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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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座全高二十五层的居民楼,顶层为“白云居”,下面是地下室。最值钱的房子在一楼,因为一楼临街的房子都被做成了门面房,开成了商铺。居民楼分三个单元,东西全长不过一百多米。就在这个短短的尺度内,竟膀扛膀、肩比肩集中着将近二十家店铺。饭店、理发店、洗衣店、修脚店、美甲店、刺青店、鲜花店、杂货店、水果店、童装店、手机店、钓具店,还有小旅馆、麻将馆、地产中介服务中心等等,称得上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草木有荣有枯,人有南来北往,这些店铺也不是一成不变。有的店铺变来变去,你方唱罢我登场,弄得楼上的居民都记不清店铺的历史了。比如有一家店铺,前年门楣上的招牌是阳澄湖大闸蟹,去年就变成长岛海参了。比如还有一家店铺,去年还在专营白水羊头,今年春天一装修,就易主易帜,变成了宠物狗美容店。有爱吃白水羊头那一口儿的顾客,在店铺门口瞅来瞅去,仍不甘心,到店里打听去了。他说:请问这里原来不是卖白水羊头吗?一位头戴护士帽、身穿白衣天使样服装的姑娘,正在为一只宠物狗梳妆打扮。姑娘把顾客瞥了一眼,对顾客有些不屑一顾,说原来是原来,现在是现在,原来早就跑远了,你把现在看清楚了再进来。顾客刚退出去,姑娘就赶紧用手在鼻子前扇风,说一身的膻气,难闻死了,老羊皮!
  相对稳定的,是居民楼上的住户。这栋高层居民楼里住有多少人呢,大约有一千多人,将近两千人。单从人口数量上来讲,与一个较大的村庄人口大体相当。所不同的是,村庄里有院落,有水塘,占地面积要大一些。楼房是一层一层往上叠加,占地面积要小得多。村庄里可以养猪,养羊,养鸡,养鸭。楼房里除了可以养狗,别的什么家畜家禽都不让养。村庄里有祖辈相传的宗亲关系,所见不是叔叔,就是大爷;不是婶子,就是大娘,互相认识而且熟悉。楼房里的人,姓是百家姓,根是千条根,几乎谁都不认识谁。有的做隔壁邻居几十年,互相谁都没进过对方的家门,甚至连邻居姓什么都不知道。村庄里生了人,或死了人,都会放放炮,吹吹响器,造一些声势,举行一些仪式,以此向人们昭示,不管生人还是死人,都是大事,而不是小事;都是隆重的事,而不是无声无息的事。楼房里生人和死人都静悄悄的,仿佛来也无踪,去也无影。楼上住一位爱养鸟儿的老大爷,老大爷提着他的鸟笼,天天把鸟儿笼挂在小花园里的一棵龙爪槐上,教小鸟儿说人话。好久不见了小鸟儿,也不见了老大爷,偶尔有人问起来,才知道老大爷和小鸟儿都走了,都走了一年多了。尽管楼上的居民来自山南海北,甚至还有白皮肤和黑皮肤的外国人,尽管居民楼里的人同样有生,也有死,但比起一楼流水一样的商户,楼上拥有北京户口的人毕竟待的时间长一些。多数居民从楼房建成后搬进来,三十多年过去,新楼变成了老楼,年轻人变成了老年人,人都没有挪窝儿。
  有一个叫敬吉东的人,跟着爸爸、妈妈,住在第十八层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里。爸爸是他的亲爸爸,爸爸跟妈妈也很亲,妈妈却是他的后妈。他是从外地过来的,没有北京户口,在北京也没有居所,只能住在爸爸妈妈家里。他在外地结过婚,老婆跟他离婚后,他就只身一人来到了北京。刚到北京时,爸爸利用自己在职时攒下的人脉资源,在文化事业单位为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应该说工作相当不错,动动拖着老鼠尾巴一样的鼠标,坐着就把活儿干了。工作说起来很体面,薪酬也说得过去。只是呢,工作时间他老是在网上谈恋爱,谈一个,又一个,还把外地的女网友约到北京来了。感觉上当的女网友,找到他供职的单位一闹腾,单位就把他辞退了。失去工作后,他一直没有再找工作,跟爸爸妈妈一块儿生活。爸爸妈妈的退休工资都不低,啃老够他啃的。他爸爸的岁数超过了八十,后妈离八十也不远了。名义上他是专职陪伴老人,照顾老人,实际上他是等着继承二位老人名下的房产。目前流动在北京的外地人口太多,长腿的人不值钱。最值钱的是不长腿的被称为固定资产的房子,一个人在北京干三年五年,挣的钱连买一间厕所大的面积都不够。而爸爸妈妈的这套三居室价钱已升至六百多万。乖乖,六百多万哪!拿他敬吉东来说,就算他还干着工作,就算他每月都能挣三千多块钱,连续干上一辈子,甚至两辈子,都挣不了这么多钱哪!敬吉东的算盘打的是,等把二位老人熬过世,等把房产继承下来,自己住一间,租出去两间,仅靠收取租金,日子就可以过得优哉游哉。当然了,作为房东,对租他房子的人,他必须有所选择。他要选择那些看上去比较面善的女孩子当他的房客,因为和女孩子打交道总是好打一些,有女孩子在屋里活动,气息和气氛也会好一些。敬吉东的打算还有另一套方案,把三环以内的这套房子卖掉,到六环外的顺义或怀柔买一套比较便宜点的房子,多余的钱除了存款吃利息,还可以买一辆汽车。到那时候,他,敬先生,有房,有钱,又有车,娶上一房太太,还不是手到擒来。那呀嗨,咿呀嗨,那个咿呀嗨,那个呼呼那个呼呼,那呀伊呀嗨!
  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最强大、最可怕的是时间,谁都干不过时间,最终都会在时间面前低下头来,败下阵来。再过个三年五年,撑破大天了,七年八年,两位老人都得走。老人一走,他的打算即可付诸实施。他相信,对于房产的继承,不存在疑问,也不会出现纠纷。他爸爸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后妈没有生儿子,只生了一个闺女。后妈生的闺女先在德国留学,后来就嫁给了人高马大的德国人,成了德意志人的老婆。让时间过去,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等。俗话说,干慌不如老等。有一种叫鹭鸶的长腿鸟,外号就叫“老等”。老等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站在水边,等小鱼小虾游过来,它伸嘴就把美食叼住了。等也不容易,等需要耐心。干慌的人就是缺乏耐心。敬吉东时常提醒自己:夕阳无限好,终归要落山。房子早晚是你的,世界早晚也是属于你的,你小子一定要耐心等待。
  敬吉东从三十多岁来到北京,已在北京待了十多年,快接近半百的岁数了。刚进京时,他还是满头乌发。现在理发时对着镜子再看,万发丛中已经鬼鬼祟祟地出现少许白发。他悄悄叹气,在和平年代,人们的生活改善了,医疗条件好了,老人可真能活啊!
  在一个地方住得时间长一些,敬吉东有机会到楼下的店铺走一走,看一看。那些店铺他差不多都进去过。他虽然不打算住旅馆,可连那个小旅馆他都进去过。进了旅馆往下走,原来旅馆开在地下室。敬吉东问了问,在地下室的旅馆住一晚才一百块钱,恐怕这是全北京城最便宜的旅馆了。服务员问他住吗?他说他先看看,等家里来了客人,或许会介绍客人到这里住。把头的一家店铺,像是利用三居室改建的,面积稍大一些。里面的营业内容,先是美泉洗浴中心,再是含贝口腔医院,三是怡心茶社,四变就换成了一个超市。敬吉东与这四家店铺都打过交道,或者说店铺里的服务工作都给他留下了一些印象,回顾起来,颇有感慨。说走马灯也好,人间正道是沧桑也好,似乎都不尽意。   护士微笑着,没有接他的话。护士看着他的嘴,大概只关注他的牙齿。护士好像对他住多少层不感兴趣,对他嘴里还有多少颗牙齿倒愿意数一数。
  敬吉东接着说:这里原来是洗浴中心,中心里有汤池,还有桑拿浴,居民洗澡挺方便的。一改成含贝口腔,居民洗澡就不那么方便了。含贝是什么意思嘛?
  护士没有回答是什么意思,继续看着他的嘴问:先生是不是要看牙?
  敬吉东看了看护士嘴里的牙,护士的牙又细又白,对看牙的人来说确有招徕作用,让她当接诊员是合适的。他说:我先看看。
  护士误会了他的意思,说那就先挂个号吧。
  我的牙是有点儿疼,但疼得还不太厉害,等疼得厉害了再说吧。
  患了牙病要早治,小洞不补,大洞一尺五,等疼得厉害了就晚了。
  敬吉东觉得有些可笑,他的嘴张开都没有一尺五,牙的一尺五从何说起,未免太夸张了吧。他还是走了。
  让敬吉东感到悲哀的是,过了一段时间,他有一颗牙齿真的疼得厉害起来,一疼一头汗,一疼两眼泪。不吃饭时还好些,一吃饭就疼得受不了。人说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了命,他算是深刻体会到了。无奈之际,他就近走进了含贝口腔。他捂着一边的腮帮,吸着牙,上来就问:拔一个牙多少钱?
  还是那位长有一口好牙的接诊的护士说:先让大夫给您检查一下再说吧。我们的原则是,能不拔尽量不拔。
  给他做检查的是一位女大夫,戴着大口罩,只露着眉眼。女大夫安排他在治疗椅上躺下,他难免会联想起当初在这个地方接受“按摩”的情景。女大夫虽然也是女的,眉眼也不错,却不是按摩女。他呢,也不再是接受“按摩”,而是接受检查和治疗。他发了一点感慨,说牙是最不讲情义的东西,你成天把它含在嘴里,一含就是几十年,吃硬的怕它硌着,吃软的怕它粘着,吃热的怕它烫着,吃冰的怕它凉着,它看你老了,就要离你而去。
  大夫说:话不能这样说,它帮你咀嚼食物,还为你做过贡献呢!
  检查的结果是,这颗牙的基础发生了病变,已经保不住了,最好拔掉它。
  拔掉它多少钱?
  二百元。
  敬吉东又吸了一下牙。
  大夫以为患者痛惜自己的牙,说没关系的,我们给您拔掉旧牙,可以为您种一颗新牙。我们含贝的种牙技术是世界先进水平。
  种一颗牙多少钱呢?
  八九千吧,不到一万。
  谢谢,那就到此为止吧!
  后来有好多次,已经丢掉工作的敬吉东,站在含贝口腔医院的墙角,见有人去含贝看牙,他就悄悄对人家说:千万不要在这里看牙,这里拔一个牙二百块,种一个牙一万块,宰人宰得特别厉害。现在医托儿很流行,而敬吉东的做法显然不是医托儿的所为,应该叫他医扒比较合适。
  不知敬吉东的医扒行为起没起作用,反正到含贝口腔医院看病的人少而又少。医院隔壁是一家足疗馆,足疗馆小小的,面积还不及含贝的四分之一。敬吉东注意到,进出足疗馆的顾客比进出医院的人还要多一些。足疗馆的灯光是粉红色,气氛有些神秘。进出足疗馆的人,似乎也有些神秘。结果含贝维持了不到一年,就被怡心茶社取代了。
  怡心
  怡心茶社门楣上方的大幅招牌打出来之后,敬吉东像是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什么含贝口腔,总算闭了口,总算迎来了新的商户。
  敬吉东到怡心茶社去得多些,是怡心的常客。去怡心喝茶的人,差不多都能看到敬吉东,敬吉东几乎成了怡心茶社的半个主人。
  他第一次走进怡心茶社时,茶社的女老板正坐在一张厚重的、用原木做成的茶案后面泡茶。女老板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欢迎光临,欢迎品茶!
  敬吉东问:品茶要钱吗?
  当然免费。
  我是你们的邻居,就在楼上住。我姓敬,尊敬的敬。
  噢,敬先生是地主,那以后就请敬先生多多关照喽!
  好说好说!
  敬吉东刚落座,茶博士一样的女老板就用一盏精致的瓷质茶杯给敬吉东倒了八分茶,放在敬吉东面前。
  敬吉东说了谢谢,端起茶盏,没有马上就喝,说:走遍祖国大地,茶我还是懂一点的。他先是闻了闻,然后才品了一点点,说好茶,真正的铁观音。
  女老板微笑了一下说:中国的茶文化博大精深,好茶还要高人品,看来敬先生是铁观音的知音。
  知音不敢当。您还别说,我最爱喝的茶就是铁观音。把铁观音喝了两道,敬吉东提到:这里原来开的是一家口腔医院,专门拔牙,种牙。拔一颗牙二百,种一颗牙一万,贵得贼死。我和这里的居民联合起来,拒绝到这里看牙,同时反对他们继续把医院办下去,怎么样,没有了民意支持,他们只好收家伙走人。
  在这里办茶社,大家不会反对吧?
  当然不反对。不但不反对,还热烈欢迎。这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茶社。随后我和城管、派出所和居委会的朋友都说说,动员大家都来支持你们的生意。
  那就太谢谢敬先生了!
  女老板领着敬吉东把茶社参观了一遍。茶社的大厅宽敞明亮,厅里除了茶座、服务台、盆栽绿植,靠四面墙还摆放有多宝格和货架。多宝格上放的是各种茶具,货架上头放的是茶叶,茶具和茶叶都是可以出售的商品。往里走,有些曲径通幽的意思。幽处是一个个典雅的茶室,茶室里有沙发、茶几、瓶插干花,墙上还挂有字画。茶室的风格不尽相同,有茶马古道,也有小桥流水;有藤沙发、藤茶几,也有硬木八仙桌、太师椅。进得茶室,把门一关,在里面可以喝茶,打牌;可以谈生意,谈恋爱;还可以干别的。敬吉东一路参观,一路称赞,好,好,不错!
  敬吉东也有分不清方位的地方,比如当年作美泉洗浴中心时开汤池的位置,他就吃不准了。比方说那个汤池是沧海,沧海在哪里呢?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此后敬吉东天天到怡心去喝免费的茶,上午去了下午去,有时晚上也去。任何生意都需要人气,敬吉东在帮人家攒人气。他对怡心的茶赞不绝口,你说他是怡心的茶托儿,也不是不可以。   除了当茶托儿,敬吉东还给女老板出主意,建议茶社实行会员制,对会员的消费给予打折优惠。凡发展成会员的顾客,须持有会员卡。持有五百元一张会员卡的,每消费一次优惠百分之五;持有一千元会员卡的,每次优惠百分之十,依次类推,会员卡的价值越高,享受的优惠待遇就越多。女老板认为敬吉东的建议很不错,很快采纳了敬吉东的建议。敬吉东还亲自出马,找到几个相熟的人,让他们在怡心茶社办了会员卡。
  这样一来,敬吉东等于为怡心做出了贡献,使得他更有理由、也更有资格到怡心喝茶。有时女老板外出,他就代行女老板的职务,指挥女服务员干这干那。他给原来所在地的熟人打电话,说他在北京开了一家茶馆,欢迎人家到北京喝茶。人家问他是不是发财了,他没有否认发财,说凑合吧。这年春节前,茶社送给他一套茶具,还送给他一盒好茶。他当即把茶具和茶提到爸爸妈妈面前,不惜编造假话说,他以创意得到了茶社的干股,这是茶社方面给他的报酬。
  怡心茶社与房东签的租房合同是三年,敬吉东原以为,等三年合同期满后,怡心会再续三年,或再续五年。不料茶社只开了两年,茶社方面不惜赔给房东一定的违约金,说撤离就撤离了。敬吉东一再问女老板为什么。女老板是南方人,她说出的理由是,北京的生意不好做,赚不到钱。
  女老板背后的大老板是女老板的姐夫,大老板仍在南方做生意,偶尔也会到北京的怡心茶社来。大老板每次来北京,都会看到敬吉东,对敬吉东的印象不好,很不好。还有一些话,女老板没对敬吉东说。敬吉东在茶室里对一个女服务员动手动脚,服务员向女老板哭诉过。
  花莲
  北京的门面房都是寸土寸金之地,房东决不会让门面房闲置。怡心茶社消失不久,仅经过半个月时间的拆除和装修,一块名为花莲超市的大面积横幅招牌便赫然高悬起来。
  敬吉东习惯了每天到怡心茶社喝茶,在花莲超市装修期间,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套门面房的门口。见里面被拆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他倍感失落。流水落花春去也,这个世界的变化真是太快了。怡心啊,我的怡心,你在哪里?
  花莲超市开业那天,门口两侧各摆放了六只盛满鲜花的花篮。开业当天,整天无所事事的敬吉东就走了进去。超市里面被分割成四个营业区域。四个区域当中,除了超市摆放各类商品的货架所占面积大一些,其他三个区域占的地方都比较小。那三个区域里,有的卖蔬菜、水果;有的卖道口烧鸡;还有的在现场加工火烧、发面饼、煎饼果子等各类食品,现做现卖。
  比起以前的美泉、含贝和怡心,花莲超市走的是群众路线,顾客大大增多。超市货架的夹道里,你挨我,我碰你,几乎转不开身子。后面手里拿着东西的顾客说着劳驾,劳驾,过一下。前面的顾客说别催,别催,着急没用,我也过不去。
  花莲的生意为什么这么火呢?因为开业第一周让利销售,每一样商品都比定价优惠百分之十。北京地面大,总是不断有新的店铺开业。钓鱼的人须抛诱饵,打窝子。新开业的店家也会采用抛诱饵的办法聚拢顾客。北京既然已进入老年人社会,老头老太太是很多的。他们平日闲得无事,除了乘坐免费的公交车东游西逛,就是互相打听哪里有新开业的店铺,哪里的商品有优惠。一旦得到准确消息,他们就会像鱼看到面包渣一样涌过去。不要以为京城的老头老太太们看不起小惠小利,逐利是人类的本能,谁都不会和利益作对。
  敬吉东在超市里看了一遍,打算买一根黄瓜和两个西红柿。他自己不挣钱,花钱只能是爸爸给他。爸爸每月一次性给他几百块钱零花钱,其中包括给家里买菜的钱。后妈从来不给他钱,他也决不会在后妈面前伸手。后妈从内心深处看不起他,甚至鄙薄他,他从后妈冷若冰霜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当然对后妈也没有好感,认为都是后妈撬了亲妈的行,才使得这个家四分五裂,变成了冷战的战场。他坚信,最终他一定会战胜后妈,因为他有年龄上的优势。我就不信你不死!这是他看见后妈冰冷的眼神常常涌到喉咙眼儿的话。这月爸爸当着后妈的面给他零花钱时,问他:你不是说你在怡心茶社入了干股嘛,作为股东,茶社每月给你多少分红?
  敬吉东听出爸爸是在挖苦他,他说:茶社都倒闭了,茶都凉了,还分什么红!
  按优惠价买完了黄瓜和西红柿,敬吉东接到爸爸的电话,说他妈被车撞着了。
  敬吉东一听就很关心,问什么车撞的?严重不严重?
  你不要问那么多了,你妈已被人送到了医院,你马上到医院去看她。现在正是用得着你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您放心,没问题。
  敬吉东把菜寄存在超市里,就骑着自行车向爸爸所说的那家医院赶去。路上他难免对后妈被撞的情况有所设想。一个上岁数的老太太,被疾驰的车撞了,后果不难想像。敬吉东一直有一个担心,担心爸爸先死,后妈后死。一般来说,两口子都是男人先死。加上爸爸比后妈大,爸爸的身体状况又不好,爸爸先死的可能性比较大。倘若爸爸死了,跟着后妈的日子会很难过。他跟后妈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说不定掌握了家政大权的后妈会把他从家里撵出来。要是后妈出了意外呢,一切都会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转化。
  敬吉东来到医院,见把后妈撞倒并把后妈送到医院的那个小伙子还在。小伙子开的不是什么汽车,是一辆电动自行车。小伙子在北京打工,为一家快餐店跑外卖。因他跑得比较着急,就把老人给撞了。小伙子讲,老人只是尾骨骨裂,伤势并不严重,现在正在治疗室治疗。
  等后妈从治疗室出来,敬吉东马上到病床前看望。后妈闭着双眼,正躺在床上输液。敬吉东说:妈,妈,我是吉东。您需要什么,我马上去给您买。
  后妈没有睁眼,没有看敬吉东,后妈说:嗯,我什么都不需要。又说:我需要清静。
  尽管后妈说什么都不需要,敬吉东还是到花莲超市给后妈买了一箱“金典”牛奶。看样子,花莲超市短时间不会易主。他妈的,真没劲!
  市井小品
  买斤切面赔人家
  这是一家集约型超大市场,上下共七层。且不说地上六层,仅地下一层,里面的各类商品多得就够瞧的。这一层以卖食品为主,鸡鱼肉蛋,油盐酱醋,干果湿果,白菜萝卜,吃的喝的,应有尽有。拿肉类来说,除了没有人肉,几乎什么肉都有。拿鱼类来说,除了传说中的美人鱼,别的鱼随便捞,随便挑。再拿蔬菜来说,除了月球上种的菜暂时还没有,地球上生长的蔬菜差不多都能买到。   一位外地来的中年妇女,在其中租了一个摊位,卖自制的咸水鸭、酱鸭、卤鸭肝、酱肘子、凉拌肚丝等熟食。她每天凌晨三点钟起床,开始加工食品。市场八点钟开门营业,她七点半就从商户专用通道进来,提前出现在自己的摊位上。因她自制的食品有着独特的风味,光顾她的食品摊位的顾客不算少,她备下的食品差不多每天都能卖完。她生得干干净净,穿得也干干净净,手脚轻捷利索,一看就是一个不错的生意人。
  这天中午时分,一位用塑料袋提着一点切面的老太太过来了,在中年妇女的摊位买了半只咸水鸭。妇女把咸水鸭在电子秤上称过,报了价钱,问老太太要不要切一下,拌一下?老太太说要的。妇女在木墩式砧板上手起刀落,把咸水鸭斩成不大不小的肉块,装进加厚的塑料袋里,放上蒜泥和香菜,并浇上自制的卤汁,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提着咸水鸭走了,却把自己刚才提过来的切面落在了摊位的台面上。等妇女发现了老太太落下的切面,欲告诉老太太时,已经看不见老太太了。买了东,忘了西,顾客落东西不算稀罕事。等顾客想起来,回头把东西取走就是了。妇女没有把切面收到柜台里面,只是把切面放到比较明显的位置,等那位老太太回来。
  妇女正在给一位顾客称卤水豆腐皮,抬眼看见一位老太太走了过来,她说大妈,您买的切面落在这儿了。说着把切面提溜起来,递向老太太。
  老太太像是犹豫了一下,接过切面,离开了。老太太没有对妇女说谢谢。
  过了一会儿,那位在妇女这儿买过咸水鸭的老太太回来了,她问妇女:我买的切面忘在这儿了,你看见了吗?
  咦,刚才那个老太太不是您吗,她把切面拿走了。
  又不是她的切面,她凭什么要拿走!
  我也不知道。
  我多次在你这儿买东西,你应该记得我呀,怎么能让别人把我的东西拿走呢!
  对不起,大妈,人一多,我也记不清了。
  光说对不起可不行,我把切面落在你这儿,你不分张三李四,把切面给了别人,你是有责任的。她大声对旁边摊位的摊主和一些围过来的顾客说:大家评评理,她是不是有责任?
  大家评论得乱哄哄的,听不清评论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老太太不依不饶:我家中午的计划是吃打卤面,你让人家把切面拿走,我们吃什么!
  妇女问:您买的切面是多少?
  一斤。
  您等等。妇女随即到附近卖切面的地方买了一斤切面,赔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切面,说这还差不多。
  抽你个不要脸的老东西
  元宵之夜,月亮很大,风也不小。
  就是因为有风,才吹散了雾霾,使美丽的月亮露出了真容。
  按规定,一年当中,从除夕到元宵可以燃放烟花爆竹。此后的大长一年,是龙你盘着,是屁你憋着,就不许再放了。元宵节是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最后一天,人们和烟花爆竹的表现都有些异乎寻常。人们的表现像是最后的疯狂,烟花爆竹的表现像是在集中释放最后的能量。天刚黑下来,月亮刚刚升起,千头万头一盘的鞭炮就不断响起,绚烂的烟花就开满了夜空。只不过,不管人世间的烟花爆竹燃放得多么热烈,都不能对明镜高悬般的月亮构成半点影响,月亮表情平静,无所喜,亦无所忧。也许在月亮看来,人类这种进化成两条腿行走的动物,就是爱玩儿,就是喜欢闹出点动静,他们爱怎么,就随他们去吧。
  马路一侧的人行道上,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厮打在一起。那个女人嚷道:我叫你不要脸,我叫你不要脸,我抽扁你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女人一边嚷,一边举着巴掌,往男人脸上够。
  男人也有两只手,男人的左手攥住了女人的左手腕,男人的右手招架着女人的右手,不让女人的手抽到他脸上。女人的巴掌抽过来,男人的巴掌一挡,女人的巴掌就抽在了男人的巴掌上。男人的巴掌大大的,面积跟人的脸也差不多。但巴掌毕竟不是人脸,巴掌抽在巴掌上,像是两个小孩子在玩“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戏。男人说:哎,哎,别这样,这样不好,别人看见了笑话,有啥话咱回家去说。男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被路过的人听到。
  你还知道怕人笑话,怕人笑话你就不该乱搞人家的女人。我就是要把你干的丑事吆喝出来,看看你知道不知道丢人!
  北京人多,街面上总是不断有人来往。有人出来放烟花,有人带着孩子打灯笼。也有人不愿自己花钱买烟花,喜欢到街头看别人放烟花。还有人用手机对着天空拍月亮,准备给月亮配上诗句,发到朋友圈里。他们看到一男一女在街边厮打,觉得这个景致也不错,纷纷围过来观看。
  见有人围过来,男人像是有些急于摆脱女人的纠缠。他担心一不小心,女人的巴掌抽到他脸上。女人打架的特点是连抓带挠,女人抽到他脸上的同时,再在他脸上抓一下,抓出几道血口子,那就不好了。他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该对你好,还对你好。你回家去吧,我在外面转一会儿。
  有人大概看出了端倪,说:你们是两口子吧?大过节的,你们不好好在家里吃元宵,庆团圆,在这里掐什么架呀!
  女人说:过节他也不消停,又跑出去给人家的老母猪搭圈子去了。那个老母猪就住在我们楼下。
  趁老婆跟人家说话,对他有所放松,他把老婆推开,赶紧走掉了。他边快走边为自己开脱说:你们不要听她胡说。
  往哪儿跑,你给我站住!老婆随即向男人追去。
  围观的人还有一些疑问没解开,有人追着男人的老婆问:看样子你老伴儿年纪不小了吧?
  他今年都七十三了。
  问话的人笑了一下说:他都这么大岁数了,您对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介,他吃药,他偷着吃药。
  保卫垃圾
  这是一座高层居民楼,居民入住该楼时,见楼内至上而下建有垃圾通道,通道在每层都留有一个倾倒垃圾的开口。居民倒垃圾不必下楼,掀开开口处的铁盖板,直接把垃圾倒进通道里就行了。把垃圾装进塑料袋里往通道里扔时,只听得稀哩哗啦一阵响,好一阵子才听见垃圾包落地的声音。把垃圾放进土簸箕里往通道里倒呢,通道的抽风功能会把灰尘抽得返上来,人们躲避不及,会落得一鼻子灰。楼的最底层有一个容积不小的垃圾仓,每天一早一晚,清洁工会打开仓门,把垃圾拉出来弄走。   后来北京爆发了一场名叫“非典”的流行性传染病,为了强化公共卫生安全,堵住疾病传染渠道,就把高层居民楼上下通气的垃圾道给封闭了。从那以后,居民再扔垃圾,只能把垃圾装进袋子里,乘电梯把大包小包的垃圾提溜到楼下,扔进摆放在门口的垃圾桶里。人们的生活千奇百怪,无所不包。垃圾作为人们生活的余料,内容同样复杂而丰富。其中有些垃圾仍有利用价值,可以捡出来卖钱。于是,捡破烂一族便应运而生。那些穿行在居民区以捡破烂为生的多是外地女人,她们常常是,左手提着一只蛇皮袋,右手执一根铁钩子,每看见一个垃圾桶,就走过去,用铁钩子在垃圾桶里扒拉。使用铁钩子这种专用工具的好处是,因垃圾桶比较深,扒垃圾时,不用把桶放倒,人不必钻进垃圾桶里,就把可以卖钱的垃圾捡到了。
  在这座楼第一单元的楼门口,放有绿、蓝、黑三只不同颜色的垃圾桶,意思是提醒居民,把垃圾分类分装,不同类别的垃圾分别扔进不同颜色的垃圾桶里。居民们哪里管这个,他们把不同的垃圾裹在一起,随便往哪个垃圾桶里一抛就完了。
  有趣的是,垃圾桶旁边的一个水泥台子上,坐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他一天到晚守着那几只垃圾桶,像是在保卫那些从各家各户拿出来的垃圾。老头儿坐的地方,既是单元楼门口的出口,也是地下室的出口。地下室出口一侧,是用水泥台子围起来的一个小小的花池。花池里没见种过花儿,只有泥土。坐在花池边水泥台子上的老头儿,显然不是花儿,也不是泥土。花儿比较好看,泥土比较沉默。老头儿既不好看,也不沉默。老头儿的目光有一些凶,样子像是一只看见猎物随时准备出击的鹰鹫。
  一个捡破烂的妇女走了过来,老头儿说去去,到别的地方捡去!
  为啥?
  啥也不为,说不让捡,就是不让捡!
  妇女伸头往垃圾桶里看了一眼。
  看什么看!
  怎么,连看看都不让看吗?
  我怕你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算你厉害。妇女只好走了。
  老头儿不让别人捡,为的是自己捡,他实行的是垃圾垄断。老头儿对捡破烂颇有经验,也比较挑剔。看上去没什么货色的塑料包,他不会打开。旧鞋、破衣服、烂床垫、坏电器和食品一类的东西,他都不要。他只捡一些纸壳子、旧报纸、旧书本和易拉罐、矿泉水瓶子一类的东西。捡到废品,他临时堆放在身后的花池子里。到了傍晚,他把捡到的东西打捆,或放进一辆竹制的老式童车里,推到附近的废品收购点卖掉。
  这天中午,老头儿回家吃饭离开了一会儿,回头见一个妇女正在垃圾桶里扒垃圾,并捡出了一个鞋盒子。老头儿大声质问:干什么呢?命妇女把鞋盒子放下。
  妇女吓得愣住了。
  我让你把东西放下,你听见没有?
  妇女像是舍不得把捡到手的鞋盒子放回垃圾桶里去,说:这又不是你们家的东西,你为啥不让捡!
  谁说不是我们家的东西,就是我们家的东西,我说不让你捡,你就不能捡。你放下不放下,不放下我让狗咬你!老头儿话音刚落,老头儿豢养的两只狗像是听到了指令,跑到妇女身边,冲着妇女叫起来。两只狗都是狐狸狗,个子都小小的。狐狸狗虽小,叫起来“抓抓”的,声音可不小,样子也有些凶。
  有刚好下楼的居民见老头儿和捡破烂的妇女吵架,就站在旁边看。他们知道,这个居民小区原来是北京北郊的一个村庄,老头儿就是村庄里的一个村民。后来北京不断扩大,村庄拆掉,盖起了几座高楼,变成了居民小区。而老头儿是居民小区的回迁户,从村民变成了市民。老头儿没有工作,靠政府发的最低生活保障费生活,属于低保户。别看人家是低保户,却一下子养了两只狗。两只狐狸狗像是他的两个保镖,天天和他一块儿保卫垃圾。
  捡破烂的妇女显然也是从外地农村来的,她不是很害怕狗,但她怕狗仗人势,真的咬到她。要是她的腿被两只狗咬上一口两口,要是她得了疯狗病,那就糟了。于是,妇女狠狠地把鞋盒子扔回垃圾桶,走了。
  老头儿获胜。
  卖牛奶的老太太
  卖牛奶呀——
  卖牛奶呀——
  每天下午四点来钟,便有一个叫卖牛奶的女声在这一带街区准时响起。不管是炎炎夏日,还是数九寒冬,不管是下大雪,还是刮大风,叫卖声从不间断。叫卖声高亢,嘹亮,穿透力相当强,连钢筋水泥墙都不可阻挡。叫卖声响起,方圆几里好几个社区的居民都听得见。有人评价过,有这么好的嗓音,卖牛奶真是瞎搭了,应该去当歌唱家才是。要是当歌唱家的话,起码应该是女高音。
  及至看到卖牛奶者,人们一时没能把叫卖声和卖牛奶者对上号,不曾想卖牛奶的竟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老太太把白发掖进一顶白色的卫生帽时,还是有白发从鬓角露了出来。看样子,老太太一定超过了七十岁,在向八十岁接近。不过老太太脸膛红红的,气色还不错。老太太推来的平板三轮车,停放在一处十字街口的西北角,平板车上放着两只塑料盒子,盒子里放着袋装新鲜牛奶。老太太一边卖牛奶,一边不忘继续吆喝。正买牛奶的人,耳膜被震得吱吱响,他们确认,叫卖声的确是从这个老太太喉咙里发出来的,她的嗓子比金嗓子还金嗓子啊!
  一个在附近的某杂志社当编辑的人,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自行车来到老太太摆放牛奶的平板车前,要买两袋牛奶。他没有把自行车的支架支起来,放在路边,而是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接老太太递过来的牛奶。他探着身子,伸手接老太太递给他的两袋牛奶时,觉得有两个人快速走过来,也是准备买牛奶的样子。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从牛奶盒子里拿起一袋牛奶看了看,又放回到盒子里。
  老太太说:买不买,不买不要乱摸!老太太的口气有些严厉。
  你怎么知道我不买?
  我知道你操的不是买牛奶的心!
  就冲你这态度,我也不买你的牛奶。女的嘁了一声,转身走了。那个男的也走了。
  编辑把装进塑料袋的两袋牛奶放进自行车前面的车筐里,掏钱包付钱。他左肩上挎着一只草绿色的军用挎包,钱包就放在挎包里。他一掏没掏着,再掏没掏着,赶紧掀开挎包的盖子往挎包里瞅,还是没有。   老太太问:钱包找不着了吧?
  我的钱包明明放在包里,怎么没有了呢!
  你的挎包没系上扣儿吧?
  挎包外侧有两根布带,布带下面分别有两个铁扣,把布带穿进铁扣里,才能把挎包的盖子扣上。编辑说,他是忘了系扣。又说,他平常都不系扣。
  老太太说:小偷儿的眼尖着呢,谁不小心,他们就偷谁。
  编辑突然想起来了,刚才那两个突然走近他的人非常可疑,那个男的好像还碰了他一下,他问老太太:刚才那两个人是不是小偷儿?
  老太太没有肯定那两个人就是小偷儿,她说的是:没准儿。又说:他们老在附近转悠。
  你既然知道他们是小偷儿,为啥不提醒我一下呢?
  你没听见我吵那个女的吗?!
  编辑从老太太的话里判断出来了,老太太不但知道那两个人是小偷儿,还看见了小偷儿偷走了他的钱包而不加制止。这让编辑对老太太的看法很不好,觉得老太太太缺乏正义感,太缺乏见义勇为的勇气。他说:我钱包里不光有一千多块钱现金,还有身份证和银行卡,这一下全完了!
  老太太又喊了一声卖牛奶呀,声音还是那么响亮。
  编辑把两袋牛奶还给老太太,心想,以后再也不买这个老太太的牛奶了。
  编辑和老太太同住一个居民小区,老太太是北京的老住户,编辑是外来户。过了一两年,某个星期天的下午,编辑下楼去买晚报,见老太太推着一辆儿童车,在小区的院子里一点一点挪动。儿童车里没有儿童,老太太显然是借助儿童车的支撑,在活动自己的身体。哦,怪不得好久没听见老太太高调叫卖牛奶的声音了,原来老太太生病了。看样子老太太病得还不轻,挪挪停停,每挪动一点都很吃重。编辑跟老太太打招呼:大妈,您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把编辑看了看,才说:我们家老头子死了,我也快不行了,该去爬烟囱了。
  您还记得我吗?
  老太太把编辑看了看,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您忘了,那次我买您的牛奶,小偷儿把我的钱包偷走了。
  丢钱包的多了,我哪里记得住!依我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小偷儿。
  那怪谁呢?
  怪你自己呗!不是打的
  深秋,风在吹,雨在下,树叶在飘落。这里是银杏一条街,明黄的银杏叶子落了一地。汽车一辆接一辆开过,碾在湿了雨水的银杏叶子上,把银杏叶子碾得黄浆浆的。
  有一位上岁数的妇女,没有打雨伞,头上包着一块折成三角的紫色方巾。秋雨把她的三角巾淋湿了,衣服也湿得有些花搭。她站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低着头,右手举过头顶,像是要求发言,又像是要求打出租车。
  一个出租车司机注意到了妇女的要求,把车靠边,在妇女面前停下。一般情况下,车一停,乘客就会拉开车门上车,或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或是坐在后面。可是,当车在妇女面前停稳后,妇女举着的手并没有放下来,没有立即上车的意思。妇女不但没有放下手,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似乎还有别的要求。司机听不清妇女的要求是什么,只得把左边的车窗摇下来,问妇女说什么。雨还在下,司机一把车窗打开,雨就潲了进来。
  妇女说的是:我坚决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司机皱起眉头想了一下,像是明白了怎么回事,他骂了声神经病,把车开走了。没拉到生意,司机不太高兴,踩油门儿踩得有些猛,车启动时往前拱了一下。
  妇女往前走了一段,停下了,保持着和刚才一样的姿势,继续着喋喋不休的言说。
  天下着雨,又不是上下班时间,打车的人不是很多,马路上跑着的出租车大都是空车。跑空车赚不到钱,还要烧油,烧钱,这是出租车司机最着急的时候。这时司机会把车速放慢,两眼像猫头鹰搜寻老鼠一样搜寻路边的可能打车的人。又一个急于拉活儿的司机对妇女的手势有所误解,把车在妇女身边停了下来。司机主动推开车门,请妇女上车,像是猫头鹰请老鼠上车。这次“猫头鹰”仍没有捉到“老鼠”,“老鼠”对“猫头鹰”的邀请似乎一点儿都不感兴趣。“猫头鹰”听见“老鼠”说的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司机骂了妇女一句,讲你娘的腿!把车开走了。
  有一个喜欢在业余时间摆弄小说的人,我们姑且称他为业余作者。业余作者家住银杏一条街附近,有雅兴看雨中银杏的落叶,他打着雨伞慢慢在街边走,边走边看景。他不像出租车司机那样,只盯着路边的人,他的视野比较开阔,比较从容,似乎还有一些审美性。不管看到什么,他都会想,这个细节说不定可以写进小说。银杏树上落银杏叶,也落银杏果,银杏果也叫白果。有两个老太太,在一棵树下捡白果,把捡到的白果放进手提着的塑料袋里。有一个年轻人,从街边的小酒馆里出来,拉开裤子前面的拉链,对着一棵银杏树的树根撒尿。年轻人满脸通红,一定是酒喝多了。当街撒尿,太不文明!业余作者想上前加以批评和制止,又一想,人喝醉了酒,就不是人了,就变成了魔鬼,魔鬼是惹不得的。一个身穿西式帽衫、手牵巨型金毛犬的男人走过来了。金毛犬走到刚才那个年轻人撒尿的地方,停下来对着树根闻。金毛犬的样子像是有些纳闷,仿佛在说:我以前在这里做过标记,谁把我的标记覆盖了呢?狗的主人把拴狗的尼龙绳子拉了一下,说阿福,不要闻了,走了。阿福不甘心就走,它撩起了一条后腿,重新在树根上留下自己的标记,才走了。
  业余作者不会忽视那个站在街边举着手说话的妇女,一看见那个妇女,一听见那个妇女说的莫名其妙的话,他马上把妇女和小说人物联系起来,顿时来了兴趣。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到妇女旁边,装作看树上还没落尽的银杏叶子,耳朵在捕捉妇女所说的话。妇女语速很快,吐字也不是很清晰,但业余作者还是听出来了,妇女说的是: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业余作者也是过来人,他听出妇女的语言是“文革”语言。他判断,这个妇女定是在“文革”中受过伤害,精神受过刺激,所以妇女的语言和精神还停留在“文革”时代。他很想和这个妇女聊一聊,了解一下这个妇女受伤害的经历。他把妇女叫成师傅,请问师傅是哪个单位的?
  妇女好像没有听见业余作者的问话,仍在自说自话。妇女似乎也不在意有没有听众,她的话只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历史听。
  业余作者只得离妇女近一些,手中的雨伞几乎罩在妇女头顶,对妇女说:师傅,我请您喝茶怎么样,咱们找个地方聊聊。
  妇女这次听到了业余作者的话,她的样子有些吃惊,还有些害怕,吓得脸都白了,她说:我不是反革命分子,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对我只能按人民内部矛盾对待,不能按敌我矛盾处理。说罢,逃离业余作者似的,穿过马路,向马路对面走去。
  这么好的创作素材,业余作者不想轻易放弃。他也横穿马路,向那个妇女追去。他横穿马路时,刚好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司机紧急刹车,才没有撞到他。司机有些恼火,开窗骂了他一句。司机骂得很简洁,也很难听,前面是一个傻字,后面还有一个见不得字面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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