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丽洁:白头叶猴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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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通电话和网络的广西深山里,她和白头叶猴一起生活。与其当一个城市动物,她更喜欢静下心来感受这些和人类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灵。
  
  半山腰,在二三十米高的喀斯特石山岩缝里,一群白头叶猴正死缠着几株绿色植物扯叶子,吃得忘我。殷丽洁和她的同事却在平地上,酸着脖子仰头看:她们盼猴子们吃饱了快闪,这样就能上去采集标本,带回基地研究食性。
  当殷丽洁真正站在白头叶猴的位置,才发现这些家伙的视野竟如此开阔。田里耕作的农人,在稻田里翻来覆去打滚的水牛,他们架设起的各种器材⋯⋯都仿佛在另一个时空,根本不构成任何威胁。殷丽洁想,难怪猴子总一脸无所谓。反而自己一直被居高临下地看着,感觉有点古怪。
  “当时觉得我就是一只白头叶猴。”
  
  喀斯特荒山里
  
  在成为“白头叶猴女士”之前,殷丽洁从1993年毕业就在北大生物楼里搞植物分类。年轻的她经常会想:植物分类学虽然具有科学研究的价值,但跟现实生活缺乏关联,意义何在呢?恰巧这个时候,动物学教授潘文石要率队赴广西崇左考察白头叶猴,于是她报了名,并想象着广西=原始热带丛林+野生动物+绿色欲滴+自由的空气⋯⋯
  到达崇左后,殷丽洁傻了—荒山秃岭,石壁直上直下,稍微平坦的地方都被开垦为农田。这位被自己浪漫想象忽悠来的美女植物学者,和同事一起,住进了U形山谷里的废弃军营,准备从食性入手研究白头叶猴。白头叶猴,别号“白发精灵”,自古就和壮族人民生活在一起,白天吃些叶子和果子,夜里猫进岩石缝休息。农田使它们的生境日益破碎化,据说现在剩下不到700只,从数量上,比熊猫还珍贵。
  殷丽洁到村里不久,就听来一个传说,年长的人讲,白头叶猴是人的孩子变回去的。以前,村子生活贫苦,孩子们披麻戴孝葬了自家老人,自己也留在山上,靠果子活着,不肯回家争粮。后来,人们就陆续发现了这种头部、肩部和尾巴长了白毛的猴子。不过它们跟人反着,越老毛色越黑。“这白头叶猴和当地村民一定很亲。”殷丽洁想。
  她又错了。有个村民拖来一只死猴,肘上夹着铁猫,说要把骨头卖给他们做标本。殷丽洁诧异,那皮肉呢?结果村民反问:“多肥啊!”“后来知道,在当地猴子全身都是宝,猴骨泡酒制成乌猿酒,包治百病。母猴产仔的胎盘可以入药。猴肉可以吃。”
  其实,这里的村民对猴子、田鼠、蛇、山猫、乌龟等活物的反应一致,都是—“多肥啊!”当时在崇左,一个家庭年收入2000块左右,稀饭咸菜打发一天,很难见点荤腥。殷丽洁有种感觉,找到“有用的工作”了。“通过研究,能够保护野生动物,还能帮助当地贫困的村民。我觉得挺有意义。”
  另有一天,有人送来一只受伤的小猴,缩在人怀里,对疗伤的摆弄一点不挣 扎,像个无助的孩子。这是她第一次靠近白头叶猴,“我得承认,它们是有灵性的。”尽管热带雨林的美景只是传说,殷丽洁还是选择读了潘文石教授的研究生,1999年进驻到深山。
  
  秃秃、小刘和白道
  
  一大早,殷丽洁他们伴着夜色出发,2 0分钟步行到观察点,等猴子睡醒、出洞。按习惯,群居的白头叶猴有固定的山洞过夜,“里面住没住猴子,要看洞口的排泄物是不是新鲜。”
  在白天,由于受喀斯特石山的限制,白头叶猴的活动范围不大。因此,他们就用双筒望远镜对准山翼,找到50~80米外的目标,再支好莱卡单筒望远镜,跟着猴群移动,一跟就是一整天。
  这片U形山里的白头叶猴分两拨,即两个一夫多妻制的族群,一群殷丽洁负责,另一群交给其他同事。新手殷丽洁,只看见毫无区别的一大群猴子,白尾巴乱蹿,晃得眼花。“做行为学观察,识别种群个体是第一步。”
  之后她知道了,自己的这群白头叶猴一共18只,1只猴王,8只母猴,其余是小猴崽。等18只猴子的身份渐渐明晰了,殷丽洁给它们上了标签—老猴王“突突”,脸上长着颗明显的痣,大儿子遗传了父亲的特征,得名“小刘”,二儿子额头有一道痕特别浅,就叫“白道”。殷丽洁起的名字直白易懂。而另一群猴子名字都有点琼瑶腔。“那是典型的家庭群,生第一个幼崽时,刚好有研究人员进山,叫‘迎迎’,同一只母猴下的第二个崽,叫‘念迎’。另一只母猴的第一个崽,叫‘萍萍’,第二个崽呢,就叫‘念萍’,和‘念迎’一样,是念字辈的。”
  “观察”、“记录”两个词,经常从殷丽洁嘴里冒出来,她的工作的确重复着这个节律。
  怎么讲呢?她说其实很简单,“经典行为学观察方法就三种:随意观察法,就是看到什么记什么,某某时间做了某某事,针对种群不针对个体。但这种方法会存在偏差,更多的是把外显的行为记录下来;第二种,焦点观察法,在一段时间内,老盯着一个个体,记录下每个行为;第三,扫描观察法,专门记录一个群里‘点’行为的发生频次,这要和休息、取食等状态行为分开,比如,伸手打,一下就是一个‘点’。用来研究群间关系。”
  而安静,是殷丽洁和白头叶猴不约而同的状态。她无声观察,在小本子上细细密密做记录;猴子间的交流则基本不靠嘶叫,只是理毛,“从这也能看出关系亲疏。比如白道和小刘,相互理毛最频繁!”例外情况,炸山采石有时会响炮,猴子一激灵,殷丽洁的心里也是一颤。
  
  杀婴的猴子
  
  “许多人问我,你相信动物有感情吗?我说我一定相信。”19 9 8年那次考察,殷丽洁见一只金色的小猴崽直坠进山谷,母猴狂奔到悬崖边,扒着望。她相信母猴在哀恸呜咽。耳边,潘文石教授低低说:“这恐怕就是杀婴了。”
  那时的殷丽洁,只感到匪夷所思,对术语“杀婴”,更是完全陌生。她不会料到,后来,对这一行为的科学观察和记录,竟成了她的主要研究成果。
  刚介入研究的殷丽洁,正赶上新旧猴王的替代。U形山谷隔三差五就“炸一回锅”,野猴游荡在群外,伺机偷袭,“突突”满山疯跑,回击各种挑衅。她发现外来的野猴从不一上来就找“突突”单挑,反而先争取母猴。这不太难,因为育幼的缘故,母猴会倾向呆在一起,况且它们又往往带亲缘关系。到最后,总有一只年轻公猴成功抢到所有母猴,宣告老猴王任期的终结。杀婴行为就隐藏其中。
  “所谓杀婴行为,发生在家庭群公猴替代时期,入侵族群的外来公猴会杀死老猴王的幼崽。这在其他动物比如狮子、啮齿类、长尾叶猴等许多灵长类中都有。日本科学家第一次在印度观察到了灵长类的杀婴,当时判断是由于人类活动导致栖息地受到严重干扰而产生的病态行为。但现在学界普遍认同从进化论角度和性选择理论解释。”
  “为什么杀婴?首先,新的公猴要繁殖自己的后代,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且母猴两年生一个小猴,要等到小猴半岁断奶后,才能再次发情。可公猴任期只有4年左右,公猴必须在自己短暂的任期内尽可能多生育自己的后代。”
  杀婴行为极其隐蔽,尽管殷丽洁他们全天候的守着,冷不防,小崽还是会突然消失。
  “记录下来的一共有十二三次,我自己看到过六七次。2002年那次观察得很清楚,看到一只棕黄色的小猴被甩出去,摔进草丛,母猴‘黑冠’毛发竖立,呼噜呼噜追着凶手打,那个声音很可怕,一般只有公猴发得出来。”
  猴子凶性大发时会不会迁怒到研究人员?殷丽洁摇头,“现在的野生动物都怕人。”只不过有时同猴子在二三米外狭路相逢,看到呲出来的獠牙,后背还是会汗涔涔的。
  
  深山中的动物行为学
  
  能研究白头叶猴是幸运的。殷丽洁说,像雪豹、黑熊、熊猫这类独居动物,行踪诡秘,导师潘文石做熊猫研究,每天在大山里走很远,很辛苦,可要想清楚地观察它们却很难。
  经过常年跟踪,潘老师和研究生们发现了一个熊猫产仔的洞,在洞里偷放了一个拍摄装置,才记录下了珍贵的资料。
  “国外的行为学研究很系统,有不少人做,比如灵长类,从低等的狐猴到猩猩。国内做的虽然不多,但也在壮大,比如,秦岭的金丝猴,云南的滇金丝猴,海南的长臂猿等等有许多中国科学家在研究。”当环境问题受人关注,搞动物行为学的,就跟着好过一些。
  在1 9 7 3年以前,动物行为学能不能算一门科学,还非议不断,直到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颁给了康拉德•洛伦茨(Konrad Lorenz)和另两位动物行为学家,理由是“对行为学、尤其是对建立一个统一的动物和人类行为的进化理论的贡献。”洛伦茨说,他其实在“与鸟兽虫鱼亲密对话”。
  这种对话也是殷丽洁的常规工作。
  镇子在5里以外,山里不通网络、电话,她能关心的就只有猴子,“这时,你的心会静下来。如果说之前不了解白头叶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物种和你共同活在地球上,那么无所谓;但现在,你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和人一样。这种感觉就像没养过小猫的人,在街上看到小猫,也会觉得可爱,但只是可爱而已。同真正养猫人的心情是很不一样的。”
  每次潘文石教授说“我就是野生动物”,殷丽洁会意。1999年到2006年,她和丈夫几乎没出过崇左,接老人进山过年反倒有两回。读三年级的儿子见了猴子就是亲,总惦记着广西深山里的大院。
  老乡纳闷,这北大教授是不是疯了,后来就以讹传讹,说,这帮人只要能发文章,一篇最少好几万块呢!殷丽洁听见乐坏了。
  每次回到北大,其他同事见到晒得黑黑的、脸上被蚊虫叮了很多包的殷丽洁,都会关切询问:要不要多做些实验室内的工作?殷丽洁说算了,当了20多年城市动物,她并不怎么留恋舒适。
  “ 我们? 大都不太现实吧, 不知道。”说完,她嘎嘎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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