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的齐家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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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仿佛在走一个轮回:土司的后代当上共产党的书记。但齐扎拉认为:“现在的领导,不是统治者了。统治者,命令大家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就可以了,而现在的领导是治理者。它需要从人治走向法治,从人文的精神形成大家共同的民族觉醒。”
  
  1968那一年,10岁的藏族少年齐扎拉失去了父亲。
  父亲齐世昌,时任中共云南省中甸(今香格里拉)县工委副书记。那一年,“文革”的浪潮汹涌而来,齐世昌未能幸免。他被打倒、批斗,工资也被扣发。
  齐世昌本来觉得,这场运动一过,一切都会好的。一直忙于工作的他,这才注意到,家里只有一头奶牛。他说,等运动完了工资发下来,要给家里再买几头,让孩子们都有足够的营养。
  但是,“文革”运动越来越充满了火药味。齐世昌不但被人贴大字报批判、批斗,而且遭到毒打。虽然中甸距北京有3000多公里之遥,但在这个有世外桃源美称的边地小城,“文革”运动却来得严酷暴烈。在看到了一位老土司被活活打死并被拖尸游街后,齐世昌决定,不再这样屈辱地活下去了。
  这一天,齐扎拉本应在家陪伴父亲。但是家里的柴火没了,他要出门捡柴。临出门前,父亲问他,家里的笔放在哪。齐扎拉后来回想,那是父亲要写遗书用。
  等到齐扎拉捡柴回来,他与父亲已经阴阳两隔。父亲悬梁自尽了。
  
  父亲齐世昌
  
  齐世昌在“文革”中的罪名,除了“走资派”外,还因为他是土司的儿子。
  在滇、川、藏交界处的广大地区,直到新中国成立前,一直实行土司制度。而中甸一带,由齐姓、松姓、刘姓等几个大土司来统治。在民国年代,国民政府虽然也在中甸任命县长,但县长想推行点什么政令,仍然要靠土司。齐世昌就是齐家土司的长子。
  为了让齐世昌能更好地继承家业,家里把他送到丽江读书,齐世昌进了丽江国立师范学校。齐世昌的功课很好,他是以迪庆地区第一名的身份考进这所学校的。但让齐家人没想到的是,好学生对革命思潮吸收起来更加如饥似渴,齐世昌在这所学校加入了参加中国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民青”,即“民主青年联盟”。
  在上世纪40年代,中共在云南地区有两个主要的外围青年组织,一是“民青”,一是新民主主义者联盟(简称“新联”),特别是前者,影响非常大。后来在解放战争期间云南发生的一系列震动全国的学生民主运动,都可以看到民青成员活跃的身影。而在这时,齐世昌的姐夫——也出身于当地的另一个大土司,即刘家土司——已经投向了共产党。姐夫手里有一支马帮队,他把这支队伍改编成了一支藏族骑兵队,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滇桂黔边纵队,编为第七支队。这支后来被称为“边纵”的部队,在解放战争中主力部队发展到6万多人,为解放西南立下赫赫战功。
  受姐夫和周围环境的影响,当时只有十几岁的齐世昌走上革命道路,而且这位家里的长子把自己的弟弟们也动员到革命队伍中。据一位当年做小学教员的民青成员萧树森回忆,他们在一起的活动包括阅读《中国命运与中国共产党》《西行漫记》《八月的乡村》这样的进步书籍,唱《兄妹开荒》《解放区的天》等共产党的革命歌曲,还要准备迎接解放军进城。
  
  齐世昌也是如此。他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中甸做了省立小学的教员,第二年,19岁的他当上校长。他把这所学校变成了革命大本营,在校内组织党的活动,用藏语教唱《国际歌》,在学校办妇女识字班,宣传党的主张。
  齐世昌所做的这一切,都利用了自己家的土司身份。在当时,土司非常受人尊重,平常百姓们结婚办喜事,都会在婚礼上为齐家或松家等土司家唱颂歌。齐世昌的姐夫组建骑兵队加入解放军,后来又回到中甸去发展共产党组织,也是利用自己的土司身份。但是在内心里,齐世昌并不想当官,他只想教书,做学问。
  齐扎拉长大后,听过不少人说到他的父亲:他为人文质彬彬,唱歌特别好,极少见到他发火,更不会摆土司的霸气。他喜欢看中国古典的书。“我记得在文革中被批斗时,父亲还点着煤油灯在看书”,齐扎拉说。
  多年后,齐扎拉的母亲说,如果齐世昌后来没去当共产党的官,只是当个教师,是不是就不会自杀了?
  但是,人生的路有时不是自己能够左右得了的。在云南解放时,民青的成员们大都加入到共产党的政府里开赴工作第一线,藏文汉文俱佳的齐世昌更是深得重用,他直接参与共产党与当地土司的谈判。后来他被送去到西南民族学院去学习,本来准备毕业后派去西藏,但1952年迪庆发生了一次叛乱,他又回到了中甸。
  齐世昌回来后,出任土改工作组组长,平叛的副指挥长。他是共产党在本地培养的第一个工委副书记。他既领导土改,又指挥平息叛乱。直到1964年,才把平叛工作全部完成。接着,文化大革命就来了。
  “文革”开始后两年,齐世昌死于自杀,这一年,他40岁。
  
  爷爷杨灿文
  
  齐世昌的父亲齐灿文并没有看到儿子的死。齐灿文——齐扎拉的爷爷——和齐扎拉的奶奶,都在上世纪50年代去世。
  齐灿文原来叫杨灿文,是个汉人。而且还曾是国民党的军官。
  说起来,齐家更早的祖上,并不是生活在中甸,而是在四川的巴塘(今属四川甘孜)。清雍正五年(1727年)时,齐家从巴塘迁到中甸。
  齐家原来的土司职别比较高,但到了齐扎拉爷爷那一辈,出了大事,家中唯一的男性继承人,也就是齐扎拉奶奶的弟弟,被人抢走了。
  抢人的也是土司。原来,在土司社会中,婚配是非常讲究门第的,土司的儿子只能配土司家的女儿。如果这一家土司生下的都是女孩,又找不到合适的土司儿子出嫁,就去抢一个来。齐扎拉的那位舅爷就是这样被抢走的。那一家把姐妹两个都嫁给他。几年后,齐家才得知,他们居然把人藏在丽江,专门在那里买了所房子——那里不仅离齐家很远,离抢人的那个土司家也完全是两个方向。几年后,当这位舅爷被允许回家的时候,小孩已经出生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而齐扎拉奶奶家,原本共3个孩子,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弟弟被抢走了,家中没有了男性继承人,土司职务就由奶奶和奶奶的丈夫来继承。而奶奶的丈夫,却是招上门的汉人女婿杨灿文。杨灿文就变成了齐灿文,因为是招婿来的,只能继承一个比较低的土司职位,出任这一带的“土把总”。
  这时,齐家自然要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们的长子齐世昌身上。他们希望,靠这个聪慧好学的孩子,把家道再度振兴起来。
  没想到,齐世昌参加了共产党。
  “这样的话,你爷爷奶奶他们能理解你父亲吗?”记者问齐扎拉。
  “他们开始当然不能理解,但后来也接受了这个现实,”齐扎拉说。实际上,再不理解这种转变的人,也不能不看到世势的转变,新中国的成立,不仅仅是一次改朝换代,那是一次天翻地覆的大变革,这个社会整个被颠覆了过来。沿袭了数百年的土司制度寿终正寝,他们的后代,不光是长子,其他的孩子们也站到了共产党的一边。
  然而,又过了20年,齐世昌在临终前写下了这样一张纸条:他是坚信共产党的,国家要统一的。他的家庭现在有一些困难,希望给孩子们一些关照。
  家人们发现,他把他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把一些留给家人的东西也摆得好好的。
  10岁的齐扎拉瞬间就长大了。作为长子,他要帮助母亲撑起这个家,他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最小的还不到1岁。
  
  儿子齐扎拉
  
  父亲死的那年,齐扎拉上小学三年级。他不得不辍学,当上了小牧童。
  开始的两三年,他替别人家放牛。“每天早上,各家把牛奶挤完,在没吃早饭前,他们把牛给你赶出来,每户三头四头,多的五六头,你要把牛群全部赶到草地上去。然后,不管刮风下雨,你都必须要守在那里了。晚上天黑之前,再赶回来,让牛回到各家各户去。从10岁到13岁,我每天是干这样的活。”齐扎拉说。
  13岁以后,齐扎拉进了生产队的牧场,这是要住在山上的。“早上天不亮就要起来,很早就要烧好水,做好早饭,然后大人们才起来。然后,大家一起喝酥油茶。其他人还没喝完时,你已经要去赶其他的牛。牧场上的牛在山坡上是放开的,你要把它们都赶回来,让大家挤奶。”
  “到了第二年,你也要开始挤奶了。挤完奶后又要把牛赶出去,牛到草场后不用看着,你要回来,和大家一块打奶子,喂狗,喂猪,做完就中午了。下午要去砍柴火。砍完后,吃一天最后的一顿酥油茶,吃完就要把早上赶出去的牛赶回来。”
  齐扎拉回忆说,他印象最深的,是怕找不到牛。“有的时候,牛在树林里,你根本看不到,也许这时天已经黑了,你只能凭牛脖子上挂的牛铃来辨认出自己的牛——时间长了,有时听得都有了错觉。因为雪山上雾很大,走到三五米的地方才看到牛。有时你站在牛旁边,牛却不动,你就错过了。”
  “想一想,人的适应性真是很强。在雪山上那么冷,我们常常还是光着脚”,齐扎拉说。但是,这所有的一切,你必须适应下来。在牧场里,最脏最累最苦的活,肯定是刚去的人干。而齐扎拉心里明白,自己又属于“成份不好”,他必须从最底层一点点干起。
  “这样做到十七八岁的时候,你挤奶也可以挤得过别人,砍柴也砍得过别人,打奶,人家打一桶你能打两桶,找牛,你能判断出牛最可能在什么地方,那里什么山势,你在牧场里的地位就往上走了。有其他更小的人接替你了。”
  十七八岁的时候,齐扎拉实际上已经在管一个牧场了。他管4个人,100多头牛,这时,他已经开始可以支配一些时间,可以看些书了。
  如果说,当初10岁的齐扎拉就能想到40年后自己能成为这个地方的领导者,那是瞎话。但齐扎拉从十几岁在山上当放牛娃时,就爱看书,这成为他后来向上发展的基础。“别人都在打扑克,我从来不参加。”
  1977年的时候,齐扎拉已经在牧场干了9年。“当时我本来想参加高考,但那时家里不可能供养我上学。后来我参加招工招干的考试。第一次考得就很好,但父亲还没平反,没让我参加工作。到了1978年再考,父亲的问题解决了,又是考得很好,就分到一个很远的乡,当青年团的干事。在那里后来当团委书记。”
  齐扎拉的上升空间从此打开。从中甸县尼西乡团委书记干起,齐扎拉历任中甸县团委书记、县党校校长、宣传部长至中甸县委书记、迪庆州州长,去年6月就任中共迪庆州委书记。
  齐扎拉在工作之余写了一本书,《中国藏区县域经济探索》,还把学历念到了硕士。他做的研究除了经济方面,另一大题目是对中甸地区历史的研究。这项研究的成果广为人知:导致中甸县改名为香格里拉。
  “中甸县改名这件事,可以说我一手策划一手推动。我往北京就跑了17趟。还写了很多文章”。
  改名对于香格里拉经济发展的推动,不言而喻。在齐扎拉当中甸县委书记时,他提出要把中甸建成藏区中的最强县。而今天,他提出要把迪庆建成藏区中的最强州。让他欣慰的是,如今的迪庆,在全国10个藏族州中已经从排名第8位,上升到去年的第3位。
  当年,在香格里拉与德钦一带,东部都由齐家土司来统治。而今天,州委书记齐扎拉管理的迪庆州,总面积23870平方公里,辖香格里拉、德钦县、维西三县,人口30多万。历史好像是在走一个轮回。
  “不,现在的领导,我认为不是统治者了。统治者,命令大家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就可以了,而现在的领导是治理者。它需要民主法治建设,人文精神建设。从人治走向法治,从人文的精神形成大家共同的民族觉醒。”
  “治理就是要分析各个阶层。下发一个文件时,伤害的利益主体会是怎样,得利的利益主体是怎样。文件一二三四是死的,人文关怀是活的。搞政治,就是要这样以人为本。最大的问题,就是怎样寻找一个共同点。把今天的事情和明天的事情,这一代和下一代的事情,现在和上一辈人的事情,寻找联结点。这样你不会简单否定过去前人的历史。今天做的事,也不可能完全超越历史来做。是平稳地又是大踏步地向前走。”
  除此之外,齐扎拉还恪守着母亲去世前对她的承诺:戒酒。母亲当时对他说:你做共产党的官,如果整天喝酒挥霍,一定下场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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