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边的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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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狍子印象
  北方人没几个不知道狍子的。狍子吃草,长得像鹿,草黄色、短尾巴、尾根下是白毛。有句歇后语“狍子屁股——白腚(定)了”就是从这儿来的。还有一句话叫“傻狍子”,常常是在挖苦一个老实憨厚又傻乎乎的人时用的。
  狍子的确傻得可爱,有位司机夜里开卡车撞了一只小狍子,断腿的小狍子看到人们围着它,疼痛、惊恐得发抖。“我不想撞它,可前大灯一照,它就不下道了。送给动物园吧?瘸的,只好杀了。”
  狍子肉全是瘦的,比牛羊马肉好吃。据说有“温暖脾胃、强心润肺、利湿、壮阳及延年益寿”之功效。狍子能在零下四十多度的雪地里歇息,它的毛皮非常保温,用鄂伦春人做成的狍皮筒被,可以赤身睡在冰天雪地里。鄂伦春猎人是最了解狍子习性的了,即使射击位置不利,第一枪打不着也不要紧,狍子跑一段后,一定会停下来回头张望,“到底是什么东西吓我一跳”,于是猎人再稳稳当当地补上一枪。
  狍子这么傻,这么温驯,每天都有被狼吃掉或被猎人打死的危险,但为什么没绝种呢?原因就是它能吃苦。冬天,来自西伯利亚的西北风把大小兴安岭的山坡吹得极其寒冷,齐膝深的雪盖住野草,只留一点干黄的草尖,柞树上倒有一些枯叶,能吃到的东西实在是不多,但狍子却能够忍受这种凄凉而残酷的环境,而且一到春暖花开时节,便会有小狍子诞生。
  其实下乡知识青年里也有像狍子一样的人,单纯、专一、朴实、执著、耐劳、顽强、乐观、向上。他们曾在那个时代,把青春的热血像狍子一样天真而无奈地洒向田野和山川,并且开出了星星点点的小花。
  冬天,它们忍受着零下40度的严寒、吃着枯草、防备着狼。
  第一章 寒冷的冬天
  一、寒夜巡逻(1968.12.17)
  后半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一队人沿着黑龙江边悄悄地移动。基干民兵组长打头,后边跟着七八个社员。只有组长扛的是支真正的大杆枪,其他人都是木枪、铁叉、斧子和铁锹。上边说,最近某些村庄阶级敌人兴风作浪,气焰嚣张,山里还发现了信号弹,可能有特务在活动,作为中苏边境要地,必须加强警惕,夜间要派民兵巡逻。于是全村民兵,加上最近从蓝河县城下来的三十五名知识青年,按每天前半夜一伙,后半夜一伙地排上班儿了。因为第二天还要干活,所以都愿意摊上前半夜。本来这属于机要活动,最好是有资格拿枪的基干民兵参加。但人手不够,一般民兵也上。后半夜人更不够了,就连唐木这种出身不好的,也都拎根棍子什么的凑数去了。
  初冬的深夜寒冷、野地里坑坑洼洼绊脚。
  其中钢钎、雷管、导火索是石矿专用的。
  白天的活儿挺累,刚睡三个钟头就起来,很困。下乡青年虽然年轻,却远不如当地老头能熬。远山传来一阵阵的狼嚎,声音凄惨、瘆人。书上写的“鬼哭狼嚎”原来是这种声音!老乡说那边山上有狼群,叫“狼山”,十多年前村里有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大白天上山没回来,后来才知道是让狼吃了,光剩一些骨头了。一个人走危险,不过巡逻组有枪、人多,啥事儿都没有。


  今天巡逻组里还有一个特殊的人,他是刚来的下乡干部邵先。邵先二十二岁,高三时曾带领造反团先遣队冲进蓝河县公检法,后来挤到公安局当上了工作组副组长,拿枪、抓人、审案子他都行。他个儿也高,长得就像电影里的正面人物,一看就是有出息的那种样儿,不久就跟县革委会里一个不小的官的小姨子结了婚,别人上山下乡,他却当上了个小干部。不过这位喜欢伸张正义、血气方刚的年轻小干部老改不了好造反的毛病,都站住脚了还不赶紧表现一下,往更高地位上拱一拱,他却给领导写大字报。正好单位里下放干部人数凑不够,领导说他“趁年轻,到广阔天地锻炼锻炼对将来发展有好处”,于是就下去了。这一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回来,这下放干部身份和那些下乡青年有多大区别?自打结婚后,小两口就从没停止过吵嘴,这回媳妇说什么也不跟他下去,还说要离婚。
  他进老江屯的第二天就赶上这次巡逻。本来他的心情与唐木一样,都是十分沉重而忧伤的,不过他刚刚听过村革委会主任严贵宏介绍当地的阶级斗争形势以及几个重点专政对象,尤其还告诉他一个极其秘密而又令人震惊的消息。这消息对于村领导来说,无疑是麻烦和负担,但邵先却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立功机会。一旦事情如此,并且是由他查明的,此案将震惊全乡、全县,不,也许震惊全国,可能连党中央毛主席都能知道!有了成绩,就不仅仅是个回县城的问题了,到那时,她爱离就离,漂亮的有的是!他相信自己的侦查能力,决心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屯子里打个出色的伏击战。其实,人只要有了奋斗目标就会挺起精神来,听着狼叫的邵先,倒像是听到敌军号角的战士,准备发起保卫革命大好形势的冲锋了!
  而同样是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夜晚,唐木却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别人是身上冷,唐木是从心里冷,凄凉的冷。这时巡逻组的人也累了,困了,于是在村外看大田的一个破房框子里歇个脚。房子没窗没房盖儿,组长在地面中间围几块断砖头,凑一把干草和树枝生起火来。邵先借着火光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唐木。唐木十九岁,中等个儿,偏瘦,从他脸上还多少能看出一点儿是城里来的知青。如果光看衣服,就冲那窝窝囊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棉裤,根本就看不出他跟当地农民有啥两样。其实,他们以前都在一个学校上学,邵先高三时唐木高一,偶尔也见过,但并不熟悉,现在几年过去了,人也都大变样了,如果不是严贵宏告诉,即使走个对面也看不出他就是唐木。
  记得原来唐木不这样,家里有钱,还雇了个苏联保姆,娇生惯养的,穿得洋气,学习也好,全校有名,属于“走白专道路”的那种类型。他爹更有名,医术好,全蓝河城加上周围屯子没有不知道唐大夫唐院长的。谁知,后来大家才发现,他表面上号召全院学习外语,实际上是为了培养他的反动接班人;表面上收集医学文献到深夜,其实是在收集什么鬼情报,说不定他是利用半夜三更给他的特务集团头目发电报呢!于是,大家更加确信:他为什么几十年待在这个极其寒冷的边境小县城不走,是为了维护边疆人民的身体健康吗?不!他是在执行特务集团交给他的特殊任务!从表面上看,他治病时,上到军区司令、地委书记,下到普通工人、郊区农民,一视同仁,其实,那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掩盖他的特务活动!如今这个披着名医外衣,深深地隐藏在人民队伍中的狡猾敌人,终于被揪出来了。经过多次抄家后,他被关进远离边境的监狱,准备接受人民的审判!   不过邵先也记得他小时曾得过重病,半夜敲唐大夫唐维朴家的门,被这个阶级敌人救过命,但这些没必要让其他革命同志知道,当然也不能告诉眼前这个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好比大浪淘沙,你唐木同反动老子划清界限咱们就是战友;如果是站在十字路口,我就应当拉你一把;如果你执意同情你老子今后就没好;如果你也走反动道路那是螳臂当车白费力;如果你跟你爹一样,从很早起就是一个潜伏下来或发展过来的特务,那就不客气了。当然也有一种极其意外极其特殊的可能,那就是他父亲后来判明并不是真正的特务,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反动学术权威,但唐木本人在这场阶级斗争大风大浪的考验中开始仇视革命,并选择了一条与党、与人民为敌,投靠国外反动势力的不归之路。
  邵先对自己客观而完整的分析感到十分满意,他意识到担子是沉重、艰巨而光荣的。
  烤完火,巡逻组又要上路了,大家都往火堆上撒尿熄火。邵先的思路被打断,他发现唐木是磨磨蹭蹭地解开棉裤,而且他的尿比别人少而黄,于是继续思索起来:为什么唐木经常一个人上山?如果是为了套狍子,为什么晚上也出去过?他为什么不怕狼?并且,根据知青中的造反派小头头褚卫东的可靠记录,那天在唐木出发前半小时有人发现狼山方向有一颗黄色信号弹划过天空,这里面有什么联系?莫非我们中间,甚至这个小小的巡逻组里就有“狼”! “黄色的脸、黄色的尿、黄色的书包、黄色的帽子、黄色的手套、黄色的信号弹……”邵先陷入深思。
  二、冰门火炕
  在离中苏国界线六百多米的黑龙江岸边,老江屯村民为插队知识青年盖了一个大房子,男宿舍和女宿舍连成一排,堵头还横着一个大食堂,形成一个“L”形,人们叫它“拐把房子”。虽然跟老乡住的房子一样,都是泥土墙、茅草顶的结构,但它是全村有史以来最大的建筑。男宿舍的炕也是全村最长的,能睡下三十多人。
  蓝河第一中学来的这二十个男生和十五个女生,被县里的大卡车送来,被村里的锣鼓声接下。夹道欢迎的老乡们,用他们驮惯了黄豆麻袋的背,把一个个装满“知识”的大行李送到热炕上。天黑了下来,拐把房子的烟筒升起了一缕炊烟,青年食堂蒸出第一屉苞米面窝窝头,熬出第一锅土豆白菜汤。晚饭后,油灯下,由革委会主任介绍村里阶级斗争形势和生产概况。从1968年11月22日这天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生活开始了。
  这里是北纬五十多度,比中国的“北极村”南不了多少。冬天夜很长,最低温度有零下四十多度,来自西伯利亚的寒冷空气顺着黑龙江河谷灌过来,直吹岸边高岗上的拐把房子。门上很快就结满了冰霜,再也关不严实了,冷风透过手指宽的门缝吹进来,把门口的大尿桶都冻上了。尿桶放到门缝边其实是挺明智的,不光是不臊,知识青年们还算过:1克35度的水变成冰要放出115大卡的热量。不过他们没算过,整个冻透的黑龙江是二十个
  小伙子尿的多少倍。
  还是当地老乡有经验:“门上钉上麻袋片,把炕烧得热热的。”但是“钉麻袋片太难看,像要饭人家”,白瞎了“拐把房子”的风度,“宁愿透风也不能钉那破玩意儿”。于是猛烧炕,抢睡炕头的后悔了,烫得睡不着,而睡炕梢的还嫌凉。睡炕头的嚷嚷:“你们谁怕冷换换?”没人换,睡炕头的只好铺厚点忍着。半夜,有人大叫:“着火了!”炕头有条厚棉褥子被炕烤着了,火苗往草棚顶上蹿,人们慌忙用笤帚捂,端起没扔的洗脚水往上浇,明火很快被镇压成暗火。旧棉花套子的烟很大,呛得人们必须伏到炕沿下才能透过气来。隔壁的女青年虽然没见到火苗,但闻到了浓烟:“赶快开门放烟呀!”但门冻上了,门缝边的尿桶也冻在地上挪不动。
  “谁老往桶外尿!”“斧子!快拿斧子!”


  左边是男宿舍,中间是女宿舍,
  右边堵头是知青食堂,
  食堂右下方是黑龙江。
  三、吴福河(1969.12.28)
  “吴福河上吊了!”革委会正在召集全体下乡青年开会,商量晚上批斗吴福河的事,突然外面有人喊起来。大家一惊,立即停止开会,向村东头吴福河家跑去。唐木跑得最快,第一个冲到吴福河家的泥草房前,他猛地推开破木门,只见阴暗的屋里有个人脸色灰白,伸着舌头吊在梁上。吴福河是站在炕沿,把绳子套到脖子上,然后两脚往炕外一蹬就腾了空的。他死的姿势是勾弯着腿的,其实他个子挺高,只要伸直腿就能够着炕沿,说明他是真想死的。唐木看到这情景愣了,不知该怎么办好,这时第二个进来的当地壮小伙桩子喊了一句:“快!堵住屁眼能救活!”说罢一把抱住吴福河双腿,又腾出一只手按向吴福河的臀部。唐木恍然大悟,立即跳到炕上往上够,去解勒在吴福河脖子里的绳子,但解不开。这时其他人也进来了,有人把吴福河家的一把菜刀递了上来,唐木接过刀向吴福河头上的绳子割过去,绷紧的绳子立即断开,吴福河瘫落到桩子怀里,又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放到地上。人还是软的,但身上已经没多少热气了,看来是死一两个小时了。
  唐木也奇怪,解绳时为什么没害怕,其实他小时候胆子很小,怕蛇,怕鬼,尤其怕死人。街上如果有人吊死,他会想象有一个舌头伸很长的鬼到处抓人,连那趟街都不敢过。同桌赵保家嘲笑他:“还赶不上个女的。”他自己也觉得将来要想当个医生什么的没点儿胆量不行,于是定了一个锻炼胆量的计划。学校南边挨着一大片坟场,里面有许多散乱的土坑土包,歪歪扭扭的石碑木牌,裸露的棺木和白骨,据说从前还枪毙过大烟犯,白天常有乌鸦盘旋,到了晚上便只听得树叶沙沙响了。
  放学后,天还没全黑,他就鼓起勇气凑到坟场边儿,犹豫了一会儿后,便往乱坟圈子里走。他感觉脚踩的乱草下面似乎有许多尸体,好像会有蛇从尸体里蹿出来。他硬着头皮走了十几步,突然踩到一根弯弯的枯树枝,踩这头另一头就翘起来,像根骨头一样,他借着月光壮着胆儿弯下腰看,“啊!真是一根苍白的肋骨!”他掉头便往回跑。回到教室定神一想,今天进步不小,竟然一个人傍晚走进坟场十米,明天将走二十米,循序渐进,只要有“愚公移山”的精神,早晚有一天会自由地穿越坟地。到那时,晚上领赵保家来兜圈,吓唬吓唬这小子。   第二天天更黑,能隐约看到坟头和晃动的树影,他躲过几个更可怕的地方绕到乱坟地的中间一带。黑暗中,眼前出现一片密草,他便把腿迈向草稀一些的小块空地。突然,地面软得像一层纸壳,陷了下去。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糟透了的棺木,下面踩到的一定是一具腐烂后枯干的尸体,他顿时毛骨悚然,竭力往外拔腿,但下面好像有谁在紧紧抱住他的腿不放,吓得他连哭的能力都没有了,顾不得地面上还有别的令人心惊肉跳的东西,他用两手扒着地面肮脏的土和草爬出棺材,没命地往家跑,踩上干尸的那双鞋也扔了。从此他再也不敢去“练胆儿”了。
  从前费那么大的劲儿去练胆儿都没有收效,而今天一点都没害怕就把吊死的人解下来了,说明人的勇气不是练出来的,而是逼出来的。唐木为自己在胆量方面取得的进步感到满意。
  不过事情并没那么简单,革委会主任严贵宏的警惕性超乎寻常,他意识到这决不是一起简单的自杀事件,里面一定有错综复杂的原因。他说:“是谁破坏的现场?”“为什么第一个冲进吴福河家的是唐木?”“批斗吴福河他一言不发,而救吴福河他那么卖力!”“吴福河会俄语,而唐木他爹是苏联特务……”
  人们开始回忆吴福河。吴福河五十岁,孤身一人,地主出身。其父吴老河解放前在黑龙江的一个江心小岛开了个小店,夏天供过往船客和放排工人歇个脚,冬天供江上跑马爬犁的取个暖。岛子是他的,自然他就是地主。小岛地处黑龙江主流的中国一侧,当然属于中国领土。吴老河与吴福河无论谁活着,其实都是中国人在中国自己领土上世代谋生的活证人。
  吴福河戴着“地主子女”这顶黑帽子,唯唯诺诺、低三下四地活了几十年,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他当然也就没有后代。所谓会俄语,其实就会问个好什么的几句话。他为人老老实实,能干一手好农活,青年刚下乡时,队里曾派他教青年打场(黄豆脱谷)。零下三十五度的早晨,青年们还没爬出被窝,他已经戴上破狗皮帽子、棉手套,扛着草叉子在青年宿舍门前等候了。他从来没抱怨青年们起得晚,他还告诉青年们怎样扬锹,怎样握叉,怎样系腰绳暖和。青年们知道他是“地主子女”之后谁也不把他当回事儿。唐木也不敢理他,以免“勾结在一起”。他也不知道唐木的出身其实比他还坏,村里也没人告诉他任何世上的事儿。他不识字,有个青年看报纸,他问:“美国失败了?”在他眼里,下乡青年和革委会干部是一回事,都是革命领导一方面儿的,都是管着他、监督教育改造他的。唐木虽然没跟他说过什么话,但在跟他干活的几天里觉得他是一个很本分、待人很和善的人。唐木对自己的判断很自信,他认为在非常艰苦的劳动环境中、在最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往往可以非常清楚地看透一个人的本质。
  下乡青年进入老江屯后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在青年食堂批斗“地主分子”吴福河。二十多年来,每逢政治运动,吴福河都是挨批的对象,这些他都习惯了。不过以前教训他的都是村干部,主要就是让他老老实实干活,没什么大不了的,而这次不一样,这帮下乡青年里有几个是蓝河第一中学造反派的骨干,批校长、打班主任的风云人物,他们在这江边荒凉而偏僻的小屯子里,批个窝窝囊囊没文化的吴福河,跟玩儿一样。
  吴福河背个粪筐勾勾弯弯、战战兢兢地站在前面,屋里木板凳上坐满了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代表。青年里那个刚当上革委会委员的原造反派小头头褚卫东跳到前面,朝吴福河的腿就是一脚:“把腿合上!站直了!把筐放下!你还装什么劳动人民?快交代你的罪行!”大个子吴福河吓得弓着腰、弯着腿不敢往前看,喃喃地说:“我也不脚(觉)哇。”他操着当地口音,把“觉”说成“脚”。褚卫东坐到最前排跷起二郎腿说:“什么脚不脚的!你不老实,革命群众就踏上你千万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打倒吴福河!”整个青年食堂回响起激昂的口号声。吴福河身子弯得更低,快瘫到地面上了。褚卫东又冲上前去,薅住他的破棉衣领喊道:“别装蒜!还想麻痹我们革命青年!隐瞒你的反动罪行!老老实实交代!”“我也不觉哇。”吴福河只有能力说这一句话。褚卫东朝他撅着的屁股猛地踢了一脚。吴福河摔倒在泥土地上,还是那句:“我也不觉哇。”
  唐木坐在最后一排,他不愿看到一个无辜的老头受到这种折磨,但又不敢出头制止,怕人家说自己没划清界限,为地主分子鸣冤叫屈,于是也跟着大伙一起举手喊口号。不过,他并不认为站在前面跳来跳去的褚卫东是革命者,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个想借此机会表现自己、想出风头、想往上爬的一个短命小丑。而吴福河从来也没见过这种狂风暴雨般的阵势,他感到这辈子本来就没希望,现在一下子又来了几十个革他命的青年,他们还要永远扎根在这里,一来运动就斗他、打他,他不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该怎么做才对,他觉得除了上吊再没别的路了。
  褚卫东的路是很宽的,他不久就升为老江屯革委会副主任兼基干民兵连长。他一米六八的个儿,挺着胸从村西走到村东,比停在炕沿下一米八十的吴福河高多了。
  死后的吴福河家里还有三件略微值点儿钱的东西:一把切菜刀(割上吊绳用过的)、一个搪瓷脸盆(昨夜他撒尿用过的)、一盒两毛二的葡萄牌香烟(自杀前抽了半盒),也不知被谁当成战利品都拿走了。而唐木最担心的还是革委会主任严贵宏的那句话:“是谁破坏的现场!”
  四、老翟
  全村敢为吴福河喊冤叫屈的只有一个人,一个抗美援朝时上过战场的老兵翟振峰。人称“捏着半个嘴,说倒全屯子”。他在木匠房一边推刨子一边嘴不停地说,从战场到农田、从天到地、从古到今,没有他谈不到的;从社员到村革委会主任,没有他不敢骂的。最近他改说吴福河:“老吴头哇,他有啥呀,还不是给熊死的,啊?”革委会主任严贵宏召集村里阶级斗争领导小组和下乡青年开会,对这个令领导出冷汗的、大胆的新阶级敌人要采取行动。严贵宏认为:翟振峰在我村有相当的市场,情况十分复杂,阶级敌人已经猖狂到了极点!这是一个考验每个人阶级立场的关键时刻。革委会副主任褚卫东眼睛里含着激动的泪水说:“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跟我们作对,我们就要跟你坚决斗争到底!”
  会议决定,分成几个小组昼夜监督翟振峰,一边向公社革委会汇报,一边注意他的行动,防备他狗急跳墙,特别要防备他过江投敌。因为他家就在封冻的黑龙江岸边,离国境线只有几百米。褚卫东补充说:“尤其那些灵魂深处同情‘地富反坏’的青年,我郑重地警告你,这也是考验你到底是一个真革命还是假革命的时候了。如果谁为阶级敌人通风报信,决不会有好下场!”他用余光扫了唐木一眼。接下来是留下基干民兵、贫下中农及青年骨干传达公社文件,让唐木和另外两个出身不好的当地社员退出会场。唐木只好灰溜溜地走出去。   唐木回到宿舍,发现青年里只有他一个人被清出会场,因为在这个国境边上的小屯子里,“苏联特务的儿子”实在是最坏的出身了。但是,后半夜蹲坑的怎么也凑不够数,唐木没想到连自己也被编进监督翟振峰的小组里去了。褚卫东反对唐木参加,但主任严贵宏认为应当给“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个革命改造的机会,而且他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他对褚卫东使了个眼色,褚卫东会意地点点头。
  所谓蹲坑,就是夜里埋伏在老翟家附近的雪地里,观察他的行动。唐木和邵先一组,时间是半夜一点到早晨五点。邵先的任务更重,他除了监视翟振峰以外还捎带盯着唐木。万一两个人都发生了问题怎么办?他是有权拿枪的武装基干民兵,手里有把步枪,同时还有紧急报警暗号。唐木拿把大铁叉子,睁圆眼睛盯住三十米外的房门。老翟不是吴福河,他上过朝鲜战场,跟美国人较量过,他有一身力气,有武功,家里还有快刀利斧。他屋里没点油灯,黑黑的,不知他在干什么。
  零下三十多度的酷寒已持续一个多月,黑龙江面早就冻得厚厚的了,封江前满江的冰排互相挤撞得竖立起来,冻实后翘起来的冰凌像成千上万把银灰色的匕首,遍布一望无边的江面,透出恐怖,充满杀气。后半夜气温继续下降,冻裂的江冰不断发出子弹划空一般的尖叫,这声音凄惨地回旋在群山之间。
  两个人趴在一个雪坑里,都冻得不行了,脸像刀割一样的疼,手和脚开始麻木,但不能起来活动,要学邱少云,不管怎样难熬也不能暴露目标。唐木倒不在乎身上的寒冷,他在乎的是命运的寒冷。几个月来他为自己的妹妹在另一个村庄被批斗而痛苦,他妹妹是个直性子,认为自己父亲不是“特务”,跟当地革委会负责人顶撞起来,正值全省“严厉打击阶级敌人疯狂反扑”之际,于是他妹妹作为“反动典型”被押送到一百公里外的蓝河县城进行大会批斗,并向全县进行现场有线转播。唐木无法听下去,如果是批斗他父母,他的心早已麻木了,即使有谁告诉他“你爹自杀了”,他也只会淡淡地说:“啊,知道了。”然而对妹妹则不一样,妹妹是他心中最后的惦念,他不愿看到十六岁的妹妹为此而受到屈辱,就是为此,兄妹才分别落户到两个村庄。唐木的心凉透了,凉得已经感觉不出大自然的寒冷,他甚至希望天再冷些,再残酷一些。邵先则冻得忍不住了,他开始怀疑革委会主任的安排是否明智,这个抗美援朝的老兵真的能去投苏?身边的这个白面书生、学校里有名的五分加绵羊,即使他爹是特务,他真的就是发展对象?年纪轻轻的就能这么成熟老练地隐藏着?
  后半夜三点左右,“嘎吱”一声,老翟的房门开了,冬天的门缝里冻满了冰和霜,开门时挤轧冰霜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能传遍半个屯子。两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握紧了各自手中的武器。只见老翟披一件破旧的军大衣,从阴森森的门后蹭出半个身子,往外探了一下,然后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又突然缩了回去,并关上了门。“是不是他发现我们了?不可能!”几秒钟后,房门再次被打开了,但只裂开一个小缝儿,过一会儿,有一束小水柱从屋里往外滋,在撒尿。
  两天后,一个监督小组发现老翟硬邦邦地吊死在家里了。这回唐木躲开现场远远的。埋葬前要开一个批斗会,革委会干部动员半天,全村也没几个参加的。翟振峰的尸体,就横放在他家门口他夜里撒尿冻的那块平地上,雪堆旁有一个木箱,是他徒弟用木匠房下脚料拼凑的漏着大缝的简陋棺材。老翟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个干了大半辈子的木匠,死后会躺到一个又薄又破又歪的箱子里。褚卫东拿根树枝捅着翟振峰冻硬的眼珠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跟我们作对的绝没有好下场!”口号又响起来了:“打倒翟振峰!”邵先侧眼观察唐木,只见他像根木头一样,站在后排也跟着伸胳臂,也张着嘴喊。
  至于老翟,他死后就再没听有人谈起过他。


  夏天是木轮的马车或牛车,而冬天的黑龙江面和山沟雪谷密林中,这种马爬犁最实用。
  五、老白头
  白柱山是个老倔头,他爱训人,平常没个笑脸,下乡青年都不太愿意跟他干活。派活的便让唐木跟他一起爬犁上山砍树。像唐木那样的,在人前根本抬不起头,连传达公社文件都不让他听,他更没资格挑活、挑人了,好派。砍树就是为全村各户,包括青年宿舍和食堂准备烧柴。唐木半夜两点起来,做饭的还在睡觉,于是他自己到食堂,往面板上放一斤饭票,从筐里抓五个凉馒头,到马厩借着烀马料兼烀猪食的大锅下的灶坑烤三个先吃了,剩两个凉的带着。赶爬犁的老白头两点半来,两人一起套上两匹马的爬犁,带上开山大斧和麻绳,三点钟天不亮就出发了。老白头在前面赶马,让唐木坐在后面。大鞭子一甩,马就跑起来,积雪被马蹄子扬起,又同寒风混成一溜白烟,爬犁后面留下马蹄子印儿和两道爬犁印儿。
  老白头是全村数得着的使马能手,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当地农民、车老板子。他今年四十一岁,从小就呆在这山里和江边,没上过学,没去过任何城市,没见过大楼和火车,他每天就是套爬犁、赶马车,拉柴、拉粮、送草、送粪。他个儿不高,穿身又黑又破的棉袄棉裤,戴个黑狗皮帽子,站在树丛里,分不清哪个是被山火燎过的柞树桩子,哪个是老白头。他说话不会拐弯,不会吞吞吐吐,他的心像深山里的空气那么纯净。他没城里人那么丰富的表情,因为他从小就没看清过别人的表情。他眼睛不好,比盲人稍强一点。干活时,他打个绳结也得贴到眼前才能看得见,不过赶起车来就像换了个人,连山上的乱树茬子都能躲个利利索索,跑得飞快。
  气温零下三十多度,马爬犁沿着黑龙江面的冰道飞驰,西北风又冷又硬,能刺透所有棉衣,像刀一样割着脸。老白头问唐木冷不冷,回头一看唐木在后边踩着爬犁印跟着跑呢,喊道:“跑多累!怎么不坐爬犁?”唐木说:“跑跑热,能练劲,还不累马。”白柱山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说话,知道心疼马,还不惜力,觉得这个小青年和别人不一样。马爬犁从宽阔的黑龙江面拐入一个冰封的小支流,沿着时而平坦时而崎岖的河面向山里挺进。山谷里树多风小,好像换了个世界。两岸垂下来的树枝被河水的湿气哈成带霜的“蜘蛛网”,像童话里的冰雪迷宫。从山上树林间透过来的朝阳时隐时现地点缀到河谷,风景美得让唐木瞬间忘掉了自己的家庭出身。唐木边跑边玩,遇到明冰就打一下滑溜,后来干脆跳到爬犁上,跪在垫底的马草上唱起了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为什么低着你的头……你看这三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这里是无人的旷野,在城里是绝对不敢这么唱的。现在,褚卫东、邵先他们也听不到,否则会被说成是“怀念苏联”“向往苏联”……如果被严贵宏他们听着也不怕,他们不懂唱的是什么,最多说这是靡靡之音。而老白头和两匹马一样,听了都毫无反应,可以尽情地唱。《共青团员之歌》《卡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山上的树其实有的是,但是砍哪一片是林业方面规定的。爬犁进入一片柞树林便停了下来。唐木砍树的力气一点儿也不比老白头小,但砍下的树却不多,他砍一棵老白头能砍三棵。看唐木那又蛮又蠢的砍法,老白头生气了:“不对!跟鸡叨米似的,那不是白费劲吗!” 按老白头的说法,唐木除了斧子磨得不好外,砍法也不行。要能在密林中对树的两侧用左右手交替开弓,斧子要在乱树枝中抡得不高却又下得有劲,更重要的是斧刃着木时的角度,特别是前一斧与后一斧的相对距离和位置很有讲究,如果不管不顾地乱砍,那是累死也砍不了几棵的。光看断口就知道是谁砍的,技术好的砍下来的是楔形,碗口粗的树左右各五六斧子,然后借着冻茬一推就倒了。唐木按老白头的教法去砍,果真强了不少,后来练得满身大汗总算能赶上老白头的一半了。砍够数就开始装爬犁,两人抱一棵树往爬犁边挪动,树丛中很难走,唐木总是抢抱大头,老白头看在眼里,知道这小伙子不是干活耍奸的人,不过唐木处处笨手笨脚,树堆得重量太偏,老白头又发火了。唐木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学着去做。
  树码得高高的就开始捆绳子,一人捆一头,然后就套马出发。上路前要穿过一片密树丛,爬犁左右猛晃,突然唐木捆的一侧绳子松了,爬犁要翻,上边的几根树干向赶马的老白头砸过来,唐木像猎犬保护主人那样猛地冲了过去,用肩和背顶住坍塌的树干。老白头没砸着,马也很懂事地停了下来,唐木从坍下来的树干下爬出来,立即去装爬犁,边捆边说:“是我绑的绳子开了。”老白头这回没发火,他看到唐木脸上有划伤渗血的地方,棉袄后背刮出一个一尺多长的大口子,往外翻着棉花,说:“都刮坏了!” 唐木说:“没事!”然后拽把棉花擦把脸上的血和汗继续系绳子。老白头心疼了:“回去到家里让你嫂子给缝上。”唐木说:“不用,一干活最热的就是后背,有个口子更好。”
  回屯子卸完爬犁后,老白头——柱山哥硬是把唐木拉到自己家,要给他补衣服。开始,唐木说啥也不去,老白头又火了,唐木就去了。老白头家是紧挨江边的一个泥土草房,屋里有一个大炕,一张旧桌子,桌上有一个暖水瓶,红凤凰花纹,是屋里唯一最值钱、最美丽的物品。柱山哥的妻子是一位一只眼睛失明的人,比柱山哥还瘦小,唐木称她嫂子。唐木看嫂子坐在炕沿儿用一只眼吃力地给他缝棉袄,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抢下来回青年宿舍自己缝,其实每天上山都刮坏衣服,他一下工吃过饭就点上油灯缝补,早已习惯了。嫂子说:“嫌我缝得不好?回去找女青年给缝?”嫂子到底念过二年小学,比柱山哥有办法。唐木慌忙辩解说:“不是,没有。”
  柱山哥家中有个聋哑儿子名叫水子,个儿小,虽是十岁了,看上去却像五岁,还没上学。小水子眼睛还好,虽然嘴不能说话,却会用眼睛说话。他笑眯眯地看着唐木,比划着让唐木把他抱起来。唐木就把他抱了起来,原来小水子是想够到挂在墙上的小油灯,他用小手把油灯芯拽了一下,灯光顿时更亮了。唐木恍然大悟,原来小水子是让母亲做活时看得清。好乖的孩子,唐木把他紧紧搂到怀里。老白头从泥土锅台下拿出一个烤得很香的土豆,又从那只好看的暖水瓶里倒出一大海碗开水,从一个上锈的铁盖罐头瓶里舀出上尖的一大勺白糖,放进碗里让唐木喝。那白糖是老白头家最有营养、最高级的食品,是专给小水子喝的。这回唐木说什么也不喝,老白头又火了:“你这兄弟怎么这样!” 唐木无奈,和小水子一人一半分着喝了。
  唐木又突然想起自己的出身,便对老白头说:“柱山哥,我这样的,上你家来不好吧?”老白头说:“怕啥?你是好人我知道。”世代生活在这山里江边的老白头有他的看人道道,他不是从档案、家庭成分、开会发言、学习心得或思想汇报来看人,他是从干活的细节中看人的。在唐木“练腿劲、不累马”“抢抱树干大头”“猛冲过去顶住树干”“是我绳子没绑好”“没事!不用!”中,已确信不疑:这就是我终生的朋友!事实上,这个没上过一天学的老白头,比全屯子任何一个领导的判断都快、都准、都透。唐木也明白,一个人在酒足饭饱、春风得意、有钱有势、前呼后拥之时,在舞厅、酒宴之中是既找不到真朋友也看不到真好人的,必须是在艰苦的环境中,尤其在地位低下的情况下才会找到和看到。
  唐木上山干完活后又在老白头家呆挺晚这事儿,到底让革委会主任严贵宏和副主任褚卫东知道了,他们派人调查,掌握了白柱山其实也不是什么纯粹的贫下中农,他不积极批判吴福河和老翟不说,在另一个公社里还有一个远亲是富农出身,而且是重点监督对象,甚至他们之间还有来往。然而令主任心中极其不快的是革委会内部意见也不统一,尤其老书记何厚成的发言,他总是慢腾腾地操一口山东味儿的普通话,摆出一副全面看问题的架势:“阶级斗争是严峻的,也是复杂的。我们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导,既不要放过一个阶级敌人,也不要错怪一个好人。”尽是些不疼不痒的套话,一点儿革命魄力都没有!看来对付“特嫌”“特嫌子女”这帮特殊分子,必须采取“特别”的办法。会后他把邵先留下单独交代了任务。
  第二章 青年大宴会
  一、上海知青的到来(1969.5.3)
  三十五名蓝河知青落户半年后,又从上海来了五十名知青和两名上海干部,江边小村老江屯更热闹起来了。在大队部前,用木板拼出一溜桌子,铺上天蓝色的苫布,用当地特产木耳、猴头,配上大豆腐、开江鱼、红皮鸡蛋、老白干,全村村民以建屯以来最盛大的场面,为这帮新客人及蓝河老客人举行欢迎午宴。其实这个“屯宴”并不亚于“国宴”,首先这里场面巨大,风光秀美,北面是中国四大河流之一的黑龙江,对岸是欧洲国家苏联,南面是小兴安岭山麓,东西方向是铺满黑色厚土的沿江平原,冬天是一片洁白,大山披着雪被,大江覆盖坚冰;而夏天则是一片水绿,山上的树连着平原上的野草庄稼,犹如仙女的绿色连衣裙,而黑龙江就像一条蔚蓝色的腰带。
  吃的东西则更是珍奇而新鲜,上海知青吃过木耳,但深山里的野生木耳更有树汁的纯天然香味儿,木耳是怎么“种”出来的?大家都很感兴趣。尤其是猴头,大多数人还是头一次见到,真像一个毛绒绒的小猴脑袋,听一个老乡说,猴头也是蘑菇菌的一种,在山上一旦找到一个,一定会在对面不远的树上找到另一个,真是不可思议!   蓝河下乡青年算是当地人了,他们不仅熟悉当地的气候,而且从小学开始就经常下乡铲地,收麦子,割黄豆,掰苞米,对一百公里外的山村并不陌生,对冬夏八十度的温差也已习惯。而上海的这些不足二十岁的姑娘、小伙子们,突然来到这中国最北的黑龙江边,可算是一个不小的变化和考验。天冷,有几个人脸上出了冻疮。他们说的上海话对于当地人来说,“叽叽喳喳的,听了半个钟头,一句也没听懂,就跟外国话一样。”有个上海青年用普通话问老乡:“能看到北极光吗?”“啥叫北极光!就是晚上放亮吧?夏天八点还亮呢,半夜十二点还能看到太阳影子呢,有的年头还能看到像闪电那样的光。”青年们感到十分兴奋。
  蓝河青年的到来,使村里响起了二胡和笛子声,上海知青的到来,又增添了小提琴和口琴声。一个叫林晓鸣的,从三岁就摸琴,隔墙听他拉“打虎上山”那段,还以为是收音机播放的呢。林晓鸣常常一个人在角落里拉琴,曲子多是样板戏插曲和毛主席语录歌,也有些是叫不出名字的曲子,琴声里透出忧郁,他出身也不好?
  二、青年宿舍过年
  一九七○年大年初一,青年宿舍的八十五名青年除了回上海、回蓝河的,只剩三十多人了。男宿舍这边打扑克,下棋,抽手卷烟,做桦皮篓;女宿舍那边写信,看小说,织毛衣,洗衣服。上海青年年雨(外号:鲶鱼)又溜到女宿舍那边去了。打扑克的说:“缺人!把鲶鱼叫回来!”“怎么去这么久还不回来?”“又掉井里了。快!谁去把他捞上来?”有人猛敲隔墙,朝女宿舍大喊,鲶鱼好不情愿地回来了。大家正要数落他,只见他掏出一大把大白兔奶糖往大炕上一撒,一帮馋鬼就像一群鸡抢一把苞米粒子一样,连跑带飞地扑了过来。嘴里有了糖,果真没人说鲶鱼了。不过蓝河青年苟建设(外号:狗鱼)没抢着,他那张嘴还闲着:“今天那边儿什么味儿?”狗鱼开始挑战了。“女人味儿呗什么味儿!你不是也想闻女人味儿么?”鲶鱼反驳说。“你小子一天不闻女人味儿活不了是不是?”“你懂个屁!你妈不是女人?你姐不是女人?女人也是人!美娣的母亲得了癌还从上海给她寄来糖。她吃不进,正哭呢。” 男宿舍里顿时一片寂静,人们嘴里的糖也觉得不再是甜味了。有人没心思打扑克,悄悄地往女宿舍那边移动。
  这一天男宿舍里还有两个人不知去向。一个是唐木,他天不亮就带上匕首和开山大斧出去了,说是趁休息天去遛狍套子。另一个是邵先,他跟谁也没说,只是悄悄地跟在唐木的后面。
  邵先这位非常正直、非常有头脑的青年,中学时就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他从小就看过许多破案、抓坏人的书,想像他老公安的父亲那样,当名侦探为民除害。最近唐木的一系列行动确实令人不解,表面上看他干活很卖力气,在青年堆里也算是挺大方的人,因为他傻干能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狍子”。开始有一个人先叫,别人一听马上就知道说的是谁,于是大家都叫了。老乡们对他评价也不错,不过老乡的知识水平低,觉悟也低,他们看人就是看干活,你只要不侵犯他的小农利益就是好人,作为革命干部当然要比他们想得更深,看得更远。要充分研究唐木的家庭背景,要彻底分析唐木这个人。为什么他总是一个人行动呢?难道他不知道在这中苏边境,作为一个多料反动分子的子女应当自慎才对,或者其中别有奥秘?生长于一个富裕家庭的唐木,如今真的愿意同这帮“土农民”打成一片?其父唐维朴给对岸的州长看病,难道仅仅是看病?他们那边的医学不是比我国更发达吗?连唐木老同学褚卫东都反映过,他在上初中时就有过奇怪的行动,一个人往坟地方向走,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是出于何种动机去这种地方?如果没有一个顽固的政治信念或极其诱人的经济利益,他去坟地干嘛?“接头”?还是“电台”?阶级斗争是极其复杂的,我决不能让一个坏人漏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邵先凭他的机敏,没让唐木有丝毫的察觉,他保持着一个隐隐约约的距离,紧紧跟随。但雪地里唐木走得相当快,后来竟然跑起来。邵先感到蹊跷,难道他发现有人跟踪想甩我?于是也加快脚步。然而空手的邵先还是被手持大斧的唐木落得越来越远,看不见了。邵先并没放弃,他根据雪地的脚印继续追。但唐木的脚印不知为什么进入一片乱草和明冰之间,以致无法辨认,邵先只好放弃。但记住了他的去向,跟上次比,方向又换了,这次是大克勒河一带。在这零下三十多度的“林海雪原”里,这只奇怪的“狍子”到底想干什么?或许,他其实根本就不是只简单的狍子!
  三、大克勒河的猎物
  这次狍子的神秘出行方向的确是大克勒河。大克勒河是村东四公里处的一条入江河,是村里人人皆知的“著名大河”。大克勒河对黑龙江来说只是一条无名小支流,无数条这样的小支流才拼成了黑龙江。每条小支流又由无数条小水沟来提供水源,这些小水沟像毛细血管一样,密布大小兴安岭山脚。山脚的阴湿地里长满了草,这种喜水的草年头多了,便长成牛头大小的蘑菇状露出沼泽面,人们称之为“塔头墩子”。有塔头墩子便有水,有水便有狍子来喝,于是也引来了狼,当然也引来了猎人。
  没有比狍套子更简单的猎捕器具了:准备一根三米来长的铁丝,一头拧出一个衣扣大小的小环,另一头穿过小环后,使铁丝构成一个直径为半米左右的圆圈就成了。下套子也容易,在狍子经常通过的地方,借助灌木丛的枝杈把铁丝圈支到狍子头部那么高,铁丝的另一头绑在树上就行了。不过套子的大小与高低很有讲究,要让立起的铁丝圈正好对准狍子的头部,太低了容易挡住公狍子的角,太高了又套不到矮狍子,圈大了可能漏过全身,圈小了常常套不到头。套子周围的杂草与树枝也很重要,太密了狍子不爱通过,太稀了又使套子醒目,而且杂枝太少也支不起套子。进套的未必就是傻狍子,有时也能套到敏捷的大山猫猞猁、狡猾的狐狸,甚至套到鲁莽的野猪或残忍的大灰狼。拴套子的树不能太细,系套子的结也不能太松,要能抗住凶猛猎物的垂死挣扎。遛套子时要带上匕首及开山大斧,对付狼,对付没勒死的猎物,砍个树枝什么的都用得着。找狍道、下狍套是个需要体力和经验的活儿,有时是挺危险的,全村也只有几个老山油子拿手。唐木常听他们讲起深山里的故事,同野猪、灰狼或黑熊周旋的经历,羡慕得不得了。   顺大克勒河口往山里走四公里的那一带山坡和河谷里,唐木下了七个套子,每隔一两个星期就溜上一趟,但都是空手而归。不过套不到也长经验,怎么走不迷路,怎么看狍脚印,怎么架套子,他一点一点地成长为一个从来也没猎过猎物的猎人。
  钻过刮衣服、划脸的灌木丛,踏过上硬下软的雪地,迈过高低不平的塔头,攀山崖,跨冰河,前六个套子什么也没套着,这些他都习惯了,整理一下被风吹歪或被狍子撞走形的套子,也算没白来。他继续往前走,奔向第七个套子。
  突然,唐木发现前方洁白的山坡上,躺着一只灰黄色的大狍子。“套着了! ”他惊喜地拎着斧子,踏着膝盖深的雪,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一只从未见过的大个儿母狍子,冻得硬邦邦的。周围的小树全被它撞断,积雪被它滚平,只剩中间那棵马腿粗的绑套子的树。它临死前曾用最大的力气挣脱,但可恨的铁丝圈越拉越紧,越紧越透不过气。冻狍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惶惑地环视着这白白的雪、蓝蓝的天和美丽的山。它似乎在问:“为什么要杀死我?这么冷的冬天,我没损坏过一棵大树来取暖,我只吃荒山上的干叶和枯草,喝塔头缝中阴冷的冰水。我是母亲,到了春天,我还要再生一个可爱的小狍子。我傻,但是我从来不坏别人,不整别人,不坑害也不威胁别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平和、友好地共同生存在这块田野上?鹰追我、猞猁抓我、狼吃我、猎人开枪打我,要吃我的肉、剥我的皮。你唐木为什么也要欺负我?你是村里地位最低的人,你应当最知道底层的艰辛,你应当最懂得保护弱者。”一双美丽的眼睛天真地看着宇宙,也在看着唐木。它不懂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残酷无情。唐木跪到雪地上,慢慢地松开深深勒在它脖子里的铁丝,又伏下身去把脸贴向它毛茸茸的耳朵。唐木流泪了。几年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没流过泪,今天,在这无人的山野、在这只冻狍子面前他流泪了。
  “我算什么?只能欺负弱者的英雄?只会流泪的男子汉?”他把狍子一下子举起来搭在肩上,一手扶着狍子,一手拎着斧子,艰难地下山了。这是一只九十多斤重的大狍子,扛着它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移动,走一段就不得不放下来歇一会儿。狍子极其同情唐木,它把自己冻成一个弯弯的非常好扛的形状。唐木则把这当成一个体力强化训练课,每次负重尽量走得更远些。果真,力气不是越用越小,而是越用越大,越用越有。上了公路后,他每次背起冻狍子都能走一公里多。


  唐木头戴狗皮帽子,手拎着斧子。
  九十多斤重的狍子算是大个儿的。
  四、狍肉饺子
  做饭当班的蓝河青年梅雪艳,端盆热泔水,推开食堂挂满冰霜的门往外一泼,只见一股水蒸气腾空而起,就像神话故事里的孙悟空在驾云,她顶着阳光,忽然看见泔水冰山另一侧,一个满头白霜的人肩上扛个大野物从雪地那边走来,她愣了一会儿,马上惊喜地朝青年宿舍大喊:“快出来看呀!‘狍子’背回来一个大狍子!” 不大一会儿,男宿舍两个门、女宿舍一个门和食堂大门全开了,一下子拥出十几个人。
  刚下乡头半年,青年们吃的是大锅饭,不要钱,不要粮票,敞开肚皮随便吃;过的是准共产主义生活,如果谁家寄来邮包,或弄来点儿什么好吃的,那一时刻,就是纯共产主义社会了,别提大家有多开心!除了女朋友以外,什么都可以“按需分配”的。这个时候什么村委会、革委会全都“解散”了;阶级斗争意识全都冲淡了。也用不着谁指挥,大家自己作主,烧水的,磨刀的,削擀面杖的,切菜的,和面的,闷芥末面儿的,去老乡家要大葱大蒜的,三十来人有条不紊,一片繁忙。如果这个时候每个人都裸体围块兽皮的话,整个知青宿舍就是五十万年前的北京猿人山洞。
  最要紧的活儿当然是剥狍皮,大家都等着肉馅呢。冻狍子就放在食堂饭桌上,唐木在学套狍子之前就看过老乡剥狍皮了,不过头一次剥还是笨手笨脚的。“狍皮我要了!”狗鱼喊道。“我先要的!”鲶鱼赶紧说。鲶鱼是为美娣要的,不光是为了安慰美娣,还因为她有腰疼病,老乡说下面铺张狍皮能治老寒腰、老寒腿。赵保家说他要第三张,一会儿工夫前五张狍子的皮都约满了。
  青年到老乡家拜年,老乡也到青年大宿舍拜年。全村力气最大的桩子也来了,桩子二十二岁,中等个儿,黑红脸膛,长得像小人书里的中国古代年轻武将,二百四十斤的小米麻袋他能一手拎一个上跳板,在石矿他能搬起六百斤的石头装车。桩子还会做白桦树皮篓和匕首把,匕首把是用黑桦树的分叉部做的,木质坚韧,花纹好看,唐木的匕首把就是桩子做的。唐木说要教他拉二胡,没承想桩子早就会,而且自己做了个二胡,连蒙盒的蛇皮都是他自己弄的,他还知道多粗的蛇能做多大的二胡。八十五名知识青年的到来,改变了桩子的人生,青年大宿舍成了他最向往的地方。尤其梅雪艳教他写字,使他感动不已。梅雪艳原来是班里的共青团宣传委员,文体骨干,她活泼、开朗、热心、漂亮,是班里的一朵梅花。桩子学得非常用心,很快他那双粗大的手也能写出几个像样的字来了。
  心里最不痛快的要数褚卫东了,首先青年们的这些行动,没有一样是由他指挥的,谁也没把他这个革委会副主任当回事儿。更使他寒心的是梅雪艳的表现:竟然为唐木的一只破狍子兴奋成那样儿,而且还对桩子那么亲热,教写字时手都快把上了。褚卫东原来在班里就是一个嫉妒心强、待人刁苛的学生,讨论他入团时许多人都反对,他从此记恨包括梅雪艳在内的团支部所有成员。现在,他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先是比他学习成绩好的唐木彻底“黑”了,并从“红卫兵”组织中开除出去,另外几个对手,也都因为家庭问题或“右倾观点”等弄下去了,他下一个目标并不是要把梅雪艳搞垮,而是要把她弄到手!要让这只当年的“天鹅”做自己这个“蛙王”的“嫔妃”,这才算是过瘾,出口真正的恶气!如今,让她在这太阳晒不着的食堂当班,就是他计划中的一小步。
  三十多青年和十多个老乡挤满了食堂,三老泰拿他家十几个鸡蛋到供销社换了一中瓶六十度白干,何书记拿来二十多个咸鸭蛋,老白头拿来一包小干鱼,杜婶把她腌的三种咸菜都拿来了。热腾腾的狍肉大葱馅饺子出锅了,人们正要开吃,只见褚卫东神气活现地站在前面大喊一声:“全体起立!”因为今天是过年又是大宴会,所以饭前要唱个歌,褚卫东起头:“大海航行靠舵手——唱!”   第三章 五彩大自然
  一、蚊子和蛇
  老乡说,抽烟能防蚊子,还能防蛇。唐木想学,他挺羡慕车老板子用舌头舔根卷烟、夹着鞭子、眯缝着眼睛点烟那架势。不过学抽烟也分人,有人从抽第一口就觉得香,练一根就会抽,抽几天就上瘾。而唐木属于那种怎么学也学不会的笨人。挺着抽一根后,嘴里苦一天。他决定不再勉强学,来蚊子就打。不过身上没烟味儿的人的确招蚊子,尤其他出汗多就更招蚊子了。咬的包多倒也有好处,从前咬一个包要痒三天,咬多了抵抗力就强了,几小时就能好。一天咬几十个、上百个包时,抵抗力就更强了,后来,咬一个包后,半个小时便能奇迹般的消失。
  有一天,唐木光着膀子到外面钉一张狍皮,正赶上阴天要下雨,蚊子多得成团,狍皮要一手抻、一手钉,没法赶蚊子,一会儿工夫上半身密密麻麻全是包。他戏弄爱吹牛的大老泰:“你看看我得的是什么病?”自称连医术都通的大老泰端详了半天说:“风疹。”狍子哈哈大笑说:“不对!蚊子咬的!”咬成这样就不觉得痒了,躺在草铺上睡去,半夜起来解手,一摸,包全没了。“已经不再怕蚊子了!”唐木感到非常自豪。他还有个有趣的发现:蚊子刚飞过来时可以打,但正咬时不要急着打,因为它先放毒,然后吸血,刚放完毒就打死的话,包最大最痒,让它吸饱血,把一部分有毒的血也吸回去时再打,它吸饱了跑不动时最好打,而且毒少包也小。不过这时如果没打到,让它飞掉的话,人的血会帮它产出更多的卵。唐木还有个有效的办法:打时,要像打最凶恶的敌人那样,下手要有力、凶猛。速度快则成功率高,不但能把蚊子拍碎,还能立即解痒。当地社员杨小四看他拍身上蚊子那个狠劲,说:“好像身子不是你自己的。”
  至于防蛇,狍子就没办法了,只好听天由命。有个老乡抽的是味儿很重的旱烟,他行李底下照样钻出一条蛇,后来撒辣椒面才管点用。打羊草、打麦子时碰到蛇是常事,碰上碰不上跟抽不抽烟没关系。有时,大芟刀会不知不觉地把地里的黄花蛇拦腰斩断。路过深草时,挥着刀把走,“打草惊蛇”嘛。唐木最拿手的是用草叉子叉蛇,用四齿叉先把蛇按住,再用其中一个尖扎进蛇腹挑起来。然后扛叉子回屯,最多一次叉七条,老乡青年都围上来看。有一次唐木感到十分奇怪,有一条半米多长的青花蛇肚子里竟然出来几条小蛇,蛇不是下蛋的吗?怎么会是胎生?后来才知道,它是先在腹内产卵,然后在腹内孵出小蛇的。如果只坐在教室里学“生物”,是看不到这些的。
  二、野果托盘
  七月的山谷,气温三十多度,没风,闷热。狍子拎着斧子走在长满野草的山间小路上,又渴又饿又热。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异常奇妙的香味儿,有点像水果,对!像香瓜,不过有一种比香瓜味儿更神秘、更高雅的感觉。听老山油子大老泰说过,在没风的热天,沟塘子里要是有一两棵托盘,整个山谷都能闻到。莫非说的就是这个?他学狗的样子,把鼻子挺向前方不停地闻,往味儿浓的方向移动,同时伏下身、拨开草寻找。终于在一段旧车辙边上、一片草长得并不很密的地方,发现一根五寸高的细草,上面结一粒小手指肚大小的红色果实,就像小时候他妹妹布拉吉上的一颗水灵灵的红钮扣。萼部像一个小绿碟子托着红点心,所以当地人叫它“托盘儿”。叶子像草莓叶,托盘是不是一种野生的草莓?或者说是一种生长在这一带的特殊的野草莓变种?不成熟的托盘是微红色略带浅绿,果实是朝上的,而长大熟透后则头朝下,害羞地藏在黄绿色的萼盘之下,正像上学时老师讲过的那样,“越是成果丰硕的人,越是把头低得更低。”狍子摘下托盘放到手心仔细端详,红色的果实上还有些像马林果那样的小颗粒,然而叶却没有刺,也没有马林果那样的枝干。放到嘴里尝尝,是一种在城里从未感受过的、醇厚浓郁的香甜味儿。这是什么野果?长在哪一带?是怎么进化过来的?大老泰说他也不是年年都能碰上,为什么这么少?大自然真是神奇奥妙。狍子在附近再找,没发现第二棵。“找不到就不找了,大自然的种子让它留一点也好。”
  这么珍奇好吃的野果,就这么静静地躲在深山里没人知道,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让它出山,给它正名!
  狍子突然想自己的母亲了:“不知道她每天在狱中怎么吃饭,她将来能不能吃到一粒我采的托盘儿?”
  三、嫁接杂树与天气观测
  如果老江屯满山的树都能结出水果来,那该多好!于是唐木决定练习嫁接技术。手头没有苹果树、梨树的砧木,就先用山上现有的树种进行嫁接试验。他用匕首取下黑桦树、白桦树、杨树、水冬瓜树、柞树的砧木互相对接,然后用废导火线的棉丝、包炸药的纸或黏土进行固定,有空就来看看结果,几天过去,几乎全都蔫了,只有一根接到黑桦树上的白桦树小枝在维持生命。可能是技术不好,或者是异种间的排斥反应,几个月后无一成活。等弄到资料学学,明年再干!
  邵先吃惊地发现,狍子最近又在山里的一些树前,鬼鬼祟祟的干些什么,好像是用刀刻记号的动作,还留有奇怪的导火索线头。
  有一天,正在草场收干草,大晴天,太阳很毒,一个世代住在当地的老农却对他说:“快下暴雨了”,原来老农观察的是西北方向苏联那边的一个山头,每年这个季节一有突发的黑云,就是要来大暴雨。狍子半信半疑,毫不躲避。十几分钟后,那个山头上的小块黑云,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变大,像百万天兵席卷而来,天昏地暗。人们喊道:“快跑!”狍子反倒想看个究竟,仍原地不动。几分钟后,天空完全阴了下来,大白天暗得瘆人,不久,掉下了大粒雨滴,瞬间便是瓢泼大雨加冰雹,狍子躲闪不及,头部被冰粒击中,他赶紧用铁叉叉起一捆草,举到头上,一会儿工夫全身就像落汤鸡,但幸好没被蛋黄大的冰雹击中。他想,既然要一辈子在这里当农民,何不从现在开始每天观测天气,收集第一手资料,十几年后便能掌握一种绝技,成为一个一看天气或草木现象,便可判断出种什么能丰收的经验老农?于是他不再单纯搞嫁接,同时每天纪录各种自然现象。例如,今年播种前有什么天气现象,动物、昆虫、植物都有些什么特征,后来又是什么样的收成。
  “到那时,我要把嫁接技术和看天的本领传给小水子,他虽然不会说话,但肯定一教就懂。”狍子美滋滋地想。   四、都柿
  说学名“越桔”或称洋名“蓝莓”,没人懂,要叫“都柿”,全屯子没人不熟悉,就像知道苞米、黄豆一样。虽说不是满山遍野都有,走出屯子几里路就能采得到。都柿喜欢湿地,不怕冷,所以有白桦树、有塔头的地方,常常就是离都柿甸子不远的地方。过了七月中旬,村里的姑娘媳妇们就挎着筐、拎着桦皮篓,里面铺上倭瓜叶子、西葫芦叶子上山去采都柿了。刚摘下来的都柿挂一层白霜、酸里透甜,吃起来没够。人们都知道酒能喝醉,而都柿吃多了也能醉,在都柿甸子里是不可放开量大吃的。小粒都柿比黄豆大点儿,而大的有手指肚那么大。看都柿熟没熟透不光是看皮,不太生的都柿外皮都是紫蓝色的,而里面却有白和紫红之分,越是接近紫红则越成熟,味儿也越醇厚。都柿含有丰富的氨基酸、微量元素,誉称“兴安雪莲”。
  唐木对上海青年林晓鸣说:“都柿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果酱。”林晓鸣反驳说:“上海南京路侬晓得吧,那里的水果店,全是世界各地的水果,味道好得不得了。”唐木说:“我即使没吃过更多品种的水果也敢保证,都柿酱就是世界第一好吃!你们上海绝对买不到!”林晓鸣笑了:“也难怪,黑龙江边的小屯子,供销社里只能买到冻梨,黑乎乎的像马粪蛋子。”唐木急了:“明天我领你见识见识,全世界只有蓝河地区这一带才有这么好吃的蓝色浆果!”林晓鸣问:“你说的是不是‘蓝莓’?上海全买得到的!”唐木反驳说:“不能见到蓝色的浆果就认为是你所尝到过的‘蓝莓’!‘都柿’跟它们的味儿根本就是不一样的,都柿本身就带一点儿特殊酿造的酒味儿。”林晓鸣半信半疑,他倒要看看“土狍子”到底让什么怪果给迷住了。
  从老地营子出发,趟着重重的露水走了两公里,两人的鞋和裤子都湿透了。眼前出现一小片都柿甸子,一尺多高的小圆叶都柿棵子上星星点点地挂着深蓝色的小灯笼。唐木摘了一个给林晓鸣看:“这就是都柿。”林晓鸣刚要拿去吃,唐木却放到自己嘴里,说:“自己手采的最好吃。”林晓鸣便自己摘一个放到手心看一看,然后放进嘴里像特级厨师品菜那样尝了尝,说:“味道蛮好的。”便蹲下来,一个接一个地吃起来。唐木添油加醋地说:“有个西方学者,对中国百姓没大量吃牛肉,却并不像想象的那样体弱而感到奇怪,后来他发现原来中国民间有吃豆腐的习惯,是豆腐这种‘植物牛肉’补充了中国人体内的蛋白。同样,我们这里的农民缺少维生素吗?不缺。我看可能就是因为都柿里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将来科学发达了,人们一定会对都柿里的特殊成分感到吃惊。”林晓鸣开始是一粒一粒地吃,听狍子这么一吹,便半把半把地往嘴里送。唐木采了半桦皮篓,林晓鸣吃醉了,被唐木搀了回来,下午请假睡了半天。从那以后,林晓鸣经常到树林子里去“补充维生素”。
  五、山村琴声
  “深山的都柿甸子胜过上海的水果店”,狍子感到十分得意,便得寸进尺让林晓鸣教他拉小提琴。林晓鸣告诉他,学琴必须年龄小,狍子说他稍稍懂一点,林晓鸣说,他们老师说过,懂一点儿的学生更难教,因此不收“懂一点儿”的,再说,琴必须是自己的,是不可以共用的。狍子大失所望,但又非常想同林晓鸣合奏,便独出心裁,把过路驳船扔的一段油丝绳拆开,抽出一根钢丝,把一头钉到木箱上,另一头用手调节松紧,竟然弹出一曲《东方红》来,工棚子里的人都欠起身来听。
  狍子把冰块放到干草上也能敲出声来,修理一下大小厚薄,就可以拼凑出几个音符,可惜风一吹日一晒就变音了,再说调音也特别费劲。看来冰琴不行。
  有一天狍子把一段铁筒的一头堵紧,另一头堵上活塞,往外一抽,便能发出“嘭”的爆音,他想,调节长短粗细,一定可以发明出一种琴,就叫它“钢管炮琴”吧,可惜手头只有这一段管子。
  山上不是有很多木头吗?为什么不就地取材?狍子砍柴时,发现一棵分叉极其对称的树,于是带回来,削薄、夹上板、镶上底,再安上琴弦便做成了一个“三角形大贝斯”,一弹,整个“拐把房子”都共鸣了,用马尾弓子一拉,有一点儿蒙古马头琴的味儿,和小提琴还挺配。
  做斧把的柞木质地坚硬,鲶鱼拿出他的上海木工手艺,帮狍子把方木料削成长长短短的木条,穿起来组成了一台木琴,调完音,装上底,放到水缸上一敲,发出一种能令人想象出深山小溪及原始森林的,既清脆悦耳又幽深古朴的声音。
  林晓鸣担任第一小提琴兼指挥、鲶鱼弹“三角贝斯”、汪倩宜吹口琴、狍子敲木琴,加上赵保家的笛子、桩子的蛇皮二胡,于是成立了“老江屯洋乐民乐混合小乐队”。
  城里的“高级”乐队把出身不好的下放了,而村里的乐队则没这种事儿,大家可以尽情地在最底层散发出纯天然的韵味。
  六、上官酒壶和灰子
  狼山附近密林中隐居着一个姓“上官”的老人,身材魁梧,白发银须。他懂气功,会武艺,七十多岁了,手腕的力气比桩子都大。上官老人早年在欧洲打工,会说法语,见识很广。他讨厌闹市,退休后便在这深山里盖个草房住下。老人性格开朗,好客,村里人只要路过那一带,必定去他的草屋喝杯茶。老人养条灰黄色的狗,名叫灰子。唐木从第一次见到灰子起,就同它交上了朋友。上官老人爱喝酒,人称“上官酒壶”。他一喝酒就冲灰子做个手势,让它去找第二主人唐木,自己则睡上三天。狍子跟上官酒壶学了几手拳,还学了点儿法语。
  不过这些都被革委会派的人暗中记录下来了,因为那年那颗神秘的黄色信号弹就是从这一带升空的。邵先有一天破例丧失了“原则”,暗示唐木尽量少接近上官酒壶,“使事情复杂不说,调查的人也很累,对自己也不好。”但狍子不领情,“上官老人有啥?谁爱查就查,不嫌累就陪我来个万米越野去上官家!”
  后来上官老人得了个莫名其妙的病,常到城里住院,顾不上灰子,灰子寂寞,便跟狼山的狼一起嚎叫。上官老人听说狗学狼嚎妨主人,“怪不得生了病”,于是让唐木把灰子带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弄死。唐木并没在师父面前为灰子说情,而把灰子领到密林深处。他举起一根粗树棍,先试试灰子的反应。灰子丝毫不躲避,只是天真地看着唐木又要跟它玩什么新游戏。唐木不忍心下手,他知道灰子是冤枉的,自己不应当残忍地对待无辜的灰子。“虽然处境不允许我养狗,但我应当给它创造生存的条件。例如,把它带到林场,或让他野生。”   狍子带着灰子往更远的山里跑,跑了有二十多公里,狍子和灰子都累得不行了,山那边隐隐约约能看到人家,那里是林场,挣工资的比挣工分的日子好过。忽然他又看到前方有一个大门,一个兵团女兵飒爽英姿地持枪站在那里,这一带有北京和哈尔滨的知青,听说那帮人挺讲义气、讲情意的,肯定会有人收下灰子。还听说“兵团大馒头、炒豆腐特好吃”,灰子能享福。狍子不想让站岗的女兵看到他那副阿Q兼野人的模样,“把我当成山里的特务就坏了!”便躲进树丛里,但灰子也跟进来了,寸步不离,撵也不走。这时恰巧一辆卡车向相反的老江屯方向驶去。狍子拿出他“飞身上车”的绝技,趁司机没注意,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抓住车厢板后挂钩,被车带着跑几步后,猛地腾空翻进车厢内。灰子追一段后便被卡车落得无影无踪了。
  狍子甩掉灰子回到村里后,一直揪着心,不知林场或兵团的人能不能给它点吃的,不知灰子的野生能力到底怎样,甚至担心灰子会不会被山里的狍套子勒死。几天后,他正赶牛下大田,只见一只矮狍子一样的动物向他跑来。一看,是灰子!狍子喜出望外,扔下赶牛棍去拥抱灰子。四十多公里的山路,灰子是怎么找到村子的,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块地里干活的?灰子的能力真强!这次灰子脖子上还带回一个又新又精美的皮套,是谁给它戴上的?它为什么没被留下?灰子瘦多了,毛也很乱,说明它一路吃了很多苦,跟我差不多,不过它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写日记,甚至连被主人抛弃了都不知道,真可怜!将来如果我有能力,一定要养一只像灰子一样的狗。可是目前怎么办呢?于是狍子让灰子认全体知青和村民为主人。
  灰子十分聪明,它知道自己寄人篱下的地位,同时又牢记第二主人的恩惠。每当夜间开批判会或传达文件,唐木一个人从队部会场灰溜溜地退出来的时候,灰子会从对面草堆上跑下来,同唐木亲昵。唐木抱着灰子,抚摸它的脑袋,一起度过凄凉的时光。


  草房、泥土墙、简陋的玻璃窗。
  用树枝搭的床,一屋住二十多社员。
  冬天,屋内有个废油桶做的炉子,烧的是柞木柈子。附近有水泡子和小水沟。
  第四章 地营子里的故事
  一、深山练酒
  狗鱼说男子汉要会喝酒。狍子又动心了,想练成个“海量”。还是用他的老战术——循序渐进。他仍相信,无论干什么,只要努力就会进步,只要“挖山不止”就一定能成功。他在山里挖了许多黄芩,晒了一斤多,到供销社换了老白干。把行军水壶灌得满满的,拿到深山窝棚,每顿饭都喝上一口。喝了好多天,全喝光了,他觉得酒量应当练得差不多了。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山里老地营子热闹起来,为了犒劳麦收大会战的几十个社员,从屯子送来半个猪、一桶豆油、十几瓶酒和五斤月饼。革委会干部也进山慰问来了。不过唐木那帮青年和老乡都大大咧咧、糊里糊涂,管它是什么名目,管它谁来陪吃,只要有吃的就高兴。草房的灶坑周围蹲不下这么多的人,于是就在拖拉机掉头的平地上,用木板、木墩儿搭两溜桌子。这也是大山里有史以来最排场的露天大宴。
  离开宴还有仨钟头,狍子呆不住,又遛套子去了。这次去的是一个没人知道的、风景秀丽的秘境,这一带地形十分复杂,走走就迷路,有形状多变的山包,有弯曲回旋的小溪,有阴森冷郁的深谷,也有茂密挺拔的树林。不过这里离中苏边境才二十多公里,是不允许有人来旅游的。真可惜!年复一年的景色没人欣赏,也没人知道。
  他跑了几公里的山野,狍套和兔套都没有猎物,只好绕过“秘境”从另一条路往回走。突然,从右侧深绿色的灌木丛里传来“唰”的一声响,是不是狼?最近这一带可是看到过发白的狼粪。他后悔没带大斧,于是马上掏出匕首,朝着响声方向搜过去,拨开密树枝,什么也没有,又往前走几步,发现一只死狍子躺在草丛里,这是一只当年生的小狍子,浑身金黄色,脖子上有伤,像是狼牙或鹰爪的印,但没血,身体还没凉。他环视四周,没发现任何可疑迹象。“管它是狼是猞猁还是鹰的战利品,反正现在归我了,你们谁敢跟我抢我就跟你拼!”他得意洋洋地背上小狍子,快步走回地营子。宴会里又添了一道狍肉菜,大家很开心。剥皮卸肉的活儿都是由几个老手来弄,他们利索。唐木问两个老山油子:“这狍子到底是被什么弄死的呢?那响声是什么东西呢?”没人回答得出来。看来世界上不是什么事都能被人们所了解的,这深山里隐藏着许多神秘。
  炒菜的香味飘遍山野,森林里不知有多少野猪、花鼠、狼和蛇在注视着这个宴会场。就连一辆林区的卡车也闻到这股珍奇的香味儿,司机停下来,进屋找水喝。革委会主任严贵宏为了跟司机要瓶汽油灌打火机,请司机也留下来喝一盅。山里半年多没来汽车了,不做饭的闲人都围过去看汽车。唐木快饿疯了,他薅了根麦穗搓了搓,吹去麦芒,把麦粒放嘴里嚼着吃,这时突然闻到一股汽车排烟的味儿,他感到很新奇、很解饿,于是凑过去贪婪地往肚里吸。人是个怪物,深山的新鲜空气吸久了反而感觉不出珍贵,偶尔也想闻闻闹市的污浊空气,他想:如果将来发达了,汽车多了,到了满街都充满浓厚汽车尾气的那一天,人们一定会向往深山里的空气。不过,到底哪种空气是真正值得人们追求的呢?
  宴会终于开始了。唐木先抢了一瓶一斤二两的六十五度老白干,想试一下最近练出来的“海量”。他跟狗鱼拿的六十度对着瓶嘴比着喝,没吃几口菜就把一瓶全咕嘟光了,还没等狗鱼夸他“真行”,狍子就已经满脸通红地躺到木墩子下面去了。狗鱼去扶,被狍子推了个趔趄。主任严贵宏一看,宴会还没来得及讲话就有人躺下了,一脸不高兴,过去让他起来,唐木昏昏沉沉地发现眼前是严贵宏,便跳起来,一把抓住主任脖领,喊道:“你……少来这套!”周围几个人一看不好,赶紧把狍子手拽开。狍子一拳正好打到邵先身上。主任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大度:“这狍子是真醉了。”狍子感到浑身在发烧,天旋地转,于是又拔出匕首,冲上山路,要去找那匹咬死狍子的怪物。看他拿刀,当官的都躲开了,没人敢去追,但赵保家、桩子、狗鱼他们几个却不怕,跟了上去。烂泥一般的狍子没跑多远就趴到地上了。众人上前夺了匕首,把他拽了回来。狍子在土墙根躺一会儿后又能动了,这回是到草房东边的一个结了一半冰的水泡子去游泳,还没等人拦,他已经穿衣服下去了,游了不远,就被冰水激醒,于是又游回岸,大家七手八脚地给他脱下湿衣服,让他趴到狗窝一般的草铺上醒酒去了。   二、盖备战窝棚
  为了响应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村里决定在山里建一批备战窝棚。位置离屯子很远,从老地营子走也得一个钟头,四周都是很陡很陡的山。那是个从飞机上看不到,坦克开不进来,大炮轰不着,连原子弹也未必能炸透的地方。步兵来了犹如钻进迷宫,即使不迷路也肯定会遭到伏击。休息时,狍子他们几个爬上一个山头幻想起来,题目是:假如我们是游击小分队。敌军如果进入这一带,桩子和鲶鱼在这个山头,狍子和赵保家在那个山头打伏击,“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们在后山会合。饿了,那边有麦地;睡觉,有地窝棚,而且我们是当地人,熟悉地形,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吃苦,不光会幻想,还能干。
  “快来看!”赵保家在喊,他发现一处三十多年前日本关东军的战壕遗迹。桩子说前几年村里有人捡过工兵用的小战锹、子弹壳和刺刀头。十几里外的地方还有一个建筑的废墟,好像是被炸毁的,砖头是灰黄色的,跟炼铁的耐火砖差不多,说不定是个军事据点。狍子说:“看来这一带挺重要,地形挺神秘的。” 桩子说:“往山里那边还有更神秘的呢!听说发现过一个洞,里面有不少罐头,十年前从洞里钻出一对母女,脸色苍白,是靠吃罐头活下来的,这次出来是找火柴,挺可怜的……还有一个地方,山洞里一仓库全是军鞋,而且都是一只脚穿的,你找不到另一个仓库这鞋就没用,鬼子兵贼着呢!”
  每两个人一组挖房基,房基之间二三十米,在山坡的接近沟底又不会被马尿河冲着的位置,借着山势先挖出一个簸箕形,然后立上柱子,搭上棚,苫上草。何书记来看望大家,他问:“累不累?” 狍子觉得像童话里的小白兔在山里盖房子,特有意思,正干得来劲,说:“不累!再挖一个也能。”一个社员把他拽到一边说:“不能跟上边的说‘不累’,大伙会厌恶你。” 狍子恍然大悟,看来还是“少说话,多干活”。
  一天早晨下了雪,出工时挺冷,但干一会儿就热了。天一冷蚊子就没了,而小咬儿却不消失,虽然下了雪,太阳一出小咬儿就飞出来了,如果是大瞎虻则要在更热的天才能出来,看来昆虫也是越大越怕冷。备战,要分散,要化整为零,有时小比大更有威力。
  一场厚厚的雪铺满了大地,房窝子附近有一片都柿甸子,半冻的都柿全挂在矮矮的都柿棵子上,用手一摸就破,紫红色的果浆淌到手上像血,必须趴到雪地上用嘴直接吃,唐木一看,周围几十个社员不约而同全都趴在地上舔着吃,真好玩。这都柿果,简直太好吃了,世界上不可能有比这雪地里的都柿更好吃的水果,更不可能有这么迷人的吃法,南京路水果店不行!连队长郑连魁也在吃,他一边吃一边喊:“都别吃了!走了走了!干活了!”
  三、木桩上的梅花
  桩子力气真大,他一个人就可以举起圆木上房梁,顶两个棒劳力。为了赶进度,刚剥了树皮的木头,还非常湿滑的时候就当房料用。有一天大家正忙着上梁,突然一根搭在高处的木头了滑下来,正击中桩子头部,桩子昏倒在地。大家立刻围了过来,只见他没多久就又顽强地站了起来,揉揉头,又去干活了。
  从那以后,人们发现桩子爱睡觉,有时大白天也像梦游一样,甚至经常自言自语地呼喊“梅雪艳”。他被送下山,进了医院。出院后虽然好了不少,但终究不是原来的那个桩子了。全村最英俊、最壮实的小伙子,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结束了他辉煌的时代。五百多人的村庄,可以说除了褚卫东之外,没有一个人不为之惋惜。然而,最痛心的还是梅雪艳,她瘦多了。梅雪艳不久便做出了一个令很多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同桩子结婚。对于梅雪艳的选择,心疼、遗憾、惋惜、钦佩、尊重,人们的心情是复杂的。在人们的心目中,梅雪艳不仅仅是高中学生中一枝俏丽的梅花,也是广阔天地里一朵雪白的芍药。也许她比别人更敏锐地察觉到褚卫东的人品,宁愿选择黑土一般纯朴、憨厚的桩子,尽管他一生都需要有人呵护。
  一天晚上,村里很多人都挤到桩子家那栋江边小房,在蜡烛下分块喜糖,默默地吃着,祝福着。
  第五章 祝会计和邵先
  一、好人祝春苹
  今年二十岁的会计祝春苹,是村里唯一一个出身不好的干部。她父亲是十年前下放到农村的一个大右派,在她上初中二年时就去世了。失明的母亲供不起她上学,她就从五十公里外的公社中学回到队里干活了。初中二年是全村最高的学历,唯一的秀才,不久她就当上了会计。祝春苹为人宽厚,村里人都喜欢她。她办事细心,从来都没算错过一笔账,大家都信任她。虽然上级革委会领导也指责过老江屯让出身不好的人的子女当干部缺乏阶级斗争意识,不过没人愿意把她弄下来,也没人说她一句坏话。祝春苹继承了母亲的姿质,长得清秀,再加上她经常在队部里算账,太阳晒得少,显得更加白皙。难怪邵先第一次去队部查账时惊叹:一个山里江边偏僻小屯子,竟然能出如此美貌之女子,我这次下放真是太值了!邵先每次去查账前都要先梳理一下头发,再抹点雪花膏,而且账查起来没个完,查完了还帮她整账到深夜。祝春苹待人和善办事公平是全村有名的,她不论对大人还是小孩,不论对村主任还是社员,甚至不论对贫下中农还是地富子女都是平和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而且在钱上那是公私分明、干干净净、分文不差。她的账当然查不出什么问题。但无论查出查不出,她都对邵先十分耐心和尊重。然而比她年龄大两岁、学历高四年的邵先却觉得,凭我一米八十的个头,英俊出众的身材,配个村姑难道还费事么?更何况我还是城市户口、国家干部。邵先打开会计室窗户,连闻着马厩飘过来的马粪味儿心里都感到是甜滋滋的。没想到,这农村可真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啊!
  唐木也认为祝会计是个好人。唐木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有他的三个标准,好人应当是:一,不欺负善良而地位低下的弱者(世上有很多好人地位并不高);二,不溜须有权有势的恶人(那些家伙都不是靠正道上来的);三,干活不耍奸(勤劳、不占人家便宜的人一般都错不了)。有一天早晨唐木下地干活儿路过会计室,正是他妹妹被全县批斗的第二天,祝会计主动跟他打招呼:“吃了吗?” 她是村干部里唯一一个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打招呼的。一句“吃了吗”让唐木感激不尽。   还有一次,年末评工分,大会上社员嗷嗷叫,一致同意给唐木评标兵分(一天十二分)。但严贵宏和褚卫东却认为唐木出身不好,不能拿最高分,干得再好最多也只能给到十至十一分。正赶上革委会领导忙着抓更大的事,没空给唐木细定,于是祝会计就按最高分十一分给算的。唐木真是感激她一辈子,调整几块钱是小事,她那种敢于冒险、竭尽一切能力维持正义的品行令唐木从心底钦佩。“她为的是什么?图我报答吗?我这种地位和处境的人能对她有什么用呢?完全说明她正直、人好!”
  二、镜子和料豆
  热乎乎的太阳,把村子晒得懒洋洋的。大队部的土墙边,歪坐着几个睡觉的,对面的马厩飘过来马草的清香。唐木下午的活儿是清粪。他绕过马槽,移到正吃草的马后,端起大板锹,把刚拉出来的粪撮到后面的大堆上去。黄骟马是全屯子活干得最多、草料吃得最多、粪也拉得最多的马,它的粪堆大得绊脚。唐木拍了拍马屁股,让它闪开点儿,黄骟马慢腾腾地挪了小半步,却哗哗地尿了一大泼尿,在地上形成了一个锅盖那么大的小水泡子,借着马厩破棚透过来的一缕阳光,竟然成了一面镜子。好久没照镜子了,狍子看到自己裤腰上系着麻绳、剃着光头、光着膀子、黑乎乎的脸,很像鲁迅笔下的“阿Q”。怎么会是这种模样?不过肌肉块儿比阿Q大多了,阿Q是那个时代的愚民代表,而我跟他有本质的不同,我是生长在新中国的青年,是念了高一的知青,是在艰苦山村接受着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革命接班人!狍子越想越感到有底气,于是映过来的影子也渐渐显得健壮而充满了活力。
  马尿的味儿有点像啤酒,也有点像五十年代流行过的苏联碳酸饮料——格瓦斯。狍子忽然感到饿了。饭票不多,早晨只能吃四两,离吃饭还有两个钟头,他恨不得抓一把草料放到嘴里。他发现马槽的角落里还有一粒马吃剩的料豆,料豆就是扬场时飘到下风头、卖不上三等的黄豆,连梗带土的,用大锅烀个半熟、洒点盐、拌到碎草里的东西。唐木把青瘪的豆粒放到嘴里一试,觉得人也可以吃,虽然有股发涩的生豆子味,但越嚼越香。他拍了拍一匹老白马的头说:分给我一点,等我以后有好吃的也给你们,我从来是说话算数的。十几匹马都专心地吃自己的草,没有一匹跟他抢豆。他在一溜马槽里找到几十粒,舔嘴巴舌地吃了,肚子一点点好受起来了。但觉得有一粒和别的豆不一样,嚼起来有些松软、像一团碎草、还带点咸味儿,吐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小块儿褐色的马粪。原来马粪是这种味呀,虽说不好吃,却也不像以前想象的那么令人恶心。在食物方面我又多掌握了一种“第一手资料”,狍子感到非常自得。“狍子!呆会儿我来拌草料,你光清粪就行了,小心踢着啊!”邵先站在大队部会计室的窗户边儿,一边喊一边照着玻璃欣赏自己的身影。最近邵先常脱产去祝春苹小屋“查账”。对唐木来说,管钱啦、查账啦什么的那都是上边人干的,起码也是沾村干部边或政治可靠、出身好的人弄这些,与他无缘,他就惦记着槽角那几粒料豆。
  三、秘方
  一天早晨,唐木扛锄头路过会计室,只见邵先探出头来,脸色阴沉地对他说:“收工后你直接到这里来一趟,有要紧事跟你谈。”唐木心里一惊:“最近刚刚淡漠了家里的事,又发生什么了?”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心已经麻木了。无非是又发现了他父亲的新罪证,或者他父亲已经被拉到刑场枪毙了;或者是母亲病了或服毒自杀了;或者妹妹又被批斗逮捕了,不过,唯一他妹妹出事是唐木最不愿意听到的。也许是让我继续回忆揭发他们的罪行?教育我进一步划清界限;或者是要把我转移到远离边境的内地山里;或调到更艰苦、更危险的地方?这有什么呢?要么就是要降我的职?不过当农民、当社员就已经是最底层的了,有“下等农民”“副社员”的说法么?要么,抓我?刑警队来个小车不就结了?用得着派邵先做思想工作?也许,“破坏现场”那事犯了?或者离国界太近,来警告了?不像……不对,一定还有我这种人所想象不到的噩耗,连邵先的表情都那么严肃,他从来都是为国家、为革命而担忧的。
  唐木昏昏沉沉地走在田间小道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铲出半垄地了。往常他抱条垄就像打冲锋一样猛干,跟最快的社员摽,一般社员铲二垄,他和队里的尖子能铲三到四垄。今天像没魂儿似的,掺在社员大堆里往前慢慢挪,好多人都纳闷,“今天唐木病了?”收工后,往常他是拎着锄头跑回村的,而今天是扛着锄头跟送饭马车慢慢走。这时,鲶鱼和狗鱼各骑一匹马往屯子跑,路过唐木时甩过来一句话:“今天怎么不跑了?再比呀!”这一激,唐木突然醒过来:“我这算什么大不了的,连跑都停了,值么!”于是撒腿就追。前面两匹马搂起四个蹄子跑,开始还是马快,人越落越远,但跑出三四里后马就由“搂”变“颠儿”了,而狍子像个机器人,速度不变,一点一点地追了上来,平了。跑出七八里后,马就跑不动了,打也不跑了。这回还是拎着锄头的狍子赢了。
  狍子这一跑,又恢复了原来的傻精神头,他光着膀子、挺着胸脯去见邵先,准备接受任何等级的不幸消息。邵先还像早晨一样阴着脸,不过不像以前,一看唐木接近队部那间“机要文件室”就立即把他引开,这次倒是邵先主动让他进去,而唐木却有自知之明,说什么也不进。邵先急了,硬是把他拉了进去,说:“外边人多眼杂。” 唐木更是陷入十里迷雾之中,不过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一只死狍子,不怕套子勒,不怕开枪打,不怕狼撕咬!”
  邵先终于谈正题了:“你有祖传秘方吗?”问得唐木莫名其妙,不过话题好像不是他妹妹的噩耗,他便松了半口气:“抄家时不是都拿走了吗?”邵先接着说:“我是问你的手上有没有祖传秘方。”唐木恍然大悟,原来问的是“反动学术权威”,或“封、资、修”“四旧”方面的“人民内部矛盾”问题,便毫无顾忌地说下去:“连着三次抄家以后,我和我妹妹都觉得是家里书太多惹的祸,砖头那么厚的外国医学书,德文的、日文的、英文的,全都是用那些反动外国字儿印的,还有一些是封建时代出的古装中医书,当时也买不起木柈子,就天天用书点火引煤做饭,啥叫‘秘方’?哪本书、哪页上记的是秘方,谁也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念、念了也不懂。谁也不知道是抄家拿走那些东西里面有秘方,还是被烧的那些书里有秘方,或者其实根本就没有秘方,都只在他本人脑子里。”   邵先感到失望,但还是问道:“现在跟你爸也说不上话吧?我不是说政治方面的事,是想问问别的,就是,比如说问问治病经验什么的。”唐木反倒被问糊涂了,他不知道邵先到底想套出他什么,说:“他关在哪个监狱里我也不知道,也许你知道的比我还多。我现在考虑的就是划清界限、干好农活儿。”
  邵先觉得唐木是在跟自己耍滑头、玩虚的,看来不说实话是不行了:“直说了吧,能不能帮哥们儿点儿忙,弄点儿打胎药?实在不行,有打胎的偏方也行?”唐木更糊涂了,反问道:“打胎?我嫂子?县医院妇产科就行,不用什么偏方。”邵先露出沮丧的表情,说:“是给……给春苹用的。去医院的话,没男方证明不行。”唐木终于明白了邵先的意思。他的担忧、戒备和疑惑已完全消失,而开始对眼前这位的英俊甚至令他敬畏的干部感到轻蔑进而转为气愤,问:“祝会计怀上你的了?”邵先没吭声,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这你别管!”
  原来这些冠冕堂皇的革命者,每天在社员弯腰撅腚下地干活的时候,他们拿着工资干的却是这个!唐木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猛地抓住邵先的衣襟,把他从炕沿儿像拎小鸡一样地薅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眼看就要向他那高傲的鼻子砸下去,这时唐木突然意识到,如果这拳砸下去,就等于又制造出一起震惊全县的“反革命报复事件”,于是不得已冷静下来,只把拳头停留在他鼻子前。邵先也挺够爷们的,他面对唐木的拳头竟然丝毫不躲,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老老实实地等着挨打。他不反抗倒使唐木软了下来,半年来他俩虽说不算形影不离,也是常在一起干活的伙伴,连唐木遛套子邵先都在后边明里暗里地陪一段,这使得一直孤独而抬不起头的唐木不得不感激。如今有难相求,而且连这种见不得人的事都把唐木当成最贴心的人来说,这是一种信任,信任对唐木来说是极其珍贵的。于是唐木松了手,说:“等以后再收拾你。现在你想怎么办?”邵先如同死水库溃堤,把憋了多日的腐水一下子全倾泻出来了。
  邵先在蓝河城的婚姻实在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他看上的是她姐夫在县革委会的地位,而她看上的是他的造反本领和将来的前途。结婚后他嫌她太懒太不尊重他母亲,而她嫌他有腋臭还不洗脚,半年也没在一起几回。如今邵先一下放到农村,就更没什么戏了。自打见到祝春苹,邵先便觉得这才是自己理想的妻子,她贤慧、聪明、勤快、漂亮。祝春苹不知道邵先已结了婚,他高高的身材,深奥的知识,尤其“革命干部”的家庭出身实在是无可挑剔。其实查账用不了多少时间,邵先很爱给春苹讲故事,春苹也很爱听。邵先讲《八仙过海》,还说春苹就像那个拿琵琶的仙女,春苹便笑说邵先像那个吕洞宾、“臊仙”!两人打情骂俏,愉快了近半年。夜一深邵先就讲《聊斋》里的鬼狐故事,弄得春苹想解手也不敢去房后黄瓜地旁边的茅楼,邵先就陪着她去,外边特别黑,蚊子也多,邵先就给她打手电照路,兼轰蚊子。解完手,邵先没等人家系好扣子,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抱到会计室小炕上,别上门……
  后来,后来邵先就不说了,唐木也不问了。
  不过,眼下怎么办呢?狍子为邵先出招儿:“你要是跟嫂子离了婚,跟祝会计结婚,不就不用打胎了吗?”邵先对无知的唐木实在是没有办法,叹道:“离婚是你傻狍子想的那么容易么?办手续一拖就是半年,现在都三个多月了,等孩子生下来也办不下来。再说了,她是全蓝河有名的‘革命新娘’,抛弃她?去娶一个屯子大妞?而且是未婚先孕,还不轰动全县?就凭这名声,得罪了县革委会的大人物不说,今后还想不想入党提职了?这跟政治上的自杀有什么区别?”唐木也不示弱:“你奸?你这么明白个人,干嘛还往井里跳?”邵先蔫了,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事如果传出去,就连这个小屯子也呆不下去了,他目前的处境连唐木都不如,他彻底瘫了。他求唐木替他绝对保密,并想办法弄到打胎土方。唐木觉得虽然邵先不是个东西,但现在的确是他最艰难的时刻,咱也不能干落井下石的事!何况祝会计是个好人,于是就答应下来。
  邵先和唐木以为只要他俩嘴严就能保住密,有点像被猎人追得飞不动的野鸡,把自己头插到厚雪堆里,就以为谁也看不见它了,其实这点小把戏怎能瞒得过村里那帮老娘们儿,抓阶级斗争她们不如严贵宏、褚卫东那两个人,如果是琢磨这方面的案子,她们比县公安局的精得多。有人两个月前就闻出“味”来了,三老泰媳妇甚至都能猜得出祝会计肚里的孩子是谁的,在哪屋炕上怀上的,现在是第多少天了。没过多久,连青年大宿舍里都有人管邵先叫“臊仙”了。邵先真是欲哭无泪,欲死无门,处境之艰难不亚于唐木。真怪了,全屯子没一个人说祝春苹不好,都同情她,都说邵先“人不咋的!”
  “傻狍子”唐木每次遛狍套子都带回一书包杂草,然后偷偷地拿出一本农村赤脚医生用的《中草药图谱》对照。不过,“红花”“追尾”什么的都是南方植物,“麝香”又太名贵,难道这偌大的小兴安岭延伸地带就没长出一根能打胎的药草?他不甘心,捡了个不太锈的铁罐头盒,把采来的药草放进去,在黑龙江边跑不了山火的地方用河卵石搭起个临时炉灶,捡些干树枝生起火,用江水熬药。按理说应当用砂锅煮,因为铁盒会使某些草药发生些化学变化,但现在没那个条件,对付着熬熬看,主要是先尝尝味儿,试试有没有毒。中国古代医学家他们不也是这么搞实验的吗?不吃些苦头、不失败、不死些人能有今天的中华医学宝库吗?但尝味道、试毒性这并不难,可以用小剂量试服,循序渐进,只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就会有成效,但最关键、最难的还是药的最终效果,“我怎么才能知道这种野草能堕胎呢?”这简直比套狼都难,傻狍子的“医药研究”陷入了困境。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喜人的进展。唯一有进展的倒是祝春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邵先整天灰头土脸的,也不抹头油、雪花膏了,连胡子都不刮了,憔悴得像个囚犯,还不如光头唐木那副阿Q样儿好看。
  真正能为祝春苹解难的还是她那双目失明的母亲,她母亲求老熟人,在百十公里外的林场找了一个三十五岁的工人,那个人的妻子刚去世,没孩子,家里也没老人,说不在乎春苹怀的孩子,而且同意让春苹母亲也一块儿来。“多好的事儿呀!人家可是拿国家工资的!”就这么着,祝会计离开了老江屯。   邵先想给春苹一笔钱,可他平时又抽烟、又喝酒、又买衣裳、又化妆的,虽然挣点儿工资,现在手头只有十七块,倒是唐木拿来十三块凑了个三十整。唐木平时不花钱,虽然年底分得少,但要紧时候却能拿出点儿来,这使邵先惭愧不已,说以后一定还。唐木说:“祝会计是好人,给她的钱就不用还了。”
  四、地头密话
  这种事儿在屯子一传,不管是真是假,不管上级怎么定性,邵先的名声比夏天没发透的大粪都臭,还不如中苏边境上的“苏联特务”,该抓的就抓、该毙的就毙来得痛快!这整天不死不活的,周围的白眼、闲话让他在队部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了,还不如下大地出身臭汗。他愿意跟唐木搭伙干,不光是可以完成他的跟踪任务,其实他对唐木的观察已经不感兴趣了,倒是唐木从来都不嘲笑他,并且地位同他目前相近,使他有一种亲近、安心的感觉。唐木是个毫无“等级观念”的傻狍子,无论跟革委会干部,还是跟同他一样出身的人干活,都是同一副木呆脸、使出同样的牛劲,甚至在说话时,从不因为对方“低微”而高傲,也不因为对方“权势”而卑附。这种性格正是邵先目前所渴望的。
  铲地时,唐木尽管身边有个搭档可以说话,但他还是老习惯,抱条垄就猛往前铲,落邵先半垄,然后再回来接他。休息时,两人常坐在离大帮社员较远的地头,扯些不希望被快嘴的第三者听到的话题。开始狍子谈些“如果有人供我饱饭、给我补衣服,我愿一天给他干十四小时的活儿”之类的话题,后来甚至连危险的政治观点也谈。例如,“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才搞恋爱,著名的革命家和领袖,他们也搞恋爱吗?”“我们生活的时代是无限幸福的,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每天尚且如此,他们该是什么样的呢?”“为什么我们这么用力地干活,收下的粮食还填不饱肚子呢?”“去年一天才合七毛,我们老江屯算是穷队。将来如果一天能分到两块就能算是富队吗?社会主义新农村应当能分几块?”“人们只要一有钱就猛吃猛喝一顿,到了一天三块的时候,每天该醉成什么样呢?”“现在也有一天两块多的队,难道他们流的汗水是我们的三倍?”“养鸡、采木耳、套狍子、分自留地、包产到户,这些到底算不算搞资本主义?”“马列主义认为阻碍社会生产力发展是反动的,而反动的则一定会灭亡。如果现在做法是对的,为什么生产效率这么低?”
  ……
  有些问题是邵先提出来的,有些则是唐木提的,无论对方的回答是否满意,甚至是否反动,两人都没有借此把对方告到革委会立功的想法,是纯洁而高尚的“纯学术”讨论,甚至高尚得令邵先忘掉了自己的“重要任务”和目前的“烦恼”,高尚得令狍子忘掉了自己的政治处境。
  唐木与邵先两人一样,都太孤单、太需要朋友了。以前唐木交朋友的条件是“把我当人看”,如果你歧视我,不论你多了不起、多有能耐、多有权有势、长相多帅,那全和我没关系;相反,如果你看得起我,不论你多穷、多弱、多笨、出身多不好,问题有多多,我狍子不怕苦、不怕死、不怕穷,我有的是力气,我照顾你,有人欺负你我就跟他拼。唐木渴望有许多像老白头那样真心看得起人的朋友,但真实的世界没那么单纯和理想,“一分为二”么。应当“求大同、存小异”,他的找朋友条件也不得不降下来,能跟我说话就行,能暂时说话也行。世界上有多少“友谊”“联盟”“合作”是纯粹、永久的呢?每个人不都是在混浊的大河中游着的么?
  不过唐木也并没真傻到不懂防备邵先把自己观点告密的地步,唐木觉得大不了说我改造不彻底、观点反动,你不能说我是“苏联特务”吧。人,如果什么都不敢想不敢说,那还算人吗?
  五、伐树
  伐树打柈子也是邵先和唐木一组。听说邻村有人伐树时被砸死了,两人都认为:“那是下锯之前没看好倒树的方向,大活人怎么能让缓缓倒下的树砸着?只要小心些就应当没事。”有一棵很大的杨树,长在一座高山的急坡上,两个念过高中的青年,用大锯和斧子量,这棵树无论从几何形状上看还是从物理重心上分析,都无疑是“顺山倒”的。伐这种树既无危险,也无困难。于是两人站在树两旁拉起大锯,先在倒的方向锯出三分之一深,然后再换到后部,在略高的位置上开锯。估计锯透了就开始往山下推树干。但这次非常奇怪,大树纹丝不动,于是两人合力猛推,同时借用斧刃别,树根终于动了,但不是大树向山下倒去,而是树干不动,仅仅是断口部向坡下滑去。于是整个粗树干和大树冠,向人的方向劈头盖脸地反砸了过来。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呆了,无论朝哪个方向跑,也躲不开这空中罩过来的“巨爪”,没法寻找安全位置,也完全来不及躲避了,唯一的动作就是本能地抱着脑袋向下一蹲,等待“天意”。只听“轰”的一声闷响,大树拍了下来,摔断的干枝有的又腾空飞起。两人睁眼一看,竟然都没受大伤,粗树干正好砸在两人的中间,一米五长的大锯被拍到树干下,唐木这边前后还各有一根碗口粗的树枝,把他圈在一米见方的空地中。当时他无论朝哪个方向挪动半步,不是死便是重伤。两人不约而同地叫道:“好险!”看来邻村那个被树砸死的,他未必没防备,这种活本身就有危险,因为山和树是千奇百怪的,你很难用一个简单的标准去做一个普遍的安全规定,因此还要根据具体情况做出新的判断,两人决定,将来不管谁当了官,一定要关心基层操作者的安全,而且一定要面向实际,关注第一线!
  第六章 为了粮食
  一、深山黄豆地
  野猪反了!它竟然跟老江屯人抢命粮!
  深山老地营子西边,有一块被群山环抱的八十垧黄豆地,相当全村总种植面积的四分之一。成群的野猪趁人们忙着抓阶级斗争无人看管之际,从四面八方流窜过来,平均每天糟蹋五六吨大豆,相当于全村吃一星期的粮食。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头上,人们不是“整人”便是“被整”,所以顾不上派人去收割。粮食损失越大,秋后分红就越少,人们就越挨饿。阶级斗争的确是“一抓就灵”,但一灵就穷。老江屯去年十分才合七毛,今年五毛?还不够窝头咸菜钱呢!别的队都有负二毛的了,所以有点心眼儿的社员都不想出工。
  四老泰那天是装病没出工,偷偷溜到山里去的,因为套一只狍子连皮带肉到供销社能卖十多块,赶上干一个月的了。他路过八十垧地时,看到那凄惨的景象简直惊呆了,若是自家的事,他早就气疯了,可这是公家的事,是村干部管的事,再说了,遛狍套子那是“搞资本主义”!于是除了老婆他跟谁都没说。可四老泰老婆是全村有名的快嘴,她拼命憋了三天,还是让全屯子都知道了。“抓革命还得促生产嘛!”“要以粮为纲嘛!”“没了豆子我们吃什么?年末分什么?”   一九六九年十月十五日,全村人马浩浩荡荡开往八十垧地营子。七十五马力东方红牌拖拉机拉着大脱谷机在前面轧雪开道,七辆马车坐满了大姑娘、小媳妇和女知青,主劳力的屯子爷们和男知青都扛着叉子,背着水壶、干粮跟车走,一大串马车像是移民大搬家。单看地上走的男人,就像电影里一撮一撮的匪兵,而再看马车上的女人则像是走娘家。难得的半天轻松,女人们说说笑笑,车老板快活地吆喝着,在女人面前拿出他们打响鞭的绝技,你响我更响,寂静的山谷热闹起来,吓得享受黄豆美味的动物大军逃向密林。
  鲶鱼说是腿疼,一个箭步跳上马车挤到姑娘堆里搭腔去了。而狍子却像一条跟主人散步的狗,他总嫌大队行进得太慢,不时蹿到公路下边好奇地看看野兽脚印,或薅根枯草尝尝有没有中草药味,被队伍落远了再来个二百米加速撵上去。
  到了目的地,人们失去了笑容,一望无边的黄豆地,竟然被野猪祸害成这样!再晚来几天连种子也收不上来了。割黄豆的、装车的、调整打谷机的,百十来人铺开了大收割的战场,转眼间割下的豆棵子堆成了山,就等着打谷机开动了。可是无论马达怎么响,机器就是转不动,原来是皮带打滑、缺皮带油。必须立即派人回村去取,否则活儿干不下去,而且要快,这么多人等着呢。如果派人骑马回去,来回二十多公里,这些拉车的马即便跑下来也天黑了,车老板都心疼自己的马,没人愿去。人们停止收割,纷纷走到地头生起火,一边吃烧豆一边休息。要么先收工,大队人马住进地营子,晚上派人去取,明天一大早再干?为一块皮带油,耽误全村半天活儿,实在是不值。
  在这关键时刻,老倔头白柱山出头了:“我去!” 说罢去解他的白马。人们都知道白柱山眼睛不好,最近又在喷洒农药时中了毒,手脚还麻木,挺不忍心的,但也没办法。队长郑连魁突然想起一个人——唐木!这小子能穿山越野,干一天活还能遛套子。便喊道:“唐木!你仨钟头能不能回来?”老白头一听就火了:“这么远你让人去? ”唐木正挥铁叉子在豆秸堆上干得欢,他喜欢那个能用上全身力气的位置,汗水混着黄豆毛和灰土,沾满了脖子和脸,活像一只狍子。他一听是这事,便跟老白头说:“柱山哥你放心,我去没事,别累马了。”说罢便转身出发。他知道,要想快,必须抄一条又近又险的路,而且必须轻装。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路线,否则他们会担心,甚至不让他去。而且也不能让女社员看到他穿背心、裤衩,踏大棉鞋跑雪地的那副怪样儿。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顺老路走出地头,然后迅速钻进树林,脱下棉衣、棉裤和皮帽子藏到雪地里,冲向一条鲜为人知的山路。
  他早已习惯了跑雪地、穿杂林、攀山崖、踏塔头,遇到略好些的路他就大步飞奔。八公里的下山路还没出多少汗,就已经跑到村供销社门前了。店员小杨一愣,大冷天的,狍子半光着身子,不去干活来干什么?弄清来意后,赶紧从后仓库拿出一块肥皂大小的皮带油交给唐木。唐木像在田径场上拿到接力棒一样又反身冲出村庄。回程多是上山方向,他全身的力气都使上了。他跳过大塔头,趟过厚雪谷,手脚并进攀爬石崖,学猫的样儿钻进密树丛,又像野马一样奔跑在平原,冲刺!转眼间他又来到藏衣服的地方。从雪堆里拽出衣服穿好,顺手从身边抓把干草抹一下脸上的汗,钻出树林,向篝火边休息的人堆不紧不慢地走去。“欸,狍子!”有人发现他,“你咋还不去?找不着道了?”“什么?回来了?刚抽一袋烟的工夫!”“是变戏法?这也太快了!”队长惊喜地接过皮带油对大家说:“来回一个多点儿,我点的人,怎么样?”
  机器又响起来了。老白头看他兄弟一点事儿都没有,高兴得眯上了眼睛。狍子憨乎乎地笑笑,又拿铁叉,爬上豆秸堆,干他那活去了。
  二、饿
  折磨老百姓的不只是野猪。革委会副主任兼民兵连长褚卫东,在县里开会时对上边说,老江屯抓阶级斗争效果显著,因此农业生产取得了大丰收。于是被树为“抓革命促生产的全县标杆”,得一张大红奖状。报上登、广播喊,一时红得快超过正主任严贵宏了。表彰之后便来征收“丰收的粮食”。全村,连种子都交了公粮,社员就分不到多少口粮了。下乡青年没有自留地,他们要比当地老乡更饿。男的比女的吃得多,出力多的男青年吃得更多,到头来最遭罪的就数唐木那几个人了。端上一盆菜汤,人们便蜂拥而上,先抢那把盛汤的勺子,嘴里念道:“上撇下捞,不要当腰。”上边漂点菜叶,有一点油星,盆底有一点菜梗,运气好的还能捞块土豆,而中间就是咸汤。没抢到勺子的就往盆里看,先看清哪个角落里还剩点干货,一旦轮到勺子下手能利索点儿。来晚的或客气一点的就什么也捞不到了,有时连咸汤也只剩下有沙土、有虫子、没人愿喝的了。唐木干活时往前抢,抓汤勺子时他就往后缩了,不过太缩了又饿肚子,慢慢地就跟能抢的人一样,练得下手也相当快。以前随便吃时,一顿最少八两,多则二斤,现在一天才一斤四两。每天最红眼的就是到食堂排队拿馒头的那一时刻,他就盼着面板上那个最大的馒头能分到手,馒头显得太小,两个太少,一到嘴里就化了,几口就没了。
  地营子做饭的大师傅胡和平人很坏,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儿,他个头比邵先都高,一见到革委会那几个当官的就像虾米似的直不起腰,专门熊那些光能干活没权力的一般社员,尤其熊唐木那样出身不好的。他做的馒头有大有小,把大的藏到屉布底下,看人分馒头,盛豆腐汤也是干稀不一,见来人是个有用的,就猛往碗里放豆腐块儿,盛一碗上尖儿的白豆腐,把唐木他们恨坏了,管他叫“狐狸”。有一次唐木当着“狐狸”的面,把面板上盖的笼屉布子掀开,露出几个专给干部拍马屁的大馒头,几个饿红眼的小伙子拿筷子一人扎一个大的走了,气得“狐狸”直翻白眼。喂猪喂马的麸子不算粮食,饿鬼们要求食堂和面时放一半麸子,但“狐狸”在食堂根本就饿不着,他得吃油炸馒头配炒鸡蛋,怎么咽得下麸子馒头,于是鼓动几个饭量小的社员反对。后来还是革委会支持了“饿鬼”们的意见,“狐狸”算是白溜了!掺了麸子的馒头是褐色的,咬起来有劲,不过,便出来的有点像猪吃酒糟拉的粪那么松散,“这算什么!只要肚子不像以前那么空荡就行。”唐木头一次从心里感谢革委会领导的决定。   有一次狍子实在饿得难忍,就一口气喝了半碗酱油,结果肚子更难受。还有一次宿舍修炕,狍子在炕洞里捡了半个干馒头,是半年前粮食随便吃时,谁咬了几口扔的。他怕别人看到笑话,就藏到怀里,躲到没人的地方,吹吹炕灰,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
  干活时饿,收工往回走时更饿,跑不动了,连走都直打晃,有时薅一根路边的干草,放到嘴里嚼嚼也会觉得好受些。狍子看到一只老鼠从地头跑过,便立即追了上去,一脚把老鼠肠子踩了出来,然后拎着尾巴把老鼠扔进火堆里,过一会儿,用树棍把烧焦的老鼠拨出来,剥开皮,吃里面细软细软的肉,在他的记录中,又多了一种从未品尝过的食物。赵保家不愧是同窗十二年的老同学,他悄悄告诉狍子说,他在树林里捡了个死老鹰,不知是中了猎人枪子儿掉下来的,还是老死、病死的。狍子喜出望外:“管它怎么死的,一烧就全消毒了,就跟医院煮针头一样。”赵保家不放心:“要是毒死的呢?”狍子说:“哪儿那么倒霉,咱别吃它肠肚子,再说它身体多大?人身体多大?没事!挑肉吃。”两人在没人的地方点堆火,把死鹰烧得像团炭似的,撕巴撕巴分吃了。鹰看着比鸡大,但肉还不到鸡的一半,肉丝又粗又硬,唐木也没品出是什么滋味儿就吃完了,而赵保家却说:“不如蛇好吃,蛇肉白嫩白嫩的,有点像鱼。”唐木钦佩得不得了:“真厉害,连毒蛇都敢吃!”赵保家说:“那有啥,南方人连女的都敢吃蛇。”唐木想起小时候的事儿:“看来,我还是‘不如个女的’。”第二天,吃了死鹰的两个人啥事儿都没有,他们后悔了:“要知道没毒,昨天吃干净点儿就好了,连心和肝都没敢吃,全扔了。”唐木内心还有一件后悔的事,那天他捡半个馒头没告诉赵保家,一个人独吃了,而赵保家捡到个大鹰却告诉他,“得跟人家学学,以后咱也别太自私。”
  没过几天赵保家又带来好消息:外村一个副业队有几辆马车路过老江屯,有一辆车上全是喂马的豆饼,马惊了,豆饼颠一道,后来他们都装上了,不过道上肯定会留下一些豆饼渣。两人怕时间长了都让鸟和花鼠子吃没了,当天夜里借着月光就去了。果真捡到啦!最大的一块有半个手掌大,回去一烤香喷喷的,把狗鱼、鲶鱼他们都逗来了,还没等烤好就都抢光了。
  一天晚上全体青年到大队部开大会,向毛主席表决心:“为革命节减口粮。”褚卫东带头发言:“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备战备荒为人民’,我保证,从今以后每天吃一斤二两!”唐木心里嘀咕:“你敢情不下地干活,我要是天天坐屋里耍嘴,一天吃一斤二两也够。”静了半天,一个上海青年发言了:“我以后一斤!”接着又有一个蓝河青年表态:“我也一斤!”唐木躲在最后排,台前微弱的油灯只能照到他前面的人。此时一个瘦小的女青年站起来说:“我向毛主席保证今后每天吃八两!”震惊全场。昏暗中,唐木一直缩着头没敢出声。
  仓库里有一麻袋小麦面粉,放几个月了,被大师傅“狐狸”忘个一干二净,结果成了耗子的乐园。成群的老鼠在那里吃、拉、尿。麻袋被咬得千疮百孔,面漏了一地。人们发现时就剩下半麻袋了。“为革命不能丢掉一粒粮食!”于是连地面上的散面也都带土扫到簸箕里,再倒回袋子,运到山上。面里有股耗子的屎尿味儿,离老远就能闻到,但刚对毛主席发过誓,谁也不说。蒸出馒头以后就没那么大味儿了,再说也消毒了。不过吃的时候得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吃,里面像麦粒那么大的黑东西就是耗子粪,黄色的小团那是耗子尿,灰褐色的细丝儿是耗子毛,要一点一点地看着吃。一个四两的馒头一般能找到四五粒老鼠屎,唐木觉得一边吃、一边找、一边数挺好玩儿的,可以慢慢品滋味,拖长时间,还能不断打破纪录,有一次在一个馒头里吃出十六粒耗子屎。人们有经验了,嚼时不使真劲,一觉得不对劲,马上吐出来看,保证是黑的。牙咬得不紧还有一个好处,里面的仓库沙土就觉不出牙碜了。没过多久,一些不太饿的社员就吃不消了,有的回屯子拿来自家的干饼和炒面吃,食堂一看馒头卖不出去,就改成二两饭票给四两馒头,这下可把狍子那帮小子便宜透了。
  赵保家的母亲邮来一盒核桃酥,这简直是世界上最高级的点心!他照样没独吃,分给每个饿鬼一块,还把分剩的碎块连盒子都给了唐木,这狍子贴着鼻子闻纸盒的油香味儿,把碎渣舔得干干净净。
  好事接二连三,唐木接到了他妹妹的来信,捎来十斤粮票,信上就写七个字:“哥,我提前出狱了”,也没地址。
  “出来就好,比让我吃饱都高兴。”唐木想。
  三、花鼠子蚂蚁瞎虻苍蝇
  东北过年,家家少不了榛子,吃多了都能饱。“这可得多采点!”狍子发现,从矿山往里走五公里的山坡,可以找到成片的榛子树,一米多高的灌木,每棵小树上都结几个榛子,虽说不多,拿着大麻袋满山遍野地找,运气好了一次可以采半袋子。弄太多了不行,说你不干队里活,搞资本主义。于是狍子就在山里没人去的地方,找到一个不长草的砂石地,当做临时场院晒榛子,把绿色的外皮晒掉再背回去,能轻不少不说,还不占地方,不显眼。唐木用了一个星期,往这个深山秘密场院里弄了两大麻袋,摊在地上,晒几天,起码能剥出半袋子干榛子。两星期后,唐木高高兴兴地进山。一看,一大堆榛子都快被谁给偷光了,“谁这么缺德,在老子最饿的时候竟敢来偷吃备战粮!”他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要抓住这个贼跟他拼命。这时,他看见一只花鼠子蹿过来,抱个榛子就跑。“原来是你!”只见那花鼠子得意洋洋地蹲在一棵树上气唐木,爬树是花鼠子的特技,跑树枝就像跑平地,它以为只要到了树上就是绝对安全的,谁也撵不上它。唐木抓起一块大石头,猛地砸了过去,本想打打它的威风出口气,没承想砸个正着,垫着树干把花鼠子拍碎了,掉下来死了。花鼠子的心暴露在外面,还在跳动,唐木一下把心拽下来,一口吞进肚子里,吃了,解恨了!剩下的碎花鼠子和地上的半书包榛子,带回去跟赵保家分吃。
  狗鱼听老乡说,吃蚂蚁能长劲儿,他告诉了狍子。不过,蚂蚁是虫子,吃虫子总是令人恶心的,而且也不能靠蚂蚁吃饱,然而“长劲儿”却是令人向往的。于是唐木在清洁而寂静的深山里,找到一个半人高的大蚂蚁丘,土堆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繁忙的蚂蚁。唐木从小就喜欢蚂蚁,看地上的蚂蚁能搬动比它身体大几十倍的东西而钦佩不已,一看就是半个钟头。小蚂蚁长得英俊、矫健,性格顽强、忠实,遵守纪律,勤劳能干,实在是不忍心干扰它们繁忙而充实的生活,破坏它们公平而幸福的社会。不过,蚂蚁到底是什么味儿呢?唐木终于忍不住,抓起一只,一拽便胸腹分家,但所有的肢体仍在不停地动,真顽强,有能耐,也许这就是力量的所在。他把两段蚂蚁放在舌头上品品滋味儿,噢,原来是酸味儿的。这种可爱的小昆虫,只吃一只就够了。   有甜的虫子吗?有!其实不仅仅是蜜蜂,瞎虻肚子里也有一个小甜囊。炽热的夏天里最活跃的就属瞎虻了,有人说东北的大瞎虻就是牛虻,它能咬透厚牛皮,能把憨厚沉着的牛咬惊。大热天人们光着膀子,常常会被突然飞来的瞎虻咬一口,瞎虻咬得急,飞得快,然而在它咬的瞬间,有二三秒钟是迟钝的,那就是它痴迷于吸吮人血的瞬间,乘这个时机猛地用手拍过去,既可以拍死瞎虻,又可以解痒,一举两得。唐木偶尔把打碎的瞎虻放到嘴里,才知道瞎虻是甜味儿的。
  蚊子小咬儿也吃过,不过不是为了解饿,是无意中弄进嘴里的,像放了几个夏天的变质油,哈喇味儿。
  吃苍蝇不但味儿不好,还令人恶心,厕所和食堂是最招苍蝇的地方,馒头上落许多苍蝇,离远看馒头是褐色的,走近一轰,全飞了,露出馒头本色,但馒头上布满了黄褐色的污点。社员冯广祥当过几天赤脚医生,有卫生知识,他把馒头皮剥下来再吃,唐木赶紧说:“皮别扔,给我!”以后一吃饭就凑他旁边等皮吃。冯广祥也挺够意思,每次都把皮剥得厚厚的,有时干脆把小半个馒头都给了他。唐木十分感激,许愿说:“我家有不少砖头那么厚的医学书,等以后拿来送给你。”
  听说喝开水不闹肚子。开水就是蒸完馒头的屉底水。那汤,土黄色的,上面飘着几只苍蝇,要用水瓢先把苍蝇拨开,然后迅速地舀下面的汤。水是烧开的,的确不会拉肚子。
  唐木想起鲁迅说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定是个勇士。人类如果不进行任何尝试,就会什么也不知道。“我如果每天都吃不到苦,就永远不会当个勇士!”
  第七章 石矿的故事
  一、公平的阳光
  狍子当了副业分队长,专管老江屯石矿的这十几个人,七八匹马。在打石场干活的小伙子,一个个晒得黑黑的,跟山上的白石头和路边的绿草,正好配成一幅美丽的画。有一天,狍子发现在野草地里解手的赵保家,全身黝黑,就是屁股苍白,特别别扭。他看了一下自己的,原来也白得像死人的脸。狍子想:全身都能晒到太阳,只有这里晒不到,这太不公平了。我的命运不公平也就算了,但我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我应当有能力、有义务让它公平!休息时他对大家说:“伙计们,这大山里的,全是男人,咱们整天穿个裤衩干啥?脱了算了,还省布票。全身每块皮肤获得阳光的权利都应当是一样的,把咱们的臀部也晒成健康色儿,怎么样?”“好!”大家高兴地喊起来。
  每天早晨吃饭时,在做饭的杨二婶面前,小伙子们还都穿着裤子,吃完饭上工,走到矿区人看不见的入山口的拐弯处,就都把裤子脱下来,挂到蛇爬不上去的路边树枝上,只穿鞋、戴手套往打石场走。开始臀部一带还有些发白,晒一两天就变成灰褐色,再过几天就差不多跟全身一样黑了。“这多好看!这才叫统一的美!人就应当表里如一,不像有些人那样!”但脱也有脱的代价:挨蚊子叮、瞎虻咬,肿胀起来特别难受。难怪原始人也围些树叶、兽皮什么的,原来是为了这个。其实也不全是为了防虫咬,有时打石头的碎渣崩过来也很疼,尤其搬一百公斤以上的石头装车时,硌得小肚子挺不住,甚至会划出血。看来,我们祖先发明裤衩,不光是为了防备异性,主要还是来自劳动的需要。
  后来鲶鱼也调到石矿副业队里来了,他不懂这个荒唐规矩,不脱裤子,嚷道:“这太不文明,太难为情了!” 赵保家告诉他:“这是队长让的。”鲶鱼回了一句:“别把傻狍子的鸡毛当令箭!” 狍子耳朵挺尖,老远就听见了,喊:“你脱不脱?”“不脱!就是不脱!”狍子急了:“兔崽子,你敢不脱我给你扒下来!”不过说是说,狍子并没放下活儿去扒。收工后,大家又走到快让杨二婶看到的那个拐弯处,穿上衣服后,狍子突然一把抱住鲶鱼,开始扒起他的裤子来。鲶鱼喊道:“我在整个大上海也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只有黑龙江边才出你这种傻狍子!”唐木更来劲了:“傻狍子专治你鲶鱼,服不服?我就不信解放不了你身上受歧视的部位!”鲶鱼竭力反抗,但还是敌不过狍子的那股野蛮劲,终于被扒个精光,狍子把他衣服卷巴卷巴夹在腋下,跑到杨二婶那儿的小饭桌前,把衣服卷儿往木头墩子上一垫,坐着吃饭了。鲶鱼动不得,天黑了,蚊子小咬儿上来了,肚子也饿了,他躲在一撮柳树毛子后边大叫:“狍司令!狍大哥!”狍子不理。杨二婶问那边鲶鱼在喊啥,狍子说他肚子疼走不动了。杨二婶要过去看看,狍子慌了:“我去!我去!”拿衣服去了。他问鲶鱼:“明天脱不脱?”鲶鱼无可奈何:“脱。”
  杨二婶的男人杨二叔以前也在石矿干活,被石头砸断过腿,心脏还不好,他一犯病杨二婶就得回屯子,副业队做饭就没人了。不久,上海青年汪倩宜被派到矿里来帮忙,平时不用她做饭,她就到石头窝子,跟狍子那帮黑小子一起干活。她一进入石头窝子,就等于宣布“狍司令”组建的“公平阳光社会”无条件消亡。鲶鱼很高兴,他嘲笑狍子说:“这回‘司令’的计划可算是‘狍子屁股——白腚(定) ’了,嘻嘻!”但最使他高兴的,是每天都可以见到自己“心中的太阳”了。其实,论干石头活,来个女的,还顶不上男劳力的一半。这里的设备太原始,干法太野蛮,全靠傻力气,就像“傻狍子”那号的在这里最合适。自从小汪来了以后,所有的男人不光要穿好裤子,就连上身也得注意点儿文明了。


  打石组在山根打眼放炮,把大石头打成百十公斤的小石头,装上车。
  三匹马拉一副套子(七节车厢,每车厢装一吨石头),运到黑龙江边。
  二、石矿的干法
  老江屯石矿是蓝河水泥厂所属的开采石灰石的分矿。矿长带两三个职工守着摊儿,具体干活的,是从当地雇来的农民。矿上给生产队钱,社员挣的是工分。工分是按运出石头的吨数计算的,打石能手能在半天挣十分,相当于七毛钱。矿是露天的,具体操作就是把山上含碳酸钙的大白石头采下来,用大锤砸,用铁杠撬,弄成搬得动的百十公斤的小块,再装进一种叫“套子”的连环车斗里,由马拉着,沿着铁轨运往五公里外的黑龙江边,再装船运往下游的蓝河水泥厂。各道工序都靠体力,都很危险。开山要靠炸药炸,炸药孔要靠钢钎、大锤凿出来。小孔里放上少量的炸药,经过多次冲炸后,变成人可以进去的大洞;大洞里放上成吨的炸药,可炸开山的一个角,能滚下几千吨的石块。把成吨重的大块凿成小块要靠经验、靠力气,有时还要借助炸药。炸药用得不当会产生大量的碎渣,碎渣称为“毛”,是矿山的垃圾。“毛”多了碍事,无法继续开采,必须清除。“清毛”便是一件重要的工程。当“毛”堆得像小山时,为了节省时间常用炸药来炸,用炸药的力量把大量的碎石吹向天空,然后散落到森林、山谷的各个角落。石头窝子没有安全帽,打着谁谁倒霉。   放套子也很危险,三匹马拉着七个车斗,每个车斗约装一吨矿石,套子前面由一个有经验的车老板赶马,后面配个助手,叫“跟套子的”,他除了装卸车外,放套子时还在车尾管车闸。从山里放到江边,有时遇到急下坡、闸又不灵时,要急中生智,用半米长、一头尖的铁棍插到飞旋的车轮里,别住车轮转动,让车轮拖着铁轨走,这称作“打眼”。如果还不管用,则用一人多长的坚实木棒插入两节车厢之间,利用枕木与滑动木棍之间的激烈颠簸,让飞跑的车厢掉轨,因此,常常发生伤人伤马的事故。前些年有个跟套子的小伙子,就是在插棒别车时,被回头棒击中头部而亡的。年复一年,没有人为安全而改进生产,矿里要省钱,生产队要靠这个副业换点零花钱。最近几年没死人,人们就觉得没事了,于是让女社员也去跟套子,甚至去赶马。
  三、篝火晚会
  其实看人不能光看出多少活。汪倩宜把自己半新的套袖拆了给大家当补丁,还经常提醒大家小心山上的落石。她的耳朵似乎比男人灵,每次出险情之前,都是她先发现,她几乎成了石头窝子里的安全员,这比“出活”更重要,她干了许多不算工分的活儿。
  下了工,吃过饭,人们便钻进简陋的宿舍里。矿山不像村里,这里没报纸,没广播,也没“管政治”的官儿,晚上就是打扑克下棋,补衣服修鞋,或做桦皮篓。空气新鲜的矿山里,不放炮时静得像世外桃源,反而使人感到烦闷,感到不安,感到时光可惜。可来了个小汪就不一样了,傍晚她在食堂门口的篝火旁吹起了口琴,山谷里回响起藏族舞蹈《洗衣歌》的曲子。正要歇息的人们都走出宿舍来听,听着听着便手舞足蹈起来。鲶鱼合不上调儿,就跳起了蒙古族风味儿的抖肩舞;狍子以前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时,只演过狗腿子和匪兵,在这种场合派不上用场,木琴又落在屯子里,于是拿一个漏脸盆敲起了新疆鼓点儿;而两个当地青年则扭起了东北大秧歌。人们一边吃着杨二婶在火堆里烤的土豆,一边欢闹着。
  秃顶胖矿长也来凑热闹了,他拎着一段香肠和半瓶白酒,那股味儿,把唐木他们馋坏了。不过胖矿长犯不上请这帮穷小子,他从来都是自己独吃独喝,今天也不例外。而上海青年小汪的身段和风度把胖矿长馋坏了,他想搭腔但没人理他,大家都自己闹自己的。第二天一早,胖矿长说办公室缺个秘书兼打杂的,想让汪倩宜在屋里擦擦灰,给领导倒倒茶什么的,说是按双人份的卯子工算,狍子借口石窝子和食堂缺人没答应,矿长把胖脸拉长了。狍子对弟兄们说:“胖矿长一天啥活儿不干,他缺个屁秘书!咱不能为几个破钱出卖阶级姊妹!” 鲶鱼觉得狍子这回傻得有骨气。
  四、矿山野味
  一天,狍子正在树林子里遛兔套子,树和草都很密,没有风,静得很。突然“唰”的一声,吓了狍子一跳,原来是一只山兔被狍子惊动了,像箭射向草丛一样逃了出去,过了不久就听到前面山坡传来野猫一般的“哇哇”大叫声,他冲过去看,原来是刚才那只兔子钻进了他下的套子,正在挣扎,正好逮个活的。一只兔子,十来个人还真不够吃的,鲶鱼建议让小汪帮厨一天,她会做肉松。果真,肉一松体积就大了。“咱们在这深山老林里也能吃到上海味儿!上海人在南京路也未必能吃得到这兔子肉松!”鲶鱼美滋滋地说。
  村里送粮的老乡说昨晚屯子里来演电影的了,演的是《南征北战》,今晚还要在邻村小江屯演。大家虽然都看过两三遍了,但只要演还想看。不过收了工再去十公里外的地方,看完赶回来得后半夜,第二天还干不干活了?到头来,还是傻狍子一个人去了。因为他下了工遛套子也是这个运动量,换个方向跑,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好的狍道和兔道。新路线果然累人吃力,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到达,狍子加快速度。一团一团的飞虫扑来,狍子张大口呼吸时,把一只飞蛾吞到嗓子里,蛾子浑身是粉,弄得他又难受又恶心,既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于是他找到一条小溪,喝水把粉蛾子送了下去。比起上次误吞的苍蝇,这次更令人讨厌。不过,借着夕阳,他惊喜地发现这里有一个神秘的水潭,里面有许多大鱼。夜里他看完电影又跑回矿山,第二天一早他带上“褂子”——一种专抓大鱼的网,下到那个位置。第三天早晨他再跑去遛网时,喜出望外,竟然有七条一尺多长的大鱼进了网。这一天,整个矿山的上空都飘着炖鱼的香味儿。
  狍子是个怪人,每天早起一个多小时,跑一万多米,他说干活儿这点运动量不够。每天晚上回来,体重掉五公斤,吃完饭,喝几碗屉底水,又回来五公斤。运动量最大时,他一天挣了二十六分后,又跑个马拉松距离的山路。干活就够累的了,谁也搞不清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哪儿来的这股子精神头。
  五、桃花水
  清晨,狍子像往常一样兜一大圈,下山回矿。他看到一部分冰雪已经开始融化,柳树枝上长满了毛毛狗,石缝间长出了婆婆丁(蒲公英),向阳坡地星星点点地长出了绿草——春天来了。他看到远处铺满乳白色河卵石的小河滩上,好像盛开着一簇鲜艳的达子香(映山红),走近一看,原来是穿红毛衣的汪倩宜在河边洗脸。
  “小汪,咋起这么早?”狍子用当地味儿的东北腔问。
  “你不是起得更早吗!山顶上不冷吗?”汪倩宜说的是上海味儿普通话。
  “热一身汗。今天也是啥都没套着。”
  “锻炼了身体不是比扛回猎物更有意义的吗?”
  唐木想:革委会那帮人咋就说不出这种水平的话来呢?
  唐木说:“要是套着狍子,你把它全做成肉松,能让大家伙吃半拉月。做肉松你是跟谁学的,教给咱们呗?”
  “是跟我妈妈学的,一点点都不难的嘞。”
  “你妈在肉联厂上班?”
  “不是的,她是做儿科医生的,跟你的爸爸是一样的。”
  “在工厂上班就好了,是工人阶级,当大夫是小资产阶级。”
  “最近上海那边已经不这么认为了,有些地方都有平反的了。你爸爸最近有消息吗?”
  她见唐木沉默,便改了话题:“唐木你看哟,这河水怎么是粉黄色的?味道怎么有点像牙膏哇?”
  唐木立刻来了精神:“老乡说这叫‘桃花水’,就是在大山里捂了一冬的泡野草的水,里面含有成千上万种野草的汁液,在大自然中经过半年的低温浸泡,春天开化时它才流下来,它的效果肯定与任何明火煎熬的中药不同。你看,这颜色黄里透粉,头几天颜色最浓,药效也一定最大,将来科学发达了,人们一定会发现它的妙用,说不定还能治某些疾病呢!大小兴安岭,这种小河老多了。”   “听你这么说,我将来真想学中医。唐木,你想上大学吗?”
  唐木:“……”
  六、大山塌方
  白石山开采面有二十多米高,立陡立陡的山崖,最上面还突出一块,像一个巨大的帽遮,阴森森地罩着采石场,整个山被炮震松了,而且春天冻土开化,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掉下来,怪吓人的。不过山脚下有十来米缓坡,人站在坡脚外五米处作业,塌方时只要及时跑开就砸不着。狍子提醒大家要像狍子防备狼一样把耳朵竖起来,听见点儿动静马上就跑。整天都在这种提心吊胆的环境里干活,大家渐渐地习惯了,“革命,就要有牺牲”嘛。再说,等一切都处理安全后再干活,就干不出多少活来了。不过狍子还是觉得自己作为“当官的”,就应当为“老百姓”的安全着想,伤着一个弟兄也不行。所以必须在一两天之内把上面那个黑罩子炸下来,在这之前得先把吊在半山上的几块摇摇欲坠的石块撬下来,于是他手持撬杠攀上了半山崖。每撬动一块,他就大喊一声:“下来了!”眼看一块大石头滚落到没人的地方,他再扶着突出的山石慢慢移向另一处。这时突然听到汪倩宜从山下急促大喊:“唐木!上面!!”狍子一抬头,只见上边那个大山罩子铺天盖地地向他拍了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只松鼠,一步二米地顺山崖横向跳了几步。一瞬间,坍塌下来的几十吨土石块从他身边擦过,砸到半山腰又滚到山脚下。好险!山下的人们也及时地躲开了。烟尘散去,人们看到狍子安然无恙地站在山崖左侧,都松了口气。还是小汪耳朵好,再晚半秒,狍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次塌方没有任何人受伤,只是砸坏了一台手推车和两把锹,至于铁锤和撬杠,埋到里面也没关系,过几天都能找出来。
  七、排臭炮
  有一天早晨出工,一到窝子,大家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块二三十吨重的巨石落在石场中间。这原来是一块结结实实地镶嵌在头上五米高山崖处的大石头,谁也没想到它能在昨天夜里砸了下来,而且位置正好是人们平时打炮眼、搬运石头的地方。如果是白天下来的,谁也躲不及,不知会死伤几个。“老天爷有眼,我们的命太大了!”大家惊叹之余还得干活,不过大石头堵在窝子当中特别碍事,不先炸碎活儿不好干,于是唐木拿来一包一公斤的硝氨炸药、一个雷管、三十公分导火索。装好炮,让大家先躲到三十米外的一个小桥下,他点着炮后也钻到桥下,等待几十秒钟后的爆炸。但这次非常奇怪,等了有三四分钟也没动静。导火索质量不太好,时间差个一两倍是常有的事,不过还从来没差过十来倍,今天实在是有些过分,不过为了安全还是再等等。听说外地有个臭炮是几十分钟后响的,炸死了六个人,咱们可得谨慎点儿。又等了漫长的十几分钟还是没响。也许是雷管臭了?等一年也不会响的。再不出去干,过一会儿马拉套子就上来了,装车的石头还没准备足,这么多人都等着呢。“不行!我得出去看看,你们先等一等。”唐木正要动身,只听赵保家和汪倩宜喊道:“别出去!危险!”唐木迟疑片刻后回道:“没事,都快二十分钟了,凭我经验,肯定是臭炮!”唐木用慢速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以便闻到导火索燃烧味儿时赶紧返回或卧倒。整个采石场极其沉静,连风刮树叶的声儿都听不到。唐木离炮位越来越近,什么迹象都没有,十米、八米、六米,突然“轰”的一声巨响,眼前爆炸了,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唐木的头上和耳边飞过,他呆住了,没来得及躲,躲也没用,一愣的瞬间已经炸完了。碰巧没一块要命的石头击中身体,有多少碎石头打到身上也记不得了。当时再往前多走一米,或再往两侧移动半步,情况就不一样了。唐木放过几百炮,但超近距离观看爆炸的情景,还是头一回。
  “这家伙真厉害,把我震蒙了,不知道咋躲好了,想起来直起鸡皮疙瘩。看来今后咱们还得安全第一呀!”他一边拍打身上的炮灰,一边对跑过来的伙计们说。
  八、玻璃和土豆
  天冷下来了,副业队住的破工棚子,有三处坏玻璃还没换上,风呼呼地往里灌。这本应当是矿上的事儿,但胖矿长根本就不管。另外,副业队食堂有半个月都没吃上菜了,天天是苞米面窝窝头就咸盐豆。唐木自己和几个饿鬼吃什么都好对付,可副业队还有其他人,这种伙食怎么行?生产队今年收成不好,村里也是没菜可运,只好求矿上帮忙。矿方有个大菜窖,里面有许多土豆、白菜、大萝卜,职工大食堂地中间也有一大堆土豆,而矿方吃饭的只有四个人,根本就吃不了。于是唐木连同修玻璃的事去找胖矿长。胖矿长抬起懒洋洋的眼皮,说矿上没有库存的玻璃,“怕冷的话就先自己弄块塑料布蒙上。”至于菜嘛,“矿上没有对外提供蔬菜的义务,矿上再多,和你们没关系!那是准备大批工人来时用的,不借也不卖。”胖矿长在这方面的能力,对付十来个“傻狍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唐木也不多纠缠,掉头就走。心里骂道:“狗日的,你等着!”他回去就跟弟兄们商量对策。
  黑小子们气坏了:“仓库里有几十块玻璃,连他养的鸡都用好几块公家玻璃搭窝,我们工棚子那么冷他也不给安!”“土豆一大堆,年年吃不完年年烂,年年长芽年年扔,他从来也不把我们这些出大力的当人,这家伙真是坏透了!”“跟电影里的大坏蛋差不多!”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了秘密“作战”计划。
  第二天一早,唐木让汪倩宜替他到矿里领一百个雷管、五十米导火索和三箱炸药,说:“我一见胖矿长就来气!”小汪不知内情,就去了。往常,应付领东西这些杂事,都是由胖矿长打发工人去干的,这回是小汪来领,胖矿长便美滋滋地亲自去办。这些危险品离办公室有二百多米远,而且雷管、导火索和炸药都不是一个仓库,因此这些物品全领完是挺费时间的,而且胖矿长动作慢,又喜欢跟小汪多聊聊,因此时间拖得更长。躲在工棚子里的人一看时机已到,便分成两组行动了。赵保家带鲶鱼奔向矿长的鸡窝拿玻璃,一看,他的鸡吃的是公家大米。胖矿长为了保养自己,一天吃三个鸡蛋,早晨卧鸡蛋,中午煮鸡蛋,晚上炒鸡蛋,还喝两盅,他们越看越来气。这矿长,原来在蓝河总厂时经济上就不干净,否则能“流放”到这儿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该治治他!”他俩从鸡窝上拆了三块玻璃,换上炸药箱的破木板,然后回来修工棚子的窗户。
  另一组是唐木和两个赶套子的当地社员,拿一条大麻袋和一把大板锹走进食堂。在矿方食堂,给矿长和两个工人做饭的是外村的一个妇女孙大姐。唐木上去跟孙大姐搭讪:“刷碗呢,大姐?那啥,我们没菜了,这不,从矿上借袋土豆。”他又冲二人喊:“你俩先灌着麻袋啊,人家这儿的茶根儿也比咱们的屉底水好喝,我一会儿就过去。”又问孙大姐:“这儿的活儿好干吗?”“活儿倒没啥,比下大地、下石窝子轻多了。就是矿长人不咋的,嘴也刁,难伺候。一个破土豆子还借啥?吃完就拿呗。这帮人,可败家了,土豆菜?搁豆油炒的都不稀吃!”说话工夫,麻袋装满了,两个人一人拎一个麻袋角往上一提,八十公斤的袋子飞起一米多高,唐木顺势往下一钻就扛起来了。三个整天摆弄石头的小伙子,轻轻松松地把一大袋子土豆送回工棚子食堂。杨二婶高兴地说:“铁公鸡今天挺开面的啊,又给玻璃又给土豆的。”   没出半个月,唐木就被撤职了。褚卫东来当副业分队长。对褚卫东来说这是降职,他满心不高兴。他在队部炕头坐两年了,连下大地都嫌腰疼,搬石头实在是吃不消。石头窝子不是批斗会场,拿麦克坐着喊就行了,在这儿不出苦力不行,不懂活儿也不行。这里没人听他的,他也觉得这里又危险又遭罪,也看不到梅雪艳她们,实在是度日如年。有一天外村副业队又违章放炮崩毛,也不通知就满天飞石头。老矿工惯了,瞪眼盯着上空,见飞来石头就躲,或抓起大板锹挡头,否则即使是鸡蛋大的也能把人打昏、打死。褚卫东头一次见这情景,吓坏了,嘴里不觉露出一句:“这跟‘枪林弹雨’有啥区别?”第二天说是革委会有重要会议就溜回村去,再也不来了。到头来还是唐木管事儿,不过这回叫“代理分队长”。
  九、船塔跳水
  盛夏的一天,狍子他们卸完套子,就到黑龙江里游泳。狍子嫌从石堆上往江里跳不过瘾,于是爬上一艘装矿石的大船,趁船员不注意又爬到驾驶舱顶部,打算从船塔上跳水。往下一看,不行,正下方是甲板,必须往前够一段才能跳到水中。再往水中看,雨后涨的水浑浊,卷着漩涡拍打船底。他迟疑该不该选这个地方跳水,但马上警觉到:“老子什么时候变得怕死了!刚当个代理分队长的‘官儿’,命就金贵了?跳!”他正腾空跳起、头向下翻转时,突然发现下面游过来一个孩子,他赶紧向船的方向收了一下腿,头朝下扎了下去。虽然手臂和头越过了船舷,没撞到甲板上,但胸腹腿都重重地拍打到船舷的棱上,然后掉到水中。
  狍子一时失去了知觉,沉到江底后清醒过来,觉得还能动,于是竭力向水面游去。露出水面后,他发现岸上和船上的人们正在焦急地找人,便举起右手大喊一声:“没事!”人们松了口气。
  老船长正要发火,看狍子身上多处渗血,便让他进船舱上药,拔出许多船舷木板的刺,抹上“二百二”(红汞水),伤一处,抹一处,重的地方还给贴了纱布,全身弄得像穿了花衣服。老船长其实挺同情这些插队青年的,于是就跟狍子唠了起来:“蓝河的?姓啥?”“姓唐。”“老蓝河人我都认识。你爸叫唐啥?”
  唐木为难了,说出来就完了。但他又一想,没必要隐瞒,大不了被训两句撵下船,不至于把纱布给揭下来再送到公安局,这些年什么没摊上过!于是坦率地说:“唐维朴——关起来的那个。”说罢便硬着头皮等候发落。
  唐木没想到老船长什么也没说,反倒让他坐下,并给他一根烟,说:“唐大夫病看得好,好求,他救过我孩子的命。”
  唐木说:“我不会抽烟。”老船长深沉地看着唐木,说:“抽吧。下次回蓝河坐我的船。”
  十、矿山过年
  唐木左手腕被一块一百多公斤重的石头砸了,开始他以为是筋肉受伤,拿出点革命毅力挺两天就好了,没承想越来越疼,越肿越大,别说搬石头,就连夜里都疼醒,看来是骨折了。如果是小时候在父母身边,早就去县医院拍片子,然后打石膏、缠绷带、吃药养着了。副业队里连“二百二”都没有,为这点伤去一百公里外的卫生院?他丢不起这份人。跟胖矿长要药?不愿搭理他。干脆自己找点草药自己治。他只好把放炮的活儿交给赵保家,自己在工棚子里养伤。山上铺满了厚雪,没法找草药了,他就拆了只破皮手套,用皮子卷上,用废导火索外皮线缠上,再用麻绳吊到脖子上,代替石膏固定。“伤筋动骨一百天”,疼得睡不着觉的日子已有三十多天,再忍一段就过去了。
  临近春节,矿里放了假,人们都回屯子、回蓝河、回上海了。而唐木觉得屯子比县城强,因为屯子没人批斗他家里的人。现在他又觉得山里比屯子好,因为山里连严贵宏、褚卫东那几张脸也不用看,这里离原始森林近,离动物更近。于是他决定一个人留在矿山工棚子里过年。
  脚能上山,手也渐渐能动了,于是他又开始下狍套子了。这回他按“老山油子”传授的绝招,用白菜和尿冰引诱狍子进套。他捡了一盆矿上食堂扔的冻白菜叶,一看,比副业队食堂的好菜都好,舍不得全给狍子吃,自己留一半。他带上菜叶,多喝些水就上山了。他在套子附近的雪地上撒了许多尿,一冻便是尿冰,又把菜叶摆到四周,看看傻狍子能不能上套。几天后果然在对面的山上套到了一只中等大的狍子,不过被狼掏去了内脏,并吃掉了一部分肉。唐木用那只没伤的手,抱一程、扛一程地把狍子挪回矿上。
  快进工棚子时,被胖矿长看见了,他估计唐木快剥完狍皮,便派两个职工进来要肉。起初唐木不想给,因为那些拿工资的从来都看不起拿工分的,他们天天吃得油乎乎的,从来没让过屯子人,现在倒有笑脸了。后来唐木想起鄂伦春猎人一个令人钦佩的习惯:“把猎物分一些给山上相遇的人”,况且人家是张嘴来要,没把咱当小气人,看得起咱!于是就大大方方割了一大块给了他们。狍皮钉到土墙上,等干了后铺床,虽然让狼咬坏了也比草暖和。给柱山哥留半个狍座子(半个后臀带后腿),剩下的就用匕首割成小块,塞到一个水壶里,又往里加把盐,塞几根山上采的野花椒藤枝,放到大铁炉子上,加柞木绊子煮。两个钟头后,就着耗子屎馒头,大口大口地吃狍肉块。
  睡觉前用根大木棍顶住工棚子门,不光是怕被风刮开,也防备夜里进来狼,因为有狍肉味儿。大工棚子里就一个人,夜里没人添柴火,又四面透风,所以很冷。半夜撒尿,如果学老翟那样开门缝滋的话,出出进进的门前味儿也太臊,于是学吴福河尿到洗脸盆里,第二天泼了,再刷刷用。洗菜、洗脸、洗衣服、洗脚、解手都是一个盆,反正都是自己的,不嫌。他想,如果是女青年绝对不会这么干,起码得使两个盆。他开始明白了人为什么要结婚,因为光棍不仅仅是寂寞,也容易养成懒和脏的习惯。但是,谁肯嫁给我呢?女的嫁给出身好的男人,生的孩子出身就好,中学有个富农出身的老师,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叹气说:“唉,又生了个小富农。”
  我这种出身的,就别再坑别人了。人,不能只顾自己。不过,除非世界上还有比我出身更坏的姑娘,但,这怎么可能呢?现在唯一可能的就是练体力。不能上大学,不能当干部,要是再没有体力,还有什么呢?于是天不亮他就起来跑步,像渣滓洞的“疯老头”华子良那样,围着矿山雪地跑,跑累了就忍着手腕疼吹笛子、打木琴,饿了就继续吃狍肉。但即便如此,他仍觉得山里工棚子还是比屯子好,更比县城好。   突然,风雪迷烟中现出一骑白马,一个黑得像山火燎过的柞树桩子的老头骑来的,是白柱山。“柱山哥!”唐木喜出望外。老白头来看唐木,他带来了家里珍藏的、小水子用的那半罐白糖,还有一袋细长袋的炒面,那是一直挂在他家墙上备战用的。“今天是大年初一?”唐木在山里没有“大年初几”的感觉,这里没有任何应酬,也没有任何仪式。从前在城里过年,一帮一帮地团拜,没完没了地祝福,生怕得罪一个神仙,漏掉一个要人。如今面对这满山枯叶、白雪、西北风,他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拜,他倒要看看还有什么厄运来临!
  老白头担心他兄弟的腕骨骨折,别落下毛病。“没事,好了。对了,正好把狍肉带回去。”唐木说。“炒面要了。这里用不着白糖!给小水子!”老白头直性、爽快、办事利索,给肉就要,让把糖拿回去就拿回去,他也要求别人这样,否则就急,从来不会黏黏糊糊、婆婆妈妈、虚头巴脑地推让。在野山密林大江边长大的人,与乌烟瘴气的闹市里长大的人就是不一样。
  第八章 护秋
  一、撵野猪
  接受去年秋天的教训,今年的八十垧黄豆地,说什么也不能再让野猪糟蹋了,要派人拿枪看着。群猪倒不可怕,一轰全跑,就怕孤猪,孤猪就是体重二三百公斤的公野猪,性情暴烈,有两根又长又锋利的大獠牙,全身粘满松树油子和沙土,一般枪打不透,只要打不死它,它就冲过来拼命。连村里最有经验的大老泰都差点让孤猪挑死。没听说哪个山油子怕狼怕熊,都说怕孤猪,一听说看野猪都有些打怵。后来,有个曾经从国民党军队解放过来的工兵、老猎手杨恩勇,他说,光棍一人豁出去了。他除了要一把猎枪以外,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要由他再挑两个人当保镖,万一孤猪上来,这两个人能不要命往上顶。一个是桩子,另一个是狍子。
  两人都拿把大铁叉,跟在杨恩勇左右。深夜,三人手持各自的武器,从老地营子出发,向八十垧地摸去。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若没有黄豆垄沟的感觉,都不知走向。杨恩勇不愧是老猎手,黑暗中他竟然发现了前方的野猪。他停下来,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来了。”他端起沙枪,桩子和唐木握紧叉子。周围静静的,好像野猪也在窥视着三人的动静,相持几秒钟后,杨恩勇拉了一下枪栓,前方突然“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原来是遇到了一个特大野猪群,刚才领头的被枪栓声惊动,向后一退,于是上百头野猪一齐掉头逃跑,发出巨响。杨恩勇冲声音方向“通”地开了一枪,野猪们钻进山林,逃得无影无踪。
  “这群野猪今晚不会再来了,咱们也换块地儿。”老杨说。
  二、 鄂伦春猎人
  三人住在深山老地营子里护秋,一天下午有两个鄂伦春猎人路过这里,一老一小骑来四匹马,喝口水歇个脚。鄂伦春老猎人看锅里除了白菜土豆汤没别的东西,便对小猎人说:“你去打个狍子。”小猎人持枪骑马出发后,不到一个钟头便打回一只小狍子,撂到土屋门口。唐木十分惊讶,他半年也未必能弄到一只,鄂伦春人转一圈就弄回来了,就像从他家房后牵出只羊。但老猎人却说:“太小了,我去一趟。”正要上马,被大家拦住:“这只狍子也吃不了,快别去了,休息吧!”
  鄂伦春猎人善良、大方,枪法好、山路熟,这些早有耳闻,今天则是亲眼目睹。鄂伦春的马很有特色,个儿不高,善于钻树林,跑沟谷,它能脚踏塔头行进。鄂伦春人的靴子是狍皮缝制的,靴底是狍脖子皮,十分耐磨;靴帮是狍腿皮,毛短而皮薄;袜子是腹部皮,柔软而温暖。而唐木他们鞋里是乌拉草,虽然远不如鄂伦春人的狍皮袜子,却也有它的特点:东北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中的乌拉草除了众所周知的保温特性以外,还有消臭的效果,一般鞋垫味很大,而乌拉草最多只有点捂草味。世界上还没有一种鞋,能像鄂伦春人的靴子那么轻、那么暖,也没有一种化学防臭剂,能像某些野草那样清香,无害而有效。


  枪打得准、不迷路,直率、慷慨、善良。
  走在塔头上的马,个头不高,善于跑山岭、钻密林。
  三、骑马与搭车
  有一天,老猎手杨恩勇说:“今晚咱们也骑马追野猪吧!”桩子和狍子都很高兴。夕阳快落山时,三人各骑一匹马,向野猪常出没的地方进发。他们背着猎枪和铁叉,迎着晚风,坐在马背上神气极了。沿一条山间小路,三匹马飞奔起来。突然,前头老杨的马猛地向右方空地拐去,紧接着狍子和桩子的马也跟着拐过去,“轰”的一声,连人带马全都摔倒在混有铁刺网的草丛中。原来这里是林场圈的一块空地,马以为是一小块草场,就撞了过来。三匹马用自己的头将一堵二米高、二十米长的多根刺荆绕成的网墙瞬间撞倒,保护了骑马的人。
  都说马眼睛比人好,晚上也看得清,其实没那么回事,人都有错,马怎么会那么神?昏暗中飞奔的马怎么会发现细细的刺荆?野猪喜欢晚上出来寻食,而马干了一天活儿,也总想回马厩吃夜草,自然会掰道拐向草场。三人只是衣服破了,但三匹马的脸与头都被铁刺刮破,它们任凭血顺着毛往下淌,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主人的惩罚。但三人无心责备这些顽强而沉默的马。
  马最重要的是腿和蹄子,这比脸甚至比眼睛都重要。如果不能走了,无论它一生中多么卖力地干过活儿,都会被杀掉。而人,脸往往比腿更重要。
  老杨说:“刮坏我脸没事,老光杆了。你们年轻,得找媳妇。对了,桩子有了,狍子还没有。狍子,你命不小!那年让儿马子踢着胸没踢着头;去年打山火,光烧头没烧着脸;这回又没事儿。”狍子说:“我这出身,脸上有伤没伤都一样。”
  再上马,老杨忽然腰疼起来,要摔下来,被冲过来的狍子一把抱住,但仍旧动弹不得。狍子跑到一条通往深山的车路上,看看有没有过路汽车。白天也没几辆,晚上恐怕更截不到。但没想到,还真来了一辆拉木头的大挂车。山里人比城里人好求,一说,司机就答应了。
  桩子骑三匹马往回走,狍子背着老杨搭上汽车。回到地营子后,狍子给司机盛了一大碗土豆炖野猪肉。司机在草棚里边喝水边对唐木讲了一件事:“今年夏天在林场,熊伤人了。有个三十七岁的工人和媳妇上山采木耳时,碰到了熊,男的让女的赶紧跑,他迎上前去拦住熊,用装耳子的麻袋抽熊,保护他媳妇。女人一路哭喊着往场部跑,场里出来几个人,一边放枪,一边奔向现场。熊已经走了,男的躺在树林里浑身是血还有口气,肠子被熊掏了出来,没等抬到场部就死了。”“像个男人样儿!”唐木为之敬佩而惋惜,问道,“他们不知道那一带有熊吗?”“都知道那片耳场有熊,没人敢去,所以耳子也多。他家欠了八百多块钱,想趁这个季节多弄点耳子还债。家里有个老岳母双目失明,孩子才两岁,听说是他媳妇从江边一个屯子带来的……”唐木一惊,问:“他媳妇姓祝?”“对!祝春苹。你也听说了?”“我们村出去的会计,人可好了,账算得可明白了,你回去跟你们林场领导好好说说呗,给她找个工作,保证错不了!”“好吧!回去告诉她。对了,你姓啥?”“我的姓不好记。你就说是黑龙江边的‘傻狍子’吧。”   老杨不能再打猎了,桩子的病还没好,唐木没资格拿枪,于是护秋组撤了,野猪赢了。
  第九章 黑龙江上的故事
  一、唐木的理想
  唐木从小就想上大学、当科学家。但他有两大缺点:一是体弱多病,班里三十个男生,他跑第二十五,常得感冒请病假;二是胆子小,缺乏魄力。不过好在他喜欢学习,喜欢思考。有一天他在图书馆看到这么一段:被毛主席称为老师的徐特立同志说过:“革命靠斗,身体也靠斗。” 唐木想,若想将来当科学家为人民做贡献,就必须有一个健壮的身体。“斗”就是吃苦,就是每天都练,就是不断加大运动量没命地去练,要么累垮、瘫掉、死去,要么练成一个顶天立地的钢铁汉。我这一生绝不做整天庸庸碌碌、苟且偷生、哼哼唧唧、半死不活的人。打那以后,他每天放学都往家跑一千五百米,风雨不误,一练就是几年,体力好了,感冒也少了。
  后来唐木迷上了冬泳。十一月初,黑龙江岸已蒙上一层雪,浅水区也冻上了一层薄冰,天上布满乌云,西北风吹得江面泛起阴森冷酷的黑浪,像一条黑色恶龙身上的鳞。江边一个人也没有,唐木脱下衣服放到破木船里,一咬牙冲进江中,用最消耗体力的方式游几十米,再返回岸,哆哆嗦嗦地穿衣服。这时他会感到无比的痛快。
  如今下了乡,更觉得上大学、当科学家是不可能的了。连出身好的都下乡了,他这出身不好的更不用做什么吃天鹅肉的美梦!
  唐木还有一个理想是当兵,穿着黄军装,扛着枪,又英俊,又革命,这个想法比上大学现实不少,不过也是不可能的。当村里的基干民兵?能拿枪的头一条就是要政治可靠,全屯子十六杆枪,已经有三十多基干民兵了,再有一百个名额也轮不到他唐木。
  唐木现在很羡慕打铁的,村里有一个用树枝架起来的铁匠炉,远看还以为是个茅房,走近看,里面有个老师傅和一个棒小伙。红红的炉火,抡圆的大锤,健壮的胸肌,打出的镰刀、斧头、马掌往水里一浸,“嗞”的一声,真来劲!唐木想去打铁,能练劲,还学技术。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再没点力气、没点技术,还有活路吗?但这个小铁匠炉相当是全村最重要的工业基地,他唐木去还有点不够格。
  不过,铲地、割黄豆、打石头、伐树、刨粪这些活儿是不需要政治审查的。再说,这都是革命工作,都可以贡献力量,都可以练红心的。于是唐木的理想就改成:在最平凡的劳动中,练出最强壮的身体。他相信,只要有体力、有毅力,将来干什么都可以抵一阵子。
  二、江岸对峙
  深冬的一个夜晚,中央的一个好消息通过短波收音机,传到这个中苏边境的小山村。傍晚,几个上海知青连续点燃了九只石矿爆破用的雷管,以示庆贺。如果是过年过节,家家都放鞭炮,倒也不引人注意,而平日突然响起这比一般爆竹更清脆响亮的武器之声,就惊动了对岸的边防部队。老江屯对岸,上游三公里一处苏军兵营出动了部队,向冰冻的黑龙江江心国境线压了过来。
  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事件,民兵连紧急集合,持枪奔赴沿江战壕进行守卫。全村有十六杆枪,三十多名基干民兵,但不知为什么,竟然凑不齐十六个拿枪上前线的人。平日评选基干民兵要求出身好、思想及身体过硬,跟评标兵分、评模范一样,能评上基干民兵算是一种荣誉,评上了连找媳妇都不吃亏,没评上还不高兴。如今真的要上前线了,竟然还缺几个持枪的人,只好让富裕中农出身的赵保家、资本家出身的林晓鸣,甚至连“苏联特务”子女唐木也拿上枪,进入村边的战壕,准备迎战。
  发完枪,民兵连长褚卫东便躲起来,始终没敢露面,真正在前线指挥的,实际上是年轻的下放干部邵先。唐木则十分兴奋,他平时根本就不可能被“组织上”这么“信任”,今天竟然一下子拿到了枪,甚至上了前线,他觉得今天是为国献身的日子,只有在这种关键的时刻才能考验人的本质。他赶紧跟邵先学拉大栓、压子弹,然后瞄准国境线上的部队。苏军出动了一辆坦克和一些步兵,数量大约是中方战壕里民兵的二三倍,他们全都聚集在离村子战壕约五百多米远的国界线附近。苏军军营下游四公里处也有一个军事设施,发出几道探照灯光,不停地寻找目标。民兵们知道,只要对方坦克一开炮,这一行十六个人将伤亡惨重,但无人退却,都用手中的老旧长枪对准江中的正规军队。有人说:“褚卫东去哪儿了?”“不到现场他汇报什么?”而邵先不愧是在公安局干过的,他主动担起了指挥的担子,告诉大家先不要开枪,注意动向,听他的命令。相持了两个小时后,大概苏军也感到这次并没有什么真情况,而仅仅是一次误会。一辆苏军吉普从上游基地开到国境线上的坦克附近,下来一个军官,过了几分钟便撤回了部队。


  老江屯位于黑龙江和小兴安岭山麓之间的小块平原上。夏天的江中有木排和小船。
  三、游回屯子
  顶着烈日铲到地头,唐木终于追上队里打头的,累得一头扎进草丛里。他想:幸亏听了徐特立的一句话,使我从初中一年就练长跑,否则连这个体力也没有。看来应当坚持下去,猛练!于是下工就往回跑,如果夏天干活地点是黑龙江上游,则游回屯子。
  收工后,唐木把锄头和长裤子放到送水马车上,把一双凉鞋系到腰间,穿着大裤衩下水。十里水路不算近,为了快,先往江心游,尽量利用主流的水速往下漂。越是江心也就越靠近国界线,水流得也就越快。此时要特别小心苏军的巡逻艇,如果被抓过去可不是好玩的,据说有被打死的。不过,打残了被送回来也不值。完好无损地被送回来就好吗?更糟糕,“当了叛徒或特务才被放回来的”。所以,要像狍子防备天敌那样时刻警觉着,一看不妙就拼命往回游。夏天江心的水发黄,尤其潜下去时,水下昏暗,说不定里面藏着比人体长两倍的大鳇鱼,阴森森的。但大自然的“阴森”总比人的“阴森”好些。
  邵先开始还盯着唐木的行动,次数多了就不管了,也没法管,他没狍子那个傻力气,也没必要像他那样到江心玩命,又热、又累、又饿的,烦了。何况狍子还响应了毛主席的“要到大风大浪里锻炼”的伟大号召,而且有时还能从江心推回一根大木头,给队里增加“外快”。   四、岸边呼救(1970.7.19)
  一组过路的木排停在老江屯水域的二流,离岸边一百来米。狍子游了过去,站在江中的排木头上,练急流跳水。这时他突然听到岸边上海知青汪倩宜在急促地呼喊:“唐木!快救人!”只见离岸边三十米处的水中有人在挣扎,狍子立即从江中的木排上跳下,以最快的速度向溺水者游去。游近出事水面时,人已经不见了。狍子马上潜入水中寻找,在水面下半米处发现两个人,她们俩互相抓住对方,静止于水中。狍子用两手分别握住两人的胳膊,往上一提,就像拎两只小鸡一样地举出水面,然后踩着水拖着两个人往岸边移动。此时岸边也游过来一个人帮忙,狍子便交给他一个,四个人都平安地上了岸。被救的是上海知青王微玲和陈惠芬,两个人当时知道唐木来救,便憋口气沉在水中保持实力,不敢乱动。不过再晚到几秒钟就危险了。
  两人虽然喝了些水,但喘息一会儿后很快就没事了,唐木也就夹着自己的破衣服走开了。这时他听到王微玲对陈惠芬说:“‘唐朝人’抓我胳膊时,我还以为是你抓的呢……”唐木刚知道,这些姑娘们在背后给他起了个新外号“唐朝人”。在她们眼里唐木不光像狍子那么傻,还像古代人那么古板、木呆。唐木想:“‘呆’就‘呆’吧,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总比‘黑’和‘刁’强,她们比革委会那几个人更懂得些道理。”
  一个出身不好的人做件好事,做了就做了,算是一种“背叛反动家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进步表现。而如果是一个头顶光环、一出场就光彩照人的人物做的,那一定是“手捧红宝书、奋勇向前冲”,即使是平静的江水也一定是“水流湍急、波涛汹涌”,上岸时一定是“筋疲力尽、奄奄一息”,而且,醒来第一句话会说:“不要管我,快救别人!”要展现出一种“无私无畏的英雄气魄”的。


  每年五月初开江,冰排互相撞击着、漂流着、融化着,奔向海洋。
  对岸是苏联的山野。
  五、黑龙江冰排(1971.5.7)
  黑龙江最壮观的景色,那就属跑冰排了。每年一进入五月,黑龙江就开江,山上潺潺的春水注入大江,厚厚的冰层被冲裂,冲开,冲小,满江大大小小的冰块,随着江水浩浩荡荡流向遥远的海洋。一望无边的冰排像草原上数不清的绵羊,互相拥挤着,撞击着,竖立着。随着冰块融化而逐渐露出的江水像天空一样蓝,又像镜子一样明,天上的白云映照着蓝水,与白色的冰块交相辉映,整条大江就像黑龙姑娘披着一条巨大的婚纱,令人惊叹。
  唐木之所以呆,就是从小看冰排看的。他一看就是一两个钟头,像一只傻狍子,忘了时间,忘了烦恼,甚至忘了防备狼。
  江水中常常能看到上游漂下来的圆木,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村子发财的绝好机会,捞一根木头卖给林业,能赚二十多块。但这是个极其危险的活儿,要有熟练的划船技术,要能灵活地使用桨和带砍钩的支杆,使小船穿越冰排间的缝隙,躲开危险的冰凌,贴近漂浮的圆木,然后用一种叫扒环的大铁钉,钉到圆木的一头,扒环上的绳子拴在小船尾部,小船拽着木头,一边躲避漂流过来的冰排,一边返回岸边。
  村里有一条小船,驾船的是两个全村最有经验的“江油子”,当然也是政治上可靠的“基干民兵”,因为江心主流就是中苏边界。不过这个时节江面太危险,商船不开,军舰不过,连巡逻艇也不出动。大自然的景色虽然迷人,却只能观赏,万万不可下水,一旦翻船落水,不被冰排挤死也会被冰水冻死。唯一能在这个时候到水上捞木头的,都是些穷而不要命、有胆量又有本事的水上汉子。老江屯派出的两个人,一个是队长郑连魁,他在岸上力气过人,在水里也是全屯子有名的“黑水蛟龙”,这次他专门负责划船;另一个是老社员中的“智多星”富云久,他负责找目标、看船向、躲冰块,站在船尾用长杆砍钩支开撞过来的冰排,不断地使小船化险为夷。捞木头的小船上从来不备有救生衣和救生圈那些不会水、胆小怕死的人才使用的东西。再说那东西也买不起,救生衣一件就七十块,而淹死个人则花不了多少钱,打个箱子二十块,一条烟、两瓶酒总共四十就下来了。另外即使有救生用具,也没地方放,穿着干活也碍事,倒是小木船里那个破撮子管用,船进水、漏水时,可以往外掏水。两个人互相照应、紧密配合,小船在冰排缝隙中穿来穿去,看上去那真是痛快极了!神气极了!一条船一上午能为队里捞两三根木头,快赶上全村挣的了!
  中午他们上岸吃饭,把小船拴到岸边,狍子看得心里痒痒的,他早就想像两个“江油子”那样,在冰排缝里冒冒险,捞根木头过过瘾,可惜不派他去。他向天水合一的远方望去,忽然发现上游有一根橘黄色的木头漂了下来,一沉一浮的圆木在白冰蓝水的环抱之中、在太阳光的照射之下,闪着诱人的金光。捞上一根等于我干半个月,吃饭的两人还没回来,圆木转眼就要漂下去了,不能等了!凭我狍子一身的力气,让它从老江屯边溜掉简直是耻辱!一定要把它弄回来!他毅然冲到岸边把小船推入冰缝水中。狍子一个人当两个人用,见到宽水面就划桨,遇到大冰排他就抄起砍钩支着冰移动。转眼间小船远离江岸,跨进主流,向木头驶去。他像猎人盯住猎物那样逐渐靠近圆木,果真是一根上等的松木。他一边保持平衡,一边移向船尾,抓起斧子把一根连在船上的扒环牢牢地钉到木头上。只要一钉上,就算是为队里弄到一根木头了,唐木心中暗喜。这活儿其实不用两个“江油子”,一个人也能干。
  正要划船返航时,他忽然看见江的主流更靠近国界线一带,还有一根更大的茶色松木在漂流。冬天大冰封江时,江心每隔一段就插一根木杆,标志着明确的国界线,而开江以后就没有严格的国界线了,只要没离主流太远就不能算是越境。既然到这儿了,干脆再接再厉弄它两根!于是他掉转船头,拖着一根木头没命地往大江中心划去。越靠近江心水流越急,冰块越少,船速越快,很快他就靠近了第二根木头。钉牢之后,他得意地望着两岸,这可是真正的国界附近了,好像离对岸更近一点。零度的水干净,江心的水更干净,在云朵和浮冰的衬托下像戒指上的宝石,令人心旷神怡。“一下子弄两根松木,真过瘾!现在站到黑龙的脊背上了!能在跑冰排的时候到这里来玩儿!真痛快!”   唐木正要抓桨返航时,突然感觉小船在下沉,他低头一看,“不好!”原来他只顾划船弄木头,没来得及用撮子把漏船里的江水淘出去,船内的积水已与船帮几乎持平。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一条船上要有两个“江油子”。想什么都来不及了,他赶紧挪向船尾,把手伸到船底捞撮子准备淘水,但一切都晚了,船已经灌满了水,一晃,翻了,沉下去了。他被甩到江中,整个身体连同头部全都浸到冰水之中。冰冷的刺激使他一瞬间又猛地从两个大冰块中间穿出水面,他一边用踩水姿势保持身体平衡,一边冷静地考虑对策。他很清醒地知道这里离中国土岸六百多米,离苏联土岸五百多米,穿着衣服从互相撞击的冰块缝隙中游回去,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而脱了衣服则更抗不住冰块的撞击,很快就会被冰水冻僵而死。对岸虽然近一点,但宁死也要死在中国一侧,如果尸体被冲到苏联岸边,不要说监狱中的父母,就连自己的妹妹也永不得清白了。
  村里只有这一条船,没人能救他。边防巡逻艇一般是不会在跑冰排的时候巡逻的,江上不会再有任何一只过路船。现在全靠自己,自己能行的话就活,不行的话就死。既然无生还之路,是猛地从鼻子吸一口水,迅速晕死过去少遭些罪呢,还是在水中再挣扎一阵,待到全身麻木、筋疲力尽时,让大自然来选择吞灭自己的时机呢?
  天特别的蓝,水也特别的蓝,白色的冰排互相撞击着向下流动,太阳光从云朵之间射过来,在他快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再让他看一眼这惊人美丽的景色。他不感到冷,也不感到可怕,今天能在这清洁、寂静的仙境里结束自己二十一岁的生命,是美好的!
  但他又觉得应当再做一些努力之后再去自杀,否则这些年苦练的气力、水性、耐力、毅力全都白瞎了。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无法抵抗大自然的威力,但他决心用最大的限度去向大自然挑战,他觉得挑战后的死,比放弃挑战的死更有意义。死前的几秒钟我也要拼!向大自然挑战了! 我要向大自然显示出我最后的威力!
  他感到踩水十分吃力,突然想起现在还穿着长靴,长靴虽然保温,但记得听放排工人说过:“水中穿靴子是丧命的。”因为每蹬一次水,收腿时靴帮是兜水的,等于白蹬。于是他立即憋口气钻入水中脱掉两只长靴,只留一双毛袜子,那是他母亲在狱中用毛线织好,又托人送出来的,在冰水中仍有些保温作用。他一边踩水,一边试图抓住身边一块炕面大的浮冰,但是他手一按冰,冰的一头就一沉,根本没用。绝望之中他突然想起那两根木头已经钉上了扒环,与沉船通过一根一米多长的绳子连在一起了,这些都是漂浮物,是不是可以利用?于是他又向沉船游去。他先试图去抱圆木,但圆木一抱一打滚儿,而且即使抱住圆木,头部也是贴着水面,换气困难,同时手臂很快就接近冻僵。于是他放弃圆木,移到半沉的船上。因为船的尾部摽着的是两根木头,所以木头的浮力使得船体只能沉到一米半深,人站在上面只要保持好平衡,就能使胸部及双臂露出水面,只要两手没冻麻木,就还可以延长几十分钟的生命。冰冷的江水使他头脑的反应极其迅速,生命的最后一刻使他浑身的力气完全爆发出来。他用手猛力地划水,让拖着木头的船移动,但效果很差,移动得极慢,而且手越来越僵,这样下去仍没什么生还的希望。他忽然又发现那根两米多长的砍钩还漂在不远的江面上,同沉船及冰块一起顺流而下。他果断地弃船游向砍钩,抓住砍钩后再返回沉船,又站在半沉的小船上。有了砍钩这个工具,移动的速度就不同了,可以拨开撞击过来的冰块,可以钩着附近的冰块移动,还可以像桨那样用力划水。他学当年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的样子挥着单枪,杀!杀!杀!老子练了那么多年,什么苦没吃过。大自然想轻易地吞灭我,没那么容易,拼了!“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他不知不觉哼起了“红色娘子军”的军歌。当时社会上一遇到点困难就念叨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是连舞台上那帮奶油小生都能张口就来的一句话,唐木觉得现在念这个没用了,要靠融化到血液中的信念,要靠骨子里的素质了!
  村子里也有人看到唐木下江,并隐隐约约看到他在江心捞木头时翻船,但的确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全村再没有别的救生器具,没有任何人能去救他,乱冰之中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有人不愿再看这凄惨的情景,失望而难过地蹲在地上,或回到家里关上了门。但有三个小伙子还是飞奔到马厩,各骑一匹马顺着江边野路追赶下去。这条路离岸边还有二百米,既看不清冰排,更看不到冰缝中的人,只能随同黑龙江浩浩荡荡的冰群,毫无目标地向下游移动。也许能看到翻船的影子,估计个大致的出事位置,捞人是没办法了。也许多少天后,在下游村庄能找到泡肿后浮上来的尸体。
  天渐渐阴了下来,还下了一点阴凉阴凉的雨,像是为遇难者送行。“这冰排架式,不行了,没希望了。”“出身再不好也是个人哪!”“挺老实、挺认干的一个小伙子,说没就没了。”“智多星”和几个老乡叹着气。
  快冻僵的唐木,用最后的气力拨冰划水向岸边移动,渐渐地可以看清中国岸边了。他估计这样移动下去,凭自己的耐力还是有可能回到岸上的,于是更鼓足力气拼命划水。但他很快就绝望地发现,原来根本就不可能靠岸。这一带从主流深水区到浅水区之间有一道冰墙,冰墙高出水面一米左右,一眼望去无边无沿,人只有在江心的水中才能看到这个情景。立陡立陡的冰崖,半冻僵的人根本无法爬上去,只有顺墙而下,试图找到一个较矮的缺口。但是向下漂移了很长一段,仍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身体更加趋向僵木。这时他发现前面有一段稍矮的冰墙,于是试图蹬着沉船往上够,但小沉船一踏就一歪,而且冻僵的双腿已经丧失了平衡能力,唯一能用上劲的只有半麻木的双手。于是他用手指甲抠着冰凌往上爬,但手刚一搭上冰墙顶端,就被浸透冰水的厚棉衣裤和完全麻木的双腿重量坠下,马上滑了下来,连头带手再次完全沉没到冰水中。于是他想借这个机会使身体再往下沉一点,脚蹬到江底后借用腰部的弹力和冰水的深水浮力猛往上冲,腾出水面再挑战冰墙,但水太深没能探到底,他不能继续往下潜,不只是体力衰竭,更主要是冰下水流方向莫测,如果身体被抽到冰下,就等于活生生地钻进“冰棺材”里憋死、呛死、冻死。果真,他虽然潜得不深,上来时头部也撞上了冰层,但他凭经验冷静地向最明亮的方向移动,终于在一口气之内又摸到了冰层的边缘,再次露出水面。   这一回合的挑战,使得唐木变得极其衰竭,腰部以下已完全失去知觉,上身力气也已用完,而且冰冷麻木的范围在向胸腔推移,他感到呼吸极其困难,心脏在微弱地颤抖。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是江中漂浮的一个冰块,或终年沉在江底的一块石头,不再有冰冷的感觉。他已经不想判断自己到底是一具死尸,还是一个活人。不过尸体已经肯定会留到中国这一侧了,可以安心了。此时他不感到痛苦,也不感到死亡的可怕,他开始感到生命已到达终点,应当是采取自杀或容忍被大自然吞没的时刻了。他用没有感觉的脚踏着沉船,下意识地让头和两只手浮出水面,如果手也完全冻僵,则失去一切可能用于挣扎的工具,到那时唯一可做出的动作就是从鼻腔猛吸一口冰水,只需几秒钟的痛苦便可换来永久的安息。他沿着冰墙半昏厥地向下游自然漂去。
  突然,他似乎听到二百里外的母亲在呼唤他的乳名,一个好心的看守透过放风窗口告诉他母亲:“你儿子在黑龙江冰排水中淹死了。”母亲披散着头发双手抓住铁窗悲痛欲绝。此时,母亲悲怆而温热的血流,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再次涌入唐木那奄奄一息、冰冷麻木的身体,这股血流激励着儿子身上每一个濒死的细胞,使他再次像新生儿一样获得降生于世的权利。唐木又恢复了知觉,睁开了眼睛,这时他眼前竟然出现了一个奇迹,冰的“长城”之间闪现出一个缺口,一个宽约两米、只高出水面半米的矮冰墙。这是大自然赐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调动了一切起死回生的力量再次沉入水下,然后又猛地腾起,上身竟然搭到了冰墙的边上。他用麻木的十根手指没命地抠住冰缝,企图爬上冰层,但是双腿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像两只铅块坠在下面,怎么也抬不上去。开江的冰块是极其脆弱的,随时都有碎裂坍塌的可能,而且手指也由麻木变得无知觉,不能僵持太久。骨折过的左手用不上力,于是他用没完全麻木的腰部牵动右腿往上提,让右腿搭上了冰墙,然后又牵动左腿往上提,也上了冰墙。接着他赶在冰层坍落之前,又向前滚了一圈,然后扶着坚硬些的冰凌,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发现船的绳索还系在腰上,于是他把绳头系到一个冰尖上,这样,那艘沉没的小木船,连同后面的两根圆木也都固定了。他踏上连接岸边的、如同无数锋利尖刀一般的冰凌地带,蹒跚地向三十米外的土岸移动。他终于看到冰下的江卵石,并踏上冰碴与黑土夹杂的地带,踏上中国的土岸了。这时他发现母亲织的这双毛袜子,仍旧套在脚上,如果没有毛袜子,脚会麻木得更早,也就上不来了,现在也很难在这布满树茬冰凌的荒野上行走了。他面向昏暗的下游天空、他母亲关押的方向,说:“妈,我上来了。”
  六、温暖的炕头
  他踏上一条荒野小路后,看见三匹马从远处飞驰而来,骑马的人是当地青年体力最棒的桩子、上海青年鲶鱼和蓝河下乡干部邵先。他们看到活着的唐木惊喜地喊起来:“狍子上来了!”邵先把自己的鞋给他,桩子把棉袄给他,鲶鱼让他上马。狍子不上,用冻得直哆嗦的嘴说:“跑,能热乎点儿。”狍子把那双救命毛袜子脱下来留给大地,然后披上干衣服,穿上干鞋,依旧穿着那身浸透冰水的裤子,拖着两条麻木的腿,跟三匹马慢慢地往屯子里跑。
  老乡们来了,知青们来了,全村的人都来了,村口堆满了人。“上来了!”“回来了!”“换个人谁也上不来!”“快上我家!”
  狍子被人们簇拥着送进村头老刘家,换了衣服,上了热炕,盖上老刘儿子结婚用的大花被。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大家弄来了红糖,做了一大海碗姜汤,打了十个鸡蛋,让狍子乘热吃下去发汗。他全都吃下去了,于是感到心中有股热流在驱赶着寒气,全身逐渐变得温暖。队干部、青年、大娘大婶、叔叔大爷们挤满了屋子,惊叹、出主意,也有担心的:“小伙子冻坏了下身,将来能不能……”狍子幸福地睡着了。果真两个钟头后全身大汗,连老刘家的新被都湿透了。
  狍子暗暗下决心,将来我一定报答全村的百姓,我一定要成千上万倍地回报乡亲们对我的恩情!
  在队部会计室的小炕上,几个村领导为这事开了会。革委会主任严贵宏认为:“一个苏联特务的儿子,竟敢擅自驾船奔向国境线,他想干什么?不受到处罚反而受到全屯子人的欢迎,比县革委会主任进村还热闹,太没觉悟了吧!这是一个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刹刹这股歪风还行!”
  上海干部老陈原来是个政工干事,他处理问题要比老严稳重得多。他操一口上海式普通话说:“还不能说唐木有投苏的迹象,他在老乡中有信誉,不能否认他个人的努力。我们要欢迎一个出身不好的青年背叛家庭嘛。”老陈还说:“一方面要对他进行再教育,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当然另一方面也要对他进行进一步的观察,不能放松革命的警惕性嘛,他的家庭影响也是不能够忽视的嘛。”
  邵先憋不住了,冲他们俩嚷起来:“观察啥呀!他要想过去,冬天冰那么厚,他几分钟就跑过去了,谁能撵上他?用得着现在跳冰排找死!”
  妇女主任说:“金训华捞木头算烈士,可唐木他也是为屯子增加副业收入哇!”褚卫东立即反驳说:“这扯哪儿去了,怎么能把唐木同英雄人物相提并论!”
  队长郑连魁接着说:“他把船和两根木头也带回来了,就丢了一把斧子、一个破撮子,他平时干活就不惜力,所以较劲的时候就能拿出力气,像这样能吃苦的青年,我看应当表扬。”
  各种意见争论不休,最后决定既不批评也不表扬,给他二天病休,他捞上二根木头,算二十分。
  第十章 劳模大会
  一、香皂
  社员一致推选唐木为老江屯劳动模范,去参加公社的劳模大会。唐木有生以来头一回出差,去五十多公里外的公社。他下了公共汽车后,没直接去会场报到,而是先跑到附近山谷,找到一条小溪,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脱光了身子,用香皂擦身,并洗了全身的衣服。
  前些日子,他跟林场工人原师傅去草甸子打羊草,唐木扛着大芟刀走在前面,原师傅跟在后面。原师傅是个直爽人,他说:“小唐呀,你的衬衫得洗洗了,有股汗味儿。”唐木感到意外,自己一点儿也闻不出来,但别人已经觉得不可不说了。这说明什么?不要以为只要用力干活就是一切了,“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不是说样子越土、穿得越破、身上越脏就越好。他想起有一次在山里地营子干活,没带行李,正好副队长不在,被子闲着,唐木就钻进去睡觉了,但感到贴近鼻子的被头有股浓烈的烟草味和臭脚味,熏得他睡不着。他想是不是盖反了,于是把被子的头脚掉换了一下,还是臭,他灵机一动,把被的上面和下面大翻了个个儿,但照样臭。一摸被头,一种又滑又凉的感觉,借油灯一看,黝黑锃亮,副队长大概多日没洗脚,多年没洗被了。唐木只好用这被子盖下半身,上半身用自己的棉袄盖着,这才闻不着味儿。当时是唐木嫌副队长脏,这次是原师傅嫌唐木脏了。后来唐木让原师傅在前边走,他跟在后边,借着小风果真能闻到一股香皂味儿,配上嫩草和鲜花的清香,有一种小时候穿着漂亮的衣裳,领着妹妹到郊外野游的那种感觉。狍子恍然大悟:不能说越脏就越革命,“清洁”也是世界美好的一个重要标志。但这个“发现”只能藏在心里,不能乱说。他出发前在供销社花三毛二买了一块最便宜的茉莉香皂,为了不让别人说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冒头”或“改造不彻底”,他把香皂卷到备用袜子里,又藏到黄书包的最下边。   洗完衣服、洗完澡,他穿上有清淡香皂味儿的湿衣服、挺着自豪的胸脯、闪着他那“傻狍子”光头,奔向公社劳模大会场。
  二、发言与吃饭
  每当唐木从山里出来,进到屯子,看到队部、供销社和青年大食堂,会有一种从原始山野走入人类社会的感觉。而从老江屯这个小山村来到公社的镇上,则又会眼前一亮,感到一种热闹与繁华。那里有玻璃柜台的商店、有挂幌的饭店,有能容纳五百多人的大礼堂。礼堂里坐满了来自全乡各村的代表,有领导、有劳模、有老乡、有知青,有穿四个兜干部服的、有穿草黄色红卫兵服的,有留分头或扎小辫的、偶尔也有像唐木那样剃光头的。劳模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台讲自己的事迹、讲学习心得、讲改造过程,每个人讲的时候,都要引用几条毛主席语录。快轮到唐木上台了,他没心思听别人讲,赶紧翻语录本,找一找自己到底是读了哪一条以后才安心扎根农村的。这时有一个穿四个兜制服的干部对他说:“下一个就是你,主要谈谈你是怎么‘背叛家庭、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就行了。”唐木上台了,刚找好的一条语录,让“四个兜”给搅和忘了,于是脱口便说:“我们这些革命知识青年,身上就不应当有一处死角,要让毛泽东思想的阳光普照我们身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接着他刚要随口说出石矿裸体晒太阳一段,立刻觉得不妥,便改口说:“就是,就是不能藏有一丝一毫的私心杂念,要每时每刻牢记毛主席的教导,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世界观,彻底背叛自己的反动家庭,要认真向贫下中农学习,在广阔天地里,把我们的全身晒得黑黑的,体力练得棒棒的,把心炼得红红的!完了。”会场爆起一片掌声。因为发言简短有力,又是出身不好的典型,唐木被选为公社劳模,进城参加蓝河县的劳模大会。
  县里人多,发言的也多,唐木光听就行了。听完了就是吃,去参加招待劳模的大宴会。吃的会场,人就更多了,干活时老嫌人少,一吃饭也不知从哪儿涌来那么多的人,大厅里摆着几十台大圆桌,每号饭桌周围全挤满了人。一盆盆白花花的大米干饭,摞得高高的精粉白面大馒头,鸡、鱼、肉、蛋、大豆腐,还有一盘盘流着油的炒菜,全都不要票,管够吃。狍子眼睛都直了,县革委会领导讲话他一句也没记,满餐厅的大标语他一字也没看,也顾不得说话,闷头猛吃,他恨不得把赵保家、桩子、柱山哥他们那份儿也都捞回来。头一顿就吃坏肚子了,山里半年也吃不到这么多的油水。有句话叫“狗肚子里盛不了二两香油”,每天吃枯草的狍子连半两也盛不下。而县里有帮人——满脸油乎乎、满嘴酒哄哄的干部们,他们经常去参加各种表彰、庆祝宴会,他们的肚子锻炼得能适应这种吃喝,就像每天抡大锤的人胳膊不怕累一样。
  第十一章 运动会
  一、公社运动会(1971.7.12)
  何书记从公社开会回来,到石矿视察,看到这些又黑又棒的小伙子,突然想起公社要开田径运动会,让各村派人参加。往年村里没人去,既不是抓革命又不是促生产的事,派不派人都不属于上纲上线的问题。再说派一个人来回得花五块多,能买五瓶老白干。不过看唐木胳膊胸脯挺有块头的样儿,说:“今年给你报个名,扔铅球去吧!”唐木在石头窝子练了半个钟头撇石头,第二天就坐长途汽车到公社去了。
  到公社一报到,人家说:“铅球丢了(谁拿去化鱼坠了),又没钱买新的,这个项目取消了,不过,‘跑’的项目还缺人,你能跑吗?跟着跑一个呗,要不白来了。”唐木点点头说:“只要是出笨力气的,啥都行,玩儿呗!”于是管事的就给改了个一千五百米跑。到底是公社所在地,有中学,还有体育场,虽然不大,却能用石灰粉划出一个一圈二百米的田径跑道。
  比赛前做准备活动时,唐木认识了一个插队到这里的牛胜利,他爸是蓝河县体委的,他从小就懂得许多体育知识。小牛告诉唐木,他们公社代表队一个月前就组建好了,一下工就来练几圈,背心裤衩都是发的,印的字,还有号码,钉子鞋和起跑器都是他从县里借来的。而唐木就一双农田鞋,他那大裤衩子,在山里没人看还行,在上千人的公社运动会场,可就太难看了,还不如穿长裤子,不过这回腰带是皮的而不是麻绳。但背心有窟窿,还发黄,一千五百米相当于二百米跑道的七圈半,穿这背心绕场一圈一圈展览,太给老江屯丢人,干脆光着膀子。“老江屯1号”的号码纸只好用别针别到裤子后,小牛说他像狍子,唐木感到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叫狍子?”小牛说:“你屁股后是白的嘛,让别人看看像不像狍子的白腚。”唐木不服:“其实我屁股是黑的,你屁股才是白的呢!”说罢便伸手把小牛裤衩拽开个缝往里看:“怎么样!我说对了吧!”小牛急了:“你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别闹!都‘预备’了!”“砰!”枪响了,纸炮枪冒出白烟,两人慌忙出发,在二十多人里抢了个后半部,不过第二圈他俩就都跑到前面去了,第三四圈他俩已经遥遥领先。狍子的跑法还像在山里一样,为了不被塔头、树根绊倒,是重心向后、腿往高抬,看上去像坐着跑或是在练习高抬腿原地跑,屁股后的白纸一扇一扇的,就像山野中一蹦一跳的白腚狍子。不过速度始终不变,别人最后二圈累得龇牙咧嘴,唐木却一直是那副平静、麻木而傻呆呆的表情,还没来得及用完力气就终点撞线了。第二的小牛在后边二十米,边喘边说:“行啊!狍子!” 过了一会儿大喇叭广播:“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在刚刚举行的男子一千五百米比赛中,‘老江屯1号’运动员打破了公社纪录!”
  二、县运动会(1971.7.16)
  公社那个四个兜的干部通知牛胜利和唐木说:“你俩准备一下,过几天代表公社参加县里的运动大会。”公社代表队的教练是一对夫妻,上海下乡干部。妻子陈教练曾是上海市跳远冠军,丈夫蔡教练曾是国家划船队的队员。而插队到杨地营子公社的青年中,有很多是来自上海和蓝河的体育能手,他们经过农村的千日磨练,一个个身体健壮、毅力超群,因此虽然是乡村代表队,但实力强大,夺冠呼声不亚于任何一个城镇代表队。蓝河县体育场是沙土场地,标准的四百米跑道,全国冬季冰上运动会、中苏之间的国际滑冰比赛也曾在这里举行过。最近这几年,像样的体育比赛几乎完全中断,除了召开大型批斗会和誓师大会时使用外,通常整个体育场只有蒿草、蚊虫和野狗。   唐木这回也穿上公社发的新白跑鞋和印着字的红背心,配上晒黑的皮肤、剃光的头,站在起跑线上,一看就是个体育棒子。三十多人站在万米的起跑线上,枪一响,唐木就往前冲,拿出他撵马的那股劲,一路领先。场外有许多人猛给他加油,而且喊声越来越大,一万人的会场热闹非凡,全程二十五圈,跑到任何一处都响起锣鼓,传来呐喊声。唐木被鼓舞得全身的血直往上涌,越跑越来劲,最后,以扣第二名两圈多的优势撞线,并打破了县纪录。全场一片沸腾。唐木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体育助阵,人们的欢呼也不仅仅是比赛,里面有人们对中断已久的文体活动的热盼,有对下乡青年战天斗地的赞扬,也有对蒙受歧视的出身不好的人的同情。上海教练夫妇对黑小子唐木的拼搏十分满意,告诉他,现在的成绩接近去年全国比赛的第六名,今后必须改进技术,目前坐着跑的姿势起码糟蹋一半体力。
  不久,县里也组建了运动队,要奔赴外地,准备参加全地区的选拔赛,被选上的,将代表蓝河地区去参加黑龙江省的运动会。长跑项目就测一个五千米,五个县共有二十多名长跑选手参加,将从其中选三名。选拔赛前,吃惯窝头白菜汤的唐木又吃拉肚了,浑身无力,只跑了个第五。他正要打包行李回屯子,却被地区队组建人马方教练叫住了,说上边有要求,各地区代表队必须有一定比例的农民代表参加,所以唐木也被破例选上了。新的体育代表队组成了,他们将集训三个星期,然后去哈尔滨参加省运会。
  三、黑龙江省运动会(1971.8.15)
  来自蓝河地区五个县的八十名选手,每天加紧训练,互相激励,不久就形成了一个充满活力的运动队,他们兴致勃勃地乘上火车奔赴省城哈尔滨,住进哈尔滨军工学院。清晨,大家穿上崭新的、印着“蓝河地区”的红色线衣线裤,排着整齐的队伍,迎着初升的太阳,沿着校园的林荫小路跑步。哈军工院内一百多座雄伟的大楼,配上一队队来自全省各地、穿着色彩鲜艳运动服的早操方队,景色真是好看。队员们齐声、有节奏地喊着“一、二、三、四”,跑出校园。
  正解散时,马路上来了一辆郊区农业社的大粪车,几个运动员掩住鼻子直喊:“臭!”唐木也确实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味儿,童年时代他在县城里,也曾和其他野孩子一样,向过路的粪车扔石块,冲车老板喊:“掏茅楼的不嫌臭,粪便屎尿是你舅!”现在他下乡了,虽然出身不好,但农民们一点儿都没歧视过他。唐木看那个赶粪车的老头,小小的身材,穿身又黑又破又脏的衣服,拿根鞭子,跟老江屯的老白头一模一样,他感到十分亲切,便追过去说:“大爷,你是从郊区社来的?”老人没想到这哈尔滨大街上还有人跟他搭话,随口说声:“唉。”老人看到周围这群身穿好看衣服的姑娘、小伙们的精神劲儿,说:“你们真享福哇!”唐木说:“咱们都一样,我也是生产队的。”“哪个队的?”“老远了,中苏边境那边儿的,大山里、大北边儿,比这儿冷,一天才合六毛多,比你们郊区社穷!你这起大早的,一车还不给十五分?”他又凑近车老板子耳边说:“这衣裳,都是公家发的,咱自个儿不花钱。嘿嘿嘿嘿!” 是的,如果不是“上山下乡”运动,唐木不会对粪车老板这么亲近。
  长跑组的运动员多数是农村来的,他们出力出惯了,从来都不花那一毛钱去坐车。有人说哈工大的楼漂亮,他们几个就跑去看,五千米的路,几个变速跑就到了。想追辆自行车,一点也不费力。“城里人懒,没劲儿,几步远就坐车。”“大城市里尽是些‘秧子’!”
  黑龙江省运动会男子万米组检录了,全省六十五个代表队共派出三十五名选手,唐木代表蓝河地区上场。领队和马教练看好这个“农村代表”的朴实和坚韧,他的那股子牛劲甚至带动了整个训练队。虽然他每次测试成绩都有所提高,但并未指望他在省运会上跻身前八名拿分,因为他那高抬腿、后仰的山地式跑法,决定了他不可能在省级运动会上取得更好的成绩。站在起跑线上时,一个来自牡丹江的运动员跟他开玩笑说:“看你身上这块儿,像是扔铅球的,你是不是站错地方了?”
  发令枪一响,三十五人都拼命地往前抢,都想既在前面又压到里道,唐木没抢到好位置只好在最后。为了抄近道,人们都是在弯道时紧贴里道排成队慢慢跑,而进入直道时则突然加速往前争名次,这相当是在变速跑。训练时,采用变速跑增加无氧训练强度,对提高成绩有利,但比赛时应当尽量采用匀速跑。减少速度变化的幅度,从而节省体力。运动员们常常只看到眼前的利益,跑弯道时,宁愿压住脚步也不愿意多跑两米绕外道超人。而傻唐木则什么都不顾,既不懂战术,也不在乎里道外道吃亏占便宜,他就是一个劲地匀速傻跑,弯道也超人,就像在山野绕过石头、塔头或树,毫不在乎多跑几米,而直道别人加速超过他,他也不急,仍是匀速跑,这样一来反而保存了体力,六千米后,在别人精疲力尽时,他却能用他那费力的姿势不断地超人。八千米是考验毅力的时候,这几年风雨中磨练出来的本事都用上了,他渐渐撵上了前八名,后来又逼近第二名。但最后二圈出现了意外,报圈员把唐木的圈数报错了,致使他提前一圈冲刺,他用最后的力气追到第二名,准备终点撞线时,报圈员纠正说还有一圈,在冲刺后极度疲惫的状态下他又坚持了一圈,但只取得第五名。不过马教练和领队都很高兴:“到底是农村代表有毅力!”
  马教练以前是个省里有名的长跑能手,他着实喜欢这个小伙子,觉得他只要改正错误姿势,就能大幅度提高,并要收唐木为徒弟,唐木喜出望外。马方教练告诉唐木,过几天哈尔滨有个环城赛跑,大约一万米,“给你也报个名,就算是一次训练课,顺便体验一下大城市里的体育比赛。”
  四、哈尔滨环城赛
  在一个叫“八区广场”的地方,聚集了七百多名运动员,都是市内的长跑爱好者,有体校和专业的长跑干将,也有外地名手,听说里面还有某大军区的长跑冠军。唐木挤在人群中间动弹不得,只好原地跳动算是准备活动。“砰!”一颗绿色信号弹升上天空,这信号弹可不是“特务”发的,这是发令枪,一个人站在一百米远的大楼那边,举一根挺长的枪发的。“原来‘信号枪’是这种模样的呀!”唐木一愣,只见人们像潮水一般涌了出去,唐木也赶紧跟上大流。跑了几百米后,周围的空隙越来越大了,人们也渐渐慢了下来,唐木就放开脚步,甩开身边一拨一拨的人,向最前面的团队追去。他知道那堆人里可能就有教练说的那些“名手”。大约跑出三千米后,就跟前面那堆人平了,平了就超,狍子没计划,没战术,无论在深山还是在田野,无论跑万米场地还是跑十里山路,他都是一个劲地往前赶。五千米左右时已经冲到最前面了,三辆开路摩托紧贴在他周围,喷出的尾气熏得他难受,他习惯了山野江边的新鲜空气,对燃烧不足的汽油废气极其敏感,便大喊:“摩托车开快点,味儿太呛人!”三辆摩托猛地加大油门冲到前面,与头阵保持二十米远。   省城繁华的大街两边站满了人,平时狍子跑时,周围全是山和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的大楼、这么多的人,他感到他的跑并不是一只野狍子在马路上奔驰,而是代表着成千上万的山区农民和下乡青年,在向城里人述说他们的生活,展示他们的体力。所以尽管城里的空气干辣得他嗓子快冒烟了,但两腿仍是不减速,把后面的人甩得听不到脚步声。远处可以看到盆形的体育场,那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唐木没踩过场地,但能猜得出那里就是终点,该拼了!于是开始了他拿手的八百米冲刺。人群把路线都堵死了,他一边躲人一边往会场冲,穿过会场的大门便看到场内跑道,绕场大半圈,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锣鼓声中,一口气跑到终点,落第二的一百多米。马方教练给他送来了毛巾和水,说:“你跑马路比场地强,不过,姿势还是不行。另外,起跑太慢。”
  五、省城饭店
  马方教练领唐木到饭店吃饭。那是哈尔滨一条洋溢着欧洲风情的大街,虽然文革烈火燃遍全国,但这里仍旧奇装异服,人来人往。地面上铺着石头方砖,比老江屯石矿的石头颜色深,而且硬;路面上的电车带着大辫子,速度相当快,不亚于惊马拉的下山套子;像教堂一样的大房子,上面有圆圆的、神秘的大球;楼房上面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花纹和雕刻。狍子看得眼花缭乱,犹如走进一部外国电影。他不知不觉跟着教练走到一家俄式餐厅门前。这个“苏联特务”的儿子一听“俄”字,不觉心里一震,“没事吧?”他心里虽然嘀咕,但脚却迈了进去。餐厅里的服务员跟一般饭店跑堂的不一样,白衣裳带花纹,那干净的,一点儿油烟印儿也看不到。餐桌上铺着带图案的白布,坐的是椅子而不是一般的板凳,座儿是软的,面儿上还有一层只有在省城高级百货商场才能见得到的绒乎乎的料子。狍子没敢把整个屁股全坐上去,只搭着椅座的一个边儿。在村里,老乡的炕头、青年食堂的木头墩子、田头的草地、马厩的槽子、烀猪食的锅台,哪儿都比这儿坐着随便。
  “在这儿得多贵呀!咱还是回集训队吃吧,饭票不用就瞎了。”狍子忍不住地教练说。教练用手做出一个堵住嘴的手势,幸亏没人听见。教练问他想吃什么,狍子小声说,就要八两粮票的大米饭,桌上有酱油,倒到饭里就点咸味就行了。教练笑了,说那不是酱油,是沙司,得先要菜,再往菜上浇。说了他也不懂,还是教练自己点的菜。
  马方教练以前当运动员时,就热心研究长跑理论,这几年老搞“运动”,没人练也没人教了,除了练嘴皮子算“革命”外,练什么都是白专。他告诉唐木,回农村后也不要放松训练,要按他的训练方式更正跑法,一定会大幅度提高。唐木听得坐不住了,恨不得现在就出去跑二十个变速。他告诉教练,明天就回去,这些天没干打羊草那些活儿,怕跟不上村里那几个打头的了。教练说:“不用担心,你有肺活量和心肌的底子,有耐久力和毅力,很快就会顶上个强劳力的。”
  服务员送菜来的时候,狍子慌忙站起来要自己到厨房去端。教练说:“别动,等着就行了。” 狍子想,这不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了吗?不是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吗?不过,一到吃的时候,狍子可就不顾一切了,饿了,香极了!这点儿量算什么呀!他像大饿狼吃只小兔子、猪八戒吃人参果那样舔嘴巴舌地吃着,还没品到滋味就全吃完了,盘子里还剩点汤,狍子正要舔,忽然察觉到邻桌一位女士的眼光正往这边射,他机警地放下盘子,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勺子沾上汤汁往嘴里送,就这么着把最后一滴也打扫干净了,虽然慢点儿,但没在那位女士面前给教练丢脸。教练看得清清楚楚,把自己的半盘子也给了他。狍子也没客气,三口两口就吃光了。
  教练拿票要交钱时,狍子难受得直搓手。教练说:“一辈子才能来几次,没事,花不多少。”狍子发现教练付款时要交一张一斤的全国粮票,便一把抢过来塞回教练兜里,拿出自己的一张黑龙江地方粮票说:“留着全国的,花地方的!”教练又笑了。快离餐桌时,教练又发现狍子吃饭时,没使用人家给准备好的餐巾,说:“忘告诉你了,吃饭前应当先把它夹到胸前,以免弄脏衣服。”狍子说:“我知道,教练,这么高级的丝纸,垫我这衣裳太糟践了,我留着给我们村老白头他家暖水瓶铺底,保证好看!” 马教练听了大笑,弄得邻桌那位女士莫名其妙。
  第十二章 回县城
  一、乘火车
  哈尔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挤满了旅客,检票铁栅门一开,人们就像六十年代初抢购不要票的食品那样涌了过去。检了票便立即冲向天桥、地道,奔向火车抢座位,有点像运动会万米发枪后,选手们抢里道那架势。唐木此时无能为力了,还不如身边一个块头不大、扛着大行李的旅客跑得快。人们其实都有劲,只是没使出来,没表现出来。只要看到这抢座位的汹涌人群,就会知道这个社会到底有多大的潜力。唐木没抢到座,便站在餐车附近的过道上。
  开饭了,免费供汤的大盆前排成了长队,一个穿绿色铁路服的乘务员用大汤勺为排队的旅客盛汤。正轮到唐木时,盛汤的乘务员有事离开了,排队的人干等着也没人来给盛汤,站在最前面的唐木就说:“来,我来盛。”他学雷锋那样,避开自己的碗,开始给第二个、第三个旅客盛汤。这时,那个乘务员回来了,他看到唐木替他拿着勺子,便大发雷霆:“你给我放那儿!谁让你动勺!”唐木把勺慢慢地放到盆边,喃喃地说:“我看这么多人等着……”“我知道你是什么人!票呢?”唐木掏出火车票给他,绿衣服看了一眼票,揣到兜里说:“站那儿,票没收了!”刚才被盛过汤的以及周围那几个旅客,没有一个替唐木说好话,都躲开了。唐木没喝上汤,也没了车票,乖乖地站在旁边。过了许久,一个列车上的警察过来了,唐木以为要把他带走,但乘警只是说:“站那儿挡碍!靠边靠边!证明呢?”“票交给刚才那个师傅了。”唐木毕恭毕敬地说。“我问你证明!” 唐木拿出边境地区通行证,乘警并没细看,问道:“干什么的?”“下乡青年。”“去哪儿?”“蓝河。”“到哈尔滨干什么去了?”“开会。”“以后注意点儿!不该你动的别动!拿去吧。”唐木拿到票,继续站在过道上。没人知道他的家庭出身,他暗自庆幸。
  身边一个大庆工人模样的人说:“看你站半天了,来,换换。”唐木说:“没事,惯了。”工人又说:“我也坐累了,来吧来吧!”上车时人们都抢坐,而坐一段后,大家就都变成了熟人,天南海北地唠起来。有人说起昨天的哈尔滨环城赛:“听说跑第一的是个外县的,下乡小青年儿。”“姿势不咋好看,贼啦地有拼劲,把后边的落老远了,对,个头就跟这小伙子差不多。”“城里人体力不如屯子人,农村要是有教练更厉害。”唐木低头不语。   下了火车,检票出口挤满了旅客,如果买不到长途汽车票,就得去旅店住一天。他赶紧向车站上的一个女工作人员打听:“师傅,出去后往哪个方向走是汽车站?”那工作人员一边吐瓜子皮,一边不耐烦地说:“排着去!”唐木搞不明白:“人,为什么一穿上制服就变得这么横?好像旅客里起码有一半是阶级敌人。”
  二、见父母
  路过蓝河县城时,唐木他父亲唐维朴已被放出来了,说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四十八岁的唐大夫很瘦、很弱、很老,一口牙全掉了。一说话还是监狱味儿:“感谢党的政策落实。”还说:“以后又可以在医疗事业上点燃残余的烛光了。”唐木他母亲先出来几天,把破烂漏雨的屋子收拾一下,能住人了。三人挤在一个临时的小桌子旁,打开一盒鱼罐头,切一段香肠,一起吃晚饭。除了唐木的妹妹,一家人都齐了。前几年他十六岁的妹妹在下乡的村里说自己父亲不是特务,还骂革委会领导,被打成“反革命势力疯狂反扑”的典型抓起来,全县游斗后关了起来,放出来后又转到内地农村了。
  唐木有四年没见到妹妹了。记得四年前他扑山火回来,正筋疲力尽、饥肠辘辘地走进家门,只见小院内破破烂烂的,房门紧锁,邻居贾婶偷偷给他送来一碗粥和一把钥匙,还有一个纸条,上面写到:“哥,我先插队了。爸被逮捕了,送外地了。妈也进去了,你下乡前给妈送点吃的。妹。”唐木翻翻衣兜,找到一毛六,在道边买了二斤小西红柿,用前衣襟兜着去监狱。看管说不让送这么多吃的,何况通红通红的柿子太显眼!但见唐木苦苦哀求,便留下两个发青的。唐木的母亲虽然没见到儿子,但见到儿子最喜欢吃的西红柿,就明白了。母亲哭了起来,舍不得吃。几天后,两个小青柿子捂得通红通红的了。
  母亲发现父子两人手腕都肿,是遗传吗?唐木是石头砸的,他爹呢?一次转监途中,被管押从卡车推到地上摔断的。唐木笑了:“太巧了,都是左手,肿得一般高!” 接着,唐木便跟许久未见面的父母大吹自己体力上的进展:“以前一个学期请两次病假,现在三年才得一次感冒。”还说:“铲地、割黄豆、刨粪,我都是全屯子最棒的劳力,二十二磅的大铁锤,一口气打过二百下,要不是手指冻得不行还能打下去,欧阳海十八磅锤才打一百八十下。要不是下乡,根本不可能这样,人,还得吃苦!”
  唐维朴忙着找书,他发现许多珍贵的资料全没了,异常气愤:“医学资料也算四旧么?医疗技术也反动么?”唐木母亲赶紧打圆场说:“孩子也是没办法,不当柴烧也得让抄家的拿去,跟扔有啥区别?人在就好!”父亲发完火,就该儿子问老子了:“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把全家弄成这样!”唐维朴沉默一会儿,说:“你放心,你爹从来没做一件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一辈子连一分钱都没贪污过。有些王八蛋为了投机,坑害好人!”接着便破口大骂。唐木在屯子都很少听得到骂得这么狠、这么粗野的,这根本不像原来那个穿白大褂的父亲。骂着骂着父亲便面色苍白昏倒在地……救护的医生说他恐怕活不过一年。
  唐维朴被关进军管大狱,到底是谁诬告的呢?后来才知道,是蓝河县医院原事务长李常贤,四清时就查到他贪污钱和粮票,院领导把他从正科级降到副科级,他怀恨在心。后来红卫兵斗他,说不彻底交代就往死里打,当时院长唐维朴也被批斗着,李常贤一看形势,唐维朴是永不得翻身了,既然他已被踏上千万只脚,也不在乎我这一只了,于是谎称夜间亲眼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苏联人”进了唐维朴的家门。再加上唐大夫是给对岸苏联州长治病的中国医疗小组组长,过江北好几趟,于是唐维朴就被打成了“苏联特务”,而李常贤却进了医院革委会,不久又升到县卫生科当了科长。
  出狱的唐维朴这下名气可就更大了,还没官复原职就已经是患者盈门,医院走廊排长队,家里半夜有敲门。唐大夫还是原来的脾气,只要有人来求,不管你是军区司令还是普通士兵,不管你是县里大官还是乡下农民,不管你长得像英雄人物,还是像武大郎、娄阿鼠,不管认识不认识,有求必应。不过脾气比进监狱前坏多了,发现有医生看错病,就毫不留情地斥责,他的学生不用功也严加训罚。
  他看到有些靠投机取巧上来的院领导敷衍塞责、草菅人命,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能救活的病人,为什么让他死去?什么革命派!王八蛋!!”
  凭他的医术,交什么人不能交,走什么后门不能走?但老头死性,不收礼,不拉关系,不讨好权势,就认准看病。累昏过去时,吃了药醒来后又继续出诊。
  三、诊断书
  同村下乡青年陆雅雯拿着一张诊断书来求唐木:“你父亲如果给盖个章,我就能回上海了。”唐木一看,是一张空白诊断,上面的字明显是她自己的笔体:“阵发性心脏病”。陆雅雯还说:“唐木哥心好,帮帮我吧!”“你从哪儿弄的空白纸?”“不要问了。我也是没有办法,逼出来的。人家都有门儿,没病的也能回去。我真的是有病的,你看我手臂多细,在屯子这么多年你是知道我的。大夫说我没那么重,不给开。”她接着说:“等村里的返城名额?我看透了,黄浦江水干了也轮不到我的。父亲瘫痪在床上,姐姐在里弄里干点活儿养活全家。只有求你了。你救救我吧。”唐木长这么大从未受过别人如此哀求,他以前看过好几本小人书,凡英雄好汉皆为抗强助弱、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他尤其看不得一个姑娘的眼泪。“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他学着古代侠客,拍了一下胸脯。
  第二天,唐木垂丧个脸地对陆雅雯说:“老头子贼拉较真儿,贼拉死性,还贼拉胆儿小,让监狱关的。除了看病,逢人就会说一句话:“感谢党的政策落实。”“再跟你爸爸好好说说嘛,我会送他一条‘大前门’的。”“‘大中华’也没用,他不抽烟。”“茅台我也能弄得到的。”“没用!不是那回事。让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唐木这回真需要干“特务”活动了。他溜进父亲的屋,打开抽屉,翻出“唐维朴”的手章,沾上印泥。但一双搬起二百斤石头都毫不费力的手,今天竟然发颤。不容多想,他重重地印了下去。然后揣好纸,放好印,合好门,总算松了一口气,但心还是怦怦跳。“看来我还真不是当间谍的料。”
  下一步的事儿,是要盖个公章。唐木自打父亲被打倒后,非常不愿意去医院。尤其不愿见那个殷主任。以前殷叔是家里的常客,一来就小木木长、小木木短的。到了文革,数他下手狠,他就是靠猛批、猛打老院长进了革委会当科主任的。在街上遇见殷叔,跟他点头他也装看不见。有一次唐木吃剩饭中毒到医院挂急诊,正好是殷叔值班,他冷冷地对唐木说:“闹个肚子就挂急诊?”唐木赌气不看了,一步步挪到野外坟地边躺下,听天由命。一天后,自己活过来了。   今天又见到殷叔,只见他笑容可掬,听了来意后,根本就没看那张印小圆章的纸,就龙飞凤舞地写好了诊断书,盖好了大印。事情简单得令唐木感到意外。“回去向老院长问好!”连傻唐木也看出来了,形势变了。
  有了诊断书,陆雅雯眉飞色舞,她反复看了好几遍,“噢,还是‘先天性心脏病’哩,这就更好了嘛!咦,姓殷的大夫,知道的。喏,上一批人就是他开的。”“上一批人都是些啥病?”“耶,哪里是患的什么病的哟!送东西、送钱、找关系呗。哪个像你,傻乎乎的,嘻嘻嘻嘻!”狍子困惑了,活在这个世界上,光靠“吃草”和“抗冷”是不行的。
  第十三章 大学梦
  一、狼山面试
  一九七二年夏天,全国大学开始招生。老江屯社员大会推选唐木参加考试。他匆忙复习几天后,进入一个县城小学校的考场,多年没干这种“活儿”了,手生,眼生,还有些心慌。但他觉得数学考题并不很难,很快就镇定下来。他想起从前老师的教导:“先答容易的”,用一半时间,把前五道题轻松地答完,然后用后一半时间反复思考最后一道难题,也攻了下来。全答完后,还有十几分钟,他又想起了老师的教导:“不要抢着交卷,要检查到最后”,于是他反复仔细地看,果真发现一处错误,改了过来。后来知道,数学得了一百分。他想,即使家庭有问题,考上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便高高兴兴地回屯子干活去了。果真,没过多久公社就来了通知,让考生到公社面试。青年们说:“那就是考上了!这回狍子得多买点糖回来!”全屯子有史以来头一次有人上大学,所以去公社算出差,但队里一分钱都没有。此时正巧有一个过路的要买猪仔儿,队里刚好有一窝生下不久的猪仔儿,十四只,卖出十四块钱,何书记就让会计全都给了唐木。唐木接过钱,心里既感激又难过,他给送行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个躬,就去一公里外的汽车站等长途去了。
  到了公社,又是那个四个兜的干部接待的,唐木被叫到一个静静的小屋子里,四个兜叫他坐到椅子上,给他倒了一杯水。唐木觉得气氛有点怪。四个兜说:“领导上知道你各科考得很好,但上级有新指示,要更加注重政治条件,这次你虽然没能被录取,但以后还有机会。天晚了,在公社旅店住一宿,明天坐长途回去继续好好干。”
  唐木知道这里面又有后门了,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在内心中感到一种极大的愤慨。他想,多住一天就多花队里五块钱,这是乡亲们用一窝猪仔儿换来的,还住什么!还等什么!五十多公里,立即走回去,再给队里省几块车钱!他背上带来的书、干粮、衣服,上路了。
  如果是空手,他可以先跑个马拉松,再走一段就到了,但是有行李,而且鞋也不行,只好慢慢走。走十多公里后,太阳落山了,白天偶尔还可以看见一辆过路马车,天一黑,山路上就只有唐木一个人了。他估计经过狼山时正是半夜,于是在一条小水沟把军用水壶灌满水,掏出窝头,边吃晚饭,边加紧赶路。走了二十多公里时,天黑得只有星光了,勉强可以看到路的走向。他习惯地摸摸匕首,但今天没带。他想,如果这次真的碰到狼或特务,用什么武器呢?今天唯一带的就是手和脚。即使是在被咬死或被打死的瞬间,也要把狼或特务的眼睛打瞎一只。
  大约是半夜十二点,进入了狼山的中间地带。山上昏黑昏黑、死静死静的,没有飞动的鸟,没有逃窜的山鼠,什么也没发现,也没听到狼嚎,连蚊子跟踪的嗡嗡声都感觉不到。一切为什么这么死寂?他预感到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会出现点什么。此时,他突然感觉山路左前方有两对凶残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虽然他从来也没在深山中见过狼,但他立即判断出,这就是两只狼。终于遭遇了!他脑袋里牢牢记着一句话:“在野兽面前不能有丝毫的怯懦。”狼也在观察着对方,它们在判断到底能不能下手。如果稍微流露出一点软弱或迟疑,会使狼勇气大增,如果吓得停步不前或往回跑,狼便立即断定对方是个没有抵抗能力的弱肉,就会凶恶百倍地扑上来。
  唐木还想起小时他奶奶教的一个经验,就是狼害怕火光,害怕突然的声音和突然的动作。可惜此时他没带火柴、手电,更没带锣鼓、鞭炮。现在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任何武器和工具。他丝毫不改变向前走路的速度,甚至丝毫不改变走路的姿势,他紧握拳头,狠狠地用眼睛瞪着狼,向狼逼近。果真奏效,两只蹲在前方的大狼,的确有生以来头一次遇到过如此高大而毫不动摇的怪物,不禁有些慌乱,高傲而威武的两条前腿,微微地向侧方移动了一下,这一移动就等于告诉唐木:“敌方军心已乱,时机已到!”于是唐木走到狼的眼前四米处猛地蹲下,两手在地面急剧滑动,寻找石块,而后一手抓一个大石块,又以平生最疯狂的喊叫,同时张牙舞爪地腾空跳起。此时两只狼已被大怪物的惊奇动作吓得彻底崩溃,掉头就向密树丛逃去,速度之快,打得两边树叶“唰唰唰”地响。他紧接着用石头朝两匹逃走的狼凶狠地砸过去,砸得树丛“喀喀”响。狼跑远了,唐木又捡两块拳头大的石头,向远处山坡甩去,只听到远处传来的砸树干声,狼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于是他继续赶路。
  它们会不会把狼群引来?估计不会,因为它们是吓跑的,而且没听到狼嚎。他想起武松打虎的故事,便一边走,一边看黑暗中的两侧树林,想找一根手臂粗的树枝当梢棍,但走了很久也没找到,可惜没带开山大斧。世上哪有带斧子去大学面试的?
  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再走十来公里就能看到农田,闻到屯子的炊烟味儿了。
  唐木后来知道,外地考场上出了一个“造反”者,他交了白卷,认为不应当用这种笔试的方式,去为难那些在广阔天地里流汗的青年。唐木觉得他的做法可以理解,问题是有些有权有势者的子女或亲信,以及一些政治运动的投机者,他们既没流过汗,也答不出卷,却利用这个机会当上了大学生。这次就是县革委会的一个官,为了把他亲戚送上大学,把唐木顶下来的。
  褚卫东就是这么进大学的,如果开社员大会选大学生,没几个人认同他,但这次是县革委会指名要,严贵宏又希望威胁他村主任地位的“有文化的接班人”早些离去,便召开村革委会批准的。
  蓝河一中的老同学都知道褚卫东的底细,那年他当上学校革委会委员后,曾得意地对大家说:“将来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死掉该多好,留下所有的财富,就剩下我和女友来享受,嘿嘿!”老乡们也亲眼看到了,他每天躲在寒风吹不着、烈日晒不到的队部炕上耍嘴,他是知青中流汗最少的一个;山里那帮饿鬼心里明白,就是他的“抓阶级斗争”换来的“大丰收”,才不得不把种子都交了公粮;石矿的矿工们最清楚,他的命最金贵,是个一点儿力也不想出、一点儿险也不去冒的家伙;在战壕里持枪面对大兵压境的十六个民兵将证实,这个革委会副主任兼基干民兵连长的褚卫东,在关键时刻是个令人轻蔑的逃兵;而唐木在出身极其恶劣的底层,深深地体会到,褚卫东跟邵先根本不一样,他是要把人置于死地的。然而最冤枉、最糊涂的要算是老吴头和老翟了,吴福河以为从此以后知青们都会像褚卫东一样打他批他,于是自杀了事;而老翟到死都不会预料到,有人会用树枝戳他尸体的冻眼珠子。然而褚卫东,在全村八十五名知青中,他是第一个进大学“深造”的。   二、再考大学
  一九七三年的大学生录取,国家规定要基层推荐,然后由各大学直接面试来确定。到蓝河县城的“省招生小组”的几位成员是各大学的教师,他们除了听取当地领导对考生的介绍之外,还经常到各基层单位去走走,甚至直接到边远的山村去寻找。有一天,北方工大的王老师和北方医大的刘老师路过锣鼓喧天的蓝河县体育场,正好看到长跑比赛,一个光头的黑小伙以很大的优势跑在最前面,广播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在刚刚结束的男子一万米比赛中,杨地营子公社下乡青年唐木打破了县纪录,这是他在本次运动会上继一千五、三千米之后,打破的第三项长跑纪录。”王老师他们回去问蓝河县招生办,“唐木”是否在县的推荐名单里。原来老江屯的农民根本就不管去年上边批没批,今年照样推选唐木去考大学。这回公社也通过了,但是县革委会主要领导仍打算把自己的亲信送到国家重点大学,所以就把唐木的事给隐瞒下来了。
  省招生小组坚持要看唐木的材料,但县里不肯说出真情,倒是有一位教过唐木的教师和一位有正义感的中层干部觉得太不公平,冒险把去年唐木数学考满分的事给透露出来了。省招生小组决定对一些没能“浮出水面”的考生也进行面接测试,王老师问了唐木“有关酒精燃烧的化学方程式”等三个问题,唐木都正确地回答出来了。第二天,王老师他们又乘长途汽车去农村,了解唐木等几个考生的情况。农民说话直而实,他们不会逢迎上边的意图,也不会吹捧和修饰,“你问唐木?这小伙子干活不惜力,老虎还打个盹儿呢。”“人好,一百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我看是一千个人里也找不出这么一个!”农民原话就是这么说的。但县招生办负责人说:“我们不能只看到他学习和劳动中的一些表面现象,更重要的是要了解他的家庭背景和政治观点”“我们打算把他送到一个体育中专学校,让他在这方面发挥才能,而把国家重点大学的名额留给政治上更可靠的考生。”省招生小组又到关押过唐维朴的“军管会专案组”调查过,认为他父亲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应当是属于那种“家庭虽然有问题,但组织上清楚”的范围的。王老师代表的北方工大、刘老师代表的北方医大都表示愿意录取。唐木认为学工离“工人阶级”近,便抛弃世代从医的家族传统而报了工科,于是被工大录取。县招生小组只好表示同意。就这样,狍子考上大学了。
  第十四章 再看一眼
  一、山村辞别(1973.9.3)
  多日不见,邵先都调回蓝河县城了,他现在正给一个主管电业的副县长当秘书兼司机,穿着黑皮夹克,戴着黑皮手套,小伙子可精神了。听说唐木要回屯子“再看一眼”,就说:“正好要往那个方向出趟差,坐我的车去吧,我也想去看看。”
  唐木坐着邵先的吉普,又踏上了那条熟悉的路。一进村就直奔白柱山家的那间泥土草房。老白头还是全身黑黑的,更矮了,更老了。两人拉住手,都说不出话来。拉老半天,老白头先开口了:“粮票够吃吗?” 唐木眼睛湿润了:“够。在外边要是吃不饱,就回来,上柱山哥这儿吃。”老白头拿出一打粮票给唐木,其中二十斤是老白头全家攒的,另外二十斤是乡亲们凑的,还有十斤全国粮票,是一个过路司机拿来的,说是一个林场的会计让捎的。
  老乡和没回城的青年来了不少。上海青年年雨,就是那个“鲶鱼”,他告诉唐木一件极其令人悲痛的消息:“小汪,汪倩宜死了。”唐木突然感到一阵晴天霹雳。“前几天石矿放套子,下山拐弯太快,车厢掉轨了,几吨重的车轮从她盆骨碾了过去,她还坐起来一下,马上就不行了,内脏碎了。她父母昨天刚回上海,坟就在那个山上,她喜欢那座山,花环的花还新鲜着呢。”唐木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小汪,你是个好姑娘,大家都想念你。我们把‘扎根农村’挂在嘴上,而你是真正在这块土地上扎根的。那年在矿上,如果不是你及时报警,我早就被塌山落石砸死了……我当初同意你给胖矿长当秘书就好了。”他面向前方的山,似乎又听到篝火旁的口琴声,又看到乳白色河滩上的那束“映山红”。“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早?你不给我们当安全员了?你还没教我们做肉松呢!你应当上中医大学……”
  天下起了阴冷的雨,远处传来哭一般的号子声,在村里一分钱也没有的时候,正好来一个副业活儿,给林场的卡车装圆木。八人一组杠,唐木也算一个,他想临走前再用自己强壮的身体为贫穷、善良的乡亲们出点力。他那双野驴般的腿,在二百万人的省城里也能甩开所有对手,然而,在这偏远山村几个干瘦矮老的农民面前,却显得有些腰骨软弱。上车的跳板又窄又颤,加上小雨发滑,抬着木头走上去令人胆战心惊。八个人四副小杠,万一谁吃不住,其他七个人也得被圆木砸伤砸残。有一根特大的圆木,大家鼓足底气,号子喊半天才慢慢抬起,唐木感到肩腰腿脚全都挺到了极限,半年多没抬木头了,肩头钻心的疼。往前走了四五步,队伍就开始晃了起来,领号子的大老泰立即喊出急停口令,他经验多,这一“晃”就意味着力量不均衡,即使勉强走到跳板上也会出伤人丧命的大事。他琢磨片刻,决定让唐木和另一个瘦高个儿下来,只留六个人抬。八个人不行的活儿六个人就行吗?唐木正纳闷,只见号子又起,六个人也把这根特大的圆木抬起来了,但快上跳板时队伍又有些晃,大老泰急忙再喊急停,这回他又淘汰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只留下四个半老的,一色儿又瘦又矮的当地汉子,是全村最油的一组“铁杠子”。只见号子一起,这四个人竟然把那根巨大圆木稳稳当当地挺起来了,每个人肩上的小杠连同身体,都像机器上硬邦邦的弹簧,颤乎乎又稳当当地往前移动。上了跳板,压得跳板也规规矩矩地弯成个弧形,上去了!唐木瞠目结舌。他在快离开屯子的这一时刻,似乎刚刚发现农民有这么大的力气。世界上的运动健将、冠军可以说是成千上万,他们享尽了赞誉,抱满了奖杯,但遗憾得很,任何一个项目、任何一场比赛都不能显现出这偏僻山村四个瘦矮农民的威力。
  唐木告辞了抬木头的老乡,来到马厩,他趁马倌不注意,溜到马槽边,从兜里掏出一板芝麻糖,捏碎了,喂那几匹朝夕相处的马。他摸着马头说:“再见了!当年我吃你们的料豆时,你们一点儿都不在意。每天拉那么重的车,你们一生都不说一句话。”   在场院看到了桩子,他正在清理麦子里的草籽。有了梅雪艳的精心照料和陪伴,他的确好多了,智力恢复得也很快,从脸和身上看,还是原来那个又精神又壮实的小伙子。桩子问唐木:“要不要草籽喂鸡,给你灌一麻袋?”唐木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从黄书包里掏出一包哈尔滨酒心糖塞进他怀里。这次没见到梅雪艳,听说她怀孕回娘家了。如果见到,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也是一个把青春献给广阔天地的知识青年,真正地在农村扎根落户了。唐木从心里祝愿他们有一个像桩子那样健壮魁梧、像雪艳那样聪明漂亮的孩子,祝愿他们在这静谧而清新的江边小村里,幸福而平安地过日子。
  令人宽慰的消息也有:狗鱼进了县农机厂,“挣工资”去了;老同学赵保家当上了老江屯小学校的校长,到县里开会去了;上海青年王微玲参军了,当上了女兵;林晓鸣被外地一个交响乐团看上了,据说还是首席小提琴师……
  刚要进吉普车,一条狗从人们的缝隙中钻了过来。“灰子!”它一头扑到狍子怀里,要舔一下狍子的脸。狍子摸摸兜儿,什么吃的也没有,他抚摸着灰子的脑袋说:“灰子,我还回来!”灰子很懂事,老老实实地坐到地上摇尾巴,让唐木关上车门。
  唐木坐进邵先开的吉普,离开了老江屯,离开了善良朴实的当地农民,离开了他熟悉的土地、马、牛、庄稼、野草。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这是他插队以来第二次流泪。他回头看看,送行的人们还像木头桩子那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心里念道:将来,只要我有口气,一定要用知识和智慧来报答你们。
  二、再过狼山
  从吉普车窗看沿江的山山水水,两人都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留恋和亲切,甚至看眼前的狼山,也再没有从前那种凄凉和恐惧的感觉了。邵先忽然开了口,亮出了一个压在心底多年的疑问:“我们也快分手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一个你的秘密。”
  唐木连想都没想就说:“我有什么秘密。”
  邵先说:“我跟踪过你,知道吧?”
  唐木立刻回答:“早就知道。”
  邵先一愣:“你这狍子也不傻呀!”
  唐木话里有刺:“傻,能在狼山生存?”
  邵先又问:“当时你是故意甩我?”
  唐木:“甩你费事吗?不过我很希望你跟着。”
  邵先越听越糊涂:“你希望我跟踪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唐木不回答。邵先停下车望着前面的狼山,开始问正题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深夜进狼山。”
  唐木对答如流:“练胆儿。”
  “不对!几年前你这么骗我还行,现在,我不信!你有别的目的。”
  见唐木沉默不语,邵先又说:“我知道你并不是坏人,但是你得知道我是搞侦探的,老江屯的狼山不是蓝河中学后边的坟场,特务打完信号弹后,半个小时内你出发去练胆儿,你自己觉得这个谎言合乎逻辑?”
  唐木沉默了许久后说:“好吧。算你干过两天公安,有点儿经验,不过,你的猜测只能到此为止,有些事我不想让世界上任何人知道,一百个侦探也猜不到,你也别问,白费!”
  邵先越发想弄清事实真相,不过狍子正上来他那股子倔强劲儿,在这种话头上他是死也不肯让步的。邵先想起一个故事:二战时,德国曾用激将法,从搞武器研究的顽固俘虏口中,套出了对方技术情报。于是改口说:“我知道你‘傻狍子’有时其实也挺尖的,真正的‘傻狍子’还是我呀。你也上大学了,凭你的毅力和智力将来一定不一般了,哥们儿咱不行,今后只能干点平凡的、不起眼的,不像你那么诡计多端、鹏程万里。”
  唐木终于心软上当了,讲出了藏在内心的话:“没什么诡计,也没什么反叛的动机。现在你再让我半夜一个人拿把匕首去狼山,我心里也打怵。地位变了,勇气也变了。胆量是逼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你是知道的,当时我父亲在军管大狱里是预备处决犯,母亲在一般监狱里随时等待批斗,舅舅自杀了,连妹妹也被全县游斗关了半年,而且将来的子孙后代也会受到株连,来个运动就要折腾一番。唯一的办法就是要死一个人,用他的生命来换取整个家族的解脱,但是‘死’,一定是在重大事件中作出杰出贡献的,并且是被人认可的死,才能当个革命烈士。这不光是对自己的亲属,就是对全国亿万出身不好而受歧视的人来说,也是个光明的启示,所以这个行动,值!”
  唐木的话的确出乎邵先的预料:“你是说,你想单身抓获间谍立功,或是在同敌人搏斗中牺牲?那你见到那个打信号弹的人了吗?”
  唐木一说就收不住了:“那天什么也没发现,连狼叫都没听见。后来我也是经过几次调查才搞明白,所谓信号弹,其实就是过路汽车的灯光。那里有一条通往深山的岔道,平时几天才过一辆汽车,晚上的车就更少了,一年也过不了几辆。当汽车路过山峰附近的一个急上坡加转弯时,前照灯就变成向斜上方射去的探照灯,如果碰巧低空有块云雾,那个晃一下的灯光从远处看上去就像颗信号弹。”
  邵先打断说:“不对!当时的信号弹是黄色的。”
  唐木解释说:“如果车灯蒙着油污或灰尘,或电不足的话灯光就发黄。那几年,一切现象都会被看成是阶级斗争的动向,没事也要编出一些‘情况’才时髦,每隔几天就有人发现信号弹,阶级斗争抓得越紧,信号弹就越多,你看见过吗?这两年你听说有过吗?”
  邵先点头赞同:“那么说,那次行动只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唐木接着说:“当时只是绝望之中的一时冲动,后来冷静分析,觉得十分愚昧。如果真是山里来了特务,一个人去抓,成功不了是小事,你打草惊蛇有天罪!人家要制裁你。你是不是想与特务接头?人家怀疑你。为什么刚才我说希望你邵先能跟上?那是把你看成一个可信的证人。如果是唐木打死了特务,是不是为了灭口?如果是特务打死了唐木,是不是同伙自相残杀或误伤?除非你有运气,拿匕首活捉了拿枪的特务并押回村,那才好些,不过,敌人是不是在用一个不值钱的家伙换取一个潜伏得更深的国际间谍呀?反正没好,纯属特大傻狍子。”
  邵先笑了:“你到大学千万别学法律把我顶了!”   唐木继续说:“大蠢事虽然不干了,但寻找机会当英雄,改变家族出身的愿望从未中断过。也不能说是个坏事,人要是不怕死,就不再把农村的苦、大自然的险当回事了,也不吝惜体力,也能拼,往死了去拼。练长跑、参加环城赛的劲儿也和这有关,假如顺顺当当、娇生惯养,留城上学或当个小干部,你觉得那样的人生有意思吗?”唐木觉得后一句有点伤人,就住嘴了。
  邵先又开起了车,说:“有道理!你接着说。”
  三、狍子心
  唐木问邵先:“路过大克勒河,能不能停三十分钟。”
  邵先说:“没问题,正好再看看河、洗洗脚,什么事?”
  唐木说:“这一带有我下的六个狍套子还没拆,没人管的话,套着也得烂,白瞎个野生动物。”“到底是‘狍子’向着狍子啊!”邵先笑了。
  唐木下了车,撒开脚朝山里跑去。经过几个月的正规训练,他的速度更快了,但那种标准式跑法看上去好看,却只适于正规田径场地拿名次、破记录,并不适合山地,在遍地石头、树茬、塔头的地方必须用狍子原来特有的,身体后仰、两脚试探落地的那种姿势。
  他凭着记忆找到并拆除了所有的套子,他感到浑身轻松。为了不让邵先久等,他用最近练出来的快速姿势,从另一条山路往回赶,正当穿越一个茂密的矮树丛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原来他碰响了褚卫东去年下的地枪。地枪就是炸野猪的地雷,为了加大杀伤力,炸药里面掺了许多碎铁渣。别人都下地干活时,褚卫东在队部呆着没事弄着玩的,下地枪的计划曾遭到许多村民,尤其那几个爱上山下套子、采耳子的老乡的反对。褚卫东说,以粮为纲、保护作物比搞个人资本主义优先,季节一过就拆。他又是副主任,于是就这么定了。褚卫东上大学出发前乐得合不上嘴,早把拆地枪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回真有人绊上了。
  唐木苏醒过来摸了一下脸,全是血,衣服上也有好几处在渗血,他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现在没人来帮他,邵先即使听到响声一时也很难找到这里,唯一的办法就是堵住出血最多的部位,向山外移动!头晕而疼、眼睛模糊、腿也吃力,他用一只好手掐住另一只胳膊的动脉,艰难地用胳膊肘拨动乱树枝,向路边吉普车方向移动。看不清路,脚也不稳,不时有树枝扎入头部伤口,出现一阵阵剧痛甚至再次摔倒。他想起去年冰排水中的遭遇,现在比那时的情况要好得多,只要堵住血,只要能走动,就一定会靠近汽车。一个小时后,他终于与邵先会合了。焦急的邵先看到血人一般的唐木,大吃一惊。他立即用手绢给他擦血,又撕破自己衬衫,把他冒血最多的地方扎住,搀进车内,让他斜躺在后排座上,然后加大油门奔向二百里外的蓝河县城。
  沿黑龙江的这条砂土公路十分颠簸,邵先使出全身的本事,尽量把吉普开得又快又稳。他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后面的唐木,车座和地上全是血,已经听不见他回答了。
  “狍子,马上就到医院了,快见到你爹妈了,他们肯定会给你治好的!”“再坚持一会!”“唐木!兄弟!挺住!!”
  冬天,他挺住了,春天的冰排他也挺住了,现在是盛夏接近金秋,但狍子已经奄奄一息。
  大克勒河的那只狍子,是睁着冻硬的眼睛凝视着蓝天白雪的。而现在的狍子是闭着眼睛的,他看到的是另一个更美丽的世界,那里的人们都很友善而正直,无论你是谁,只要认真做事都能被大家所尊重。
  那是一个充满公平阳光的世界,一个充满信任、充满友爱的世界。狍子感到了幸福。
  邵先并没绝望,猫还九条命呢,唐木这小子更厉害!死了也能活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喊:“狍子!挺不住了?你个孬种!!”
  路过养路段时,他求一个师傅打电话,让县医院救护车带血浆赶来,让另一个师傅进吉普车护理。
  邵先带着满脸的汗水和泪水加速开车,他相信:“只要拼命努力,世界就可能出现奇迹!”
  后记:
  经抢救,唐木活了过来。后来,进了大学。三十年后,找到半纸箱残缺不全、沾满尘土的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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