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宝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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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爽,北京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中短篇小说散见于《青年文学》《上海文学》《山花》《大家》《芒种》《清明》《飞天》等多种期刊。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
  1
  如果不是动了去玉泉宫洗澡的念头,延庆就不会碰到昌平。
  从领到工资的那天起,一个工棚里的工友就开始骚动,有早早准备回家的,也有拿了钱去外面逛逛的。延庆临铺的顺义领到工资的当天晚上就去了“发廊”,从“发廊”回来,顺义头发没剪掉一根,却换了一副当过一天皇上的感觉回来了。顺义说:“都说女人都是一个味,那是瞎说,每个女人的味道都不一样。要不贪官都时兴多找几个情人,有钱的老板时兴包养二奶三奶的,还不是想多体验几个女人?一辈子守着个女人过的男人最没出息!你说是不是延庆?”
  延庆没言声,脸却一点点红了,他知道顺义去发廊找小姐了,工地上的小工干这事的不少,大家都见怪不怪,但他没想到顺义会把这话头问到自己头上。延庆的老实本分在工地是出了名的,十年了,他和这些工友一样,都是一出来就是一年,要说没动过那念头那是瞎话,但要说真的像那些工友,去外面找了什么干了什么,还真是冤枉他了。
  见延庆不说话,顺义叹了口气,真真假假地说:“整个一个工地,我就佩服你,能为个乡下老婆守身如玉,不简单!你就一次不想?挣那么多钱给家里干什么?不见得你家里女人也像你一样守得住。我们那里,男人出来打工,剩了女人在家里,时间长了,女人也会就近找个相好。”
  延庆问:“那你老婆呢?”
  顺义说:“我老婆?谁知道呢!咱们在外面,说句不好听的,老婆在家里就等于守活寡,不指望她为我守着。只要能照顾好爹娘和孩娃,她就是守不住,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我在外面也没亏着自己嘛。就怕有些人,在外面假纯洁,家里的老婆指不定抱着谁睡呢!”
  顺义话里有话。延庆心下有气,气又不知撒给谁好,晚上就一个人下了酒馆。酒酣耳热,顺义的话却又一句句跑到耳朵里来。他想起了老婆小翠,这样的晚上,她一个人在干什么?事情是怕多想的,想一下,人就燥,醉眼里的小翠就真的抱了个面目不清的男人……延庆就想打想骂,人却泥巴一样瘫在了椅子上……
  吃完饭出来就一个人去了玉泉宫。玉泉宫是这个城市里一个中高档的洗浴中心,据说什么服务项目都有。顺义他们几个隔几个月会去一次,延庆却连门都没迈进去过。他夏天洗澡,一个人用盆子冲,冬天只去那种五元钱一次的澡堂子,搓个澡也不过再多五元,可就连这样的消费,延庆还觉得都奢侈了。他是个节省的人。而玉泉宫,据说光洗澡就要20元,搓澡要30元,更别说这个浴那个浴了。顺义说起过有一种288元的套浴,说会有南方的女子光着身子一起洗。延庆进去前想到这里,心未免怦怦乱跳,肚子里仿佛揣了无数鬼胎,进去时甚至连吧台里的小姐都不敢多看一眼了。
  玉泉宫里男部人不多。延庆先在分开的莲蓬下冲了淋浴,后来看有人进了一个小单间,也就紧跟着进去了。先进去的胖子用瓢往烤红的石头上兜头就是一瓢水,滚烫的水蒸汽立刻弥漫了整间屋子,胖子用手抹了把瞬间而出的满脸汗水喊了一嗓子:“爽啊……”
  延庆是第一次进桑拿间,他在强大的水蒸汽的侵袭下差点当场晕倒……在桑拿间呆了不到三分钟就受不了滚滚热浪的袭击跑出来了。他像一头待宰的牲口,躺到了一个刚换好塑料薄膜的搓澡床上。他搓了澡,还在搓澡员的建议下打了盐,因为在问及是否搓澡和打盐时延庆答得还算痛快,那个徐州来的却沾染了一口东北口音的搓澡工突然对他耐心细致起来,不但搓澡时尽心尽力,打盐时甚至都快把延庆的身子当成艺术品来处理了。延庆还从来没体验过这样的服务,他很享受,很舒服,以至于打完盐敲过背,他都快在搓澡床上睡着了……
  澡堂里的服务员也突然热情起来了(刚进来时,他们还对他不理不睬来着),一个劲地劝他到休息间去休息会儿。延庆想,休息厅……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没准陷阱多着呢,他得先问清楚再说,不像刚才消费的那些,价目表上明白写着呢。
  “多少钱?”
  “大哥,不要钱。”说话像“小沈阳”的服务员说,“休息厅休息休息不要钱。”
  延庆坐着没动。
  “进去做个足疗吧大哥,捏个脚吧大哥。要不让南方的妹子踩个背吧大哥,她们的手艺可好了……”服务员加紧介绍,“我们这里推背有泰式韩式日式……想要什么式的都有,快过年了,大哥也放松一下呗。”
  那个和延庆一起进桑拿间的大胖子此刻出来了,伸过脑袋,很感兴趣地问:“你说的这个那个的都不要钱?”
  服务员白了一眼胖子说:“瞧大哥说的,不要钱,您好意思啊?我是说进休息厅休息不要钱,要是进去做些项目还是收费的,不过,我们收费都明码标价,您就放心吧。”
  “进去休息一下,大哥?”服务员继续游说延庆,语气听来都像恳求了。长到30岁还从来没有人用这口气和自己说话,延庆觉得自己要是再拒绝就太他妈不像个男人了,会被人耻笑。他想,就算休息厅是个狼窝虎穴我也该去闯一次。何况,服务生说得那么恳切:休息厅休息不要钱。既然不要钱,还怕什么?要钱他也不怕。他今天是带足了票子出来的。
  延庆站起来,往休息厅那里走。休息厅的门一下打开了。三个驴高马大的男人从里面鱼贯而出。这三个男人身上都裹着统一的蓝条格浴巾,他们面色红润,一副餍足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三匹发情期的大斑马。三匹斑马抽着烟,一路说笑着走出来。一匹斑马看了一眼闪在一边躲让的延庆,然后又看了一眼。延庆被他看得发毛,想,不好,碰到黑社会了!延庆在外面十年就明白一个道理,惹谁也别惹黑社会,否则你死了亲人连尸体都找不到。发情的斑马却看着延庆哈哈大笑:“你是延庆?……操你大爷的,你真是延庆?十年没看见,你怎么显得这么老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就这样,他和昌平相遇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该问这句话的是他而不是昌平。一切来得太突然,因为突然,延庆反而结结巴巴一句成型的话都没有了。   2
  手机是在第二天半夜突然响起来的。手机响的时候,延庆还以为天亮了。延庆的手机从不关机,但他的手机很少有人打。除了几个不错的工友,就只有家里知道这个号码,而这个号码,老婆小翠一年也打不了几次。后来手机改成接听免费,延庆把手机打到家里,对小翠讲了,说你打手机,我这里不花钱的。小翠说,你不花钱,我家里还不照样花钱?小翠在电话里把个“你”“我”说得这样清楚,延庆就有些不高兴。延庆给小翠打电话,也总被小翠很快挂电话。常常是延庆这里的话刚说一半,小翠那里已经“嘟嘟”上了。小翠总说怕花钱怕花钱,电话里总是说行了知道了。她嫌延庆磨叽啰嗦。小翠和他一样都不是个讲情调的人,可小翠总是这样,延庆还是忍不住瞎想。有一次,延庆打电话给小翠,问地里的豆子长得怎么样,割没割?小翠说话竟有些慌,一会说割了,一会说没割,电话里还有个男人的咳嗽声。延庆就把胡思乱想变满心怀疑了。电话挂断,那种莫名其妙的不祥就千百只爪子样挠上了他的心。十几分钟后,他黑着脸粗着声,还是把电话打过去了,问小翠怎么了,家里割不割豆子还记不住?小翠说,我忙呢,哪有闲工夫答复你?我给东东做饭呢。东东是延庆四岁的儿子。延庆就说,刚才那咳嗽声也是东东的?小翠电话里好像愣了下,说,那是邻居二叔过来借镐头,刚才忘了告诉你了。这是唯一一次延庆先挂的。挂了电话,延庆的眼前就都是小翠的样子了,小翠瘦,不是城里女人减肥减掉的那种瘦,小翠是天生的瘦,黑瘦黑瘦的那种,病秧子的那种。其实小翠没什么病,身体很有劲道的,地里的活,家里的活,床下的床上的……小翠的瘦身子藤一样缠过自己。小翠藤一样的身子会不会也去缠别的男人呢?
  电话却不是小翠打来的,打电话的竟然是昌平。
  延庆迷迷糊糊地问昌平在哪儿,怎么半夜打过电话来?昌平说,我就在你工地大门口,你不说要回老家吗?赶紧收拾一下,我开车送你。
  延庆在这个城市的一家建筑工地打工。建筑工地里几乎所有的活他都干过。有一阵子建筑工地的活也不好找,他还去保洁公司做过。在保洁公司里,他干得最多的是清理各种各样的厕所,刷马桶啊通下水啊。有一次他跟老板要求换个工作,老板便派他去给公家单位清理烟道。他穿上公司发给他的保护服高高兴兴钻烟道去了,进去一次后他就再也不肯进去了。他在烟道里时,第一次体验到了“地狱”是什么滋味,除了恶心得令人呕吐的油烟和灰尘差点没把他呛死外,关键的是,他的身子团在烟道里时,总是控制不住内心深处生长的恐惧与绝望。仿佛他暂时委身的烟道是通向火葬场的大烟囱,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就会化灰化烟奔“天堂”……由此,延庆才知道,“天堂”也不是个什么好去处。好去处只有一个地方:家。
  延庆的“家”,离这座城不远,也就几百里,坐火车只要三四个小时。虽然离家不远,延庆也只能一年回一次。延庆这样做,当然是出于“钱”的考虑,延庆现在越来越懂得钱之于家的重要了。似乎老婆孩子脸上笑容的多寡也藏在“钱”里,挣的钱多了,给老婆孩子买的年货丰盈了,老婆孩子脸上的笑就稠一些,相反,挣的钱少,买的东西稀薄了,他们脸上的笑容就寡淡一些。
  回家的路概括起来其实有两条可供选择,一是坐汽车,一是坐火车。这两条哪条都不够便捷,因为都要到他老家的县城倒车,而老家县城离他家还有近百里的路。以往,延庆回家都坐火车。坐火车没有坐汽车便捷,他要先坐汽车去另外一个城市的火车站,他这样选择仍然出于省钱的考虑。坐汽车省事,汽车票却是一笔不小的花销。现在省际客车很多都是私人承包,这几年汽车票也随之水涨船高。和汽车相比,火车票自然便宜多了。除了省钱、稳当,他每次回去还都揣了个潜在的念想,就是希望在火车站或回程的火车上碰到一个人:昌平。
  他知道昌平就在那个通火车的城市。可遗憾的是,十年了,他俩一次都没碰见过。
  影影绰绰中,昌平站在一辆黑色的轿车旁向他招手,还大声说,延庆你真肉,和小时候一样!
  开车的是另一个人,好像是昨晚那两匹斑马之一,又好像不是。昌平叫他“黑头”。
  黑头把车开得又快又稳。
  憋了半天,延庆才问了句:“昌平,你多久没回家了?”
  昌平回头看了眼延庆,说:“我常回,比你回得勤。”见延庆纳闷,又说,“只是不回我原来那个家了。”
  延庆说:“那你继父……”
  昌平说:“少和我提他!”
  延庆以为自己的话触到了昌平的痛处,就懊恼,想自己怎么就不会说个话!小翠就指着自己骂过直肠子连句拐弯的话都不会说。
  延庆又小心地问昌平这些年都在干什么。昌平没答,却说起了别的:“你还记得那次咱们在北京的工地不?一起请假回家收秋,下着雨,还没到长途车站,就都淋成落汤鸡了……”
  “怎么不记得?”延庆也来了兴致,“还有那次,工地的活没了,咱们两个背铺盖回家,半道上你就烦了,嫌背着铺盖被城里人笑话,想半道上就扔了,是我好说歹说,铺盖才没扔半道,后来你就扔给了邮局寄了包裹。”
  昌平伸了个懒腰,说:“那样的生活我是一天也不想过了。”
  他们走时是半夜,再加上是个阴天,车窗外始终黑漆漆一片。黑头车开得极快,像黑夜里的一道闪电。延庆不久开始犯困,恍然中,听昌平说了句:“今晚上给你好戏看。”
  延庆不知道昌平这句话啥意思,也不知是和谁说的,也不好问。
  后来,延庆醒来,发现外面的天还是黑的,他想用手机给小翠打个电话,告诉她,他现在在昌平的车上,他明天上午也许就到家了。他有点跃跃欲试,但几次把手机拿到手里,几次又装回口袋。他想,还是天亮再说吧。
  延庆是这样想的,然而延庆的电话却再也没打。
  车到县城,外面的天仍然是黑的,整个县城在街灯的映照下像是个鬼城。昌平开始喊饿,他们来到一家昼夜小吃店,要了酒菜。酒菜上来了,黑头和昌平就大吃大嚼,饿死鬼一样。延庆吃得不多,天冷,他想喝酒。他喝酒时,黑头始终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延庆也在琢磨黑头究竟是谁、干什么的,和昌平又是什么关系?黑头会不会是昌平的马仔?想到马仔,再看黑头的装束和眼神,就有一种凌厉的寒气,像室外刀子一样逡巡的北风……   延庆身上揣了老板刚发的8000元钱。8000元,被他分成两份装在了贴身的衣兜里。延庆的不祥预感就是这时突然出现的。他之后再也没敢正眼看过黑头的眼睛。
  昌平还是那样标志性地笑着,可那笑在延庆眼里也有了几分捉摸不定的成分。谁也说不好,十年时间,昌平究竟变成了个怎样的人?还能像十年前那样信任他吗?这个过去穷得连条像样的裤子都没有的人,如今不光有了豪华的轿车,还有了言听计从的马仔?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都是真实的吗?
  他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最终还是醉了。醉了的延庆被昌平他们带到了一家宾馆。
  他好像还问过:“咱们这是去哪儿啊,怎么不走了?要不你就把我送到汽车站,我自己回家,我要回家,我想回家……”
  昌平也好像回答了他:“回啥家啊你?踏实睡一觉,咱们天亮就出发……”
  延庆不想睡,满心的不想睡。他躺在那里,迷离中看着昌平和黑头转身离去,一再和自己较劲。他想爬起来,他不想一个人待宰的羔羊一样躺在这里,他想和昌平聊天,问问他这十年都在干什么。可他的身子却像洒在席梦思上的一摊水,怎么也收不起来了……
  延庆开始做梦。他梦到黑头突然闯到自己的房间来,然后他和黑头厮打。昌平坐在电视旁边的沙发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笑着看他们打。延庆怎么可能打得过黑头?延庆想叫昌平帮忙,可昌平却翘着二郎腿纹丝不动。他还在笑,是那种无声、恣意、不怀好意的笑……
  延庆又梦见小翠,小翠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那个男人开始是二叔,留着邋遢的胡茬,满嘴烟熏的黄牙;一会儿又成了昌平,昌平脖子上露着拇指粗的金链子,昌平正往小翠的脖子上系着什么,小翠一脸的陶醉和幸福……
  后来,延庆开始梦见下雪,鹅毛般的大雪,棉套子一样的大雪,顷刻就把山川田野盖了个遍,他和昌平、黑头抓着雪打雪仗,黑头手里的雪球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黑洞洞的枪口,枪口对着延庆:“把钱全部给我拿出来!不拿出来,就要你的命!”延庆恐惧地卷紧羽绒服,羽绒服死死地裹在身上,一直微笑着的昌平却一下子伸手过来,他的羽绒服立刻化成鹅毛般的大雪,一下子飞了个满天……
  3
  延庆搞不懂那三个女人是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屋里的。延庆喝多后,记忆一直不大可靠,他记得自己中途醒来,外面的天仍旧是黑的。天怎么就是不亮呢?等他脑袋稍微清醒一点,他就看到那三个女人,她们姿势各异地站在门口那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暧昧地笑着。
  那是延庆记忆开始的地方。
  延庆隔着衣服摸了摸身上的钱,钱还熨帖地贴着身子,厚厚的两摞。他开始琢磨这三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后来他就看见其中的两个女人被昌平和黑头一人抱一个出去了。延庆害怕,想他们为什么要走呢?他们去了哪里?他们会回来找自己吗?
  后来的事实证明,昌平和黑头自从从这个房间出去后,就再也没进来过。那个倚着门的女人脸上带了些不经意的讪笑,顺势坐在靠近门边的那张床上,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开始脱鞋脱衣服。
  延庆说:“你,想干什么……”
  女人没理他,继续脱自己,脱得只剩下红的胸罩和黑的短裤。她冲延庆笑了笑:“来吧,大哥……”
  延庆手足无措,汗都下来了。延庆说:“你,你,还是出去吧!”
  女人就乐了,说大哥,天还黑着你让我上哪里?延庆说,你走吧,我身上没钱,我是搭人家车回来的。我没钱。女人说,钱有人替你给了,300元包夜,你就放心吧。
  女人说过来,上来吧,下边怪冷的。延庆想,我才不冷呢。这么暖和的屋子,比自己住的工棚暖和多了。延庆真的出汗了。他快速地想,什么……钱已经给了?300块啊,真贵!顺义说过,发廊里的小姐就很贵的,玩一回100元,这一个就300元啊……
  钱是昌平付的。一定是。他想,自己不能对不起昌平,那可是300块钱,是他在工地上好几天的工资。延庆开始脱衣服,脱到里面的时候,他想到了身上揣的8000块钱。他不再脱了。这时候,床上的女人已经一丝不挂了。满眼丰肥耀眼的肉。延庆最终还是脱了。女人先扔过个小东西过来。延庆一看,是避孕套。他记得问过顺义,出去找小姐不怕招病啊?顺义说,现在的小姐比咱们还知道注重健康,都自备了避孕套的。
  上床后,延庆发现女人下腹部有一块刺青。延庆醉眼蒙眬,问那是什么?女人不耐烦,说你管呢,要干就快。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延庆虽然脱了衣服,可没有一丝冲动。
  他想和她聊聊天,他好久没和女人聊过天了。
  延庆问:你哪里人?
  女人说:你猜呢?
  延庆说:东北的?
  女人说:不是。
  延庆说:那是南方的?你个子像南方人,口音却像北方的。
  女人说:我是本地人。
  延庆说:不像。我就是本地的,怎么听不出你像来?
  女人说:大哥,你好烦啊,竟问这些没用的。
  延庆说:聊聊天不好吗?
  女人说:我们包夜不包聊天。聊天要收费的。
  延庆问:聊个天也收费?多少钱?
  女人说:100块。
  延庆就说不出话来了。
  女人说:聊天有什么好处?光聊不做,你不划算的。
  延庆还是没有干的意思。
  女人说:要是现在不做,就先睡觉吧,我困了。
  延庆说:谁说不做?说着来了兴致,抬身压了下去。
  这时候,门突然响了。外面响起了女声,原来是刚才那两个女人,她们进来后对这个女人说,我们完事了他们让我们走,你走不?
  床上的女人说:你们走吧,我这还没开始呢……
  送走两个鬼影一样的女人,延庆有点缓不过神来。他不想干了,盼着女人也赶紧收拾好走掉。
  延庆说:你也走吧,我不想干了,反正钱你也拿到了。
  女人听他如此说,果然起身收拾了一下,但她收拾一下后又躺在了床上。   延庆问:你怎么还不走?
  女人说:人家花了300块钱,可是让我陪你一夜的。我走了,你一个人睡一夜,不亏?
  延庆说:又不是我花钱,我不亏,你走吧!
  女人说:那我也不走。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这么深的夜,你让我上哪里去?
  延庆说:雪……什么时候下雪了?他记得他们下车时,外面还没有一片雪花。
  女人说:早下了,鹅毛般的大雪……
  延庆想了想,说:那,你还是走吧,她们都走了。
  女人说:她们走不走怎么了,关老娘何事?反正我不走,我要睡了,折腾了半夜也没干成,老娘困死了,老娘要睡觉了……
  延庆一腔怒火窜起,他想开门,拉起女人让她走,不是走,应该让她滚,让她滚蛋……
  可床上的女人此刻已经裹着被子侧身躺下了,根本没注意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她是打定主意要睡在这里了。延庆很不高兴,但他不能来蛮的,关键是他不敢来蛮的……他觉得这个女人不好惹,城府很深。怎么才能让这个女人离开呢?延庆想到了昌平和黑头。他敢保证,只要他们来,不用说话,她就会乖乖地收拾自己滚蛋。想到这里,延庆还真的把衣服穿上了。
  外面的走廊上鸦雀无声,暗红的地毯、昏黄的吊灯弥漫出一种神秘、诡谲的气息。他左右看看,宾馆内所有的门都一样,所有的门都关着,所有的门都像睁了大大的眼在窥视自己。他不知道昌平他们在哪个房间。回来后,他拧亮床灯,悄悄拿出手机,找到昌平的号码打过去。可他听到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延庆埋怨自己,不该半夜跟了昌平回来,更不该喝多了酒睡在这里,否则,他说不定已经在自己家里了,说不定正搂着老婆小翠睡觉……
  延庆面对这个浑身上下发散出陌生气息的女人,感到紧张、恐惧,有如一颗被谁安置在身边的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引爆,把自己炸个七零八碎、体无完肤。
  这个女人拿到钱却不走,是不是别有目的啊?什么目的?肯定和自己有关,和他身上的8000块钱有关。想到这里,延庆感到的就不是紧张而是恐惧了,妓女“榨干”客人身上钱的例子他听顺义讲过多次……他越来越觉得今晚的离奇遭遇像个阴谋。没准这个阴谋的始作俑者就是昌平,说不定现在的昌平就是个黑社会了,黑社会的人是不会认亲情和友情的,昌平十年都不肯回家,可见昌平的冷酷和绝情,这样一个冷酷绝情的人,怎么会无端地要带给一个建筑队里卖苦力的人这么多好处?给他洗澡买单,请他坐车回家,请他吃饭、住高级旅馆,还花大价钱找一只“鸡”来陪自己?
  延庆紧张得眼都不敢眨一下。现在要紧的就是看住自己身上的钱。他想,他得熬过他们,他不能让那个装睡的女人得逞(延庆认定她是在装睡,因为她刚才还假装翻了个身,用似睡非睡的眼神观察过自己)。他要和这个女人战斗到底。
  目前,时间才是延庆最大的敌人,室内没有钟表,可分分秒秒,每走一下,在延庆听来都惊心动魄。他要和这鬼魅的时间斗争。他拧熄床头灯,这样他的敌人和他就都在黑暗中了。他和时间斗争,最大的办法就是把眼睁着,看他们一点点撤退,让他们丢盔卸甲……
  女人忽然动了一下,然后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了眼这边。延庆立刻如临大敌。又过了会,才明白女人是起身奔卫生间了。
  女人踢踢踏踏从卫生间出来,门没关严,灯也没关,灯光从卫生间里泄出来,照亮了房间的一角。女人进来后一度有些迟疑,她把目光投到延庆这边,开始往光溜溜的身上套内裤、胸罩。延庆再次紧张,她想干什么?她要行动了吗?行动我可不怕她,我一只手就能把她掐死!掐惯了钢筋和红砖的手,掐一个女人是不成问题的……
  女人好像猜到了他有准备一样,她穿好内衣,坐在床上打了个哈欠,又倒身拽过被子睡下了……
  延庆凝视着黑暗中的女人,他再次想到了小翠,小翠的身材没她好,小翠也瘦,但瘦得不是地方,小翠的胸和屁股也跟着瘦下去了。而这个女人,奶子和屁股都很大,尤其是奶子,那么大,那么软……想到这些,他紧绷的神经正一点点松懈下来,身子也觉出乏来。他打了个哈欠,想睡一觉了。
  4
  再次醒来,整个屋子都亮了。这回是真的天亮了。虽然窗帘还沉沉地拉着,但拉着的窗帘已成了一种摆设,卫生间的门敞开着,卫生间里的灯也依旧亮着,但那光亮仿佛害羞似的,只在门的暗处留下了一抹。床上的女人不见了。床上的被子散乱地堆着,地毯上凌乱地扔着一些用过的脏东西。
  延庆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钱还在,沉甸甸、鼓囊囊地贴着自己的身子……
  穿好衣服,他开始等昌平。他想昌平这会儿一定还睡着。昌平原来就是特别贪睡的人,为此,他小时没少挨继父打……
  可是昌平一直没来敲门,手机也没响。延庆从屋里出来,在走廊里走了一个来回。走廊里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
  延庆跑出宾馆,看昌平的车在不在。外面他们停车的地方被厚厚的雪盖着,雪地上连一个车辙印都没有,就像那里从没停过车一样。
  延庆转回到大厅,问服务员昌平和黑头住哪个房间、看见他们没有?服务员都摇头说不知道谁是昌平谁是黑头。延庆急了,就比画,说就是昨天他醉后把他领进宾馆的那两个人。服务员还是摇头。延庆想起昨夜住宿登记好像是昌平,就让找那个人,说那个人就是昌平。服务员不耐烦地翻开了登记簿,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什么昌平啊,没有没有没有,昨天登记住店的那个叫马宝金。马宝金是谁?服务员撇撇嘴,说谁知道?你们一起来的不知道,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从宾馆出来,站在雪地上好一阵发呆。延庆觉得像是刚做了一场梦。后来,他开始踩着吱嘎作响的雪往班车站走,一边走一边用眼睛向四周看,一路上都是满天满地的白雪,就是不见昌平。直到上了班车,他才彻底放弃了再见昌平的想法。
  公共汽车上塞满了人,延庆没寻到座位,被很多人和行李裹挟着,像被绑了票一样,车上的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他晕眩。汽车走了一段,突然熄火了,很多人乱哄哄地下车在雪地里跺着脚取暖,围过去看司机修车。
  汽车上异乎寻常地安静下来。
  延庆还在想,马宝金是谁?他想了一圈,终于想起马宝金是谁了。一个月前,他给小翠打电话,小翠说到这个人的名字。小翠说,马宝金出车祸了,死了,让一辆黑色轿车撞死了。撞他的是个黑头司机,也和他一起交代了……他当时还问:马宝金是谁?小翠还一顿数落:能是谁?和你一起长大的那个谁呗,后来招到外地了,他招过去不就改名马宝金了吗?还是你对我说过的,你怎么全忘了?什么记性啊……
  这时,延庆的手机突然响了。瞬间一个冷战,身子像刚进桑拿间一样,嗖嗖地就从里向外钻出来了。头上的汗雨水一样流到了脖子里,延庆的脖子冰凉冰凉的。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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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大卡车从我面前疾驰而过  它强大的气势  几乎改变了风的方向,几乎让我的骨头  摇摆不定,让我的立场  倒向草木的一边  它的后面,从近往远  依次是一辆拉草的农用车  一个骑摩托的羊皮贩子,再往远  一段路空着,倒退着  一直退入了祁连山巨大的山口  这些同路的,静止不动的  甚至反向而行的人与物  由于我与天空的视觉发生了弯曲,看起来  仿佛都在追赶它  而它仿佛也急于拉开与它们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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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光  感谢那些绕不过去的生活,那些苦和甜  感谢它们小小的触角,和说不出的爱  旧时光让我变得温存、安静,如枕边的  书卷,页码间淡蓝色的湖泊,轻轻荡漾  让我静候从西边吹到东边的风,让那些  深入到言语里的骨刺,更深入一些  让那些岁月的黑停于指尖,让那些  内心的图景,像一张创可贴,被轻轻撕去  怀里抱着世界的人,宠辱不惊  在生活反刍中变老的人,不紧不慢  风花雪月之间,一阵烟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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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不用骑马取经  也不必虚构猴子作徒弟  可又分明在电视剧里  民族服饰的美女  肯定都不是妖精变的  微笑的路人  好像都在哪里见过的  阿克塞  一座精美的草原新城  骏马与钢铁比翼飞驰  人们生活着并快乐着  传说由冬不拉保管  轻歌妙舞里岁月日新月异  我被一种叫时间的东西  攫住,好大一会儿  找不到自己  地名别解  博罗转井  好像一个哈萨克汉子  骑在马上  回到故乡  为了让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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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方  很可能,这就是我所期待的祖国——  细水,草地,野花,树林,一本命运之书  把水给口渴的人,把面包给饥饿的肚腹  把爱给一个孤独的女人,让她在半空飞翔  嘴唇是琴弦,衣服是黄金,在这里——  用来写作的时间比睡眠的时间更长——  你在一张纸上写下什么,什么就是  你的,世界拥挤,但是生活优雅  夜晚需要慢慢等待,爱着一个人  像羊一样,只需要吃着青草和树叶  林间有风,河水无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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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是值得好好描写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这话是荣获了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说的。福克纳一生创作了19部长篇小说、120多篇短篇小说,构造出了他影响深远的位于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按福克纳自己的说法,那是“一个有各色人等的金矿,我也从而创造了自己的天地”的文学世界。  那是福克纳的文学世界,也是他的家乡社会,他的精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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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玉米地  那么多的长笛  竖着吹也能横着吹  那一亩田 还可以是一架手风琴  托举起乡土上的立体声  枝叶轻颤 每一棵庄稼的内心  都有一管激情一个鼓胀的风箱  这时候的庄稼人 就会舒展粗枝大叶  把肥硕的手掌拍到一起  我亦有了写诗的冲动  把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 横着吹竖着吹  有时候 还将古铜色的背脊对着青天  让玉米棒棒擂几下鼓  一棵老玉米的自述  请读懂我发上的风霜  日渐褪色的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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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收割了,麦茬还站立着  整整齐齐的西夏文  它们重新活了  纵横着这片疆土  燕子急速飞过  多么像西夏王,逡巡的哨兵  远了,就慢慢被蓝天消化了  看任何一朵云  它们都是燕子背上的天马  仰天长嘶  汉家草原  风,吹醒这千军万马  在汉朝  在鸠摩罗什寺  在刀光剑影中  半城风的甘州  芦苇,在风中  一夜一夜地说悄悄话  它们彼此矜持又保持一定的距离  亲热  黄昏,人静  它们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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