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本身是一种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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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李健吾文学评论选》
  
  假如有一天我是一个批评家,我会告诉自己:
  第一,我要学着生活和读书;
  第二,我要学着在不懂之中领会;
  第三,我要学着在限制之中自由。
  
  《李健吾文学评论选》第4页
  
   李健吾是文坛上有数的多面手之一。
   他写小说,短篇、中篇、长篇都尝试过,表现手法上做过多种探讨;经过五六十年的大浪淘沙,有的篇什依然能够耀人眼目。他是戏剧家,创作丰富,有舞台实践经验,还是北京话剧运动的开创者之一。他的散文写得好,《意大利游简》、《希伯先生》、《切梦刀》三个集子代表不同的风格。他是翻译家,人们很难把他和福楼拜的名字分开。如果说,我们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忘不了吴兴华、朱生豪的功劳,读巴尔札克、契诃夫的小说,赞叹傅雷、汝龙的高超,那么,我们把玩《包法利夫人》等福楼拜的作品,一定记得李健吾的译笔之优美传神。他曾经在大学当教授,后长期从事法国文学研究,是一个方面的专家、权威。他更是独树一帜、个性鲜明的文学批评家、鉴赏家。如果我们要写现代文学批评史,那么,李健吾及其《咀华集》一定会被专门论述。在《咀华集》以原版重印之前,读到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健吾文学评论选》,令人高兴,因为“这里收的大多是《咀华集》三种版本的全部文字。”(作者《后记》,第344页)
  他浩瀚,他丰富。见多识广,独具慧眼。难得的是评出了自己的风格;他以无可辩驳的实践说明:批评本身也是一种艺术。
  要牢牢记住他给批评家拟定的三条。“学着生活和读书”,这是文学批评的基础,起码条件;“学着在不懂之中领会”,表示苦索,是克服困难,体味;“学着在限制之中自由”,说的是挣脱羁绊,这里有批评家的人格在。
  文学批评面对的不是几篇(部)作品,而是整个世界。这个世界五光十色,瞬息万变,它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又不是这样。你不在这个世界生活,不懂它的声它的色,看不见它的动它的变,混沌无知,或者手足无措,无法变被动为主动,把白云撕得下来,把莱莉的香味分解得开,就不能认识作家,理解作品,体验其味。李健吾的经历不算复杂,却也不单纯。他出生时是清朝的臣民,长大了当民国的百姓;他曾目睹北洋军阀混战,更领受过抗日的烽烟;他家先前阔过,但很快就遭白眼;懂得帝都的红墙绿瓦,熟悉天桥社会的立体交叉;从黄河流域,到燕山脚下,留学欧洲,定居上海,足迹万里,横跨几个社会。这种称得上丰盈的人生阅历,为他认识作家作品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因此,他好象把面前的创作看得透,能触摸到作家的感觉神经,把作品还原成生活,再经过他的再创造,就从本质上领略了作品的滋味。哪怕是他评论文章文笔之生动,比喻之频繁使用和贴切,这样细微的表现,都源于他对社会人生这本大书读得滚瓜烂熟。
  谁都佩服他书本知识的广博。有国学的根基,又在欧洲的书山学海探幽览胜,饱餐秀色。积学以储宝,研阅以富才,于是他富有,他自由。他的任何一篇评论都要拉外国作家来帮助自己说话,加强自己的论证。是不是有卖弄知识、掉书袋的弊病呢?没有。因为所拉来的助手是有思想有才能的,论点论据是新鲜的恰当的,而且又很知趣地做到了适可而止。时下的不少文艺理论批评家做不到这一点。我们缺乏修养,缺乏李健吾那样的中外古今的文学知识。其实,不独李健吾,凡是著名的文艺理论批评大师、有特点的作者,亦莫不如此。读周扬的这类文章,时时就有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车尔尼雪夫斯基出来说话,有王阳明、李卓吾显身作证,而且还不时捎带卢卡契。这类文章即或不署名,它的作者是谁,有眼力的读者也会猜个八九不离十。鲁迅、茅盾、朱光潜、何其芳的文艺批评都有这个特点。他们的文笔轻盈、流畅,落笔自然、随便。他们给你知识,教你方法,除在关键地方点一点而外,总是把想象留给读者。他提供了足够的条件,只要读者发挥充分的主观能动性,再一思索,一定能得到比他们表面所给予的还要多的收益。
  论作家作品,他不局限于一人一书,而是将许多作家放在一起进行比较。有时本来要论甲,却说了许多乙和丙,而真正落实到甲倒反而没有多少话(指文字、篇幅的数量)。因为有了乙和丙,再将甲之不同稍稍点出,就抓住个性了。在比较之中见异同,寻规律,方能认识这个作家这个作品的特殊面目,并且使认识深化。真金比垮硫化铜,热能烘托冷。比如,宗旨是论沈从文、何其芳,却从废名入手;中心是论巴金,却先说了茅盾。这种方法,看起来写得轻松、随便,实际上大大不容易,它要批评者胸怀丘壑,见识宽广,善于从文艺思潮、流派、艺术表现技巧等方面提出见解。它要求真正认识这个作家这个作品,对他们的个性了如指掌、烂熟于心,这才抓得准,不致于把衣角当成了衣襟、把败笔认作长处,不致于把风马牛扯在一起。
  他眼界宽阔,思维和文笔都放得开。他总是从宏观世界来观察一个作家的作品,不拘泥于作品本身。因而评论一部作品往往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说起。如他所说,在门外徘徊,正是走入作品的准备。他给予读者的不是干瘪的教条、苍白的结论,而是引导读者跟他一起驰骋想象,在艺术王国自由翱翔,在作家作品的精髓之所在栖息下来,让你自己去吮吸。
  他很少正面地、系统地、大学讲义式地评论作家作品。常常是这样:他领着读者跋山涉水,将自然景物、人情世态尽收眼底;他把骚人墨客的趣闻轶事讲给我们听,把曹丕和福楼拜介绍给我们认识;他让你时而伫立花前,观其形,闻其香,时而登上泰山,俯视苍穹。不知不觉来到艺术宫殿的堂奥。再交代几句注意事项和着力要欣赏的部分,他就退场;让你自己去看、去听、去想,他绝不越俎代庖,絮叨饶舌,好为人师。因为我们已经跟他走了一程,接受过他的指点和开导,结识了有关的朋友,因而就已经有能力独自去吸取,去发挥我们的聪明才智。
  李健吾一再强调要从作家的全人格和全生活出发来批评他的作品。人文结合,由人以衡文,以文返看人。因此,他论的现代作家,大都是与他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的出身、经历、爱好、性格。(在叙述时,他不平铺,戒有闻必录,而是抓特点,在形成个人气质、影响文学创作、铸成艺术风格的部分,打上着重符号。)这对他是一种方便。他无须问津,即可进入他们耕殖的艺术园地;纵使阡陌交错,港湾曲折,他也不会迷失方向。
  艺术的堂奥是什么?是风格。李健吾从来不抽象地分析作品的主题思想,也没有单调地宣示作品的现实意义。孤立地、静止地、条分缕析地谈情节结构、人物性格,容易流于肤浅,落入俗套,不能升堂入室。李健吾有胆有识,有勇有谋,横冲直撞也好,迂回包抄也.好,总要直抵堂奥,进入核心。
  风格是藏于作品人物、情节背后的作者总的情绪、志趣和追求,是一部作品、一个人的创作给读者的总的印象。它不是明写在作品的表面的,因此必须从文字之外去感知,去体味,去把握。李健吾在表述这种印象时,全不用概念,不简单生硬地举几个例子,得出“清新”、“俊逸”、“含蓄”、“明快”、“抒情”、“理性”等空洞的结论,而是用形象,用比喻,用情感的跳跃,用触角神经的颤动。关键是不脱离人。有人才有风格。论何其芳的《画梦录》,不忘他是哲学士。哲学家的头脑,艺术家的眼睛。浅显的逻辑,美好的姿态,追求颜色、音乐、图案。因此他散文的诗意中含有哲理。论陆蠡的散文,从生活说到取材,从人格讲到风格。陆蠡做事认真,作风踏实,刚直不阿,有民族气节,“本质近于诗”(第191页)。因为他本身就是诗,化而为文,必定“照亮了人性的深厚”,“蕴借力量于匀静”(第190页)。对巴金,说“他有一个敏于感受的灵魂,这灵魂洋溢着永生的热情,而他的理性犹如一叶扁舟,浮泛在汹涌的波涛。”(第44页)“热情就是他的风格。”“他生活在热情里面,热情做成他叙述的流畅。”(第17页)巴金热情,他善于观察,精于捕捉,长于叙述,文如水淌,他的小说有一种信仰。主人公为追求这信仰而生而死而战斗。对信仰的追求就构成人生的内容。巴金不仅写了封建家族制度的溃败,一代青年的觉醒,而且视野很广,题材很宽,一些作品还弥漫着异国情调。同样,李健吾论沈从文、废名、李广田等人的艺术风格都很精到。尤其可贵的是,刚刚登上文坛、才贡献一部作品的穗青、郁茹、路翎,也引起他的重视,对他们的正在孕育之中的风格都有比较准确的把握,而为日后的事实所证明。
  鲁迅写文学史,《中国小说史略》和《汉文学史纲要》是一种写法,《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和《上海文艺之一瞥》又是一种写法。茅盾提出,还可以有一种写法:先简明扼要地叙述历史的发展,摆摆情况,再旗帜鲜明地亮出自己的观点,但不必详尽分析,末附有关原始论文,让这些资料自己出来说话。
  同样,文艺批评也应该写成多种多样的样式。
  拿鲁迅来说,不说不同时期、对不同作家作品的评论写法不一样,就是同一时期对同一《奴隶丛书》中的三本小说所写的序,也都摇曳多姿,各各耐人寻味。序叶紫的《丰收》,只说集子中的小说“都是太平世界的奇闻”,因而“和我们更密切,更有大关系”,却以更多的篇幅批评“第三种人”,用叶紫的事实说明:“文学是战斗的!”序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说古论今,好象离题太远,实则贯穿一个侵略与反侵略的主题。到了谈小说的时候,只用抒情的语言,象写散文一样,使你急于要看作者是如何在“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的。序萧红的《生死场》,说“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这真叫一语中的!两句话把小说的主旨和作品的风格道尽,而且因为顾及书的销路,用语十分斟酌,连批评都成了好听的话,三篇序都写得毫不费力,集中谈作品的只有画龙点睛的一两笔。它们是那样传神,那样准确,那样深刻!在现代文学史上,对新人新作评介得最多的,恐怕要首推茅盾。因为是评介,写法上往往复述、引文较多,但篇篇都有真知灼见,且往往决定那个作者一生的创作风格、创作道路。钱谷融的《<雷雨>人物谈》,分析细腻,重在点的深入;那渊博的外国文学知识,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李健吾的“咀华”完全属于他自己。一件成功的文学艺术作品(尤其是其中的典型人物形象)是作家和评论家共同创造出来的。作家提供形象,评论家通过再创造,发掘出形象的意义。这再创造一般读者(包括评论文章的读者)也要参加。李健吾充当了引路人,并在关键时刻、关键地方给人启示。乘船出长江三峡,广播员若不提前讲述历史故事、神话传说,及时提醒朝哪儿看,怎么看,准确地启发想象,游客一定会错过许多胜景,叹息抱憾。李健吾文学评论、鉴赏文章在写法上的奥妙即在此。
  除了时代背景、作者生平、主题思想、人物形象、写作技巧、缺点错误、现实历史意义、努力方向,这样固定的古板的常用的写法而外,文艺批评应该有多种写法,应该多有一些人尝试。单就给人知识、启发人思索、带人到学海散步这一点,李健吾的“咀华”就值得重视。
  
  一九八二年春初稿
  一九八三年初夏修改
  
  (《李健吾文学评论选》,宁夏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三月第一版,1.03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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