”
  “算了算了,手纸给我吧,肉跟菜也不用你拎,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让自己老爸拎沉东西不孝敬呢。”
  “有道理。”
  十分钟后我们到了我爸家,上楼,敲门儿。我爸开开门儿,看见我们露出一股“无所谓”的表情。我们进屋放下东西在沙发上坐下,我爸坐在了他一贯坐的躺椅上。半导体里正播着单田芳的评书《隋唐演义》:“北平王说,我也累了,夫人你要是不放心,我今天晚上升堂审他,你也来听听,可夫人你毕竟是妇人家,你就别说话就得了……”我们三个相对无言。
  “您最近身体还好吧?”老刘打破了沉默。
  “还好。”我爸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
  “老刘买的肉,咱们晚上吃红烧肉吧。”我看着我爸。
  我爸没说话,算是答应。
  “要不咱哥儿俩来两局?”老刘小心翼翼地问。
  “嗯。”
  “那你们下棋,我去把你的脏衣服都洗了。你的脏衣服呢?”我问我爸。
  “卫生间大盆里。”
  卫生间不大,上厕所、洗脸、洗澡都在里面,洗衣机也堆在里面,上面还罩着个洗衣机罩儿。这个洗衣机罩儿还是我刚工作那年给我爸买的。我爸家残留着我买过的各种罩子,除了洗衣机罩儿之外还有沙发罩儿、椅子罩儿、餐桌罩儿、茶几罩儿,甚至还有一个电视机罩儿。电视机罩儿这种东西现在几乎已经见不到了,但九十年代几乎家家都有一个,没人怀疑过它存在的合理性。我买回这个电视机罩儿之后,我爸就养成了给电视机罩罩子的习惯,每天晚上看电视前把罩子摘下来,看完电视后再罩回去,像供“佛”一样对待电视机,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我撤下洗衣机罩儿,把盆子里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里绞了起来。洗衣机罩儿的匪夷所思之处不只在于我每次洗衣服前都得把它撤下来、洗完衣服再罩回去,更在于我还经常需要把它放进洗衣机里清洗。卫生间的地上立着个马桶刷子,马桶刷子上居然也罩着个罩子,也是我买的。我甚至不明白“马桶刷罩子”是什么意思——“马桶刷”是为了保持“马桶”的清洁的,“马桶刷罩子”难不成是为了保持“马桶刷”的清洁?那我是否还需要一个“马桶刷罩子的罩子”来保持“马桶刷罩子”的清洁?   我们真的不需要把自己装进套子里吗?
  如果你觉得需要那就需要,如果你觉得不需要那就不需要。反正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包括你自己还有你的套子。
  记得上高二那年,老师讲契诃夫的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我听哭了。我觉得男主人公“别里科夫”跟我是“同道中人”,也是个“强迫症患者”,我完全能理解他的痛苦和焦虑。这个在别人看来虽没大劲、但好歹过得去的世界在我们强迫症患者眼里是险象环生四面楚歌几乎过不下去的。我们像惊弓之鸟一样把自己藏在套子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当我满眼泪水的时候我的老师和同学们却发出了阵阵笑声。当老师讲到别里科夫从楼梯上滚下来别里科夫的未婚妻华连卡爆发出一连串响亮爽朗的笑声时教室里也爆发出同样响亮爽朗的笑声,当老师讲到参加完别里科夫葬礼的人们都心怀喜悦的时候教室里的人们也充满了喜悦。
  老师问我为什么哭了,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说:“喜极而泣。”
  “那你说说你对别里科夫是怎么看的?”老师看着我。
  “别里科夫是个刻板迂腐的守旧派人物,他固守旧事物,阻挠新事物的产生。”我按着参考书回答。
  “回答得很好,请坐。”
  我战战兢兢地坐下了。
  “新事物必然取代旧事物。”老师面向大家说,“别里科夫作为旧事物的维护者,他的死是必然的,可以说是死得其所罪有应得。我们成长在新社会,绝不要做别里科夫!”
  “老师,”我重新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说,“但是课文上面儿说:‘我们埋葬了别里科夫,可这世上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套中人,也不知道将来还有多少!’老师,现在也肯定还有‘别里科夫’,我们该怎么办?”
  “消灭他。”老师看着我,“见一个灭一个。”
  洗衣机已经在排水了,我走出卫生间去厨房做晚饭。
  电饭煲的内胆拿出来刷九遍,大米放进内胆里淘九遍,装着淘好的米的内胆放回电饭煲里,插上电源。洗肉的不锈钢盆儿洗九遍,五花肉放进洗好的盆儿里洗九遍。切肉的案板和刀分别洗九遍,洗好的五花肉放案板上切小方块儿。炒菜锅、炒菜铲分别洗九遍,炒菜锅烧热倒油,油热后放白糖,白糖融化至冒泡时放进切好的肉块儿快速翻炒至金黄色,关火。高压锅刷九遍,炒好的五花肉盛进高压锅里,锅内加水、盐、生抽。一只碗洗九遍,“农贸市场”买来的混合香料抓一把,放碗里洗九遍,倒进高压锅内,加盖儿加出气阀,开煤气灶。
  “你就是这么做饭的啊?”老刘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厨房门口儿。
  “吓我一跳。你干吗?棋下完了?”
  “没有,中场休息。我上了个厕所回来路过这儿,想看看奇葩‘强迫症’是怎么做饭的,就站这儿看了会儿。”
  “开眼了吧?”
  “开大眼了。你是在做‘无菌肉’吗?我说我现在免疫力这么差总感冒呢,原来都是你害的。你是学生物的应该知道人有‘免疫系统’,吃进去点儿病菌死不了,而且人必须适量吃点儿病菌,否则免疫系统得不到锻炼,免疫力降低,更容易生病。‘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就是这个道理。”
  “问题是我掌握不好你说的这个‘适量’,不知道放多少病菌到你碗里。吐口唾沫应该够了吧?”
  “你这不是抬杠吗?”
  “以后我做饭的时候儿请你别站在我身后偷窥,免得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你还真吐唾沫啊?”
  “那么下作的事儿我怎么会干?我只会投毒。”
  “不影响你投毒了金莲儿同志,我回去下棋了。”
  老刘回到跟客厅相连的阳台跟我爸继续下棋,我去卫生间把洗好的衣服端到了阳台。
  “要不你们俩去别的地儿下?我得晾衣服了。”
  “你不能等我们下完了再晾吗?没眼色!”老刘说。
  “晾你的吧,不碍事儿!”我爸白了我一眼。
  我把衣服在阳台上晾成了一排,我爸脑袋上是条秋裤,老刘脑袋上是条内裤。
  我百无聊赖地站他们俩旁边儿看了会儿棋。这俩人下棋有个特点——谁都不说话。在沉默中进攻,在沉默中偷袭,在沉默中将军。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两人已经彼此接受还是继续势不两立。无所谓,不重要。
  我爸通常下不过老刘,不知道是因为老刘比他岁数大“姜还是老的辣”還是因为老刘不会来事儿,不知道让着老丈人。我也跟老刘说过让他让着我爸点儿可是老刘不同意,他说没人会喜欢一个智商连自己都不如的女婿。这局我爸又输了。
  我看棋看得无聊,撤下了电视机罩儿打开了电视,正在播我们地方台的“新闻”:
  昨日,我市一八岁女童冰冰(化名)放学路上把手机弄丢,被其生母刘艳(化名)毒打致死。冰冰的父亲常年在外地打工,冰冰平时由刘艳一个人带。据刘艳邻居透露,刘艳脾气暴躁平时就经常殴打冰冰。刘艳被刑拘后交代了昨天整件事情的经过:昨天下午五点半冰冰放学回家,告诉刘艳她把手机丢了,刘艳十分生气,吃完晚饭后用擀面杖殴打冰冰,从晚上八点一直打到晚上十一点,期间用塑编绳将冰冰的手脚捆绑不让冰冰反抗,冰冰身上被打致多处瘀伤。十一点多刘艳打困了才解开绳子回自己房间睡觉,离开冰冰房间前听到冰冰说了句‘妈妈,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刘艳在自己房间睡到今天早上七点,来到冰冰房间后发现冰冰身体趴在地上已经死亡,刘艳打电话报警后被刑拘,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法医验尸报告显示冰冰:‘非自杀,系他杀。’冰冰丢失的手机已于今天中午被住同一小区的大爷捡到交还警方。
  “新闻”之后是几则“简讯”:
  昨日上午我市一女子因不堪忍受婆婆的辱骂跳河轻生,下河后嫌水太凉呼救被救起;昨日下午我市一男子为向喜欢的女子表白在虞台山的山道台阶上用红色油漆写满“我爱你”,该男子已被我市公安机关下令清理台阶并处以五千元罚款。今日,本台记者电话联系到他所表白的女子,该女子说她已经拒绝过该男子多次,此次事件与她无关。
  高压锅呲气儿了,我去厨房拧小了火,打算再炒个青菜。洗菜盆儿洗九遍,农贸市场买来的芹菜放盆儿里洗九遍。菜板儿和菜刀分别洗九遍,洗好的芹菜放菜板儿上切滚刀段儿,炒菜锅炒菜铲分别洗九遍,锅烧热放油,油热后放入芹菜翻炒,加生抽、蚝油,关火。两个盘子各洗九遍,分别盛上红烧肉和芹菜端到客厅的餐桌儿上:“二位爷受累尝尝。”   “没给我下毒吧?”老刘看着棋盘没抬眼,“给我们俩盛两碗儿米饭。”
  “爸你瞅瞅老刘,天天就这么把我当丫鬟使,回娘家都不给我面子。”
  “让你盛你就盛!哪儿那么多废话!”我爸又白了我一眼,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了。
  “听见没有?”老刘举着棋子仍旧没抬眼,“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爸不要你了,赶紧盛饭去吧。”
  我回到厨房洗了三个碗三双筷子各九遍。盛好米饭后端到餐桌儿上,这俩人已经在餐桌儿旁坐下了。
  “谁赢了?”我也坐下。
  “我输了。”我爸夹了块儿红烧肉。
  “是您让着我。”老刘也夹了块儿红烧肉。
  “肉做得怎么样?”我问我爸。
  我爸没说话。
  “一般,糖有点儿放多了。”老刘说。
  “你可真难伺候,早上往自己粥里拼命撒糖的也不知道是谁。我是照您老的喜好做的。”
  “你就是想谋杀我,让我的糖尿病加重心衰肾衰死掉。”
  “跟你说过我们学生物的不会用这么低劣的方法杀人。”
  “那你们都用什么方法?”
  “家里有本儿我上大学时候的《法医学》课本儿,回去自己研究吧。”
  “是得研究,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做这么多又得剩!”我爸说话了,“剩下的红烧肉你们带回去,我一个人吃不了。”
  “不带不带,”老刘连忙说,“想吃了我们再去买,我们买菜比您方便。您一个人做饭净对付,把身体都吃垮了,红烧肉总比您对付的强,您把剩下的红烧肉放冰箱明天还能吃。我们空了再过来给您做新的。”
  “不用不用。”也不知道是不用我们给他做新的,还是不用我们过来。
  我们仨再次陷入了沉默,在沉默中把饭吃完。我去厨房洗碗,两分钟后老刘也进来站我旁边儿看着。
  “干吗?监工啊?”
  “没有,我进厨房装装样子,要不你爸看我饭不做碗也不洗,不定多烦我呢。”
  “虚伪,进来了你就真洗。”
  “还是你洗吧,我一会儿还得再跟你爸下几局,我们俩说好了。”
  “你们下到几点啊?”
  “那哪儿有准儿,你该上班儿上班儿。要不我下到你下晚自习去学校接你?”
  “你又没车,地走有什么好接的?我又不是没长脚。”
  “你这种人,怨不得不招人疼,关心你都得不着好话儿。”
  “用不着你关心,下完棋早点儿回家就得了。”
  “哎,你说我们要是下到挺晚,你爸会不会留我在这儿住?”
  “你可以试试。”
  “算了吧,他要是万一留我,我又不好意思拒绝。”
  “想美事儿吧你!”
  “哎?你这碗洗得也不够遍数啊?不是九遍吗?我看你涮吧涮吧就搁碗橱儿里了,什么意思?”
  “我爸家的碗我平时又不用,用之前我会再洗。”
  “你也太恶毒了吧,你自己的命叫命,你爸的命就不叫命。在咱们家你是不是也这么对付我的?”
  “您的待遇更高,我得吐唾沫。”
  “太恶毒了!你可别忘了咱们俩是夫妻,会交叉感染的,我生病你也别想跑。”
  “放心吧,我既不跟你接吻又不跟你做爱,不会交叉感染的。”
  “在一个盘儿里夹菜也不成吧?”
  “也是,那咱们以后就分餐制吧。”我出了厨房。
  五分钟后他们俩又杀上了,我走到门口儿穿上衣服换上鞋,“我走了啊。”
  没人搭理我。
  天黑路上又有雪,我走得比平时慢,平时二十分钟的路今天我走了半个小时。
  “周姐早啊。”周梅已经在办公室了,今天办公室的同事里就我们俩有晚自习。
  “是早,我五点钟吃完晚饭就来了,到了一个多小时了。”
  “好不容易放个假,怎么不在家多待会儿?”
  “懒得看你姐夫那张臭脸!”
  “不是吧?”
  “真的,我現在看见你姐夫就烦,恨不得天天来看晚自习。”
  “怎么了?闹别扭了?”
  “因为闹别扭觉得烦倒还好了,问题是不闹别扭也觉得烦,事情更严重。老夫老妻都这样儿,你跟你家老刘时间还短,不会明白的。”
  “我们都结婚十年了还短吗?还不算老夫老妻吗?”
  “那你看见他烦吗?”
  “没什么感觉。”
  “那就是还短,到了我们这个年头儿你自然就明白了。”
  “周姐给你个桔子,学生给我的。”我从抽屉里拿出个桔子递给她。
  “谢谢。”她扒开吃了起来,“挺甜啊!”
  “这是什么啊周姐?”我看她脚底下堆着一堆东西。
  “哦,我昨天买的。昨天下午你请假了不知道,县消防队来咱们学校给学生们做消防安全讲座,让老师们也都去了。什么‘讲座’啊,总共讲了一个小时,后半个小时就在推销他们的‘家用消防器械’。挺多老师都买了,我也买了,就是这堆东西。”
  “这都什么啊?贵吗?多少钱?”
  “不便宜,这些东西都下来,九百。”
  “九百?”我很惊讶,“那家里万一要是不着火九百块钱不是白花了?”
  “你不能这么想,万一着火了呢?我以前也跟你一样存在这种侥幸心理,觉得家里预备消防器材是杞人忧天多此一举,但是昨天听完讲座我的想法儿改变了。你知道咱们国家每年家庭火灾有多少起吗?平均八百多起,每年烧死的人数都在一千以上。这一千多人本来是可以不死的,如果家里预备了消防器材的话。听消防员讲完之后我感觉好后怕,家庭火灾的发生率这么高,自己没遇到过简直是老天眷顾,老天不会一直这么眷顾我的,我不能再抱有侥幸心理了,所有火灾里烧死的人都是抱有侥幸心理、家里没预备消防器材的,所以我就把这九百块钱花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家里着火了呢?这九百块钱不就没白花?”   “好吧。这是什么?”我拿起一个防毒面具一样的东西。
  “防烟面罩。”
  “怎么买了三个?”
  “我一个,我闺女一个,你姐夫一个。”
  “哦。”
  “这个防烟面罩很有用,火灾发生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烟呛死的。”
  “戴着这个能呼吸吗?”
  “当然,不能呼吸还了得?难不成戴上它是为了把自己憋死?”
  “带上之后能呼吸多久?”
  “三十分钟左右。”
  “也就是说如果火灾发生,我躲在面罩里静止不动的话,可以比别人多活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还是得死。”
  “谁让你静止不动了?你不会用这三十分钟逃生啊?你看这个,”周梅从地上捡起一条绳子样儿的东西,“这是‘逃生缓降器’,你可以用它从高层逃生。”
  “这个酷,没事儿可以挂在楼顶儿多练练。”
  “谁没事儿练这个,真着火了再用。你看还有这个,”周梅又从地上捡起一条毯子样儿的东西,“这是灭火毯,面料是防火的,可以盖在火源上灭火,也可以披在身上逃生。”
  “哦,那戴上防烟面罩再披上灭火毯就万无一失了。防烟面罩能坚持半个小时,披着灭火毯在火里走半个小时怎么也走出去了。这么看来你的缓降器买得有点儿多余。你怎么就买了一个灭火毯?没给我姐夫我侄女儿也一人买一个?”
  “如果真着火,我就把灭火毯披我和我闺女身上,我们俩一起逃生,让你姐夫用缓降器从楼顶儿下来。”
  “哦,看来缓降器买得不多余。”
  “还有这个灭火器是赠的,”周梅拿起一个小型灭火器,“我准备把它贡献给咱们办公室,万一办公室着火了可以用。”
  “明天我就放一把。”
  “哈哈,走吧,到点儿了,上刑场。每天伺候这帮祖宗就跟上刑场一样。”
  “谁说不是呢。”
  看完三节晚自习,已经十点半,回到办公室,周姐已经走了,我继续留在办公室打开电脑假装做课件儿。十分钟后靳伟进来了。
  靳伟大我两轮,教数学的,我高中时的数学老师。
  “还没走呢?”他在周梅的座位上坐下。我继续打字没搭理他。
  “你什么时候打完?”十分钟后他打破了沉默。
  “不知道,有事儿吗?”我的手没停。
  “有事儿,想你了。”
  “想我你就赶紧跟你老婆离婚。”
  “凭什么啊?凭什么你不离让我离?你要离了我立马儿离。”
  “这就是你不讲理了,是你说想我的,是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离婚就是爱我的证明啊。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又不离,明摆着就是骗我。我可没说过我爱你,我又凭什么离?”
  “那你到底爱我吗?”
  “说过一万次了不爱,我只爱我们家老刘。”
  “那你为什么跟我做爱?”
  “做爱跟爱不爱有关系吗?你也不爱我,你为什么跟我做爱?”
  “呵呵。你们家老‘光头强’有什么好爱的?”
  “是你岔开话题的啊,我就喜欢老刘光头,光头性感。”
  “光头怎么就性感?”
  “说不清楚,可能能让我想起坚硬之物吧。”
  “算了,不说你家老刘了,说起来扫兴。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靳伟说着打开了我办公桌儿橱子,掏出一个大泡沫塑料箱子。
  “这是什么啊?你什么时候搁进去的?”
  “你刚才看晚自习的时候我搁进去的。”
  “唉,真不应该给你我们办公室钥匙。这是什么啊?”
  “一箱大虾,学生送我的。”
  “你自己留着吃吧。”
  “你看你这人,我专门儿给你送来的。”他打开了泡沫箱子,“瞧瞧多大!这个品种叫‘十个头’,之所以叫“十个头”就是因为个头儿大,一斤只能称十个。”
  “谢谢,我心领了,你拿回去自己吃吧。”我继续打上了字,“我根本就不吃虾,所有海鲜我都不吃。”
  “为什么?海鲜过敏?”
  “不是,我是从去年开始不吃海鲜的,去年日本的核电站爆炸了。”
  “核电站爆炸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炸的?”
  “日本四周都是海,海鲜身上可能带有核辐射。”
  “这虾又不是日本的,中国产的,中国烟台,只有烟台才有这个品种。”
  “中国和日本的海连着,我怎么知道这些虾游没游到过日本?”
  “你有神经病啊?”
  “有啊,我上高中那会儿就有,你没看出来吗?”
  “真有啊?”
  “算了,不重要。”
  “我就记得那会儿你老去办公室找我问数学题,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
  “我是对数学题有意思。”
  “这些虾真没去过日本,你就放心吃吧。”
  “我是绝对不会吃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看這些虾的脑袋,每个脑袋里都有琥珀一样的东西,这可能就是核辐射的结果,它们已经变异了。我吃了也会变异,长出十个乳房之类的。”
  “你就放一万个心吧,虾脑袋里琥珀色的东西叫‘虾油’,做虾的时候虾脑袋一定要留着,全靠这‘虾油’提味儿呢。”
  “‘虾油’是虾的脑子吗?”
  “不是,虾没有脑子,‘虾油’是虾的脂肪。”
  “虾怎么可能没有脑子?没脑子靠什么辨别方向?”
  “辨别什么方向啊?随便乱游就成了。”
  “听你这么说感觉没脑子真好。”
  “是啊,谁说不是呢。”
  “所以它们有的游到了日本遇到了核辐射,有的游到了中国烟台被打捞上来吃掉是吗?”
  “虾各有命。”
  “都没什么好命。”
  “你真的不吃这虾?”   “真的不吃,你拿家去吧。”
  “没法儿往家拿,你嫂子海鲜过敏,连腥味儿都闻不了。”
  “她不要的东西你给我?”
  “这好像是林黛玉吃贾宝玉的醋说的话。”
  “没那意思。”
  “你要真不吃,我就给我那老哥们儿食堂老徐了。”
  “你爱给谁给谁。”
  “那我现在就给他送去,没冷冻放到明天不新鲜了。他就在食堂里的宿舍住,我去去就回啊,等我。”
  “等你个头,你爱回不回。”
  靳伟出去送虾,我停止了打字,百无聊赖地发了会儿呆。二十分钟后靳伟端着一盘儿油焖大虾回来了。
  “快尝尝!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食堂里什么家伙事儿都有,我把虾给老徐之后他立马儿就做了一锅当宵夜,我们俩一人一盘儿。你尝尝,好吃着呢。”
  “说了多少遍了我不吃。”
  “真不吃啊?那我真自己吃了啊。”
  “你赶紧吃,赶紧变异,长出四个睾丸之类的。”
  “长那么多干什么使啊?”靳伟拿起一只大虾揪掉虾脑袋,放进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你不是说虾全靠脑袋里的‘虾油’提鲜呢吗?你干吗把脑袋扔了?”
  “我吃虾从来都得把虾脑袋揪下来扔掉,就像我吃鸡一定要把鸡脑袋揪下来扔掉一样。”
  “为什么?”
  “不喜欢它们拿眼睛瞪着我,它们瞪着我我不忍心吃它们。揪下来扔掉就没事儿了,眼不见为净。”
  “真虚伪。”
  “一般吧。”
  “还有你怎么用手吃虾?”
  “不用手用什么?”
  “用筷子啊。”
  “吃虾怎么能用筷子?用手才有感觉才好吃啊。你不懂。”
  “手上全是病菌。”
  “我已经洗过手了,在食堂洗的。”
  “你刚才进屋还摸桌子摸椅子来着,洗也白洗了。”
  “我就摸了下桌子椅子,没关系吧?”
  “当然没关系,你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就这么跟你的恩师说话吗?咒恩师死?”他又拿起只虾揪掉脑袋放进嘴里,“嗯,太好吃了!”
  “我抽屉里有一次性筷子。”
  “不用,我真的喜欢用手吃。欸?我刚纳过闷儿来为啥每次从食堂打饭回来在你这屋吃,你都给我用一次性筷子,你自己用你的专用筷子。你嫌我脏?”
  “嫌你脏怎么了?你本来就脏。我不是针对你,我对任何人都这样儿。很多病菌都是通过共用筷子传播的。”
  “那你跟你家老刘共用筷子吗?”
  “当然不,我也用我专用的。”
  “哈哈哈,你跟老刘做爱是不是也这么讲究?你们生物组的酒精棉球儿是不是都让你拿回去给你家老刘消毒使了?”
  “我跟老刘根本就不做爱。”
  “不是吧?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不想破坏我们之间纯洁的友谊。”
  “那你为什么跟我做爱?”
  “因为我不爱你,咱们俩没什么友谊可言。”
  “呵呵,你牛。那你跟我做爱就不怕被我传染上病吗?”
  “怕,我是冒着生命危险跟你做愛的。”
  “那还说不爱我?”
  “真的不爱。”
  “那我就奇怪了,我最后问你一次为什么跟我做爱。”
  “因为我要高潮了。”
  “你个骚货!”他撕了块儿我办公桌儿上的手纸擦了擦满是虾汁儿的双手,把我抱到了办公桌儿上。
  “怎么这么湿?”他摸了摸我。
  “你能不能洗完手再摸?”
  “不能!”
  想象着他的脏手,我几乎达到了高潮。
  (责任编辑:徐晨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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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一辆行驶缓慢的拖拉机,颠簸着向村子里开来。老头子叶有贵,身上盖着破棉被,躺在垫着干草的车斗里。他的整个身体和裸露在外的脑袋,随着车身的抖动正上下左右无力地晃动着。他的眼睛痛苦地紧闭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比他小十岁的老太婆,穿着粘满木屑的脏衣服,佝偻着身子,神情黯然地坐在车沿上。  这起不幸的事故发生在两个小时前。  个头矮小、手臂粗壮的叶有贵和他的妻子老太婆,已经连续高强度地工作了三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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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下楼找张胖子抽烟,他照例又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把我们领导骂了一顿。我知道,他对领导不满是一贯的,比如他认为领导不干正事,比如领导不给他涨工资,等等吧。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抽烟。看看张胖子,他还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也不坐,像辆坦克那样立在那里,时不时就把烟灰重重地弹进一个小铁盒。那小铁盒原来装的喜糖,也不知当年我们单位谁结婚挨个办公室送的。  我每次上班都会过来找张胖子抽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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