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事情狗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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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一开始我就说出来,我是一条狗,我知道,很多人会说:狗东西,你也来讲故事啦!人总是这样,他们总以为自己知道得多。他知道的东西,狗当然不会知道。他们会说,人的事情上帝知道。上帝在哪里,谁也不知道。狗就在旁边。我想说的是:人的事情狗知道。
  事情得从一只黄胶鞋说起。
  那天我一早出门,在塘坝上,对面山冈上,用尿下了一遍通知。我告诉那些公狗,老黑在这里,老黑有一把钟锤。老黑是个大人物,至少跟队长差不多。我告诉发情的母狗,老黑的那个很那个,比别的公狗都那个。他的尿比香水香,比酒醉人。比他的尿更好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出尿的地方。下通知的时候,我提起一条后腿,有些像队长喊口号时举起一根手。至于提右腿还是提左腿,要看哪边方便,要看我想把尿射向哪边。狗没有人那些讲究,硬要分出右边和左边,还一二一捯来捯去的。爷爷说右边好,到孙子又说是左边好。弄来弄去把脚都弄拧了,硬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没事干他就不能多撒点尿,多给自己找些撒尿的地方?这天早上我就找了一条小花狗,一撒老半天。
  往小花狗身子里撒尿的时候,红鼻子找我来了。我的气味是一条大道。穿过其他狗的气味,穿过猫和老鼠的气味,还有露水和灰尘的气味,红鼻子一下找到我。红鼻子一上来就朝我的前头喊:快点,鞋!这时候我还不在这一头,我在屁股那一头。那头连着小花狗。红鼻子忘了,这时候没有一条狗高兴人家朝他喊快点。即便她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母狗也不行。我稳住后头,在前头嗥了一声。红鼻子怕了,可她还是朝我说:建设他家要找鞋,大黄想叫你帮着找。她也知道,这时候我不会停下去找鞋。鞋又不是母狗。就算母狗,也要看是一条什么样的母狗。她大概有些不好受,转过身去走了。
  她走以后大黄又来了。大黄一看架势就知道,这样的事情还是离得远一点好。哪怕他是一个狗朋友。他知道,公狗的东西长成螺旋样,绞在母狗里面,就是为这时候打架用。他远远朝我喊:我碰到麻烦了,你弄完回去帮帮我。
  大黄的少东家建设还在睡觉,就被他妈捉住耳朵从梦里拎出来。他睁开眼,先看到大黄,接着看到扁担。他要去拿扁担挑水,他妈不要他挑水,要他看床底下的鞋。他爸的黄胶鞋。他妈说过,那不是鞋,那是他爸的祖宗。鞋跟祖宗一样,一配一,有男祖宗也有女祖宗。他往他爸的床底下看了一下,看到一只鞋。他看第二下,又看出两只鞋。擦了擦眼睛再看,就一只鞋。还有一只鞋哪去了?真的像祖宗,爷爷死了,奶奶还活着?他妈叫他去找,说是上米婶家去找。找不回来,就要扯掉他一只耳朵。
  听说要他去米婶家,建设吓了一跳。米婶姓米,是东风大队有名的漂亮寡妇,人家都叫她爆米花。人跟狗不一样,人身上有一层衣,可以穿可以脱。光看她姓米就知道,一粒稻子把外面那层衣脱了,就剩下白花花的身子。至于爆米花,肯定是从哪个公狗一样的男人嘴里叫出来的。爆米花不再像米粒那样硬硬的,冷冷的。膨起的爆米花,白白的,软软的,只要一点儿水就会融化,谁都想把她含在嘴里。这当然是男人。女人叫她米疯子,说她不要脸。她们阻不住男人往那里去,就拿她吓唬孩子,说米疯子会把他们的鸡鸡咬下来当饭吃。
  建设他妈叫建设去爆米花家,建设只好就去找我的少东家伟光。建设叫伟光,总要加上两个字,叫他伟光儿子。伟光叫他,也叫建设儿子。两个人一起叫儿子,肯定是好朋友。会计不叫保管员儿子,保管员不叫会计儿子。他们算不上好朋友。队长有时叫会计儿子,会计从来不叫队长儿子。第三生产队没有人叫队长儿子。队长在队里没有朋友。
  两个“儿子”在一起嘀咕了半天:这鞋子怎么就跑到爆米花家里去了呢?要去也是两只鞋子一起去,怎么一只去了,一只还在家里?建设他妈怎么就知道鞋子在那里?还有,他爸的鞋子,他爸怎么自己不管?两个人都记得,不久前,建设在外头当兵的表哥寄给建设他爸志保一双黄胶鞋。整个三生产队都没有这种鞋,连队长也没有。他爸穿上它,随即在外面走了一圈。好多人都在看。我和大黄也停下鼻子拿眼睛在看。队长不会像他这样走。队长背着手,披着一件衣,那样子每一步都是走在他的地头上。保管员和会计不会这样走。他们走着的时候,总觉得队长就在那里,他们是离队长最近的人。一条刚刚日过母狗的公狗不会这样走,他会摇尾巴会跑会跳。一条让公狗日过的母狗不会这样走,她会颠着碎步,像水漫过鹅卵石滩地那样。一条刚刚踩过烂泥的狗或许会这样走,可那是四条腿。他走路的样子,给你的感觉,一个人不管是头是胸是屁股,最后都得落到鞋子上来。他就是他的鞋。他围着保管室走了一圈,把两只鞋脱在家里,下地的时候又成了原来的脚。
  建设在家里偷偷穿过那双鞋。穿给自己看,穿着给大黄看。一个大黄相当于一万人。他从卧室走到堂屋,又从堂屋走到猪圈,就相当于走过千山万水。他觉得无论他怎么走,走到哪儿都像穿这种鞋的人,比他爸像多了。想到他表哥穿上这种鞋,应该还有一杆东西。他把自己的杆子掏出来,射了一把尿。就发现,有了这双鞋,射出去的东西一下穿过猪圈,翻过保管室的屋顶,接着又翻过长着竹林的山冈。山冈那边有一口塘,他觉得塘里合适,它就落到塘里了。他的想法大黄知道,我也知道。他们要发射点什么,都想往那口塘里去。塘边上有一块麻石板,有一个姑娘会蹲在麻石板上洗衣服。那姑娘剥出来顶多是一粒米,算不得爆米花。建设正在围着她打转转,没想到耳朵到了他爸手上。他爸一只手揪耳朵,另一只手给了他的屁股一巴掌。他爸不爱说话,动手不动嘴。鞋被他爸脱下拿走。
  这下好了,两只鞋只剩一只。可他是他爸,他不能拧他爸的耳朵打他的屁股。他还得把他弄丢的鞋找回来。不是说爆米花一疯起来就要吃鸡鸡吗?太小的小孩还是橡皮筋,这样的鸡她不吃。大人的家伙又太大太硬扎,她吃了又会吐出来。她要吃就吃半大的鸡鸡,吃了连骨头都不吐。他摸了摸裤子,里头的东西吃了,他拿什么射尿呢?好端端一個太字成了大字,到学校上厕所,他是站着还是蹲下,上男厕所还是往隔壁去?还有那口塘,他该拿它怎么办?他怨过他爸,又开始怨她妈。他说他宁愿去挑水,甚至一早就往菜园里挑粪,也不愿去找那只鞋。他妈妈明明知道,还把他的鸡鸡往那里送。难道他射尿的东西还比不得一只鞋?管它黄胶鞋还是布鞋,反正没得他穿的。   陪建设儿子还要把鸡鸡陪上,伟光当然也不愿意。可他看到大黄,想到了我。他说狗。两个人当下决定,他们两个,加上我和大黄。当然是我们领着他们去找那只鞋。建设他妈说鞋在爆米花家,她又不是狗,她怎么知道?就算鞋在爆米花那里,有两张狗嘴,他们也不怕。
  我们先去建设家。一进屋就闻到建设他爸的气味,他娘的气味,很浓。建设身上有他爸的气味,也有他妈的气味。可建设的气味不等于他爸的气味加他妈的气味。就像一根煮过的骨头,猪的味道锅的味道水的味道火的味道都有,煮过的味道是煮过的味道。我看到那只鞋。要不是大黄,不是伟光,我才懒得去闻这只鞋。他们说这鞋41码。他们什么都喜欢用尺来量一量。就这么大一点地方,那么大一个人,分两下就装在里头了。他们喜欢把自己举得高高的,到地上就只剩两只鞋子印。鞋子里面,你以为他留下什么好东西?一鞋子的臭味!他干嘛不把这只鞋子也一齐丢了呢?丢了它,臭气就不会贮存下来。丢了就可以跟狗一样,走到哪儿都不担心鞋子掉,走再多的路也不会脚臭。它整个就是一只41码的茅坑,里头全是臭。跟旧鞋不同的是,新茅坑比旧茅坑臭得更难闻。新茅坑总是臭得旗帜鲜明。
  一出门我就发现大黄想错了。他是在带着建设他们去找鞋子里面的臭,他会找到臭味的源头,建设他爸那里去。他忘了,我们要找的是另一只装臭味的鞋。胶和布载着的臭味。我一连叫了三个哇。大黄收住脚,垂下尾巴望着我。伟光和建设跟着停下了。他们知道,这时候得听老黑的。
  晚间的脚步蒙在一层露气里。进了那片梨树林,露气大半在梨树上头,鞋子的气味明显起来。去是两只胶鞋,来只剩一只。它们好几次在梨树林里相会。还有其他的脚步,那不用管它们。保管室前面的地坪里,混杂的气味像踩烂的塘泥。黄胶鞋的气味变得零零碎碎,没法连成一串。我试着在地坪边上寻找。地坪和井台中间有一条排水沟,我在沟这边找到一只完整的。沟那边也有一只。井台上有不少。有的被别的鞋子踩断,有的让水冲走一半。两只胶鞋到过这里。是喝水吧?水浇得了身子里的火吗?是公狗就得去找母狗。水代替不了女人。也可能附近有过路的人,他得装出喝水的样子。人就是这样,分明身子下面长着一根东西,分明想把那根东西放到女人身上去,偏要装出不想的样子。我见得多了。一双黄胶鞋走到这里,下一步多半是要跨过水沟往北走。爆米花是个好去处,有不少人想把他的东西往她那里放。
  爆米花的地坪里,除了黄胶鞋走过,还有一双鞋。那一双应该是后来的。它时不时踩到黄胶鞋上面。它一踩上去,黄胶鞋的气味就散了。胶鞋的齿印深,里头带着远方的味道,有些像农机站的拖拉机。后面那双鞋只有棉花的味道。棉花纺的线棉线织的布,全是本地味道。地是本地的味道。风在地上吹久了,也是本地的味道。我在本地味道中寻找着志保的黄胶鞋。它们被布鞋踩得零零散散,最后也到了门边。门那里停了不少气味。建设他爸志保用了好多气味来开这张门。现在轮到建设来敲这张门。他不想敲门。伟光也不想敲,他说里边又不是我爸的鞋。建设没办法。他只好把他的气味敲到他爸的上面。那是一对双扇门。他在右边敲一下,两扇门连在一起响。里边没动静。建设又敲了一下。伟光在另一边也敲了一下。两扇门的声音最后都到了中间,集中在门闩那里。门闩在里面一动,两个人一齐往后退。伟光望了一下我,建设望了一下大黄。门开了。屋里有些暗。夜还留在屋子里。女人的脸就像夜幕上升起的月亮。红光生产队只有爆米花才有这样的脸。她一出现,夜就会变亮。男人们一看到,身上就会冒火星子。火星子围着月亮闪。伟光和建设两个,还不懂得冒火星子,可他们早就忘了,那张裂开的嘴还会咬人。他们傻傻地望着她笑。她也在眉眼间,在两片红嘴唇上朝他们笑:哎哟哟,一下来了十几条腿,怕我吃人还是怎么的?吃也吃不了这么多呀!建设摆了摆身子,红着一张脸。伟光也红着脸。他们大概想起了躲在草堆后面唱:爆米花,打粑粑。粑粑打得多,一来来一窝。爆米花好像一点也不记得,她笑着问建设来做什么,还问伟光怎么也来了。建设说鞋。她说噢,鞋。她进去了。出来时手里拿的不是鞋,是糖。一个人一粒糖。狗没有糖。她在我背上摸了一下,对我说:我们到猪圈那边去看看!大黄凑过来。他想一起去,建设叫住了他。屋子里有胶鞋的气味,也有布鞋的气味。进猪圈以后,布鞋没有了。一股胶鞋的气味穿过满屋子的猪粪味,很浓。我没有径直往气味的源头那儿奔。我跟在这个叫爆米花的女人后面。她的手在我背上摸过,一道肉感的波浪一直传到尾巴那儿,弄得那根尾巴再也不肯安宁。她的气味很好闻。她不停地拉开两条腿,把气味往后送。一种柚子皮的味道,带点儿湿气。难怪这么多鞋子往这里跑。我要是个人,我也会来找她。我胶鞋布鞋都不要,我会打着赤脚来找她。她要是条狗,不管她住在哪里,她会是我的。狗没有生产队,也没有大队。狗的事情,都在气味里写着。她喜欢我,我闻得出来。
  我们找到那只鞋,它在通往屋后的门槛下边。不用说,门槛外面就只剩一只胶鞋印,还有一边光着脚。
  鞋子找到了,不但鸡鸡没吃掉,还吃了一粒糖。建设儿子往家里走,大黄跟在他后面一个劲摆尾巴,那样子倒像是建设吃的糖全到了狗尾巴上。
  建设一到家,他妈就盯着问鞋是在哪里找到的。他吃过爆米花的糖,爆米花要他说鞋是在保管室边上找到的。他妈一听鞋在保管室边上,就揪住他的耳朵,就骂。从他骂到他爹身上,又从那里骂回来。说树烂先烂根,种就是坏种。屁股没脱黄,就已经迷上米疯子。看到大黄,顺带把大黄也骂了一通,說他一身黄皮子,本来就跟狐狸一色货。建设嘴里头甜的时候,大黄并没有跟着甜。建设气,大黄跟着他受着气。大黄说,好在后来有人替他们出气。后来他们听到建设他妈在厨屋里说话。有时候,她一个人也说话。可这次不是。还有一个人没说话。大黄不用闻也知道,那是志保,建设他爸。后来听到一样东西打在另一件东西上。哭的是刚才说话的。不说话的打了说话的。
  我得说,在这件事情上,女人的嗅觉灵。女人身上有跟狗相通的地方。她打一开始就知道,那只黄胶鞋在哪里。只是,她知道,干嘛还要问?还一定要建设说出来?   我想起跟在黄胶鞋后边的两只布鞋。堂堂的黄胶鞋,凭什么怕布鞋?见了布鞋就往猪圈后面逃,还落下一只!那两只布鞋上面装的是什么?那气味我有些熟,可我想不起来那是谁。我是一条狗,没有必要,谁会去管那些鞋子的气味呢。公狗的鼻子多半用来找母狗。还有就是找吃的。
  第三生产队的早晨,总是从队长的钟声开始。听人私下里嘀咕,那架挂在保管室屋檐下的钟,其实是一段钢轨,躺在地上像个堂客,让一架火车压过来压过去。它跟堂客不同的地方,这头一个孔那头一个孔都用来拴道钉。队长用铁丝把它挂到保管室的屋檐下,用一把锤子打它的下半身。它把两个孔都拿来叫唤。队长不让人说钢轨。队长说那是钟,他们三生产队的钟。那把钟锤原来是三木匠钉钉子用的。屁股那头用来钉钉子,另一头丫开的嘴用来拔钉子。丫字上头断掉一角之后,就到队长手上成了钟锤。钉锤往钢轨身上一打,钟就响了,队上的男劳力女劳力就要跑到保管室前面的地坪里,举起一只手,朝着保管室的墙说些什么。说完了,男劳力扛了锄头耙头挑了箢箕粪桶牵了牛下地,女人往家里去,不久各家的屋顶就升起做早饭的烟。三生产队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
  这一天早晨,天已经亮了,猫的夜生活已经结束,鸡的一天狗的一天都已经开始。人的一天却停在那里没动。伟光建设儿子他们出来了,在地坪里打盖盖。大人窝在家里,等队长的钟响。有一些还趴在窗户上朝外面望。队长没有打钟。队长站在地坪里,保管员和会计也站在地坪里。队长抽烟,他们也抽烟。队长打钟的锤子,躺在他脚边。地面被锤子砸了一个印。队长不打钟,三生产队的这一天从哪里开始呢?它不能从公鸡的打鸣声那里开始,不能从草叶上的露珠开始,也不能从东边冈子上的太阳开始。它得从钟锤的屁股上开始。
  只有伟光他们在地坪里打盖盖。那只万金油盖盖被他的拇指和食指捏得光溜溜的。它嗖的一下射出去,把一只雪花膏盖射得当的一聲响。雪花膏盖盖归了伟光。我从塘坝上折回来的时候,大黄和红鼻子已经在那里。我一眼就看出,我在外头忙的时候,这两个已经在什么地方忙过了。我们不是人,我忙我的,他们可以忙他们的。这会儿他们不是在往对方身上忙,他们很好奇:天亮了,人怎么还不开始呢?
  不久就弄清楚,事情是从大队上安的高音喇叭开始的。在三生产队,只有这只喇叭可以朝队长的钟高声喊话。鸡会在天亮的时候叫,做中午饭的时候叫,猫会在晚上号春,狗想叫就叫,这跟喇叭叫跟钢轨叫不一样。喇叭一叫,队长就得听。钢轨一叫,整个三生产队都得听。队长睡了一觉起来一听:一生产队成了红旗生产队,二生产队成了红星生产队。连从冈子上升起的红霞,也让四生产队取走。接下来,红山成了五,红水成了六。剩下红鼻子,那是一条狗。还有什么呢?烟头是红的,三生产队的三巨头都在抽烟,可三生产队不能叫烟头。保管员说叫红日。队长瞪了他一眼:你又不是红太阳。会计说叫红花。队长眯起眼睛抽烟,连声都没吭。大概想起红花是爆米花的名字,会计红了脸。这时候,伟光刚好把他的万金油盖盖射钟锤上。钟锤没怎么响,响的是盖盖。伟光知道队长的钟锤不能归他。他捡回自己的盖子,顺便朝上头喊了一句:红光。队长把手往腿上一拍,那边两个把吸进去的烟关在嘴里,望着队长。队长说:对,红光!那两个都说红光好。关在嘴里的烟,往常都是分两路从鼻孔里冒出来。现在一说好,烟都跟着好从嘴里溜了出来。
  队长捡起地上的锤子,开始打钟。每次打同一处地方,下面那个孔洞周围都被他打得放光了。他打得很急,钟一下接一下连着喊。上面那一声才响起,下面就跟着拦腰把它打断。队长一口气打了好多。最后那一声,下半截倒是可以往下伸了。可钢轨身上堆了太多余音,它们连着一起滚,听起来很炸耳。人把耳朵举得那么高,张得那么开,他们习惯让钟来炸那两个洞。狗耳朵太灵,受不了这个。我们宁愿听伟光建设他们往钢轨上扔石头。不管石头落在哪一处,声音一下就沿着钢面荡开了。往下荡的,到了尽头又往背面转。声音跑遍整条钢轨,最后归拢到上面的孔洞那里。那里有铁丝挂在檩子上。狗的耳朵可以追着余音,沿铁丝爬到檩子上。声音像烟一样绕着做檩子的圆木,你会觉得,藏在树身里的年轮圈圈都跟着在游。狗耳朵可以一直听到树身里去。人的耳朵不一样,他们的耳朵像装东西的篓子。队长怎么打,钟怎么叫,他们怎么听。队长丢什么,他们就装什么。队长一下一下往钢轨身上打,他们就咚咚咚地走,全来了。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第三生产队现在成了红光生产队。男的是红光生产队的男劳力,劳动一天记十分;女的是红光生产队的女劳力,一天记八分。三生产队已经没有了,现在他们生是红光生产队的人,死是红光生产队的鬼。伟光儿子还在打盖盖,他们不知道,不管万金油盖盖,还是雪花膏盖盖,都在红光生产队的地头上。
  红光生产队的男男女女,都朝着保管室的墙,用一只拳头在说话。他们老朝着墙说话,墙从来不跟他们说话。墙不跟他们说,他们干嘛还要说呢?不知道在人眼里,保管室这面墙跟别的墙有什么不同。在狗看来,火砖墙泥砖墙,都是墙。墙不都是人砌的吗?对了,墙上是画了点什么。难道他们不知道画的不是真的?或许是保管室的墙里边有人要吃要用的东西,他们才这样。狗也要吃东西。狗要吃东西,就用鼻子去找,用牙齿去咬。狗四只脚都用来站在地上,挪不出手来在上面举着。人跟狗不一样,他们好像不喜欢简单,他们喜欢把事情弄得麻烦。不知道这样好不好玩。
  他们不用拳头说话了。现在由队长往他们的耳朵里装东西。他们已经知道,现在不叫三生产队了,现在叫红光生产队。保管员说,红光这个名是队长取的。会计也说是队长取的。队长也没说不是他。我在场,大黄和红鼻子都在场。明明是伟光先说,他们说成是队长。大黄撒的尿,能说成杂毛狗吗?要说成杂毛狗,大黄不答应,杂毛狗也不会同意。人不是这样,事情摆在那里,他们就要说成杂毛狗,说不定还要说是红鼻子。母狗撒出公狗的尿,那又怎样?她至少会撒尿。那里一棵梧桐树,他们说那是梧桐树撒的尿。那棵树一次撒了一吨尿,一下醉倒三十三条母狗,熏走五十五条公狗。傍着人过了这么久,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我知道他们是这样。   伟光不管这些,建设也不管这些。他们不能去打上面的钟,就在地上打盖盖。他们把盖盖打到队长他们抽烟的地方,又从那里打开去。那里有他们扔下的烟屁股。我闻了一下,烟屁股比烟臭。突然间,像一道火光在烟屁股那里一闪,我闻到一种气味。一只布鞋的气味。旁边还有一只。找那只黄胶鞋的时候,我在爆米花屋里闻到过,那气味就留在我的鼻子后面。
  刚才在这里抽烟的就三个人。队长上了一点年纪。一条老狗不会去找一条正当盛年欲火正旺的狗,他的下半截吃不消,母狗也不会喜欢。剩下保管员和会计。不管三生产队还是红光生产队,都知道保管员出门怕队长,在家怕老婆。红鼻子说保管员连一条杂毛狗都比不上。她的意思是杂毛狗也知道到外面吃野食。保管员不管喝粥吃红薯,都在家里。剩下会计,正当年,有事没事喜欢往外面跑。应该是会计。
  事情不是这样。闻过三个人的鞋子才知道,不是会计,也不是保管员,是队长。
  为什么是队长?队长是什么,队长是头狗吗?有点像,好像又不全是。做一条头狗,你得比别的狗力气大,牙齿硬,能咬,别的公狗才肯服你。不用说后半身也得好,东西硬扎,能日,母狗相信这个。像老黑我,还不只这两项,我鼻子也好。他们不服气不行。队长好像不是这样。队长之所以是队长,不是他力气大。在红光生产队,至少那个叫大水牯的汉子,还有大青比他力气大。大水牯挑东西,一挑就两百斤,扁担都让他挑断。大青一下就可以把井台旁边的石磨举起来。队长肯定比不过他们。论干农活,比如犁田什么的,至少建设他爸志保比他强。他下半身怎么样不知道。他倒是常常把下头做的事放到嘴巴皮上来,一会儿跟这个的娘,一会儿要那个的娘,连生产队的牛都不放过。闻一闻他屙的尿就觉得,他真要做起来不见得行。我知道,人不相信尿。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东西他们不信,他们把它扔进茅坑里。他们相信什么呢?
  锤子?锤子!打钟的锤子只有队长有。队长拿了钟锤往钢轨身上一打,他们就听。队长说那不是钢轨,是钟,他们一听到,就说钟响了。钟响过之后,队长说什么他们都听。队长举起一只手,他们跟着举起一只手。队长说一句,他们跟着说一句。队长放下手,他们放下手。队长说谁犁田,谁就会去牵牛。队长说谁谁挑粪,谁谁就挑上粪桶。队长说谁谁谁锄地,锄头就扛到了这些人的肩上。队长说给谁稻子给谁油,保管员就去开保管室的门发稻子发油。会计呢?会计好像是往本子上写数字的,隊长说1他就写1,队长说2他写2。队长说一声红光生产队,三生产队就没有了。
  一个人手里头有一把钟锤之后,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别人都得听。假如他跟爆米花说今天跟他干那事,她就得跟他干那事?志保一定不知道。队长要跟爆米花做那事,他不用跟志保说。志保穿了一双黄胶鞋,有点得意忘形,以为凭一双黄胶鞋就可以往爆米花家里闯。
  队长的嘴肯定行,嘴装在队长的上头。队长的下头呢?因为他是队长,下头也会跟着强?大黄说他下头行。我知道,大黄是闻到他鞋子上的尿味才这样说的。队长鞋子上的尿味,比会计比保管员都要浓。我没说什么。我在想,假如那是射尿射不远,才滴到鞋子上的呢?
  爆米花的地坪边上有一个稻草堆。那是一个气味的小集镇:夜露和早晨的风,之后是太阳时候的气味。老鼠的气味一串一串的。麻雀的气味像雨点撒在上面。斑鸠、兔子的气味会让鼻子激动好一阵。猫总是停在一个地方把气味攒足,然后猛地奔向某种气味,主要是老鼠。夜是猫的白天,白天是它的夜。狗很少去打断猫的夜。狗跟猫没有仇。可是狗不大喜欢在白天遇到猫。我和大黄曾在草堆两边夹攻一只花猫,它一下就蹿到枣树上。此刻,太阳就在猫蹲过的枣树上头。太阳他不管三生产队还是红光生产队,他照样在上头走他的路。他要到地上来,他会是一条狗。要不就是一只猫,或者别的什么。反正不会是人。人在白天走来走去,却把一些事情藏在夜里。
  太阳落到稻草堆上,稻草堆晒得跟大黄一样。落光了叶子的枣树没什么影子,我是唯一一块黑色。闭上眼睛,一条黑狗很容易找到他心目中的夜。一条狗的夜不只是睡眠和叫声。狗的眼睛可以穿过夜,看到藏在黑地里的东西。即便闭上眼,他的听力也会伸得很远,他的鼻子会醒在风中。大黄问我在想什么,像一块阳光在问旁边的夜。我没有说话。我在想那些夜里走动的鞋子。以前还以为人无非是他的白天。夜是要让人去睡觉,好把世界让出来。这样,狗就可以把叫声传得很远。猫可以号春,把屁股上那点事抛到天上。老鼠可以出来吃东西,也让猫把它们吃掉。看了队长看了志保他们,才知道人不是这样。白天他们把自己藏在衣服里,把一套衣服走给别人看。好让人家相信,他就是那套衣服。衣服里面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又不能老那样藏着。孙悟空的尾巴藏久了,他可以变成一座庙,竖起尾巴做旗杆。人不能这样。他们只能等天黑了,偷偷把自己拿出来,放在鞋子上面走。才知道晚上除了小偷,还有志保和队长。他们会趁着天黑,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天上有星星,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有狗有猫,狗和猫都有自己的事情。老鼠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逃命。人不相信白天,躲到夜里来,他只是要躲着人。黄胶鞋是这样,布鞋也是这样。除非他像爆米花让人叫疯子。做一个疯子,可以不穿鞋,甚至不穿衣,可以用很大的声音笑,可以做好些事情。人一旦成了疯子,跟狗也就相差不远了。可是一般人好像都不大愿意当疯子。他们宁愿当会计,当保管员,当队长。队长会计保管员都当不了,就当一双黄胶鞋。就在晚上偷偷地往疯子家里去。
  就在昨天晚上,跟往常一样,他披着一件衣,不紧不慢踱到保管室的地坪里。那样子,只要一看,就知道他是队长,他走过的地方都是队长的。他吐了一口痰。他吐痰的样子,像在告诉谁:这块地盘是我的。我让我的痰到地上去住谁也不能说什么。他不是来打钟的,他没有带钟锤。他不是去保管室,保管员没来。他只是出来踱踱步?踱着踱着,就往井台上去了。我想起那只黄胶鞋。也是晚上,黄胶鞋也到了井台上。之后,就跨过水沟去了爆米花的地坪。队长也要往那边去?好像要去那里,先得到井台上来喝水。肚子里的火,只能由肚子下面那条尾巴来解决。就像喝下去的水只能走那里出来一样。队长舀了一瓢水。队长在喝水。他不喝了,叭的一声把剩下的水倒进水沟里。他抹了抹嘴巴,朝两边望了望。他望的是人,我不是人。他喝水的时候,我已经从保管室前面风车底下到了稻草堆上。我看着他跨过水沟,往爆米花家里去。他不是队长吗?爆米花的地坪不也是红光生产队的地皮吗?可是一跨过水沟,队长就好像不是队长了。还是披着那件衣,还是那两只布鞋,他努力要走成队长的样子。两只手甚至背到背后,像是要告诉谁这只是去打钟。可是披在身上的衣它要往下滑。他没法像刚才那样背着手,没法好好披着衣。地面也跟这个队长过不去。鞋底好像没法把下面踩平,走起来有些乱。有一次还绊到一块砖头,弄得他很不像样地往前蹿了几步。好像这地方不是红光生产队,倒像是墙上写的那个一定要解放还没解放的地方。他到了门口。还以为他一到,那两扇合到一起的门就会自动打开。门没有开。他咳了一声,门还是没动。里面也没有回应。他敲门。里头问谁,他说我。在红光生产队,没有人不认得这个“我”字。里头却在问他做什么。他是队长,他要到哪里,还用问做什么?他停了一下,大概是在往下咽口水。他说他送水送粮来了。门开了。狗的眼睛可以穿过夜色看到两片红嘴唇。洁白的牙齿不像是咬东西的,像是用来闪光的。从这里发出来的声音,不要说人,就是狗也愿意听。不管她说什么。我听到她在问:哪来的水哪来的粮呀?她把那个呀字拖得晃晃悠悠。你只要听那个呀字,就知道她身在扭胸在动。队长早忘了他是队长,他用不是队长的声音在说:水是井里来的水,粮是口袋里本本上的粮。他进去了。合拢的两扇门,把灯和那件往下滑的衣关在里面。   我想起那只公鸡,被捉住时叫得好响。脖子上抹过一刀之后,不再叫唤,两只眼睛好久不肯闭上。他还有那么多母鸡,他的鸡冠还那么红,那两粒东西还能做多少用啊!没想到给了队长,就那么三两下,一只公鸡一生的事情就这样完了。
  他倒是完了。爆米花还没完,还在那里动。外面突然响起捶门声。
  捶门的声音来得很猛,先连着两下,接着一长串。队长已经穿好站在地上,身子一紧,披在身上的棉袄差点掉下来。爆米花从床上翘起来。她什么也没穿,胸脯上两坨东西颠个不停。队长怕。他想往床底下钻,被爆米花捉住胳膊。她伸过手去的时候,两只奶子也跟着往前伸。它们够不着,就地挥了几挥。我要是他,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先顾了眼前的再说。他不是我,他是队长。爆米花叫队长跟我往后面的猪圈去。他乖乖地跟在我后面。现在他应该知道了,把狗留在屋里对他不是坏事。
  人的事情跟狗就是不一样。队长在里面吃鸡,他们不来拍门。队长一那个,他们就拍门来了。门明明是爆米花的,就安在她家的墙上,还从里面上了闩。好像她一跟队长那个,门就不是她家的了,随便哪个都可以跑来拍门。好像一那个,队长就不队长了。队长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倒是他们可以拿队长怎么样。队长只能怕。只能躲起来,不让他们看到。好像闩门的时候,他已经把队长也闩在外面。他得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跟外面的队长会合。
  猪圈里有猪的气味,茅坑的气味,这些都停着没动。动的是队长的气味。我不喜欢他身上的尿味,尤其是他跟爆米花做过那件事的气味。有些像布烧煳的味道。比烟屁股臭鞋子臭还难闻。我知道,我得忍受这个人的气味。我闻到的未来里有队长这个人。有风穿过门缝,成一条线在屋子里游,把猪和队长的气味带动,连茅坑也被牵着动了动。我一下闻到志保的气味。就在門外边。他掉过鞋子的门。这一次不是一只鞋子,是人。我朝着门低嗥了一声。队长收住脚,他的气味往前一晃。那边有人捶门,这边有人在门外等着。他的脚有些抖,抖下来的气味像沙地上的波浪线。他把耳朵朝向前面的大门。爆米花在那里。他等着,看她能不能弄出一条路,让他出去。
  大门一开,捶门声一下落空。爆米花在说话,那个人也在说话。她没说了,那个人还想说。他的声音像突然掉进水里,闷了两下就没了。我听出来,是会计。他的声音一定是埋到她身上去了。她的身子可以把队长和会计,把整个红光生产队一齐埋进去。不管布鞋还是带胶的,没有一只鞋子出得来。可以听到会计的两只鞋,跟爆米花在往里屋去。他绊到什么。倒地的声音分明是椅子,他以为是队长。他在喊:志保,快来捉队长呀!队长身子一抖,猛地抽掉门闩打开门,让到一边——这时候他知道需要我——我纵身冲出去。志保就在那里。我前面两只脚一下到了他两边肩上。舌和牙齿下面是他的脸。脸上面唯一突起的东西是鼻子,张开的嘴躲在鼻子下面。我的牙齿一下就可以把凸起的鼻子扫平。叫声让我的牙根痒痒的。夜召来足够多的野性,荒原上我们曾经是狼。从一旁跑过去的脚步,让我记起队长,记起红光生产队。才想起眼前这张脸是红光生产队某个人,是大黄的东家,我帮他找过黄胶鞋的那个人。这个人的两条腿已经撑不住身子。我没有动用牙齿,用舌头舔了舔那只突起的鼻子。他再也受不住一条舌头的重量,朝阴沟里倒去。我可不会跟他一起倒,我跳开了。他躺在阴沟里说话,说要跟我祖上的某一条母狗,甚至是母狼做那件事。我知道他没有这样的能耐。就算他有一双黄胶鞋也不行。他一没有这样的工具,二没有这样的狗胆。他要有,就不会把一只黄胶鞋丢在猪圈里。这时候也不会躺在阴沟里。整个红光生产队,连队长都没有。我倒是想去看看那个会计。队长在里面,他在外面。队长没跟红光生产队在一起,他便拿了红光生产队来打门。他把门捶得那样响。他还不知道,队长回他的生产队去了。现在是队长在外面,他在里面。
  留在屋里的会计,早忘了他还是个会计。爆米花变成一只猫,两只前爪在他的脸上脖子上乱抓。她一边抓一边喊:
  打流氓啊!打流氓啊!
  喊给屋子外面听,喊给红光生产队听。她知道,队长出去了,红光生产队又到了队长手上。会计脸上带着指甲印,穿过猪圈,从后门逃了出去。他们一个个从前门进来,最后都从后门逃走了。通往后门的路,一边是猪圈,一边是茅坑。志保已经不在阴沟里。这次他没有进屋,也没有落下鞋子。大黄后来告诉我,他进家门的时候,朝他踢了一脚。我知道,大黄那是代表狗。可能还代表队长。
  第二天我看到队长。队长还是队长,队长拿着他的钟锤。看到我他眼皮都不抬,一副不认识的样子。昨天晚上从鸡到人那么多事,像是一件都没有发生。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披着棉袄。跟昨天晚上最后看到的一样,他把衣袖穿在两只手上,连前面的扣子都扣着。走过保管室的地坪时,他两条腿绷得有些紧。昨天晚上他在爆米花身上也这样绷着。只不过这是在这裤子里,分作两处,轮着往前走。这天早晨他把钟打得跟吵架一样。好像钟不只是钟,还是志保和会计。我看到志保,后来又看到会计。会计来得迟,从来没这么迟过。他们能感觉到,队长是把钟打在他们身上。钟锤在队长手上,他们只能由他打。在他们朝着保管室墙壁喊过话之后,队长又说了一段。以前没有谁会注意这些,这天我特意跟红鼻子和杂毛一起听。大黄站得远远的,他是怕志保扒掉他的皮。我听到队长在说:有些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我在想,队长要扫地,要扫掉的肯定是会计和志保。
  会计肯定不想让人看他的脸。他一来就排在后面。队长叫他站前面。队长要把他的脸摆出来给人看。队长问他脸上谁抓的。会计没说话。队长问会计老婆:怎么把会计的脸抓成这样?一声长嚎,会计老婆从队伍中间蹿出来,一头朝会计的胸部撞过去。两个人很快在地上扭作一团。排在那里的人像是一齐打了一个嗝,停顿了一下,接着围了上去。志保落在外面。他在两只眼睛上仇着我。我从牙齿缝里还给他一个低频音。一段时间,我们一见面就是这样,直到他栽倒。我不怕他,加上两只黄胶鞋我也不怕他。我不帮他,他还只有一只黄胶鞋。他骨子里其实还在怯着我,我嗅得到。   响声。一下,后面连着几下。以前在冈子上的响声,现在到了村子里。小花狗她们那边也在响。隔着一道山冈,那些响声显得有些远,一样惊心。这可不是他们过年放炮那种响。一样的火药味,那只是自己把自己炸开。这响声一下就朝你直奔过来。响声里带着杀气。人也怕这种响声。他们制造这种声音,他们怕得不比狗少。眼下,这些声音是专奔狗而来。
  保管室的门足够厚。保管室的墙很结实。保管室的窗子开得很高,很小。保管室里面堆了很多东西。我在里面待了三天。后面两天没有那种响声。我能感觉到,响声随时可以响起。我可不想让那种响声找到。我不急着出去。保管员每次到保管室来,先是锁和钥匙一起响,接着是门扣和门。门响过之后就有一阵风,稻谷红薯丝和油缸的气味一下明朗起来。好像气味不是在屋子里,是保管员的风带进来的。他把带给我吃的米饭和红薯用纸包着,装在衣兜里。那种印字的纸。队长他们说的话,好些从这上面来。煮熟的红薯比米饭水汽重,印在纸上的字有时会粘到红薯上。那些字的味道一点也不好。不知道人怎么喜欢在嘴里念这个。保管员叫我把屎屙在这些包过饭和红薯的字纸上。哪里来的我把它放回哪里去。有一张纸上还有房子。听他们说,住在里面的叫皇帝。我把一坨屎屙在上面,它就住那里了。吃红薯有时候会放屁。屁一出来就跑了,它不肯住在这上面。我听到队长在敲钟,后来又听到他们朝着保管室在说话。除了队长保管员,他们不知道保管室里面还住着一只狗。他们不知道,这条狗正在往一张字纸上拉屎。有时还放屁。
  保管室外面,世界很亮,亮得有些空。
  杂毛狗没有了。冈子上有人在锄油菜地。锄地的人看到打狗队,杂毛狗也看到了。杂毛狗不知道,他离他们还有那么远。他们放过来一道响声,杂毛狗就倒了。
  红鼻子没有了。她肚子里还装着四张嘴。可以想得到,她不能老在家里干饿着,她得出来找东西吃。她从后门出来,往屋后的竹林子里去,那里可以找到虫子,甚至找到山雀窝。不管什么,有东西吃就行。没想到他们等在竹林里。她还没进竹林,竹林就响了。她倒在竹林边上。那个看到她的老婆婆,好久以后还叹气:他们把她扔到板车上的时候,肚子里面还在动,还在动。后来就不动了。
  大黄没有了。吃晚饭的时候队长带着民兵营长进了志保家。志保望着他们没说话。队长也没跟他说什么。建设说他们进来时,大黄在猪圈里。猪圈里响过之后,就只剩下猪在叫。
  后来知道,冈子那边,小花狗也没有了。找鞋子的那天早晨,我种到她身上的土豆,出来变成三只毛茸茸的小狗。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在一座破窑里奶小狗。说是那一声响过之后,她的肠子都出来了。三只小狗都活着。他们没有动用那种响声。他们拎着后腿一只只往桶子里扔。桶子里装的是开水。满桶子的叫声连着开水在动。后来不动了。捞上来时只剩下肉,毛留在桶里。
  他们找过我。不爱说话的志保,那两天老在说一句话:黑狗才是疯狗!黑狗才是疯狗!黑狗才是疯狗!大黄死了他不管,他只要我死。会计回来了,他也在找我。他找到保管员,说他还是会计,他要进保管室。保管员说你去跟队长说。这时候队长不是在爆米花的屋子里,他在他的紅光生产队。队长说你不是会计了。现在会计是大红。说到大红,作废的会计不说话了。志保也来找过保管员,说他要领点稻谷,要不红薯丝也行。这一次保管员没叫他去找队长。保管员说,队长说了这几天不发粮。
  新会计大红让当民兵营长的姐夫留了一杆放出那种响声的东西。他们管它叫枪。他背着枪从红光生产队走过,一群孩子跟在后面跑。志保的黄胶鞋不再算什么。原来的会计像阉过的公鸡。连队长都只能在一边望着。他到了塘坝那儿。我悄悄躲在塘坝这头的竹林子里。我太想知道这东西了。
  他朝塘里放了两枪,塘里的水连着两次往天上跑。跑上去又摔下来。水落下去之后,水面上翻起来一条鱼。后来,他们又在塘坝那头靠山冈的地方竖了一块泥砖。大红趴在这头。他的一根手指在什么地方动了一下,一道响声贴着地梭过去,泥砖碎了。
  枪原来是这样一种东西:他在这头,你在那头。他把一样东西发给你,他只要在这头动一下手指头,那东西就过去了。你不要不行。这事儿不用你同意。逃也逃不掉,那东西跑得比你快。它一下就住到你身上。它不是牙齿,不是人用手捏成的拳头,也不是刀和棍。他不用走近,他可以躲在某个地方,人家甚至不知道是谁干的,事情就已经结束了。牙齿和力气都可以不要了,就看这东西拿在谁手上。才知道大黄他们最后面对的是这样一种东西。后来,伟光和建设他们都不打盖子了。有棍子就拿一根棍子,没有棍子把手捏成一把枪,嘴巴学着枪说话。他们玩这个玩得很开心。伟光现在不学队长吐痰了。他学民兵营长学大红,见到建设见到我,都说一声你他妈的。
  我看到志保的两只眼睛。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大黄他们全都让枪打掉了,就只剩下他的敌人。他恨不得把他的眼球射过来,幸得他手上沒枪。
  他找到大队上,说队长和保管员包庇疯狗,最疯的狗。灾难没有来找队长找保管员,也没有来找我。他不想想,大红不是在队长那里当会计吗?他告队长凭什么,凭他的黄胶鞋?他告队长的状,能有什么好结果?
  这天早晨队长没有打钟。他没有打钟,红光生产队的一天就提前开始了。上次他没打钟,除了伟光他们出来打盖盖,大人都在家里等着。这一次除建设和建设他妈,差不多都出来了。他们出来后,没有到保管室前面站着,一窝蜂往塘坝上那棵乌桕树那里跑。从来没见过他们这样。
  我刚从外面回来,还以为他们像那次一样,又在玩躲地震。可那次躲地震是晚上,队长先打钟,大家先在保管室前面会齐。这一天不一样。那么多人在塘坝那儿黑做一堆,我没敢太走近。我怕从他们中间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有一杆枪。我站在竹林子里朝那边望。人堆里有谁尖叫了一声。人们像拢成一团的蜂群一阵抖动,抖出嘤嘤嗡嗡的声音。一会儿又没了声音。我看到伟光,看到保管员,没有看到队长。队长不在这里?队长不在这里他在哪里?队长不在这里,他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甚至担心起队长:是不是出事了?比方说志保,他能弄到黄胶鞋,说不定就弄到一杆枪。他拿了枪,远远地把他的想法朝队长发过去,就算他是队长他也没有办法。他不想要那东西,那东西也到了他身上。它一住到他身上,队长就不能再住在自己身上了。就像花狗和大黄他们一样。也可能不是志保,大红不是现成就有一杆枪?他打掉队长,他就可以当队长。   要是在以前,我自己也会笑话我胆小婆心。现在,白天我尽量少出来走动,多半时候是找一个地方躲着。就是闭着眼睛睡觉,鼻子也一直醒在那里。有几种气味,只要一出现就会烧着鼻子。我是有一副牙齿,牙齿一点也不钝,可它不能像枪弹那样跑出去咬到谁身上。我也变得跟一只猫一样,天黑以后才到外面走动。那些有枪的人,还没有狗一样的眼睛。
  连着几个晚上往外面去,都没有碰到狗。有时会遇到猫。以前看到猫多半要龇牙咧嘴一番。没有别的,也就是嘴里的牙闲得太久,闹一闹。现在不同了,一条夜间独自出没的狗,看到猫就感到亲切。一开始,猫还有些不相信。他们很快明白,现在我找不到狗。小花狗母子的事,就是猫告诉我的。还没进那座窑,我就闻到了小花狗的血。血的气味哭了一地。我还找到了从那几只小狗身上褪下來的毛。开水没了,毛还在喊叫。用气味在叫。我没见过他们,一见到就只剩下毛。经过开水的毛带着皮屑。我闻到了小花狗和我,闻到了黄胶鞋之前的那个早晨。它们跟开水,跟枪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全身的毛一根根站起来,跟刺猬一样。
  一路找下去,那些看着我往湖边去的狗,那些试着追赶我的半大狗,全都没有了。我试着去找那条黑母狗。我没能找到她。问过几只猫,只知道打狗队来过,不知道她怎样了。被我咬倒的那条狗倒是还在那里,像一只毛皮袋,里头装的是骨头。白森森的牙齿,原本叼着我背上的毛。湖风把毛吹走了,牙齿的狠劲还在。我背上那块地方还记得很清楚。能找到的狗,就只有他了。找不到的狗最后都到了人身上。狗的气味,在一些茅坑里喊着。浇到油菜地里,它们又在油菜身上喊。
  往回走的时候我在想,我怎么办呢?没有狗可以说话,有猫的时候跟猫说一说也就算了。我身上还有一根东西,它无论如何得有地方去。它不是人身上那根东西,装在裤子里不行,拿去敲钟不行,给它念那些纸上的字也不行。它不只是狗,它还是狼。那么多狗,如今就剩这么一点东西!我把它放到哪里去呢?总不能把它往猫那里放吧?猫不是狗。猫也太小,哪里放得下一条狗。猪太肉,只会睡觉。它是要在里头种土豆,不是找地方睡觉。牛足够大,做起事来也猛。可牛只吃草,顶多喝一点尿。它喝水因为盐,与别的事情无关。还有谁呢?还有人!他们不是说人会下狗崽吗?男人屙不出来,女人可以呀!要选一个人,让她来跟我下狗崽,不用说,我会选爆米花。我看到的人里头,只有她离狗近。不是说我们是疯狗吗?红光生产队,叫疯子的人就只她一个。正好,队长现在也不去她那里了。空着也是空着。志保看来是想填空。队长就那个样,他还能比队长强?他穿上黄胶鞋就能比队长还队长?
  好几天没去找爆米花那里了。我好像又闻到鸡骨头鸡爪子的味道。我好像看到一对鸡卵子就在筷子上头闪,筷子这一头现在是我。天正在变亮,我只顾一个劲往回跑。没想到到了红光生产队,红光生产队到了塘坝上,却不知道队长在哪里。
  钟声响了。原来队长在钟那里。钟锤还在队长手上。钟响得很急。围在塘坝上的人像一卷散开的布,拖成一长溜朝钟声那里伸过去。他们要去开始他们的一天。那棵热天用来系牛的乌桕树下面,很快只剩几个孩子围在那里。好像没有女孩子。他们不打盖盖,不打枪,肯定有比这些更吸引他们的东西。没有那些大人,世界应该会安全一些。伟光他们用枪,也是手捏成的枪,顶多是一根棍子。我走出竹林,朝他们走去。高出他们头顶的,是一个人的上半身。他穿着衣,贴着树干站着,头在胸前。他应该是系在树上。有时候,他们也会把人系上。跟系牛不一样。牛用一根绳子牵到鼻子上,它还可以动,可以就近吃点草。人反着手,一系上就不动。我好一阵才看出来,系在那里的是志保。他下面没有裤,只有一双鞋子。那双黄胶鞋。鞋子上面,脚杆子没什么稀奇,下地的时候常常扎起裤脚。腿也不稀罕,穿短裤的时候就在外面。腿是黑的,露在外面晒出来的。稀奇的是肚子下面,两腿中间。他们喜欢叫它做鸟。小时候叫麻雀,大了就叫鸟。看到麻雀不难,要看到鸟就难了。他们总是把它藏得严严实实。要撒尿了,不得不拿出来,也是背着人,拿出来一点点,用手护着,用完马上放回去。那天晚上我跟着队长,最后跟到里面的屋子,也只看到屁股。现在,志保的东西就摆在那里。
  那东西一点也不好看。说是一只鸟,鸟会扇动翅膀,会飞,会唱歌,会啄东西,它会吗?它只是松松垮垮挂在那里。说是一只袋子,也是一只没装多少东西的袋子。有点像一只袋子从中间箍了一道绳子,里面那头还装了点什么,外面那一段完全是瘪的。像这样一只袋子,能有多大用场?难怪他们要把它藏起来。志保怎么不把它藏起来,要把它摆在那里?他没有手。手让人绑在后面。周围好像没有裤子。他的裤子哪去了呢?
  孩子们很好奇。枪他们看过。麻雀成鸟,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们要看。建设没有来。他爸不打他,他也不会来。伟光站得比其他的远一些。我猜得出来,他想看,又有些碍着这是建设他爸的东西。这跟他爸的东西他不想要建设看一样。其他那些小萝卜头,因为没有伟光建设来领头,一开始有些畏畏缩缩。他们怕这个大人突然朝他们一声吼。他们走拢了一些,又突然一下后退好几步。有一个还踩到一根棍子,棍子一滚,把他摔了一个麻雀儿朝天。其他几个都转向他,朝他笑。他们发现,这个大人不动也不笑,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他好像站在那里睡着了。睡着的人他们不怕。那天新会计大红躺在太阳下打瞌睡,裤裆那儿蹿得老高。他们就拿了一块瓦片盖在上面。等人家醒过来,他们早跑了。他们往志保的脚边丢瓦片。他还是没动。他们开始胆大起来。有一个个子和胆子比其他几个都大,他转身捡起刚才那根摔人的棍子,伸长手去拨那个东西。他拨到了,那东西还荡了两下。他们做好了准备,就像新会计醒来一声喊,他们就赶紧跑。可他没有喊。他抖动起来,从上面的衣里面抖出来,分作两条腿往下抖。那東西要死不活跟着晃。棍子这头的男孩吓坏了,丢了棍子就跑,其他的跟着跑。
  这个人一直把头搁在胸脯上,没有打开眼睛。他已经不是志保。志保不在他身上。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怎么下面一出来,上面就没有了。伟光没有跑。我看着他的时候,他也朝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像是空的。我绕到树背后的时候,他也跟了过来。又像那次找鞋子,是他跟着我。我看到从树那边圈过来的绳,看到绞在一起的绳结。我得学着人的样子,后脚撑起来,才能够着绳。我的前脚没法变成人那样的手。它们只能扒住树身。树皮很粗,像开裂的泥地。我只能用嘴去咬人用手结上的绳。绳不像骨头。它绷得紧紧的,你咬它,它又是软的。伟光总算懂得一条狗:我是为了树那边的人。他已经不是志保。他只是一个人。人的两只手,不能由绳子管着。就像狗的牙齿应该归狗一样,他的手得还给他。他穿裤子还是脱裤子,那是他的事。伟光走过来,把绳子解开。绳子软下来,绳子不再硬着。我们等着那边动,那边好久都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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