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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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愁子在去世前一个月时提出,希望用自己的骨灰制作一只瓷壶。
  新津雄介听了,觉得妻子大概是因为恐惧死亡才这样胡言乱语。
  然而,这确实是愁子的心愿。
  “横竖我是没救了,那就用我的骨灰做一只漂亮的瓷壶吧!”
  愁子才36岁,一年前被查出患了乳腺癌。此前,她身体好好的,从未生过什么病,所以,她对左胸生出的一个小疙瘩没怎么在意。直到病灶扩大了她才去医院检查,结果确诊是乳腺癌,立刻被收治入院接受手术。
  当然,对切除乳房,愁子委实踌躇了一番,但因为是事关性命的事,也就只能接受手术了。当时,愁子的左侧乳房至腋下的淋巴腺都被彻底切除了,谁知不到半年病又复发了,医生说癌细胞已转移至肺部。
  那时,愁子觉得自己正值壮年,应该能挺得过去。可正因为是年轻气盛,癌细胞反而疯狂生长。
  第二年,冬去春来,如同被万物的生长抽尽了元气一般,愁子的病情急转直下。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医生说,愁子的生命只有一个月了。
  因为没有孩子,雄介不仅常和愁子一起去旅行,平时外出喝酒时也不忘带上她。一群哥们儿笑雄介是“妻管严”,这倒更让他觉得,妻子不在的生活是难以想象的。
  然而,眼前妻子的模样,又让他不得不相信医生的话。
  愁子一天比一天衰弱。可能是肺受到侵蚀,稍微说几句话她就会不停地咳嗽,然后就是气喘吁吁;这样又导致身体更加衰弱。
  一次,又是在上气不接下气的痛苦中,愁子用尽力气问道:“家里……有个骨灰瓷的盘子吧?”
  骨灰瓷是一种在陶土中加入了骨灰制成的瓷器,最早由英国人发明,骨灰主要来自牛骨。可能是瓷器材料的无机质中掺和了骨灰的有机成分,骨灰瓷的外观泛出淡雅的灰色,呈现柔和的质感。正因为这种瓷器给人以沉稳的感觉,近来制作工艺广泛传播到世界各地。但不管怎样,据说质量最好的骨灰瓷还是非英国产莫属。
  五年前,雄介与愁子去欧洲旅行时,在伦敦喜欢上了这种骨灰瓷,就买了一个大盘子带回家。
  愁子一定还记得那时听说的骨灰瓷的制作方法。
  “既然能用牛骨……制作盘子和花瓶……那也就一定能用人的骨灰制作瓷壶吧。”
  确实,作出这样的推断也不是没有道理。但用人的骨灰制作瓷壶,却是闻所未闻。
  “我不行了……最多还有一个月。”
  雄介虽然想说“不”,但他也明白,愁子本人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病情。虽已到了癌症晚期,但她的脑子是清醒的。无谓的安慰话只会让她更感悲凄。
  “和你结婚到现在……承蒙关爱呵护,我铭记于心。谢谢你!”
  这不仅是愁子的想法,雄介也是一样的心情。早知道这么快就要分手,就该更加尽力地做得好一些,再好一些。现在只能悔恨了。
  “能遇到你这样的人……来这世上走一遭……也值了。”
  每次说话,愁子总要咳嗽一阵,然后停顿一会儿继续絮叨。
  “我死了后……你可不能忘了我啊。”
  “当然,怎么会忘记呢。”
  “要永远记住我……所以,我希望用我的骨灰制作一只瓷壶……一直伴随着你。”
  “……"
  “就算是死了,我也要守在你身边。”
  想到愁子此时此刻的心情,雄介觉得难以拒绝这样的请求。
  “请一定记住这个约定。”
  近半个月来,愁子因咳嗽厉害、呼吸困难而无法进食,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她已瘦得眼窝凹陷,下颚尖削,宛如幽灵现世。
  形销骨立的愁子说:“你若不守约,我就变成妖精来找你。”
  愁子说完从被子里伸出皮包骨头的手,雄介将自己的小指放在了她的手掌里。
  “我一定办到,你安心休息吧。”
  尽管雄介因为愁子的即将离世而伤心落寞,但他同时也在这段时间考虑用妻子的骨灰制作瓷壶的事。
  实际上,既然可以用牛骨制作骨灰瓷,那用人的骨灰制作瓷壶也并非不可能。
  查阅陶瓷器皿制作手册可知,烧制骨灰瓷器的主要原料骨灰,不管哪种动物都可以。只是,用牛骨的话所含的杂质是最少的。
  从这点来看,人骨和牛骨相比较,有机成分中,磷酸、钙的比例是不一样的,但烧成灰后,可能就没什么大的区别了。对理科不怎么在行的雄介请教了公司几个理工科出身的同事,他们的看法也是这样。
  总之,既然任何动物的骨头都行,那用人骨应该也是可以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获取妻子的尸骨,委托谁来制作这种骨灰瓷。
  谁也不能公开说要用人的骨灰来制作瓷壶,所以此事必须私底下委托相当可靠的人来完成。
  冥思苦想后,雄介想到了在会津开窑场的陶艺家斯波宗吉。
  多年前,雄介供职的杂志社要编一本全国陶瓷品特集,为此他到东北地区的窑场采访时认识了斯波。
  虽然斯波在业界名声不大,但在交谈中,雄介觉得对方为人诚恳,做事实在。再加上临结束时,斯波放置在窑场产品展示架上玲珑剔透的白瓷花瓶,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能不能让妻子的骨灰化作那种好看的瓷壶长留世间呢?”
  想到这里,雄介毅然拨通了斯波的电话。
  在说了一番久疏问候、深感歉意之类的客套话后,雄介言归正传。可斯波听了却默不作声。雄介似乎已感受到对方的为难之情。
  “此事是不是让您为难了?”雄介问,有点心灰意冷了。
  “让我试试吧!”没想到斯波嘟哝了一句,竟然答应了。
  “真的?”
  “这活儿我接下了。但色彩和造型得由我來定。”
  “那当然。”雄介一口答应,又连忙解释道,“做成后,那就是我妻子的化身了,我可以一直看到她……”
  斯波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样,愁子也就可以瞑目了。”
  “对了,骨灰要由你送来哦!”
  “嗯,骨灰由我带来。不知需要多少?”
  斯波稍微想了想说,做一个纯粹的骨灰瓷,差不多是一半陶土一半骨灰的比例。
  “那需要的量是相当多啊。”
  雄介想起葬礼上见过的骨灰坛,心想,那个量大概是不够的。
  “也不用太多,如果只是制作一个掺一点骨灰的瓷壶,量少一点也行。”
  “那,用的骨灰是哪个部位比较好呢?”
  “这个没什么讲究。如果行的话,最好能用乳钵研成粉末后带来。”
  雄介听了点点头,他忽然吃惊于自己居然和别人讨论起如此恐怖的话题。
  妻子虽然病情危重,但毕竟还活着,现在却在讨论用她哪个部位的骨头研成粉末的事,这让警察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其实,雄介已经觉察到这种行为是触犯了法律。
  尽管这是妻子本人的愿望,但取骨的行为等同于伤害尸体。单是从墓地窃走遗骨就已经触犯法律了,所以,将骨灰制成瓷壶必定也是属于犯罪行为。
  “我只有一个请求,这件事你无论如何要替我保密。”
  “我怎么会和别人说呢!”
  确实,已是共犯的斯波是不会把这种事告诉别人的。
  “拜托了!”
  雄介还想接着再问一下该付多少钱,但转而一想,就算是问了,斯波恐怕也不会回答。可想而知,他既然明知危险却答应帮忙,就不会把这当做一件赚钱的事。
  “总之,到时要来麻烦您,务请多多关照!”雄介说完深深鞠了一躬,虽然电话那头的斯波看不到。
  二
  愁子的离世,是在那一通电话的一星期以后。
  直到去世前一天,愁子的神志都是清醒的。在陷入最后的昏迷前,她又像说胡话般喃喃道:“让我变成一只壶,好一直守在你身边……”
  妻子的遗体火化后,雄介按照约定赶去火葬场收殓妻子的遗骨。他将随身带去的两只大号骨灰坛装得满满的。
  治丧的一群亲戚朋友中,似乎有人对他的举动好生奇怪,但听他说“就这么丢弃了于心不忍”,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过了“头七”,忙碌的丧事总算告一段落,趁着夜深人静,雄介从骨灰坛里取出妻子的遗骨,用乳钵研成粉末。
  好在没有孩子,他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即使弄到深更半夜,也不用担心有人来打扰。
  也许是癌细胞转移后,用了大量抗癌剂的缘故,愁子的遗骨十分松脆,轻轻一研就成了粉末。
  骨灰坛里装的好像都是一些肋骨、肩胛骨,还有手骨和脚骨,雄介研磨着这些遗骨,感觉似乎是在伤害妻子。
  “再忍一下吧,这就完了。”
  当初遗骨的量看着还挺多,可研成粉末后,用一只骨灰坛就装下了。
  他留下了形同佛像的喉骨等,准备哪天葬入妻子的坟墓里。
  第二天,雄介前往会津,将已研成粉末的亡妻遗骨交给了斯波。
  “不错!谁见了都不会相信这是人骨。”
  斯波一手撩起骨灰,让粉末沙沙地从指缝间漏下。
  “有这么些料,应该能做出骨灰瓷特有的柔和色调来。”
  触弄着骨灰,斯波似乎被一种特别的感觉攫住,腾地激起了创作欲。
  “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做成?”
  “嗯,要用上一个月时间吧!”
  “那么长?”
  “这是一气呵成的作品,做成了就不能修改,干燥也需要相当的时间,得小心翼翼才成。”
  “钱不多,请收下吧!”
  雄介将50万日元包在方绸巾里递给斯波。
  像斯波这种等级的陶艺家,该出多少钱才好呢?雄介一时拿不定主意,但转而一想,这种活儿毕竟非同寻常,付给50万不算多。
  斯波一瞬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他没说什么。
  “一完工,您就联系我,我来取。”
  雄介看了看日历,心想,顺利的话,能赶上“断七”做佛事。
  三
  过了一月有余,雄介接到骨灰瓷已完工的通知。
  趁着周末,雄介匆匆赶往会津。
  斯波住在山脚下的一间茅草屋里,他将雄介迎进屋子。
  “看,就是这个。”
  顺着斯波的手指看去,只见壁龛的黑漆台上摆放着一只瓷壶。
  “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心意……”
  雄介不由得支起双手,探身端详起来。
  这是一只造型优美的白色瓷壶。
  高约40厘米,从上端壶口往壶肩缓缓向外鼓起,在充分呈现圆润丰满之后,再向下渐渐收腰,延伸至近壶底处又微微向外,以增加整体的稳重感。
  从整体上看,瓷壶呈纺锤形,一入眼,给人的感觉是窈窕、时尚。
  当初委托制作的时候,雄介并没提出具体的要求,只是说“那是亡妻的纪念物,要能百看不厌”,而眼前的瓷壶形态优美,正符合雄介想象中的那种造型。
  除了形态,色调也令他满意。
  乍一见,干净的白色给人以通透感,绝无瓷器通常都有的冷硬质感,甚至还隐约透出一种怡人的恬静感。
  “它的独特之处在于不是纯白色,而是略带奶白的灰色。”
  正如斯波所说,瓷壶的色调是淡灰色,这使它平添了些许神秘感。
  “我觉得,这件作品已充分体现了所用材料的特征。”
  “真是太感谢您了!没想到做得这么好。我会永远珍藏它。”
  “能让你喜欢,我甚感欣慰。这是一只瓷壶,适宜用来插花,或直接放入壁龛,都可以。”
  雄介听了直點头,似乎从这只白色瓷壶上见到了妻子,心里念叨着:“真是太像了……”
  愁子生前有一身北陆人特有的细嫩肌肤,过了30岁后有点发胖,但白皙的肤色丝毫没变。   现在,午后的阳光透过隔扇照了进来,那瓷壶看上去与过去在浴室里嬉戏时见到的妻子的胴体毫无二致。
  “她一定也心满意足了吧!”
  “但是,说句实话,其实,这是个失败之作。”
  “您为什么这么说?”雄介吃惊地问道。
  斯波站起身,将瓷壶抱在膝上,“你看,这里有个瑕疵。”
  雄介定睛一看,在壶肩往下收细的一处平缓的釉面上果然有条淡红色的疤痕。
  “像是‘窑醉’造成的。”
  陶瓷在高温下因氧的微妙变化会呈现不同的色彩。这方面的知识,雄介是有所了解的。人们在烧制时倒也不是有意为之,只是炉窑偶尔的些微变化,使得烧制的产品意外地带上某种色彩。这种情况,行内称作“窑醉”,大多是由不可抗力造成的。
  为应对这种情况,陶艺家一个品种往往会多烧制几个,然后从中挑选出一个最好的。
  “真让人无地自容。”
  斯波放下瓷壶,垂下了头。
  “我看,这是独一无二的……”
  雄介重新端详起瓷壶,在近乎象牙色的釉面上,淡淡的一条红色印迹就像一滴雨水在往下流。虽然与四周的白色稍稍相异,倒并不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协调。
  “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什么瑕疵。”
  “不是吧?我起初是想做成全白色的。”
  “一不小心才弄出了这种颜色。”
  “嗯,真的是没想到。”
  雄介边用手指轻抚淡红色的疤痕,边点着头说:“或许,这是一条泪痕吧。”
  “……”
  “内人生前曾哭过好几次,说是不想死。”
  “你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了。”
  “嗯,既然那条红印是尊夫人的泪痕,那索性就叫它‘泪壶’吧!”
  雄介捧起瓷壶紧抱在怀里,宛如紧紧抱着妻子。
  四
  愁子的“斷七”佛事在雄介家里举行,参加的人仅限于小范围的至亲好友,包括愁子的双亲、几位老友和关系密切的近邻等十来个人。在一套三居室的公寓住宅里也最多容纳这么些人了。大家吃着外卖送来的菜肴,回忆着故人的点点滴滴,气氛融洽。
  愁子去世后,雄介买了一个适宜家用的小佛龛,供上骨灰坛和牌位。做佛事那天,他又将插了菊花的瓷壶放在佛龛的边上。
  佛龛的位置比较低,使得边上的白色瓷壶非常醒目。但人们以为它只是个普通的花瓶而已。只有愁子大学时代的好友菜穗子,见后说了一声“真是个漂亮的花瓶”,这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早先,愁子曾说很喜欢这个花瓶……”
  对这含糊其辞的解释,众人也没说什么。
  佛事结束快回去的时候,愁子的母亲说了一声:“以后,骨灰要供往寺院去了。”边上不知谁添了一句:“这样,雄介是真要寂寞了。”
  “这个,我也早有思想准备。”雄介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他想,骨灰送往寺院后,家里还有泪壶。要说愁子的骨灰,泪壶里的远比骨灰坛里的多得多。
  “断七”后,雄介还是不停地给佛龛上香、添水。就感情而言,他是更依恋那只瓷壶。
  佛龛里虽然供有牌位,但那只不过是一块由僧侣书写了愁子法名的牌子而已;只有泪壶,才深藏着愁子的骨殖和灵魂。
  每当喝多了酒返回家,雄介就会独自对着泪壶说话。
  “回家晚了,你也闷得慌吧?”
  花没了,但水是不断的。借着灯光往里瞧,可以看见水面泛着亮光,时而映出一张脸来。
  当然,那是雄介自己的脸,但在他眼里,有时却像是亡妻在看着他。
  “今天,是你也认识的铃木的送别会,那小子要调往北海道的分公司去了。”
  说着,雄介还用手晃了晃泪壶,壶里发出了轻微的响声。虽然知道那是壶里的水晃动时发出的声响,但雄介更觉得,那是愁子在频频点头,回应他说的话。
  “好了,早点休息吧!”
  卧室里的床,还是愁子在的时候用的双人床。过去,每当雄介深夜回家,躺在一边的愁子总是睡梦中嘀咕一声:“你回来了。”如今,愁子不在了,只有泪壶。
  “你也一起睡吧。”雄介把泪壶带进卧室,放在床头柜上。
  “晚安……”
  关了灯后,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映入眼帘的,唯有那泛着白光的泪壶。雄介躺在床上看着看着,恍惚间,似乎妻子就在身边。
  愁子的身子和泪壶一样,通体白皙光滑。特别是在做爱后,愁子的肌肤就像吸足了水分一样,湿润,丰盈。
  雄介一边回味着这种感受,一边伸出手去抚摸泪壶的表面。
  理应冰凉的白瓷居然手感温温的,似乎还在微微出汗。
  从壶身中部溜圆的饱满处往下,顺着收紧的曲线摸去,雄介渐渐有了和妻子享受鱼水之欢时才有的亢奋感。
  “爱你……”雄介喃喃道,将泪壶揽进怀里。
  此时,在雄介心里,妻子和泪壶早已合而为一。在与泪壶融为一体的错觉中,雄介达到了高潮。
  已是43岁的人了,却对着一只瓷壶想入非非,还一泻如注,事后想想,雄介颇觉诧异和羞惭。
  这种事还无法对别人说……
  妻子去世已有半年时间。半年来,愁子未曾从自己的脑子里消失过一天。但是,对着一只瓷壶发泄情欲,到底不能算是件正常的事情吧。
  仔细想想,这半年来,还真没接触过什么女人。
  是不是太压抑了,才将欲望转向了泪壶?
  “有机会也可以会会女人吧?”一个休息天的下午,雄介对着泪壶说,“我最爱的是你,这不会改变。”
  到现在,他还是觉得这世上没有比愁子更好的女人。愁子是自己的唯一,且是最爱的女人。
  记住这一点再和别人交往,愁子是会原谅的吧?
  尽管这么想,雄介还是提不起兴致去结交新的女友。
  五   妻子去世后雄介第一次单独和异性吃饭,是在愁子周年忌日后又过了一个月的时候。
  雄介是在采访时认识做服饰顾问的井波麻子的。麻子与愁子同年,也是37岁,却身材高挑,做事干练。
  雄介在采访完成后的闲聊中得知,她是个离过婚的女人,没有孩子,于是便和她亲近起来。
  已好长时间没有单独和女人一起吃饭了,雄介也将一年前妻子患癌亡故的事说了出来。
  “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她在家里等着我回去。”
  雄介想,坦率地说出这些,就能得到愁子的原谅。而麻子,看来也被他的诚实感动了。
  “能得到这样的爱,你太太应该是幸福的。”
  麻子与丈夫是离婚分手,她不多谈自己的事,只是问雄介:“那你一个人生活,洗衣、打扫这些事怎么办呢?”
  确实,这些家务琐事是雄介眼下最大的烦恼。
  妻子刚去世那会儿,因為娘家离得不远,岳母时常过来打理,但自从半年前扭伤了腰之后,她就再没来过。
  不得已,雄介只能雇请钟点工,但到底做不到位,渐渐地,家里变得凌乱起来,而雄介自己也是身心俱疲。
  “单身汉的生活可真不是人过的。”
  说着,雄介就想象起家里有麻子身影的情景来。
  第三次约会后,雄介鼓起勇气邀请麻子上门,麻子爽快地答应了。
  房子是五年前贷款买下的,一个人生活是非常宽
  敞的。
  “哎,屋子拾掇得蛮干净的嘛!”
  麻子好奇地扫了一眼房间,看到了放在装饰柜上
  的佛龛。
  “是你太太吧?真漂亮!”
  麻子注视着佛龛里的照片,双手合十。
  那天,麻子待了不久就走了。从那以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
  本来,雄介编辑的杂志就是以中老年妇女为读者对象,所以,他单独和服饰顾问见面并不让人感觉奇怪;而麻子的工作性质本来就是独来独往,这样,和服饰杂志编辑雄介走近也就有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就这样,频频幽会两个月后,两人终于有了第一次鱼水之欢。
  地点是在新宿的酒店,生性害羞的雄介将自己灌醉后发出了邀请。
  毕竟是结过婚的人,麻子做起那事来有板有眼,让久不知味的雄介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顺利的话,下一步就可以谈婚论嫁了……
  心情好得想吹起口哨的雄介,一进家门就看见了佛龛边上的白色瓷壶。
  雄介对着泪壶垂下了头。
  “对不起,刚玩了回来,可我并没有忘记你……”
  然而,第二天一到公司,他就把泪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心里光想着麻子了。
  男女之间,只要越过了那道坎,关系就一下子亲密起来。
  以前一周见一次,现在变成了一周见两次甚至三次。而且每次都是去酒店,这样,开销就大了起来。于是,雄介请麻子去家里约会,但麻子总是以各种借口拒绝。
  “在自己家里见面,从从容容的,不用考虑时间,有什么不好呢?”雄介问道。
  麻子迟迟疑疑地答道:“你家里有好多怀念你太太的东西嘛……”
  雄介听了猛然想起妻子的佛龛来。
  确实,这东西放在家里,麻子见了怎会安心呢?
  “现在差不多已没什么了!”
  雄介说着,心里在盘算如何移走佛龛的事。该往哪里送呢?其实,说是佛龛,也就是块牌位而已,要寄放的话,最合适的地方就是供奉着骨灰的寺院了。
  移走佛龛,想必妻子方面的亲友也不会有什么想法,毕竟人去世已经一年半了。前些日子,岳母见到雄介时还说:“有合适的对象,就再娶一个吧。”将愁子的佛龛送到寺院,她应该不会说什么。
  一个星期后,在得到妻子娘家的同意后,雄介将佛龛送去了寺院。
  “这下,可以念想愁子的东西就都没啦。”
  岳母话里有话,雄介摇摇头。
  “佛龛不在了,可房间还是老样子。”
  床、沙发等家具都还是以前的模样,更重要的是还有泪壶在。思念妻子,它远比那块由僧侣手写法名的小木牌更让人刻骨铭心。
  六
  麻子再次到雄介的家,是在佛龛被移走的半个月后。
  “我会不会招你太太怨恨啊?”麻子扫视了一圈这个就单身汉来说还算整洁的房间,“还真干净呢。”
  “我常常请清洁工来打扫。”
  “好漂亮的瓷壶!”
  见麻子注意到放在沙发桌子上的泪壶,雄介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喜欢它?”
  “是我出了大价钱买来的……”
  麻子看着泪壶,突然,她探出身子,曲起中指和拇指在白色的壶身上弹了一下。
  “嗡……”泪壶随即发出沉闷的响声。
  麻子嘟哝道:“像哭声嘛。”
  麻子的这个举动出人意料。她是故意开玩笑?或者,仅仅是个无心的恶作剧?
  当晚,雄介向麻子求欢,麻子也顺水推舟,进浴室淋浴。但一出浴室她就摇头,“对不起,来例假了。”
  已经钻入被窝的雄介大为不悦,但看麻子并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明明还有四五天嘛,怎么突然来了……”
  于是,他起床重新穿衣。两人坐着喝起了红酒。雄介的心情糟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麻子思前想后,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难道,是你太太在使绊?”
  “哪有这种事……”
  雄介拼命摇头,心里却也隐隐有这种感觉。
  那晚两人自然是不欢而散。送走麻子后,雄介更觉心情烦躁。
  后来,他又请了好几次麻子,直到半个月后,她才终于答应上门。
  这次应该没问题了吧,可正在雄介催促麻子上床时,电话铃响了。   一听,是总编打来的,说是临时撤换文稿,现在立即去杂志社。
  遭受了两次挫折,雄介心里焦急。半个月后,他第三次邀请麻子来家,对方好不容易才答应。
  这次,两人都喝多了酒,忘我地热吻着步入卧室。进了卧室才发现,那只白色泪壶赫然立在床头柜上。估计是钟点工阿姨为换换气氛,才把它从客厅移进卧室的。
  “咦,瓷壶怎么放在这里了?”麻子嘀咕了一声,但还是脱衣钻入被窝,“嗯,关灯吧。”
  雄介依言熄灯,用手摩挲着麻子的肌肤。
  已经是第三次在家里见面了,可至今还未充分领略性爱的愉悦。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两人的关系已有了那么一点疏远的味道。
  所以,今晚一定要好好爱一次,而且,还要趁机正式求婚。
  看上去瘦瘦的麻子,摸上去却是很有肉感。雄介享受着麻子富有弹性的细腻肌肤,然后,像以往一样将嘴贴上了麻子丰满的胸部,将手探向隐秘之处。
  雄介期待麻子燃起激情。但当他渴求着抬起身子时,却一眼看见了白色泪壶。
  雄介猛地睁大眼睛,随即慌张地伏在麻子身上。
  与麻子亲热已不是第一次,彼此都已熟悉该怎么做,只要像以往一样,就能水到渠成。
  但这次不知怎么回事,雄介忽然觉得自己那里正在软缩。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看着身下紧闭双眼仰躺着的麻子,雄介只能干着急。
  雄介再次躺下,从嘴唇到胸部,一遍遍吻着麻子,手也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身体。
  但他越是焦急,那里越是不听话,毫无重振雄风的意思。
  他忍不住将嘴唇凑向麻子的隐秘之处。
  “不,不要……”黑暗中,麻子低声拒绝。
  虽然在床上,但那声音冷冷的,听起来就像是陌生人发出的。
  雄介只得直起身子。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见麻子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不睡了!”
  雄介没吱声。麻子扭头看了看四周。
  “边上有人?”
  “这里?”
  “这房间,不对劲……”
  麻子拢了拢头发,似要消去尚未熄灭的最后那点欲火,然后麻利地穿上衣服走出房间。
  独自一人留在床上,雄介再次看了看床头。黑暗中,润圆的泪壶泛着白光。
  “难道……”
  雄介连忙下床穿衣。他坐在客厅里,喝着刚才没喝完的威士忌时,麻子也从浴室走了出来。
  “我回去了。”
  “再坐一会儿吧。”
  “不行,我想起还有事要办。”
  麻子将包挎在肩上,连一句“再见”都没说就走了。
  七
  和麻子的关系变坏,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从那以后,麻子便失去音信。雄介打电话约她,麻子借口不是忙就是不方便,不愿出来。
  好说歹说,一个月后,两人终于见了面。可麻子表情冷漠,已没了当初的温文尔雅。
  雄介邀請对方上门,麻子一口回绝。
  “我们近段时间还是不要见面吧!”
  “到底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你说清楚嘛!”
  “没什么事。”
  “我不信。你不说,我就一直蒙在鼓里。”
  “那好吧——你身上还留着你太太的影子。”
  “怎么?”
  “在你房间,我见到了你太太。”
  “哪有这种事?!”
  雄介摇着头。麻子只顾低头喝咖啡,喝完,扬长而去。
  那天回家后,雄介不住地回味麻子说的话。
  麻子说,我身上一直留着妻子的影子,这是真的吗?
  确实,深夜一个人回家,或者空下来的时候,有时会思念起亡妻,但也仅此而已。倒是这一年来,想得更多的却是麻子。
  “也许,那只是一个要甩掉我的借口……”
  然而,对于麻子来说,雄介却是个重要的男人。工作上的默契自不必说,在身体上,彼此也已经亲密无间了,甚至有朋友相信,他俩快要组成家庭了。
  想来想去,她既然找借口要分手,必定也有她的道理。
  雄介这样想着,一扭头又看见了沙发旁的泪壶。乳白色的壶身依然泛着柔和的光,看上去似乎比往日更加妖艳。
  “难道这……”
  雄介想起麻子第二次来的时候,曾用手指刮擦过瓷壶的表面。那时候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难道是惹它生气了?
  “想哪儿去了!”
  雄介竭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带着安抚一下的心情,他找了块干布擦起了泪壶。
  八
  麻子离去后,雄介认真考虑起再婚的事。
  虽然以前一直顾虑到亡妻,但她去世到现在毕竟已有两年。
  回过头来看,自己也已45岁了,尽管觉得还不怎么老,但想想再这么稀里糊涂地单身下去,等待自己的也许只能是个孤独落寞的中年期了。而更让雄介泄气的是,最近他从时尚感极强的女性杂志编辑部被调往校对这个乏味的岗位,这对他的触动很大。他想,也许自己的年龄已不适合编辑女性杂志,自己不能也不该像以前那样,与年轻姑娘来往了。
  “妻子去世已经有两年了……”
  在亲戚朋友和自己的上司面前,雄介故意流露出自己准备再婚的想法。
  “是该考虑了,一个人过日子多寂寞啊。”
  对雄介的思想变化,上司和亲戚朋友也觉得可以理解。
  “都这个年纪了,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只要是个身体健康,能安分守己看住家的人就行。”
  人的相貌上也不一定要怎么样,麻子的事多少是个教训。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与其找个在外工作的职业女性,他更想要个一回到家就能为他开门的贤惠女人。
  就这样,在半年时间里,雄介见了好几个别人为他介绍的对象。   尽管已40多岁了,可能一方面在大型出版社供职,再加上没有孩子,所以说出条件来,他还是颇为吃香的。
  雄介从几个对象中挑了个名叫上野朋代的女子见面,并决定交往下去。
  朋代29岁,未婚,在一所中学当音乐老师,父亲则是市内一所小学的校长。也许是家庭管教严厉的缘故,在不断错失婚嫁的时机中,朋代渐渐成了大龄姑娘。
  朋代虽说不上姿色出众,倒也皮肤白皙,惹人怜爱。她熟谙茶道、插花,也愿意婚后辞职在家相夫教子,这也正符合雄介希望找个能在家安分守己的女人的要求。更何况朋代比雄介年轻了16岁,比已去世的愁子还小10岁,这对于中年大叔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佳偶。
  约会了几次后,雄介开始喜欢上朋代。
  与麻子比起来,朋代恬静文雅,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更令雄介倾心的是,他说话时,朋代总是静静地倾听,十分顺从。
  交往了两个月后,雄介正式求婚,朋代也爽快地答应了。
  雄介希望马上把事办了,不巧朋代的母亲因肾病住院,女方家于是决定再等半年,忙过这一阵后,在秋天办婚事。
  对此,雄介也不好说什么。其间,两人的关系也日渐熟络,终至有了肌肤之亲。
  出乎雄介意料的是,朋代还是个处女。
  “如今这世道,竟还有这样传统守道的女子?”
  这样一来,雄介更觉朋代可爱,而朋代也倾慕雄介的才华。
  两人频频约会。后来,朋代提出:“在外面吃饭很费钱,我会做菜,如不嫌弃,以后见面还是去你家吧,我做给你吃。”
  雄介听了哪有不愿意的,赶紧将家门钥匙交给朋代,让她提前到家准备晚餐。
  雄介开始有了一种青春重返的感觉。
  与愁子恋爱的时候也有过这种事,而现在又与朋代订了婚约,雄介心里有说不出的平静。
  转眼到了夏季,朋代家提出该买家具送来布置新房了。看来,婚约一订下,朋代家就在早早地筹措嫁妆了。
  雄介打算婚房仍用原来的房子,只是家具统统换新的。
  床、沙发、衣橱等都已陈旧,更主要的是,这些家具都留有对亡妻深刻的记忆。现在新妻进门,就该面貌焕然一新,尽量迎合朋代的喜好。
  想到这里,雄介忽然又想起已经分手的麻子。要是当初她上门的时候,事先将旧家具换掉,大概就不至于有那种事情发生吧。
  8月初,朋代家送来了新家具,旧家具就都处理掉了。地毯、窗帘也顺便换了,都是朋代喜欢的款式和颜色。
  “现在这里终于成为我们的家了!”朋代站在刚搬进屋的钢琴前,心满意足地扫视着房间。
  “再见,我的旧西装。”雄介念了一句老歌的歌词。朋代似乎没听懂,只是含糊地点点头,然后指着阳台问:“那些东西不要了吧?”
  顺着朋代所指望去,在一堆纸板箱和啤酒瓶里还立着一只白色瓷壶。
  “那可不行!”雄介连忙将泪壶捧起,放在沙发边的小桌子上。
  “是谁丢在阳台上的?这可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是我不喜歡它!”朋代一改平时温顺随和的态度,语气干脆。
  雄介吃惊地转过头,只见朋代正瞪眼看着泪壶。
  “为什么把它当宝贝?”
  “这是名贵瓷壶,当然是宝贝了。”雄介争辩道。朋代听了也不说什么,默默地去了厨房。
  重新扫一眼整个房间,能想起亡妻的东西差不多都没了。愁子生前喜欢的cD机、米罗的石版画,还有挂在客厅门口的帘子都被收去了。这些都是朋代说不喜欢才丢弃的。
  “要是再把这也丢掉的话,她一定会哭泣……”
  雄介手抚着泪壶,用低到朋代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
  九
  也许是放进自己的家具感觉不一样了,朋代几乎天天上门来。反正婚期已经公布,两个月后就要举行婚礼,也就不用顾忌别人怎么看了。其实旁人也早已将他俩看作夫妇,当然他们自己也这么感觉。
  只是,8月中旬发生的一件吊诡的事让雄介感到了一丝不安。
  那时,正值旧历盂兰盆会,雄介去了一次已多日未上门的愁子娘家,告知自己就要结婚的事。
  愁子的母亲倒也善解人意,表示赞成。回到家,雄介发现原先放在沙发旁桌子上的泪壶不见了。
  “那只瓷壶弄到哪去了?”
  因为有过被丢弃在阳台的先例,所以这次雄介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不是在那里吗!”
  过去,客厅的左边有个装饰柜,靠里放着供有愁子牌位的佛龛。换家具时装饰柜也换了,但位置还是原来的位置。现在,瓷壶就放在原来放佛龛的地方。
  “为什么要放在那里?”
  “那东西太大,有点碍手碍脚。上次丢阳台上被你责骂,所以这次放那上面了。”
  这也算是个说得通的理由。只是让雄介觉得诡异的是,朋代偏偏将瓷壶放在了原先供佛龛的地方。
  当时,这事也就这么结束了。可是一个星期后,两人又为瓷壶的事争吵起来。
  那天的天气特别热,雄介与同事上街喝啤酒,从新宿一路喝下来,到家时已过了午夜。
  朋代还没睡。只见她坐在沙发上,正不停地用布擦拭怀里抱着的泪壶。
  “你在干什么?”
  见雄介责问,朋代深吸了一口气吹在泪壶上。
  “看,上面沾了个墨点。”
  “那不是墨点。”
  雄介想夺过泪壶,朋代却不肯放手。
  “等一下,我还在擦呢。”
  “你擦不掉的,买来时就已经在了。”
  “可是,这个墨点真奇怪,擦着擦着就会慢慢变大……”
  雄介大吃一惊,凑近泪壶一看,果真在淡红色的疤痕旁,又多了一条隐约可见的新疤痕。
  “哎,真像两只眼睛流下的泪珠。”
  听朋代口里说出“泪”字,雄介不由得一惊。   “你怎么看成了眼泪?”
  “那形状不是很像吗!一定是你不在家时,它感到寂寞,才流了眼泪。喂,你哭吧!”
  说着,朋代又使劲擦了起来。
  “别这样!”雄介失声叫了起来。
  朋代闻声丢下泪壶,“你到底还是喜欢这只瓷壶!你是爱上它了吧?”
  雄介慌忙捧起泪壶,“你说什么傻话,我只是喜欢这种瓷壶。又怎么样!”
  “你就是把这瓷壶看得比我还金贵。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治治它!”朋代突然伸出双手,要去抢夺雄介手里的泪壶。
  “你干什么,别犯傻!”
  见雄介抱紧泪壶不放,朋代眼里闪出了咄咄逼人的凶光。
  雄介第一次见到朋代如此恐怖的表情。见她举着双手逼过来,雄介抱着泪壶一转身逃进卧室,反锁上门。
  “开门,开门!让我给瓷壶挠挠!”
  听着门外的叫嚷声,雄介心里哀叹,又是这泪壶惹出了不吉利的事,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三天后,朋代死于一场车祸。
  为了泪壶的事吵了一架后,不多时他俩便重归于好。三天后的那个晚上,两人在横滨中华街吃过饭,开车走第三京滨公路回东京。因为雄介喝了点酒,车就由朋代开,他坐在副驾驶座上。
  当车快到港北出入口时,一辆轿车越过中央分隔带迎面撞来。
  一瞬间,雄介只觉得有一块黑色团块在眼前晃了一下,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他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醒了?”
  雄介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了说话声,睁眼一看,只见边上站着护士。
  “终于醒了!”
  按照吩咐,雄介缓缓伸展了下手脚,右手和右脚有点疼,但还能活动。
  “朋代呢?”
  护士缓缓地摇了摇头。
  “很不幸,她已遇难。”
  “……”
  “是当场死亡。”
  雄介望着白色的窗帘,想起三天前朋代发疯般咒骂泪壶的事。
  十
  雄介的眼前是那只白色泪壶。
  时近黄昏,夕阳的余晖从阳台斜射进来,映在壶身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朋代死了!”雄介盘腿而坐,对着泪壶低语,“都没了!”
  先是失去了麻子,这次又死了朋代。麻子虽是生离,但与朋代的死别没什么两样。
  虽然她们的离去好像和泪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两人都不喜欢泪壶,都想避开泪壶却是事实。特别是朋代,不满雄介太珍爱泪壶而将其丢弃在阳台上,最后甚至于要用指甲去抓挠它。
  是什么惹得一个平时温文尔雅的女人如此发狂?
  “是你太漂亮的缘故?”
  尽管如此,为什么只是朋代付出了生命代价?出事前一刻,朋代开的车确实压到了最靠右侧的超车线,但谁想到会有对向车疾驶而来呢?此时,无论哪一方,只要快一秒钟,就不会出事。
  据说,对面撞来的汽车,驾驶员不但是酒驾,还是疲劳驾驶。
  谁能想到,开闯祸车的竟会是这样一个人?
  这简直是场飞来横祸。
  朋代的死和雄介的得救太过偶然。平时都是雄介开车,当时也差一点就是雄介开车了。
  “这是为什么……”
  雄介再一次对着泪壶发问。
  “是你运力操纵的?”
  “……”
  “你是怨恨朋代才这么做的吗?”
  不管怎么问,泪壶当然不会回答。在残阳的映照下,泪壶半边泛出红光,在雄介眼里,恰如朋代流出的鲜血。
  天色渐晚,四周死一般寂静。雄介打量着屋子四处,三居室的套间,到处都是朋代带来的家具用品,与亡妻有关的物品一件也没有了。可以说,能勾起对愁子思念的东西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留在身边的只有你了!”
  雄介在泪壶里见到了妻子。弥留之际,愁子边喘着气,边说要用自己的骨灰制作一只瓷壶的声音又在雄介的耳畔响起。
  “把你丢在一边,你是不是受不了了?”
  默默无语的泪壶上半部泛着朱色,底下已没入昏暗的光线中。
  “再也不会了!”
  说话间,瓷壶半明半暗的,看上去就像是破涕为笑的样子。
  “这下行了吧?”
  “……”
  “你真那样喜欢我吗?”
  雄介想起捣碎遗骨时,已成颗粒的碎骨含有水分的事来,已成粉末的骨灰被轻轻一摁,竟渗出了水。
  他感觉,愁子的执着之念仍不依不饶地搁在自己的肩膀和背脊上。
  “只要我活着,你是决不会离开我的,是吧?”夕阳的余晖褪尽,暮色中,瓷壶越发显出它的白来。“真受不了你……”
  雄介想起妻子刚去世后与泪壶依偎着度过的那一夜。现在,一样的夜晚,一样的房间……
  “我又成了孤身一人!”
  暮色中,雄介捧起曾被弃之一邊的泪壶。制作至今三年半了,色泽、形状都没什么变化。他凑近端详,三天前说的“两行泪痕”,现在又变成了淡淡的一线。难道这真的是亡妻的泪痕?
  记得当时他是和朋代一起看见的,应该不是错觉。清清楚楚是两条痕迹,现在却又变成一条了。是遂了心愿,如释重负?看来,泪壶中的骨殖是有灵魂的。
  “你可以安心了!”雄介怀着虔诚的心情,对着泪壶喃喃自语,“以后,我就只守着你……”
  说话间,雄介觉得似乎整个背脊都弥漫着亡妻的灵气。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原载《译林》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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