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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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苟富贵回到转山营子推开自家的柴门时已经是小半夜的光景了。守在门口的大黄狗显然认出了它的小主人,冲苟富贵哼唧了一声复又趴下了。苟富贵摸黑推开堂屋的门,想悄无声息地进到西屋。他家的格局和村里大多数人家相同,三间房,中间开门,东西各一间,中间是灶屋。农村讲究东为大,爹妈自然住东屋,苟富贵住在西屋。这样的格局对于经济不太景气的人家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等儿子娶媳妇了,可以各住各的,互不干扰。当初盖房时苟富贵的爹妈恐怕就有此打算,只是苟富贵有负他爹娘的厚望,眼瞅着快三十了,村里从小和他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孩子都能上小卖店打酱油了,他还是光棍儿一条。
  苟富贵刚把手搭在西屋的门把手上,从东屋传来了他爹的咳嗽声,同时还有他妈慢声细语的召唤声,是富贵回来了吧?
  这个时候还没睡!苟富贵低声嘟囔了一句。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推开了东屋的门。
  屋内充斥着一股辛辣的旱烟味儿,呛人的嗓子。没有开灯,室内黑乎乎的一片,只看见炕头处亮着一星如豆的光。
  回来啦!吃饭没?妈给你做点儿吃的去。一个黑影边腿要下地。苟富贵说,吃了。黑影在炕沿边处停住了。
  我还寻思死外面了呢!还他娘的知道回来!爹从炕头儿的黑暗中甩过来一句,口气跟嘴里抽的旱烟一样冲。
  前两天,苟富贵在镇上的一家游戏厅打游戏,和旁边一个家伙口角了几句,紧接着就上升到拳脚上面去了。苟富贵仗着人高马大,没吃多大亏,那家伙的鼻子却窜出了血。再接着苟富贵就跑到邻县他姐家去了。他姐夫在外打工,他姐领着两个孩子在家,日子过得比他家还清汤寡水的。苟富贵待了两天,见没什么动静,就打道回府了。这两年类似这样的事没少发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要报警,大不了挨上警察一番臭训,罚个三头二百的。不报警就算了。
  没事我睡觉去了。苟富贵扭头刚要往外走,他妈“哎”地一声叫住了他。
  苟富贵不耐烦地皱紧眉头,还有啥事?还不是北山那块地的事,村里又催了。他妈说。
  这件事苟富贵是略知一二的。县里一个集矿产品开发、运输、地产、物业为一体的新兴集团公司盛鑫集团,看中了他们村的北山。确切地说,是看中了北山上的石头。他们想把北山的石头拉到几百公里外的海边填海造田,而村里有十几户的耕地就在北山上。苟富贵家当然也位列其中。盛鑫集团给的补偿价是每亩地一万块钱,涉及到的十几户人家到一起一商量,一致认为补偿价太低。他们村地处山区,人均耕地一亩多地,这仅有的几亩山地是他们每家的全部耕地,一年的粮食全指望它了。失去土地以后,他们以何为生?靠什么糊口?这件事前两个月就开始嚷嚷,也没有个着落。
  其实,对于征地这件事,苟富贵没怎么上心。征用了正好,省得汗珠子摔八瓣儿去种。转山营子属于山区,地皮薄得没脑瓜皮儿厚,一年下来也打不了多少粮食。他爹妈却对那两亩地稀罕得宝贝似的,征地等于要在他们心尖上割肉。
  还是原来的价?他们没答应涨点儿?苟富贵问。他关心的是价格。钱总是好东西。
  涨价还说啥呢。黑暗中传来他妈深深地一声叹息。
  炕头上的那豆亮光狠狠地亮了一下。
  朱老师不是抻头儿吗?大家伙儿一起去找村长徐老大!苟富贵问。
  还用得着你说!爹在黑暗中咳嗽了一声。
  朱老师领着大伙儿去找徐老大好几回了,徐老大说村里解决不了,让去找镇上。眼瞅着就要换届了,谁爱操那个心。不行就签了吧,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唉!他妈幽幽地说。
  那就去找镇上!苟富贵说。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去个我看看!你就去镇上后院有能耐!那豆光亮划着弧线掉落在地上。
  镇派出所设在镇政府的后院,苟富贵因为寻衅闹事被带进去过几次,他爹说这话等于是在揭他的伤疤。苟富贵在黑暗中瞪了他爹一眼,扭头向外屋走去。
  ……那双大眼睛变成了两泓波光粼粼的湖水,他的身子则成了一摊轻柔的水草,曼妙地舒展开四肢,舒缓地向着湖水的深处沉下去……
  当当的铁器相互敲击的声音像一只手,活生生地把苟富贵从他无限美好的梦境中拉了回来。
  像跟那只手较劲似的,苟富贵使劲向炕角萎去。好像那两泓湖水就在那里,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溺死在那里,永远不要醒来——那个梦简直太美好了——林春雨竟然对他展露出比金子还要可贵的笑容。那笑容是那么的妩媚,像初升的朝阳,像绽放的花蕾……苟富贵紧紧地闭着眼睛,他知道,只要他睁开眼睛,那两泓湖水里面满溢着令人心醉的笑意就会跑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盛满了不屑、漠视,乃至厌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标准,苟富贵的标准就是,林春雨才是这世上的美女。林春雨就是明珠,其他的女人和林春雨相比较就是土坷垃。不用见到本人,就是一想到这个名字,苟富贵的心上都像洒落了一场温润的春雨。林春雨今年也二十六七了,这个年龄在转山营子算得上剩女了,究其原因是林春雨的择偶标准太挑剔,林春雨的择偶标准概括起来只有两条:第一要有权,第二要有钱。当然了,第一条可以囊括第二条,有权了钱财自然就滚滚而来了。这可能和林春雨的过去经历有关,林春雨初中毕业后到市里打拼了几年,据说是在一个有权又有钱的人家做了一段保姆,眼界自然要比转山营子的其他姑娘要高出一个层次,正是高出的这个层次让她步入了转山营子的剩女队伍,好在林春雨父母及其本人的心态很好,对这件终身大事并不着急。她妈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是:好饭不怕晚。如今林春雨在镇上的一家服装厂上班,吃住都在厂里,不经常回家,只有每月的两天公休日或者厂里停电了才回村来。每次远远地看见林春雨,苟富贵都像只哈巴狗似的跑上前去,调动起他脑袋里的全部细胞,尽可能地寻找一切话题和林春雨搭讪。每次林春雨都是用鼻子哼上一声两声算作回答,两只眼睛根本不朝他脸上看,简直要翻到天上去了。这让苟富贵很是伤心。他也曾到林春雨所在的服装厂去打工。他没机台经验,只能干最低等的活儿,剪线头儿。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坐在那里,操着剪刀剪永远也剪不完的线头儿,让林春雨看他的眼白明显多于眼仁儿。再加上整天轰隆轰隆往你耳朵里直灌的机器声,苟富贵没坚持上两天,就灰溜溜地回来了。这在不同程度上削弱了苟富贵追求林春雨的积极性。有人在背后议论说他是癫蛤蟆想吃天鹅肉,苟富贵觉得自己这只癞蛤蟆吃到林春雨那只天鹅的概率几乎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他差不多要放弃了。可是这只天鹅还是会时不时地飞到他的梦里来。每当那个时候,他就死死地闭着眼睛,生怕一睁开眼睛,天鹅就飞走了。唉,如果永远生活在梦里永不醒来,那该多好啊!   你就不能等孩子醒了再拾掇这些家伙式儿?地都快没了,拾掇它们有什么用!苟富贵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他妈低声的絮叨。
  日头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就知道他娘的睡!上辈子是猪托生的啊!还他娘的去镇上,你以为是进派出所啊!说进就进!
  敲击铁器的力度陡然增大得刺耳。
  苟富贵一骨碌爬了起来,跳下地套上衣裤,气冲冲地一把推开了屋门。
  大黄狗看见苟富贵从堂屋出来,摇着尾巴迎上前去。苟富贵抬起一脚,大黄狗哀嚎着夹着尾巴跑开了。
  大清早你踹个哑巴畜牲干啥?有能耐外边使去!他爹在后面吼道。
  苟富贵没吭声,径直向院门口走去。
  富贵,你要上哪儿去呀?饭还没吃呢。他妈在后面喊。
  不吃了!苟富贵吼了一嗓子。
  苟富贵走上了村道。
  村道坑洼不平的,苟富贵差点崴了脚。他飞起一脚,一块鹅蛋大小的石头骨碌着滚到了路边。他本来不想去镇政府,昨晚他也只是那么随便一说。早晨让他爹这么一激,他还真有点骑虎难下了。去就去!镇政府的人也是人,还能吃人不成!
  走到朱老师家门口时,苟富贵的脚步显出了几分犹豫。
  朱老师名叫朱炳贵,以前曾在村小学当过民办教师,可以说是村里六七十岁那一辈中最有文化的,后来被清退回家种地了,但是转山营子的人还是沿袭以前的叫法,叫他朱老师。苟富贵知道朱老师对他这个混混有点瞧不起,转山营子的人哪个能瞧得起他呢?有一次,朱老师在村街上看见苟富贵,问他说,你知道你的名字什么意思吗?苟富贵说,这还用问吗?富贵有钱,不受穷的意思呗。朱老师一笑,又问,那你知道这三个字的出处吗?苟富贵翻了翻眼睛,说,从我爹我妈肚子里出来的呗。朱老师哈哈大笑,笑完走了。苟富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跟村里一个高中生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出于《陈涉世家》中的“苟富贵勿相忘”的典故。当他模棱两可地了解到这句话的含义后,曾经无比自豪了一段日子。想不到他大字不识一笸箩的爹妈原本以发财富裕之意为他起的这个名字,竟然和某典故撞在了一起。曾几何时,苟富贵还想把这个名字改了。为这事他专门去了一趟镇派出所。开门见山地跟人家讲,他要改名,或者随他老妈的吴姓也可以。派出所的几个警察都认识他,听说后爆笑不止。一个小警察歪戴着帽子斜了他~眼,说,你以为派出所是给你家开的是不是?你说改名就改名,你说改姓就改姓,想得倒挺简单啊!你就是改成奥巴马,还不是这个屌样!苟富贵还想跟那几个警察理论一番,所长过来了。所长像哄鸡一样往外轰着他说,你以为改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是吧?捣什么乱!该干啥干啥去!挨了一通训,苟富贵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了解到这个含义后,苟富贵决定不改了。苟富贵,勿相忘。等你升官发财了,不要忘记你的兄弟。难不成有官运在等着自己?自己可以在仕途上成就一番事业?那件事后,苟富贵对朱老师有些看法,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比我多认识几个大字,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上你昵。
  所以,苟富贵便打消了叫上朱老师一起去镇上的念头。在征地这件事上,一直由朱老师抻头儿,十几家都听朱老师的,朱老师具有权威性。你个老夫子那么有能耐,怎么到现在还没把这件事摆弄明白?
  路面豁然变得平坦宽阔起来了。五十来米的路面全是用水泥灌的,连靠近河边的堤坝都用水泥包上了。路面相对的是一个大院,对开的两扇铁艺大门,透过通透的大门可以看见院里的一切,同样是水泥灌的路面,五间大楼座子,一罩到顶的瓷砖,无声地
  电话是林春雨打来的,说她在鑫盛公司的大门口。
  苟富贵奔到窗前,见林春雨真的在大门口站着呢。苟富贵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下了楼。
  苟富贵挺胸收腹,迈着方步来到林春雨面前,林春雨见了一笑,说下班从这儿路过,就打了个电话。
  林春雨头发没有扎成平时的马尾,而是随意地披在肩上,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明显化了妆。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体形衫,紧绷绷的有点瘦,显得胸部波涛汹涌的。
  苟富贵镇定了一下,又恢复了往日的油腔滑调,说林大美女光临,简直是蓬荜,不对,是天地都生辉了。
  少来啊!油嘴滑舌的!林春雨抡起手中的丝巾在苟富贵的身上拂了一下,腔调中明显带了打情骂俏的韵味。
  这让苟富贵很是兴奋,他兴冲冲地说,走!我请客!吃饭去!
  林春雨莞尔一笑,说,那让苟总破费了啊!
  两个人来到公司旁边的一个饭店。这个饭店是陈圆圆的老姨开的,如今差不多成了鑫盛公司的定点饭店,来人去客的都在这个饭店招待。
  苟富贵大摇大摆地走进饭店,陈圆圆她老姨扭着水桶一样的腰身迎上前来,来啦苟经理!
  苟富贵风度十足地抬手和陈圆圆她老姨打着招呼。
  快里边请。陈圆圆她老姨替两个人撩起门帘,苟富贵带着林春雨进了一个雅间。
  苟富贵很是大方地点了六个菜,鸡鸭鱼肉什么都有。苟富贵之所以如此大方,是因为他在这儿吃饭不用埋单,吴总承诺他可以签字记在公司账上。服务员问用什么酒水,苟富贵看了林春雨一眼,大声说,来一打老青岛!
  林春雨一笑,坐在椅子上,竟然没反对。
  酒菜陆续上来了。还没等苟富贵行动,林春雨伸手操起一瓶啤酒,打开,在两只杯子内倒满,然后笑盈盈地举杯说,来,这第一杯祝贺苟经理飞黄腾达,步步高升!
  苟富贵绅士地和林春雨碰杯,说了声“谢谢”,一仰脖灌了进去。收回杯子时见林春雨擎着空杯笑着望着自己。
  林春雨又给两只杯子斟满酒,冲着苟富贵一努嘴,举起自己的那杯,说,好事成双,第二杯祝苟经理大展宏图,再创辉煌!
  苟富贵心里说,这第二个祝福和第一个不是一样的意思吗?管他呢,只要是林春雨说的,只要是从那个粉嘟嘟的樱桃小口中冒出来的,他就爱听!苟富贵哈哈大笑,权利的魔力真是大无比啊!
  酒过三巡,林春雨给苟富贵夹了一筷子菜,很随意地问,听说你跟你们公司的吴总有亲戚?   苟富贵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了,顺杆往上爬说,啊,是我妈那边的,表舅。
  苟富贵想,一定是转山营子的人杜撰出来的。不过也好,表舅就表舅。说我跟县长、市长有亲戚才好呢。
  接下来,林春雨反客为主,冲苟富贵频频举杯,酒量大得令苟富贵吃惊。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直喝得林春雨脸上红扑扑的,跟春天盛开的桃花一样。
  吃完饭从雅间出来,苟富贵无比潇洒地冲陈圆圆她老姨扬了一下手,记公司账上!陈圆圆她老姨拿来了账单,苟富贵看都没看,拿起笔在上面飞快地划拉上自己的名字。
  陈圆圆她老姨端详着苟富贵的签名,苟经理这字签得,龙飞凤舞的,我都认不出来。
  苟富贵哈哈一笑,一般一般。
  林春雨呆呆地注视着苟富贵。
  苟富贵对自己的这个表现非常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彰显出几分气派。
  这个院子的主人名叫胡大头,胡大头他爹是个杀猪的,这家伙是子承父业,初中没上几天,就回家跟他爹学杀猪,完了拉到镇上摆摊子卖肉。如今规模扩大了,镇子上的肉摊子活生生让他家垄断了,一溜儿十来家都是他家的,你想吃猪肉,就得从他家买。和镇上动物卫生监督所的人称兄道弟,连检疫戳子都自已配备,随便往猪肉上一骨碌就行了。这几年钱让他挣得海海的,和第一个老婆离婚后,经常看见突突地骑着摩托车回来,后面载着年轻的女人,曾扬言天天进洞房,夜夜做新郎。
  苟富贵对这个院子的主人从心里往外地不待见。一个臭杀猪的,穷显摆个啥!
  刚想快步离开,忽然看见胡大头从镂空的大门内走了出来。腆着孕妇一般的肚子,上面顶着一个油光崭亮的脑袋。
  苟富贵低头装作没看见,掉头想走掉。没想到胡大头直奔自己而来,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摇着说,哎呀!这不是富贵兄弟吗?好久不见啊!
  苟富贵眨么眨么眼睛,第一反应是,胡大头一定是认错人了。以往胡大头见到他,总是脖子扬得高高的,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好像他压根就不存在。倘若遇到胡大头哪天兴致好,还会戏弄上苟富贵一番。比如“这不是小狗吗”,或者干脆喊苟富贵“汪汪”。
  不过,苟富贵马上想到刚才胡大头对自己的称呼,显然他没认错人,这是怎么了?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吃错药了?
  胡大头从兜里掏出一盒“芙蓉王”,从里面抽出~支递到了苟富贵面前。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以往只看见他给那些有头有脸的敬烟,怎么会给他这种小人物敬烟?尤其是这么贵的好烟,不会搞错了吧?
  苟富贵一时没伸手去接,瞪着跟睛盯着胡大头的一张脸。那张脸上竟然少见地堆着笑。
  胡大头把香烟塞到苟富贵手里,然后又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随即掏出打火机,啪地~声,一簇火苗移到了苟富贵面前。
  苟富贵没敢接那簇火苗,那支烟还老老实实地拿在手里,眼睛盯着那簇执着地擎在他面前的火茵。
  胡大头笑着说,来来来,点上。
  苟富贵这才把香烟夹在两指之间。胡大头重新打着打火机,凑到了苟富贵眼前。
  “荚蓉王”的味道的确不错,自已平时抽的一块两块的烟简直没法比。苟富贵深深地吸了一口。
  最近忙什么呢老弟?胡大头吐出一口烟,貌似很关切她问。
  苟富贵最不喜欢人家问他这个问题,他打着囫囵语说,没忙啥,瞎忙。
  胡大头说,我最近要开个服装厂,地点已经找好了,就在村小学。
  村小学和镇上中心校并校后,那几间破破烂烂的教室一直闲在那儿。前不久听说胡大头买了去,原来是要开服装厂。
  胡哥真是有魄力!苟富贵言不由衷地赞叹说。抽了人家的好烟,奉承几旬还是应该的,尽管心里不情愿。
  胡大头摆摆手,打着哈哈说,什么魄力!养家糊口罢了。兄弟要是不嫌弃,等厂子开业就过来,帮我管管事。
  苟富贵愈发糊涂了,一头雾水地望着胡大头。这肥猪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发善心,让我去他厂子上班?这家伙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一定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否则不会这么下功夫,又是烟又是承诺上班的。求人办事找书记村长,能有什么事求到自己这个平头百姓头上呢?
  胡大头终于忍不住了,老弟,和你说件事,这不村上要换届了嘛,老哥我不才,想竟聘个村长干干,还望老弟大力支持,投票时画老哥一票啊!
  谜底终于揭晓了。
  一定一定!苟富贵嘴上应着,心里却在说,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一个杀猪的,也想竞聘村长?真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啥仁(人)儿都有。
  胡大头双手握住苟富贵的手,太感谢了!以后有什么事就跟哥说!别客气,以后哥就是你亲哥,你就是哥亲弟!说着从兜里掏出那盒“芙蓉王”塞到苟富贵的手里。
  苟富贵假装谦让,往外推着胡大头的手,哥,你留着抽吧,我不要。
  胡大头按住苟富贵的手,这你就跟哥见外了,烟酒不分家,你不揣起来就是瞧不起你哥!
  哥你这是说哪里话?整个转山营子,让我竖大拇哥的,就你一个!这几年苟富贵别的没学会,溜须拍马顺情说好话,还是一套一套的。
  那件事就这么说定了。胡大头说。
  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不光我投你,咱家老爷子老太太那两张票也都投你!苟富贵拍着胸脯说。
  胡大头紧紧地握住苟富贵的手,啥也不说了!哥亏待不了你!
  正说着,苟富贵忽然觉得胡大头在自己手上使劲握了一下,随即松开,转身向右边奔去。苟富贵扭过头去,看见胡大头两手握住出来倒灰的于老蔫的一只手,点头哈腰地同于老蔫打着招呼。
  苟富贵望着胡大头的背影,心说,想不到你小子也有求到我的时候!选票在我手里,投不投你可是我说了算!我得看看你出多少血!在拉选票这件事上,这帮想当官的家伙都舍得投资,听说别的村有送大米白面的,还有给交农合费的,有的干脆承诺,只要户口在村里的,每人二百块钱。五花八门送啥的都有。就你胡大头一个杀猪卖肉的出身,斗大的字不识一笸箩,也跟着凑热闹当村长?我看你是癞蛤蟆伸长脖子想吞月——想头儿倒不低。大白天说梦话呢吧?   苟富贵把那盒芙蓉王从兜里掏出来,数了数,还有十多根,又把烟盒凑近鼻子闻了闻,好烟味道就是不一样。他翻来覆去看着烟盒,心想,正好拿它装装门面。
  苟富贵小心地把烟盒重新装进兜里,迈步向前走去。
  倘若你是个外地人来此,不知道镇政府在何处,告诉你一个比较简单的办法,那就是看哪栋大楼最气派最壮观,那一定百分百错不了。
  原来的镇政府坐落在镇子南边,是一栋灰色的二层老楼,很不起眼,不仔细看门口的牌子很容易被忽视掉了。如今的镇政府是去年新盖的,矗立在镇子的中心地带。首先大门就给人一种气势,两根花岗岩的石柱立在两旁,中间横着不锈钢的伸缩门。从伸缩门的侧门走进院子,正对着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喷泉,中心是一个拱起的雕塑,四周的水流围着雕塑,不知疲倦地喷洒着。
  正面是一栋四层高的大楼,折射着熠熠阳光的玻璃幕墙,铝合金的窗户,红色琉璃瓦的楼顶,上面悬挂着国徽。楼顶上方高高飘扬着一面五星红旗。
  这次去的不是后院,而是前面的大楼,这让苟富贵的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自豪感。
  摇头晃脑地走进一楼大厅,苟富贵立马屏声静气起来——他着实被室内的装修震慑住了。迎面是一座一人多高的红木屏风,上面镶嵌着五个金色的大字:为人民服务。苟富贵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都是彩雕的,立体感十足,下面的屏座都是镂空和雕花的,看样子能值不少银子。旁边还摆着两盆苟富贵叫不出名字的盆景。再看墙面和地面,统统都是细纹大理石的,能照出人的影子。
  沿着大理石的楼梯,苟富贵来到了二楼。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来这儿该找谁。自己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忽然,苟富贵想起,自己与一个姓冯的副镇长有过一面之交。去年,他因为和人打架,扰乱社会治安,被带到了派出所,要处罚他伍佰元的罚款。他满兜划拉不出五十块钱,这种事每年都会发生一回两回的,他爹也不管他。当时他正坐在椅子上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一帮警察,冯镇走进派出所。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问,你叫什么名儿?苟富贵听所长和几个警察都称呼冯镇,他赶紧两腿并拢,打了一个立正说,报告冯镇,本人名叫苟富贵。冯镇点着头说,嗯,姓苟就对了,我看你就是个癞皮狗!然后对所长说,赶紧让他走人,这种滚刀肉你能榨出什么油来!苟富贵闻听连忙握住冯镇的手,连声感谢后溜之大吉。
  想到这苟富贵很是兴奋。他拦住一个女办事员,问冯镇在哪个办公室。女办事员一指前面的一扇门。苟富贵来到门前,见门上贴着一个金色的牌子,上面写着副镇长办公室。
  门虚掩着,苟富贵轻轻推开一道门缝儿,探头探脑地往里望。室内大得简直可以容下两个人打羽毛球,里面还有个门,看样子是套间。靠窗的地方屹立着一个大鹏展翅的根雕。靠墙矗立着一个差不多要顶到顶棚的书柜,紫檀色的老板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一堆文件,旁边还有一部电话机。这边是一套黑色的真皮沙发和相配套的茶几。
  室内没有人。苟富贵刚要探回头去,突然听见一个威严的声音从老板台那边传出来,什么人?
  苟富贵吓了一跳,瞪着眼睛往声音传出来的地方望去,只见文件的旁边,一只黑色的皮鞋动了动,接着黑色的转椅上坐起来一个人。
  苟富贵一看,正是那个冯镇,只不过脑袋比去年大了一圈。
  你是哪个村的?有什么事?冯镇把老板台上的文件简单收拾了一下,以求整齐些。
  苟富贵走上前去,问,冯镇,你还认识我吗?
  冯镇望着苟富贵摇摇头。
  苟富贵给冯镇提醒,我叫苟富贵,转山营子的。去年我和人打架,被带到派出所要罚款,是你让他们放我走的。想起来没?
  你有什么事吧?赶紧说。
  很显然,冯镇没有记起自己是谁,看样子也不想记起。苟富贵有些气馁,忽然想起口袋内的胡大头给的那多半盒“芙蓉王”,急忙掏了出来,抽出一支,上前几步递到冯镇面前,冯镇,抽一棵。
  冯镇看了看递到眼皮底下的芙蓉王,伸手接了过去,夹在了两指之间。苟富贵又急忙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把一簇火苗端到了冯镇面前。
  冯镇吸了一口,说,烟不错呀!
  苟富贵嘿嘿一笑。
  冯镇吐出一口烟,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是为转山营子征地的事来的……苟富贵说了半截话,门猛然被推开了,伴着一阵哈哈的笑声,走进来一个腆胸叠肚的中年人,后面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尖脸女人。
  冯镇一向可好啊!中年人大声说。
  冯镇猛地站起身来,把刚吸了两口的芙蓉王按灭在烟灰缸内,推开椅子,向来人奔了过去,哎呀呀,什么风把你吴总给吹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两个人寒暄着握手。
  苟富贵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在那儿傻望着。
  冯镇扭头看见年轻女人,笑着问,这位美女是?
  吴总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鑫盛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兼我的秘书陈圆圆小姐。
  哦,好名字好名字!怎么?吴总也想效仿平西王吴三桂,来个冲冠一怒为红颜?冯镇调侃道。
  吴总笑着摆手,冯镇,你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刚才我不是介绍了吗?圆圆是我们鑫盛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兼我的女秘书。
  冯镇拍着自己的脑袋说,瞧我这记性,对对对,兼秘书兼秘书。说完哈哈大笑。
  吴总给了冯镇一拳,什么话到你冯镇嘴里怎么就变味儿了呢?
  冯镇一本正经地问,哎,是你吴总自己说的兼秘书,我说什么了吗?没说什么吧?
  两个人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陈圆圆嗔怪地瞪了两个人一眼,从包内拿出一盒软中华,哎呦,快把两位领导大人的嘴堵上吧。说完把烟扔到了吴总的怀里。
  吴总从烟盒内抽出两支,来来来,抽一棵。
  冯镇说,到我这一亩三分地上怎么能抽吴总的烟呢。
  吴总说,抽咱俩谁的不一样。   两个人谦让着点着了烟。
  冯镇看见陈圆圆,说,天下第一美人也来一支?
  陈圆圆说,冯镇您饶了我吧,我还不想变成黄脸婆呢。
  冯镇一拍脑袋,我忘了美女想永葆青春。那我让办公室给美女送点水果!说着转身直奔老板台上的电话而去。猛然间看见苟富贵还站在那里,眉头一皱,哎,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冯镇,我的事……苟富贵说。
  没看见我有客人嘛。以后再说!冯镇把苟富贵推到门外,然后一把关上了房门。
  苟富贵站在走廊上,茫然不知所措。他理了理思绪,这个吴总是鑫盛集团的老总?难道就是那个征地的鑫盛集团?没听说还有别的鑫盛集团啊?一定是!这真是赶集遇上了亲家——巧了!
  苟富贵一时来了精神,刚想扬手敲门,忽然看见刚才问路的女办事员手上端着一盘水果,向这边走了过来。不用问,一定是给屋里那个陈圆圆送水果的。
  女办事员端着水果来到冯镇办公室门前,抬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冯镇的声音,进来。
  女办事员推开门,端着水果向里走。苟富贵急忙跟了进去。
  冯镇一眼看见了苟富贵,哎,你怎么又回来了?
  苟富贵没理会,冲着坐在沙发上的吴总喊,我找吴总有事!
  吴总扭过头来,你找我有什么事?
  苟富贵想,既然来了就豁出去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吴总面前,吴总,我是转山营子的,你们给的征地补偿金太少了!
  吴总问,转山营子那儿有你家的地?
  苟富贵点点头。
  吴总又问:那你认为给你们多少不算少?
  当然是越多越好。但是这话苟富贵不能这么说,他想了想,鼓足勇气说,一亩地最少也得两万块钱!
  吴总大笑起来,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果然不假。我看你是漫天要价,得寸进尺!
  苟富贵浑劲上来了,大步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怎么回事?赶紧出去!冯镇威严地瞪视着苟富贵。
  苟富贵说,让我走也行,把问题给我解决了,我就走人,一分钟也不留在这儿。
  吴总说,今天我要是不解决呢?
  那我就要想办法了。苟富贵说着操起了面前茶几上盘子内的水果刀。
  陈圆圆尖叫着躲到了吴总的身后。
  你……你要干什么?冯镇脸上变颜变色。
  没什么,用不着害怕,和你们没关系,我就是想给这屋里增加点色彩。苟富贵说着把刀尖抵在了自己的手腕处。
  吴总非但没有躲闪,反倒把身子靠近了苟富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苟富贵,微微一笑说,老弟,你可不要光说不练啊!
  苟富贵本意其实并没想自虐,他就是想用此招吓唬吓唬吴总,让他尽快吐口涨价,然后把协议签了尽快走人。谁知这老家伙竞跟他杠上了。看来今天不给他出点血,是没法过这关了。
  苟富贵一咬牙,手上一用力,刀尖在皮肤上游走着,细密的血珠渗了出来。
  吴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跟蚊子亲一下似的!
  苟富贵死死地盯着吴总写满轻蔑的一张脸,手上猛地一使劲,刀尖深深地嵌进了皮肤深处。殷红的血蚯蚓一样顺着苟富贵的胳膊向下蜿蜒爬行着。
  陈圆圆警报器似的尖叫声再次在屋内响了起来。
  苟富贵面带微笑地望着吴总,意思好像在问,还用不用再给你加把劲儿?
  四
  苟富贵左手腕处包着纱布走出了镇政府的大门。
  苟富贵有些后悔了。不是为自己的自虐行为,而是价码要低了。知道这么容易自己说三万好了。刀刃扎进皮肤血涌出来那一刻,那个吴总的脸白了。他一边连声喊着,行了我答应你,一边让冯镇叫人给苟富贵包扎伤口。
  一个一寸来长的口子换了两万多块,值了!
  苟富贵像个凯旋的将军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街上。
  忽然,他的眼睛一下子直了——那只高傲的天鹅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林春雨穿着工作服,头发在脑后简单地扎成了马尾,骑着自行车,正从远处向这边而来。
  苟富贵有些自卑,如今这位女王越来越视他为空气,自己上前打招呼也是自讨没趣。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每次远远地看见林春雨,他都像被毒瘾折磨得生不如死时看见了毒品一样,对,林春雨就是他的毒品。他顾不上许多,大踏步迎上前去,拦在林春雨的自行车前,嗨!干嘛去美女?
  苟富贵的突然杀出,使得林春雨不得不猛地捏闸。
  林春雨从自行车上边腿下来,皱着眉头恼怒地瞪着苟富贵,你有病啊?
  苟富贵一笑,涎着脸说,你说的严重正确,看见你我就病了,而且是病入膏肓。
  林春雨把天鹅般高贵的脖子扭向了一旁。
  苟富贵故意把包着纱布的手腕移到了胸前,并尽量向上端着。
  林春雨瞥了一眼,很快把目光移到了别处。
  苟富贵后悔自己从镇政府出来早了,假如晚几分钟,正好自己走出镇政府大门,那该多有气派。转念一想,那样林春雨也不会认为他手腕上的伤口是光荣的象征,只会认为他老毛病又犯了,和谁打仗挂了彩。
  林春雨的漠视很正常,苟富贵已经习惯了。他非常想把今天他的辉煌成果告诉林春雨,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可以称得上是他的一次前所未有的壮举。可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林春雨边腿上了自行车,两腿一用力,自行车从他身旁噌地一声驶远了,把苟富贵发出的“哎”的一声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林春雨的冷漠让苟富贵很是伤心。他望着远去的那个窈窕的身影,深深地叹了口气。
  苟富贵把那张用血换来的协议轻飘飘地扔在自家炕上,老两口子的眼睛便直了。他爹颤颤巍巍地拿起那张巴掌大的纸片,瞪着那双浑浊的老眼,不住地在上面扫着,声音颤抖地问,这玩意能把准吗?苟富贵一字一顿地说,放心吧,这就是两万多块!他妈则冲到苟富贵跟前,眼泪汪汪地抱住了苟富贵的手腕,询问“多大口子?”“还疼不疼”,甚至想解开纱布查看伤情。苟富贵躲开他老妈的手,轻描淡写地说,就跟蚊子叮了一下一样,小意思!   苟富贵他爹捧着宝贝似的捧着那张协议书。苟富贵叮嘱老两口,不要跟朱老师和那十几户说这件事,说是吴总嘱咐过的。他爹说,不说不说。他妈忙让他回屋躺着。
  苟富贵回到自己住的西屋躺在炕上。不多时,就听见院子里传来鸡飞狗跳的声音。那是老两口子满院子在抓鸡。
  这一夜,手腕上的伤口有些痛,苟富贵就在疼痛中想着林春雨。奇怪的是,一想到林春雨,伤口就不那么疼了。他拿过手机,想给林春雨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想了想又放下了,自己这种行为换来的结果他早已经预先知道了,从前一段时间开始,林春雨对于他的骚扰采取的就是,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伤口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起来,苟富贵赶紧去想林春雨。他紧紧地闭着眼睛,期待自己尽快进入梦乡,进入梦乡就可以见到他的女神了。
  第二天一早,苟富贵正喝着他妈熬的鸡汤,手机响了起来。他把嘴里的鸡汤咽下去,问了一声,谁呀?
  里面一个女声说,你好,我是吴总的秘书陈圆圆,我们昨天见过面的。
  苟富贵一愣,心想,莫不是吴总那个老家伙睡了一宿觉变卦了?妈的,协议书在自己手里,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呢,还怕你打赖!
  苟富贵装着硬问,你找我什么事?
  陈圆圆在电话里说,我们吴总请你过来一趟。
  苟富贵又问,到底什么事?
  陈圆圆说,当然是好事喽,过来你就知道了。
  苟富贵说,好!一会儿我就过去。
  撂了电话,苟富贵抹了一把油嘴,对他妈说,给我找个黑塑料袋,准备装钱!
  他爹眨着眼睛问,真的能是让你去取钱?
  苟富贵说,不是取钱让我去干吗?昨天我那一手儿,把他们震住了。
  他妈张罗着说,要不让你爹和你一起去吧,那么多钱。
  没那个必要。苟富贵穿上鞋跳下地说。
  他爹又嘱咐说,多数几遍,完了揣怀里,别丢了。
  苟富贵不耐烦了,说,完了我直接存银行里,总行了吧?
  他爹连连点头,对对对,存银行把握,出不了差头儿。
  按照陈圆圆在电话里说的地址,苟富贵来到了镇子的北面。鑫盛集团总部就建在那里。
  苟富贵走进二楼总经理办公室。
  吴总看见苟富贵进来,忙站起身来,一边吩咐陈圆圆倒茶,一边颇有几分关心地问,伤口怎么样?
  没事,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瘌。苟富贵坐在沙发上,不以为然地说。
  吴总说,好!这种性格我喜欢!
  苟富贵以守为攻,问,吴总今天让我过来是准备兑现昨天的协议吧?我已经带来了。
  吴总一笑,说,不忙,还有一件好事。
  苟富贵一愣,问,什么好事?
  吴总说,目前公司保安队还缺一个队长,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过来?
  苟富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没有搞错?让我当保安队队长?他望着吴总,磕磕巴巴地问,真……真的吗?
  吴总笑着说,当然是真的。
  苟富贵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说,吴总,那……太谢谢你了。
  哎,谢什么,我这也是重用人才。以后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吴总语重心长地拍着苟富贵的肩膀。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第二天,当苟富贵穿着淡蓝色的警服,领着几个保安拿着电棍巡逻在厂区内时,他还有点喝多了酒晕晕乎乎的感觉。
  清醒过来后,苟富贵第一时间想起的一件事就是,把这个喜讯告诉林春雨。打电话发短信这两条快捷的通讯方式已经行不通了,不过不要紧,条条大路通罗马,这两条行不通,他还有别的途径。一个人执意想把一件事告诉另外一个人,不是一件难事,尽管她不想听。
  苟富贵骑着摩托车,一身警服屁股上挂着电棍,频繁地出现在林春雨工作的服装厂门口,见到林春雨出来,就屁颠屁颠地跑上前去没话找话和林春雨搭讪。然而这样导致的结果令苟富贵很是沮丧,林春雨的态度和以往没什么两样,依旧是用鼻子回应的时候多。有一天晚上苟富贵回转山营子,他妈跟他汇报,说林春雨的爹妈在村街上说,保安队队长有什么了不起的,说白了就是个黑狗子。
  林春雨的表现让苟富贵大大伤心了一把。在这只天鹅眼里,苟富贵还是只癞蛤蟆,只不过穿上了一身保安服罢了。
  正在这个时候,吴总把他叫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苟队长,在你的领导下,目前公司内的治安状况非常好,干得不错!吴总拍着苟富贵的肩膀,公司非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介于你的才能,现在我特任命你为公司副总经理!
  什么?副……经理?和上次任命他为保安队队长时一样,苟富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皮球。
  吴总哈哈大笑,没错,公司副经理,从今以后你就是苟副经理。
  副经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会搞错吧?苟富贵瞪着一双牛卵一样的眼睛。
  陈圆圆手里端着一杯茶,扭着腰肢走到苟富贵跟前,苟副经理,祝贺你呀!
  苟富贵醒过神儿,双手哆嗦着接过杯子。
  吴总接着说,以后你主要负责转山营子开山填海的工作,这可是公司今年的一件大工程,有没有信心干好?
  有!苟富贵双腿并拢,“啪”地来了个立正,同时右手贴在太阳穴处,冲吴总敬了个礼。
  陈圆圆笑得匍匐在沙发上,怎么跟过去电影中的伪军一个样儿?
  苟富贵嘿嘿傻笑着。
  出了总经理办公室,苟富贵双手猛地一击掌。副经理!如今这个重量级的头衔,还砸不倒你个林春雨?我这只癞蛤蟆吃定你这只白天鹅了!苟富贵马上投入到实际行动中。他开着吴总派给他的桑塔纳100,兴师动众地回了一趟转山营子。
  轿车在家门口停下后,苟富贵没有立即走进院子,而是站在院门口,大声小气地和街坊打着招呼,显得特威风。苟富贵选的是晚饭过后的时间,人们酒足饭饱后都坐在街上闲聊,正是村街上人最多的时候。苟富贵看见林春雨的爹妈也在人群中。他还特意和胡大头握了握手。胡大头拍着苟富贵的肩膀说,行啊老弟,升官发财了。苟富贵摆摆手,什么官儿,混口饭吃。胡大头竖起大拇指,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苟富贵进屋转了一圈,然后出了院门,在大人小孩的围观和簇拥下上了轿车,绝尘而去。
  这次的衣锦还乡带来的效果,在第二天就得到了回应。
  第二天的晚上,苟富贵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从兜里摸出来一看,登时脸上溢上了一抹笑容。鱼终于上钩了!
  从饭店出来时,门前已经亮起了灯。
  苟富贵从心里往外不愿就此和林春雨告别,可又不能表现出来,刚想找个什么借口,只见林春雨“哎呦”一声捂住了脑袋,脚下跟着踉跄了两步。苟富贵一把扶住林春雨。
  林春雨说,这酒后劲真大,我有点头晕。
  苟富贵说,要不去我办公室待一会儿,喝杯茶解解酒。
  林春雨点头。
  苟富贵扶着林春雨走进了公司大门。
  上楼的过程中,林春雨似乎软成了一滩泥,几乎要摊在苟富贵的怀里了。
  苟富贵用脚踹开房门,扶着林春雨走进办公室。
  苟富贵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面是白天办公的,里面还有一个房间,苟富贵晚上就住在那儿。
  苟富贵把林春雨扶到床上。林春雨的屁股刚搭在床沿上,身子便向后倒去。日光灯很亮,林春雨躺在床上,脸上艳若桃花。体形衫的领口开得很低,那两团肉差不多露出了二分之一,在日光灯的映照下明晃晃地刺苟富贵的眼睛。苟富贵的喉结不住地蠕动着。这时,一双柔软的手臂蛇一样缠上了他的脖颈,那两团肉零距离地给了苟富贵一种切肤的温度,苟富贵便向那两团肉压了下去……
  说起来实在有些丢人,苟富贵刚慌手慌脚地找到目标,便轰然倒在了林春雨的身上。
  苟富贵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在这件事上自己说起来算不上身经百战也差不多,怎么这么掉链子呢?
  林春雨在身下咯咯笑着,拍着苟富贵的肩膀说,苟经理,不要太紧张哦。
  那串笑声像一串冲锋号,吹响了苟富贵重新战斗的士气。他一路所向披靡,攻关夺隘,终于冲上了胜利的顶峰。
  苟富贵靠在床头上吸着烟,望着枕在他胸口上的林春雨,如若在梦中。他使劲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不禁吸了口凉气。没错,不是梦,是真的。这个女王一样的女人终于被他拿下了。他苟富贵这个癞蛤蟆终于吃到了天鹅肉!苟富贵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权利的魔力!
  没过几天,林春雨就从原来的服装厂辞职了。用林春雨本人的话说,副经理的夫人给人打工,好说不好听。两个人是双宿双飞,回转山营子也是两个人一起回去,勾肩搭背地出现在村街上,俨然就是一对夫妻。苟富贵爹妈整天乐得合不拢嘴。公司在县城开发了一个小区,苟富贵想,等小区盖起来了,他就和吴总说说,以内部价买套房子,早日把林春雨娶回家。
  五
  有道是情场得意职场失意,苟富贵在情场上是春风得意,轻而易举地抱得美人归,职场上却没这么顺利。转山营子征地一事一直没什么进展,以朱老师为首的十几户迟迟不肯在征地协议书上签字。这让苟富贵很是挠头。
  这一天,吴总又把苟富贵叫到了办公室。
  转山营子的事怎么样了?吴总问。
  苟富贵硬着头皮说,没什么进展,还是老样子。
  吴总显得有些不耐烦,这点事到现在还没搞定,我要你是干什么吃的?
  苟富贵想为自己争辩,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苟富贵也有苦衷,自从走马上任以来,在征地这件事上苟富贵没少做工作,嘴皮子都磨薄了,可是以朱老师为首的十几户就是咬住一条:不涨到他们所说的价位,绝不签字!你就是说出活龙来也是白搭。朱老师他们所说的价位是每亩地两万元,自己用血才换来了这个价位。如今这十几户都要这个价位,怕是打死吴总也不会同意的。
  苟富贵垂手而立,嗫嚅着说,他们还是坚持每亩地两万…….
  吴总把办公桌上的一叠文件扫落在地上,简直就是他妈的一群刁民!
  陈圆圆急忙蹲下身去捡着散落在地上的文件。
  吴总说,不管你想什么招儿,都要把这件事给我拿下!再搞不定你就不用回来了!
  苟富贵抬起头,见吴总的脸板得像一块硬邦邦的生铁。
  苟富贵望了一眼,蔫巴巴地退了出来。
  吴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如果不把这件事搞定,自己的这个短命的副经理就算干到头儿了。既然不是副经理了,那以内部价买房子的事自然就泡汤了,没了房子,林春雨那只天鹅恐怕就和自己没关系了。这是个致命的连锁反应,苟富贵不敢想下去了。
  苟富贵感到了一种紧迫。他操起话筒,拨通了朱老师家的电话。尽管他对朱老师不感冒,但是征地这件事一直由朱老师抻头儿,你不可能隔着锅台上炕。况且如今自己是求着他们了。电话是朱老师的老伴接的,论起来苟富贵叫她老姑,也没什么实在亲戚,只是从街坊邻居论起的。既然管朱老师老伴叫老姑,朱老师的称呼也跟着上了一个层次。苟富贵问,老姑父在家没?朱老师老伴说没在家,到村委会参加选举去了。苟富贵这才想起,昨天晚上胡大头就给他打来了电话,提醒他说今天村里投票选举村长,请他务必回村光临,投他一票。苟富贵让老姑转告朱老师,让他通知那十几户,中午他回转山营子,让他们到朱老师家集合,商量征地的事。刚撂下电话,手机响了。苟富贵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胡大头的电话。苟富贵想,一定是催他回村投他一票的。接了电话,果不其然,胡大头在电话里急吼吼地说选举就要开始了,问苟富贵怎么还没到。苟富贵说他正在开会,实在挤不出时间,不过他已经安排好了,他全家的三票一定投给他,请胡大头放心。撂了电话,苟富贵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这个时候他哪有心思回去给胡大头捧场,他心里压着一块沉甸甸地大石头呢。
  快晌午的时候,苟富贵下了楼,发动着车子,直奔转山营子而去。估计这个时候投票选举差不多应该结束了。
  苟富贵回到家,见只有他妈一个人在家,不用问,他爹一定是到村委会参加选举去了。
  苟富贵在炕上躺了一会儿,他爹才回来。跟他说全村百分之八十的人投了胡大头的票,这回村长非胡大头莫属。苟富贵没想到胡大头真的会当选,不过细想一想也觉得没啥奇怪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段时间胡大头可没少忙乎,挨家挨户去拉选票,承诺他当上村长,全村人按人头,有一个算一个,每人二百块钱,决不食言。还特意请他和林春雨去县城撮了一顿,并且送给林春雨一张三百块钱的商场购物券。   苟富贵急忙往朱老师家打电话,问那十几户都到齐了没。朱老师说都到齐了。苟富贵一骨碌爬了起来,大步流星向外走。
  经过村中央侯二小卖店时,本来都已经过去了,苟富贵扭头又踅了回来,拐进小卖店,花了二十块钱买了两盒云烟软如意。如今这十几户就是他亲爹,他活祖宗,不伺候滋润了愣不给你签字。
  来到朱老师家,见那十几户户主差不多都到了,炕上地下坐的都是。地上扔了一地的烟头,看样子早到多时了。
  老少爷们都到啦!苟富贵朗声同众人打着招呼,随后从裤兜里掏出烟,来,抽一棵抽一棵。点头哈腰地一一递给十几个人。递到朱老师跟前时,朱老师用手挡开了,我这平头百姓的嘴抽不起苟副经理那么高档的洋烟,还是来我的大老旱。
  十几个人都直愣愣地望着苟富贵。
  苟富贵显得有点尴尬,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说,来来来,点上。
  拉栓子问,怎么回事?涨价了?
  苟富贵把打火机移到拉栓子眼前,点上。
  拉栓子往椅子上一萎,说,我还以为涨价了呢,原来根本没这事。白欢喜一回。
  苟富贵说,涨是没涨,不过,我给老少爷们算一笔账,转山营子那片山地我不说大家伙也知道,薄得跟脑瓜皮似的。一年到头侍弄好了能打多少苞米?能出几个钱?如今一家得个三万五万的,你做买卖,搞家庭养殖,干什么不比种地赚得多,鸡生蛋蛋生鸡,财源那还不嗷嗷往你怀里滚呀!
  拉栓子说,做什么买卖?如今什么买卖都不好做呀!
  苟富贵说,这你就没我消息灵通了,现在全民经商,你到县里看看,卖手抓饼,烧烤的,哪个月不赚个几千块。我有个哥们在夜市支了个摊子烧烤,哪个月不弄个万八千的。
  拉栓子瞪大了眼睛,那么多?
  苟富贵说,那是。给个白领都不换。我跟你说,干啥都比抠庄稼根儿来钱快。
  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浑浊的目光中透出一股亮色。有的低下头,有的不住地眨巴着眼睛。
  这时,朱老师咳嗽了一声。众人忙一起望向朱老师。
  朱老师把旱烟揿灭,端起放在炕沿上的茶缸子喝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地开了言,苟副经理刚才说,一家得个三万五万的,看上去不少,可是,我们耕种的土地没了。你知道没有了土地,我们叫什么吗?失地农民。听说过这个新名词吗?
  苟富贵在心里骂,竟整这些名词!
  朱老师接着说,什么叫失地农民?就是没有了土地的农民。民以食为天,食以地为本,土地是我们的命根子。没有了土地,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让我们怎么生活?老了怎么办?
  苟富贵刚张开嘴,被朱老师扬手制止住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不是给你们补偿款了吗?你们可以拿着补偿款去做买卖。我们抠了一辈子庄稼根儿,哪一个是做买卖的料?看着那几个万块钱是不少,可是能够看几场病?能够活几年,钱花了了怎么办?
  是啊是啊,老赵太太去年得了一场大病,住了一个来月院,花了四万来元,口挪肚攒了一辈子,都给医院赶往了。
  就是呢,现在物价涨这么快,大米两块八一斤,一斤猪肉十四五块,这两个钱能维持几年?
  俺家连襟那地方,一亩地给三万……
  你们鑫盛公司家大业大,还差咱们平头百姓这点儿。
  十几个人马上转了口径。
  苟富贵一蹙眉头。刚才的局势明显向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谁知朱老师一句话,势头来了个急转直下,前功尽弃,白忙活了半天。
  拉栓子走过来拍着苟富贵的肩膀,回去跟你们吴总透透话,再涨点儿,再涨点儿我们就签字。
  苟富贵没搭理拉栓子,他死死地盯着朱老师的脸,朱老师低下头端起茶缸子专心致志地喝起了茶,好像他这个大活人压根不存在似的。
  苟富贵看明白了,这帮人都是树梢儿瞎摇晃,拿大主意的是朱老师。把朱老师搞定了,摆在他面前的这个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可是怎么才能把这个老家伙拿下呢?苟富贵去了一趟县城,到了商场一咬牙一跺脚,花了二百多块买了一盒铁观音。除了旱烟,朱老师还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喝茶,一年四季手里端着个大茶缸子。一个人只要有喜好就好办。这叫投其所好。
  苟富贵夹着铁观音又来到了朱老师家,把茶叶往炕上一放,说,吴总去南方回来给我带了一盒茶叶,我也不会品,喝了也是白瞎,给老姑父拿来了。
  朱老师望着茶叶微微一笑,苟副经理今天不光是为送茶叶而来吧?
  苟富贵嘿嘿一笑,说,整个转山营子我就佩服老姑父一个人!简直就是孙大圣,火眼金睛啊!那咱爷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我来还是为征地那件事。我看出来了,大家伙都听您的,您就是权威,您的话就是一言九鼎,您说一句话,让大家伙把字签了,就算帮我一个忙,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老姑父的恩德!
  朱老师连连摆手,苟副经理言重了,在征地这件事上我只是给大家抻个头儿,并不能给大家做主。你想解决这件事,还得找大家伙商量。这个老家伙,一推六二九,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苟富贵不气馁,涎着脸不住地冲着朱老师抱拳拱手,老姑父,就算你帮大侄子一个忙好不好?
  朱老师说,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上。苟副经理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把茶叶拿起来,推到苟富贵面前。
  这个老油条!苟富贵拿起铁观音,气冲冲地出了房门。
  六
  这样回公司向吴总汇报,免不了一顿训斥。关键是自己的饭碗有可能还保不住了。由此想到了林春雨,前两天林春雨她妈还在他面前提示说都老大不小了,赶紧把婚结了吧。由此苟富贵想到了房子,想到了那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这些要命的联想让苟富贵心烦意乱,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苟经理!
  苟富贵回头一看,见是胡大头。想不到这家伙真的心想事成,登上了村长的宝座。听爹回来说,选举村长那天冯镇也到场了,胡大头和冯镇称兄道弟的。
  是胡村长!恭喜恭喜啊!苟富贵一边拱手抱拳,一边为投票选举那天未能到场捧场而道歉。   胡大头打着哈哈,哪里哪里,苟经理公务繁忙,理解理解。社会主义新农村,需要你们这样的大企业大力支持啊!
  苟富贵心里说,这家伙倒是啥时候说啥话,屁股还没坐热昵,就唱上高调了。
  胡大头察言观色,怎么了兄弟,气色不对啊!
  苟富贵耷拉着脑袋没吱声。
  走,到我家咱哥俩喝两盅。胡大头说。
  苟富贵摆摆手,改日吧,今个没心情。
  走吧,一醉解千愁。胡大头拉着苟富贵的胳膊向前走。
  胡大头家的房子格局和转山营子多数人家不一样,进门就是客厅,很大,一圈黑色的皮沙发,对面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液晶电视,电视两边各立着一盆发财树,还有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不知真假的古董,把个客厅摆得满满登登,乱七八糟的。沙发上胡乱地堆着一堆衣服,靠背上还搭着一个红色的乳房罩。
  胡大头把从侯二小卖店买来的猪头肉、花生米之类的熟食放在了茶几上,扭身把沙发上的衣服往一边推了推,让苟富贵随便坐,别客气。
  苟富贵在沙发上落座,胡大头递过来一个二两装的红星二锅头,说,今天咱哥俩一人两个小炸弹,不够再去小卖店取,来个一醉方休怎么样?
  胡大头拧开酒瓶喝了~口,同时举着酒瓶示意苟富贵,苟富贵没办法,抿了一小口。
  胡大头用手捞起几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咯嘣咯嘣嚼着,说,如今老弟是职场情场双得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转山营子的一朵鲜花也让你掐去了,还有什么心情不好的?苟富贵苦笑了一下。
  胡大头诡秘地一笑,说,我猜老弟心情不好,是因为征地那件事吧?
  苟富贵点点头。
  胡大头从茶几上拿起一盒烟,从烟盒内抽出两支,递给苟富贵一支,剩下一支叼在了嘴上,“啪”地打着打火机,给苟富贵和自己分别点上,吐了一口烟雾说,要我说,老百姓也不容易,你们公司财大气粗,拔根毫毛都比他们腰粗,适当给涨点儿吧。
  苟富贵一咧嘴,说,吴总要是同意还说啥了,关键是说啥也不同意。
  胡大头吧嗒着嘴说,是个问题。
  苟富贵叹了口气,这几天把我愁得,脑袋都大了。
  胡大头拍拍苟富贵的肩膀,行了,别愁了,我帮你想想辙。
  苟富贵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抻长了脖子急促地问,哥,你有什么招儿?
  胡大头一笑,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保管他们乖乖在协议上签字。
  哥,我怎么谢你?苟富贵紧紧握住胡大头的手,声音哽咽地说。
  我是看在你老弟的面子上,换个人我根本不管。既然老弟有这份心思,哥哥我就领了。
  苟富贵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
  哥也不瞒你,你也知道,这次拉选票,哥可是把血本都豁出去了……
  苟富贵知道胡大头指的是好处费,这个杀猪出身的家伙从来都是无利不起早。这次拉选票没少花钱,这家伙想找个进项把坑填平了。
  哥,你……想要多少?苟富贵咽了口唾液问。
  不多,胡大头伸出三根小棒槌似的手指头。
  三千?苟富贵问。
  开什么玩笑?你再乘以十。
  三万?苟富贵的眼睛瞪得牛卵一样。这家伙狮子大开口啊!
  这才几个钱,对于你们公司来说就是九牛一毛。事成之后你们能换来多大的经济效益?你回去跟你们老总说说,你们老总要是不同意,我胡大头倒着走路!胡大头拍拍苟富贵的肩膀。
  苟富贵被胡大头拍得一愣一愣的。他不知道胡大头究竟用什么招儿,不过这老家伙老谋深算,听说这次竟聘村长,本来有两个和他竞争的,选举头两天却突然打了退堂鼓。
  你想找黑道上的人摆平?
  胡大头板起面孔,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现在是和谐社会,你哥我又是一村之长,怎么能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呢?
  苟富贵不好再问下去了。
  接下来,苟富贵闷头喝酒吃肉,把一包猪头肉吃得一点没剩,两个小炸弹也见了底,样子有点恶狠狠的。
  临走时,胡大头拍着苟富贵的肩膀,说,哥哥等你的好消息。钱一到位,哥哥我立马行动。
  苟富贵思前想后,决定绝对不能把这件事直截了当地向吴总汇报,那样吴总肯定认为他是个草包,等待他的无疑还是一顿狗血喷头的臭骂。那该怎么办呢?苟富贵绞尽脑汁,决定还在涨价上做文章。如果每亩地涨两千块钱,转山营子五十来亩的山地,鑫盛公司就将拿出十多万块;如果给胡大头三万能将这件事摆平,里外里还剩下七万,他相信吴总比他会算账。苟富贵计上心头,低眉顺眼地走进总经理办公室。
  吴总见苟富贵进来,推开靠在他身上的陈圆圆,问,事情办妥了?
  苟富贵垂着脑袋说,还没……那你回来干什么?吴总的声音陡然高了几个分贝。
  苟富贵咧着嘴说,那帮人还是要求涨价。
  吴总一拍桌子,要涨我早就涨了!
  苟富贵说,吴总,我有个想法……
  说!吴总嘴里蹦出一个字。
  苟富贵走到老板台前,装作几分诡秘地说,俗话说得好,擒贼先擒王。只要说通了那几个抻头儿的,把他们拿下,这件事就好办了。你看,能不能施点儿小恩小惠,老百姓吃这一套。
  吴总望着苟富贵,多少?
  苟富贵想了想,鼓足勇气说,三……三万吧。
  要这么多?吴总疑惑地望着苟富贵。
  苟富贵急忙说,吴总,您别着急,我给您算一笔帐……
  苟富贵刚把胡大头给他们公司算的一笔账说了个开头,就见吴总扬了扬手,行了,扭头对陈圆圆说,给会计打个电话。然后对苟富贵说,你去办吧。
  哎,哎。苟富贵从总经理办公室退出来,猛地一击掌。从会计那儿拿了钱,苟富贵给胡大头打了电话,说自己一会儿回转山营子,让他在家等他。然后发动着那两破桑塔纳100,加大油门直奔转山营子而去。
  远远地,苟富贵就看见胡大头站在他家的大铁门前。苟富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说,这老家伙,等不及了。   苟富贵刚把车停下,胡大头就上前几步拉开了车门,事情办得怎么样?
  苟富贵颇有几分神秘地说,进屋再说。
  好好好。胡大头边说边在前面带路,推开铁门,进了院子。
  进了客厅,胡大头迫不及待地又问,你们老总不同意?。
  同意是同意了。不过,说到这儿,苟富贵故意停顿了一下。
  什么情况?胡大头瞪着眼睛望着苟富贵。
  苟富贵立马像吃了苦瓜似的咧开了嘴,吴总同意是同意了,只是在钱上没同意给那么多……
  你说话咋那么抻劲呢?到底同意给多少?胡大头急不可耐地问。
  一开始只答应给拿两万,我是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嘴皮子都磨薄了,吴总才答应给了两万五。苟富贵留了一手,自己费劲巴拉的,怎么也得弄个五千吧?
  两万五就两万五,拿来吧!胡大头伸出手来。
  苟富贵伸手护住公文包,哥,你可得说话算话,把他们给我拿下。
  胡大头急吼吼地说,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苟富贵这才打开公文包,把事先数好的两万五千块钱递给了胡大头。
  从胡大头家出来,苟富贵直接去了林春雨家。神不知鬼不觉地,五千块进了自己的腰包。苟富贵简直佩服自己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他把那五千块“啪”地一声往林春雨面前一摔,林春雨就像小鸟一样欢叫着张开翅膀扑向了他。然后两个人开车去了一趟县城,大包小包地消费了一番,最后两个人又去洗了个浪漫的鸳鸯浴才欢声笑语地打道回府。
  两天过去了,朱老师那帮人一点动静也没有,胡大头也没一点消息。苟富贵有点沉不住气了,打电话给胡大头,胡大头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饭不怕晚,等着吧。苟富贵在心里有些担心,胡大头这家伙要是泡自己,不给自己办事,那他岂不是坐蜡了。苟富贵直后悔交给胡大头钱时没打张欠条,万一不行也有个说话的依据。那家伙要是赖账怎么办?
  正在苟富贵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胡大头来电话了,让他到朱老师家去一趟,说有好事,朱老师同意在协议上签字了。苟富贵兴奋得差点蹦起来。这家伙还真有招儿!胡大头最后在电话里说,让苟富贵带两千块钱过去给朱老师,说他跟朱老师说好了,带头作用不能白起。撂了电话,苟富贵在心里直骂,这头该死的肥猪,不让我出点血,心里不舒坦呢。
  苟富贵从他妈手里拿了两千块钱,去了朱老师家。
  朱老师老伴见苟富贵来了,急忙倒水。苟富贵在屋内踅摸了一圈,没看见朱老师的影子,于是问朱老师老伴,老姑,我老姑父没在家?
  朱老师老伴说,去山上看地去了。
  苟富贵把那两千块钱掏了出来,递给了朱老师老伴,老姑,谢谢你们支持我的工作。
  朱老师老伴长叹一声,支持,支持,怎么敢不支持?
  正说着,朱老师走进屋内。苟富贵急忙同朱老师打招呼,回来了老姑父?
  朱老师像没听见似的,一屁股坐在炕沿边上,拉过烟笸箩,一点一点卷着一支老烟泡儿,卷好后掐掉了一头儿,划着火柴点燃,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苟富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半晌,朱老师把烟屁股猛地吐到地上,说,协议书带来了吧?
  苟富贵忙说,带来了带来了。忙从公文包内掏出协议书,递了过去。
  朱老师拿着协议书,双手不住地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伸出右手,操起了旁边的笔,闭着眼睛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因为用力过猛,笔尖穿透了纸背,戳到了背面。
  朱老师步履蹒跚地向外走去。那两页协议书飘飘荡荡,落在了地上。
  七
  苟富贵肚子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过苟富贵在心里直画魂儿,胡大头那家伙究竟用的什么招儿,让老顽固朱老师妥协的呢?
  后来,苟富贵听说了胡大头使用的手段。朱老师的儿子刚考上县环保局的事业单位编制,胡大头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和朱老师儿子单位领导联系上了,通过单位给朱老师儿子打压,如果朱老师不在协议书上签字,将直接影响到儿子的前途。儿子十年寒窗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样一个银饭碗,朱老师岂有不妥协之理?苟富贵不得不佩服胡大头的神通广大,这家伙属耗子的,钻门盗洞有一套。这件事很快就被苟富贵抛到了脑后,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呢。
  那就是除了朱老师外其他那十几户,好在朱老师这棵大树一摇晃,其他树梢儿都沉不住气了。签字仪式是在村委会举行的,苟富贵趁热打铁,叫上公司的会计出纳,一沓沓的百元大钞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晃人的眼睛。十几个户主在互相观望、打探了一番后,极不情愿地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在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然后蘸着唾沫左一遍右一遍把那几沓薄厚不等的钞票数上几遍后,才长叹一声,离开了村委会。
  最后,苟富贵一统计,发现还差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拉栓子。苟富贵掏出手机给拉栓子打了电话,拉栓子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他拉肚子,一宿跑出去七八次,趴在炕上起不来了。
  苟富贵立马火速赶往拉栓子家。
  拉栓子今年三十二三岁,最大的爱好就是好赌,三天不赌就抓心挠肝的,手痒得挠墙。老婆磨破了嘴皮子劝他也无济于事。前两天老婆气得抱着儿子回了娘家。
  拉栓子家以前在村子最东头,再往东就是原来的村小学,也就是现在胡大头的服装厂。
  苟富贵开车沿着坑洼不平的村路向东行驶,来到拉栓子家门前熄火下了车,见拉栓子家的大门开着,便大步流星进了院子。透过开着的窗户看见拉栓子靠着被垛手里拿着个二两装的小瓶二锅头,正有滋有味地品着呢。
  拉栓子显然也看见了苟富贵,身子像条鳝鱼似的“哧溜”一下,顺着被垛躺了下去,与此同时,“哎呦哎呦”的呻吟声从嘴里传了出来。
  苟富贵走进屋内,望着炕沿上的二锅头和花生米,问,拉肚子咋还喝小炸弹?
  拉栓子边哼哼边说,我这是以毒攻毒,杀菌呢。
  苟富贵望着拉栓子,一宿跑了七八次,还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的?   拉栓子皱着鼻子说,我这是发烧呢。
  苟富贵不想和拉栓子废话,掏出协议书拍在炕沿上说,大家伙都签了,就剩你了。钱我也给你带来了。说着把一个塑料袋放在了炕上。
  拉栓子欠起上身,拿过塑料袋,打开往里面看了看,拿出一沓用手指翻了翻,然后重新丢进塑料袋内,把袋子推到苟富贵面前,问,这是多少?
  苟富贵说,你家一共三亩八分地,三万八千块钱。
  拉栓子说,这样吧,给我凑个整儿。
  苟富贵一愣,凑整儿?多少?
  拉栓子说,四万呗,你要是给五万我也没意见。
  苟富贵说,大家都这个价儿,谁也不能搞特殊。
  拉栓子瞪着苟富贵,都这个价儿?不可能吧?我可是听说……拉栓子停顿了一下,我没咬谁的意思,苟经理要是实在有困难就算了。说着重新把身子萎了下去。
  自己满打满算弄了五千块钱,给了朱老师两千,再给他拉栓子,我不是两手空空,白玩了嘛。苟富贵拎起塑料袋气咻咻地往外走。
  本以为搞定了朱老师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半道冒出来个拉栓子。苟富贵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村路本来就窄,拉栓子家门前还矗了一垛玉米秸。苟富贵把车开到胡大头服装厂门口掉头,看见服装厂四周矗立着一人多高的院墙,上面拉着铁丝网,门口是黑色的大门,搞得跟监狱似的。刚才拉栓子说那番话时,苟富贵就怀疑是胡大头给拉栓子透了话,拉栓子和胡大头是叔伯兄弟。也只有胡大头知道他多给了朱老师两千块钱。苟富贵气不打一处来,拿钱来要挟我,撂我的台!
  苟富贵一脚油门回到村委会,质问胡大头是不是把多给朱老师钱的事告诉了拉栓子。胡大头起誓发言说这件事跟他绝对没关系,他没向任何人透露半点风声。并说他去劝劝拉栓子,让他尽快把协议签了。
  过了两天,也没见拉栓子那边有半点反应。公司吴总给他打了两个电话询问情况,语气明显不是滋味。搞得苟富贵焦头烂额,他打电话给胡大头,刚问了一句,胡大头便在电话里大骂拉栓子钱迷心窍,说他也没辙了,让苟富贵自己想办法。苟富贵心里明白,这哥俩是穿一条裤子,合伙拆他的台。苟富贵决定再去找拉栓子,他就不信啃不动拉栓子这块骨头!
  晚上,苟富贵走到拉栓子家门前,推了推门,没推开,用手一摸,大门上铁将军把着门呢。苟富贵向侯二的小卖店走去。晚上有一帮人总在侯二的小卖店玩“牛牛”(一种赌博),拉栓子是那儿的常客。来到小卖店一看,果然如此。一帮人正围在桌旁大声小气地甩着扑克,拉栓子叫得最欢。
  几个人看见苟富贵进来,纷纷和苟富贵打招呼。
  拉栓子故作玄虚地嚷道,哟,这不是苟副经理吗?现如今苟副经理可是块肥肉啊!来来来,玩一把,让哥几个赢点儿,就当扶贫了。
  苟富贵走到拉栓子身后,一只手扶在拉栓子的肩上说,扶贫倒是可以,只是不知道今晚你手气咋样,别到了最后你兜里那俪钱都长腿跑到别人兜里了。
  拉栓子扭头哭丧着脸说,今晚还真不起点儿,要不苟副经理赞助我两千吧。
  苟富贵一笑,说,你等着吧。
  拉栓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那我就等着。苟副经理这个皇上不急,我这个太监着的哪门子急。
  苟富贵气得干瞪眼,买了一盒烟扭头出了小卖店。拉栓子的一番话无疑还是在暗示他,不多给两千块钱他是不会签字的。好小子,你这是逼我给你来邪的呀!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苟富贵一边走一边恶狠狠地抽着烟。来到拉栓子家门前,见四外无人,把燃着的烟头塞进了玉米秸垛内。拉栓子的老婆是个持家过日子的好手,家里的柴垛每年都比别人家的高,大半个冬天都烧大灶取暖,舍不得生炉子。这种放火方式表面看没什么,但是火是从里往外着的,一旦着起来想救都没办法。
  苟富贵估计一时半会儿火势着不起来,转身向胡大头家走去——他要为自己找个不在现场的证人。
  苟富贵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问胡大头,有酒吗?
  胡大头笑着问,怎么恋上酒了?
  苟富贵长叹一声说,借酒浇愁呗。哪像胡村长,仕途生意两不误,八方进财。
  苟富贵一边说,一边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胡大头哈哈大笑,借老弟吉言。哪天我做东,请你们吴总去县里潇洒一回!
  苟富贵往沙发靠背上一仰,问,带我吗?
  胡大头说,那是必须的。
  苟富贵说,好啊!正好跟着蹭一顿。
  两个人正说着,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救火”,还有急促的敲脸盆的声音。
  胡大头一怔,怎么回事?
  苟富贵说,有人喊着火了。听声音,好像从你服装厂那边传来的。
  糟了!胡大头扭头向外奔去。
  两个人来到拉栓子家门前,见整个玉米秸垛都被熊熊的大火包围着。一帮人拎着脸盆水桶,还有的拿着锹镐,正在救火。
  苟富贵大声对胡大头喊,村长,风太大,让大家别乱动火堆,大发了你家服装厂也要跟着吃瓜落儿!
  胡大头连说,对对对!连忙大声招呼救火的人,都别乱动!把火势控制住,别让它蔓延到别处。一个柴火垛,保不住就保不住了
  拉栓子尖着嗓子喊,二哥,咱家冬天烧炕全指望这垛柴火了……
  胡大头一把把拉栓子推到旁边,哪个重要看不出来!滚一边去!
  苟富贵站在暗处一笑,这头肥猪怕火势蔓延到他的服装厂,替自己考虑呢。
  小山似的一垛玉米秸化成了灰烬。
  苟富贵拎着水桶,对胡大头说,好悬啊!风再大点儿就刮到服装厂去了。
  胡大头在黑暗中长出了一口气。
  苟富贵说,这起火原因得调查调查。
  拉栓子吼了一嗓子,调查个屁,我看就是他娘的人放的!还他娘的贼喊捉贼!
  胡大头跟着吼道:行啦!然后对众人说,没事了,都回家睡觉吧。
  众人边议论着边散去。   第二天上午,苟富贵的手机就响了。电话是胡大头打来的,说让他到村委会来一趟。
  撂了电话,苟富贵一蹦老高。看来这把火,把他想要的结果烧出来了。这个胡大头还是聪明的。
  苟富贵来到村委会,见拉栓子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口的床上,胡大头坐在办公桌后面。见苟富贵进来,拉栓子看了苟富贵一眼没吭声。胡大头则忙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对苟富贵招手说,来来来,富贵,坐。
  苟富贵在办公桌左侧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故意问,村长找我有什么事?
  胡大头说,我把拉栓子狠狠训了一顿,什么人都不能做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绊脚石!他同意在协议书上签字。协议书带来了吗?
  苟富贵说,带来了。说着从公文包内拿出协议书放在办公桌上。
  拉栓子坐在椅子上没动地方。
  胡大头咳嗽了一声。
  拉栓子抬起头看了一眼胡大头,起身慢慢腾腾走到办公桌前。
  胡大头把协议书推到拉栓子面前,签吧!
  拉栓子嗫嚅地说,那……
  胡大头不耐烦地打断拉栓子,那什么那,赶紧签!
  拉栓子极不情愿地拿起笔,在协议书上歪歪扭扭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一次,苟富贵心里的石头“扑通”一声,着着实实地落在了地上。
  八
  没过两天,十四个轮子的大货车就轰隆轰隆开进了转山营子。开山的炮声地震一般震着转山营子每一扇不堪一击的窗棂,女人胸脯一样饱满的山体被挖掘机挖得千疮百孔,仿佛害了癌症被切除般丑陋。
  苟富贵自然也受到了吴总的表扬。苟富贵想,口头表扬接下来必然是物质的刺激吧,可是过了一个多星期,也没见有什么物质刺激降临在自己的头上,相反的,自己被调回到了公司,名义上虽然仍旧是副经理,负责的却是保安工作。苟富贵在心里骂,这不是他妈的卸磨杀驴嘛。苟富贵真想摔剂子不干了,你不待见老子,老子还不伺候你了呢。可是想到回转山营子自己能干什么?自己家那一亩三分地几近被推成了平地,没了地后,他爹整天唠叨坐吃山空,吧嗒吧嗒抽他的“大老旱”,他妈一个劲地唉声叹气。
  老两口曾想拉着架子车出去捡破烂,被苟富贵制止了,堂堂副经理的爹妈出去捡破烂,太跌他的份儿了!爹妈没事干,整天和一帮失去土地的闲人坐在路边的烟尘中,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叹息。自己一个月一千三四百块钱,虽说少点儿,总比出去打工干体力活儿一身泥一身汗强,苟富贵打消了不干的念头,好死不如赖活着,将就干吧,何况自己还有更大的目标呢。关于以内部价买房的事也很不顺,转山营子的事告一段落,苟富贵就和吴总提了,吴总说一期已经售罄,让他等二期。苟富贵问二期什么时候开工,吴总说快了。二期到目前连个意向都没听说,驴年马月才能开工。
  对于这件事林春雨问了好几次,苟富贵都以吴总的一个快字搪塞,时间长了林春雨似乎不怎么相信他了,对他的热情也赶不上前一段热乎。最近,林春雨去胡大头的服装厂做了质检员,苟富贵从心里往外不愿意让林春雨到胡大头的服装厂上班。谁人不知胡大头见了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像狐狸见到了鸡。他刚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半截,就被林春雨一句话给呛了回来:不去打工你养我啊!一个月挣那一脚踢不倒的几个钱,都不够我去两趟县城的!
  苟富贵立马噤了声。英雄气短啊!
  老话说,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没办法,苟富贵这条龙只能盘着。不过苟富贵明显感到来自公司内部的不屑的目光,尤其是陈圆圆的弟弟陈猛。这家伙仗着他姐,开了一辆丰田霸道每天耀武扬威的,见到苟富贵就跟没看见一样。望着那个傻大黑粗的家伙,苟富贵在心里骂,不就仗着你姐的屁股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苟富贵以为就这样了,没想到机会来了。那天,陈圆圆打来了电话,说让他马上到小会议室来一趟,吴总要召开中层领导班子会议。撂了电话,苟富贵在心里沾沾自喜,自己还是副经理,还算中层领导班子嘛。
  苟富贵赶到小会议室,见吴总和几个副经理都在场,陈圆圆的弟弟陈猛懒散地把身子摊在椅子上。这家伙怎么也来参加会议?他算中层领导干部吗?
  吴总首先宣布公司决定在原来鑫盛小区一期的基础上开发二期,具体位置就在一期的西部。苟富贵闻昕有些兴奋,要开发二期?那自己的想法岂不是要实现了?他想立马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林春雨,怎奈正在开会,不好出去。苟富贵在心里盘算,房款不够就去贷款,有饥荒才有动力赚钱呢。还有,听说拉栓子正在鼓弄地下六合彩,有机会向他咨询咨询,行的话也去鼓捣鼓捣,赚个三千两千的,也是一条来钱道儿!
  苟富贵正在心里合计着,忽然听见吴总叫他,苟副经理……
  苟富贵忙站了起来,吴总……
  吴总示意苟富贵坐下,然后面对众人说,开发二期涉及到西部那片的动迁,这项工作具体有苟副经理全权负责。下面我宣布,苟副经理任动迁办公室主任,陈猛任副主任。
  会议室内响起噼里啪啦的几下掌声。苟富贵把目光瞥向坐在旁边的陈猛,那家伙照样把身子摊在椅子内,一副准小舅子的做派。苟富贵心里说,你派头再大,也还不是在我苟某人的领导下!
  傍晚,苟富贵回了转山营子。没回家,直接去了林春雨家。林春雨没在家,未来的老丈人说林春雨还没下班。苟富贵又去了服装厂。服装厂大门紧闭,院内静悄悄的,明显工人已经下班了。苟富贵掏出手机给林春雨打电话,问她在哪儿。林春雨说在县城和胡总陪客户吃饭。苟富贵迫不及待地把那个好消息告诉了林春雨。林春雨的声音淡淡的,没显现出应有的热情,说,回去再说吧。
  苟富贵撂了电话往回走。经过拉栓子家门口时,苟富贵忽然想起咨询拉栓子黑彩的事。老百姓把地下六合彩叫做黑彩,是最近这一年半载才在转山营子悄悄兴起来的,临村就有一个庄家,听说押准了一块钱能换来四十倍,整整四十元呢。
  苟富贵刚要迈步往里走,突然看见拉栓子的老婆怀里抱着孩子,正一边哭一边从院内出来。听说没了地后,拉栓子老婆在县城一家饭店找了一份保洁的差事。   拉栓子从院内撵出来,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媳妇儿,别走了。并伸手去抱孩子。
  拉栓子老婆把孩子夺过来,说,放手!这日子没法过了!拉栓子仍旧涎着脸不松手。两个人拉来扯去,孩子被拉扯得大哭起来。
  苟富贵急忙上前劝解,怎么回事?
  拉栓子老婆擤了一把鼻涕说,你问他吧!
  拉栓子说,没啥,不就是买了点儿黑彩的事嘛……
  拉栓子老婆劈头打断拉栓子,买了点儿?你自己说说,你买了多少?
  拉栓子老婆转向苟富贵,大兄弟,不瞒你说,他背着我,把家里卖地那几万块钱都买了黑彩!地没了,一家三口总得找条活下去的出路吧?我把孩子送到我妈家出去打工,说得好听点儿叫保洁,其实就是给人家扫厕所……他可倒好,把全部那点家底都押在了黑彩上……
  拉栓子耷拉着脑袋说,这次我没瞅准,下次一定看准再押,把钱给你挠回来……
  拉栓子老婆一把抱起孩子,你自己慢慢挠吧,我不和你过了,离婚!说完抱着孩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拉栓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住了脑袋。
  不用咨询了,这条路行不通。苟富贵离开拉栓子家,边走边在心里盘算自己的小九九,房子就按六十平算,怎么便宜也得十四五万。征地补偿款那几万,加上爹妈半辈子口挪肚攒的,能凑上首付,剩下的贷款!
  动迁和征地差不多,都是最难缠的事。二期在县城的最西部,涉及到的动迁户足有二百来家。苟富贵经过一番调查发现,那里的大部分房子都是三四十年的老房子,住户也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坐地户,看样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事实证明苟富贵的判断是正确的。你就是说出活龙叫来,一些老住户就是不理你这个茬。不达到自己的补偿标准,我就是不搬!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苟富贵只拿到了为数不多的几份协议。售楼处的大牌子都在路边竖起来了。吴总来到工地临时办公室,把那几份协议书拿起来看了看,问,怎么才这几份?
  苟富贵低声说,那帮人实在难缠得很……
  吴总拍着苟富贵的肩膀说,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负责这件事吗?就是看好你比他们都强的实力。好好干!你不是想在二期买套房吗?完了在内部价的基础上我再给你打五折,怎么样?有信心完成任务吗?
  苟富贵闻听一愣,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吴总,吴总,你说的……是真的?
  吴总微笑着点头,真的。
  苟富贵激动得浑身触了电一样直哆嗦,内部价的五折?省好几万呢。苟富贵语无伦次地对吴总说,吴总,我就是肝脑涂地,也保证完成任务!
  接下来,苟富贵就像充足了电的机器人,带领手下的人走东家窜西家,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的。他仿佛看见一套房子在他的面前不断地向他招手,林春雨披着洁白的婚纱欢笑着向他奔来……
  也不是所有的手下人都听他的指挥,也有他不敢指挥或者说指挥不动的,这个人就是陈圆圆的弟弟陈猛。苟富贵累得犊子似的回到办公室,映入眼帘的是陈猛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喝着茶,喷着烟圈儿。根本没把苟富贵放在眼里。
  苟富贵劝自己,和这种人斗气不值当。渐渐地,苟富贵发现了一个问题,陈猛这家伙是属驴的,你不能戗着毛,你戗着毛他就跟你尥蹶子,你顺着毛摩挲,他就捋顺条扬的了。抓住了这个特点,苟富贵顺情说好话,一个劲地赞美陈猛。果不其然,陈猛那家伙听了好话后,简直都找不着北了。苟富贵就把棘手的几个钉子户交给陈猛去办,说只有陈猛出马才能拿下这几户。
  你还别说,陈猛还真搞定了几户。撸起袖子露出青面獠牙的纹身,没有几户见了不打退堂鼓的。
  当然也有例外的。那天陈猛进了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太阳穴青筋暴露地说,妈的,18号那个老家伙倚老卖老,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苟富贵知道陈猛说的18号,那个院里住的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听说参加过抗美援朝,大家伙都叫他老抗美。老抗美没老伴,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傻儿子,爷俩在临街那面压了两间简易房作为修车铺,一天有个三十二十的进项。老抗美不搬的理由是,那几个动迁费只够买套三五十平的房子,以后他和傻儿子的生活来源怎么办?苟富贵去过他家几次,都是进去时啥样出来时还那样。
  苟富贵装出一副很挠头的样子,在室内来回走着,嘴里不住地说,这可怎么办?陈副总出马都搞不定的人,谁还能搞定?
  陈猛一拍桌子,从明天开始在他家四周开挖,我要让他家成为一座孤岛!给他断水断电!看他能在那里熬上几天!只要他离开那个院子一步,就好办了……
  苟富贵在心里赞同陈猛的这个办法,只要老抗美爷俩出了院子,他就可以派人把爷俩强行架走,接下来就由不得老抗美了。
  随后陈猛派了专人蹲守在老抗美家四周,只要老抗美移出18号一步,立马打电话报告。
  第三天的上午,负责蹲守的人打来了电话,说老抗美爷俩拎着个水桶出了院,看样子是出去打水。苟富贵和陈猛急忙赶往18号。
  18号像一座孤岛,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瓦砾中间。老抗美的傻儿子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正沿着峭壁似的院子外围一点一点往下出溜。老抗美跟在后面。
  陈猛见状哈哈大笑,老抗美,尝到上甘岭的滋味了吧?
  老抗美坐在土围子边上喘息着,行,你们比他娘的美国佬都狠……
  陈猛冲身后一挥手,挖掘机立刻轰鸣着向前驶去。
  你们敢强迁?老抗美扶着土围子站了起来,猛地把上衣脱了,老子枪林弹雨经历过多少,还没怕过谁,有种你撒马过来!
  苟富贵看见老抗美瘦骨嶙峋的胸膛上遍布累累的青色疤痕,想必是抗美援朝时留下的。
  挖掘机在老抗美前面十多米的地方停住了。老抗美的傻儿子嗷嗷叫着,冲挖掘机挥着拳头。
  老家伙,生死不怕呢。陈猛撸起了袖子。
  苟富贵的本意也是想吓唬吓唬老抗美,老抗美妥协躲开了,他们也就得手了。谁知老抗美生死不怕,他冲后面一挥手,示意几个人上前把老抗美爷俩架走。
  几个人冲了上来,分别架住了老抗美和傻儿子。
  老抗美哑着嗓子大声喊,你们这帮土匪!强盗!
  老抗美的傻儿子上蹿下跳,手脚并用,不停地踢踏着,嘴里嗷嗷叫着。一左一右架住他胳膊的两个人招架不住,只好松手。
  连个傻子都摆不平!陈猛冲上前,伸手去拽老抗美的傻儿子。傻子见陈猛的手伸过来,抓住陈猛的手腕,猛地俯下嘴去……陈猛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苟富贵忙和几个人上前去掰傻子的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陈猛的手腕从傻子的嘴里夺下来。
  你他妈的活腻了,敢咬我!陈猛四处踅摸着,猛地操起瓦砾中的大半块砖。
  苟富贵想喊已经来不及了,急忙伸出手去。红色的砖带着风声向傻子的后脑勺拍去,发出沉闷的嘭的一声。随后傻子就像一条装满重物的麻袋,重重地栽倒在自己的脚下……
  苟富贵半张的嘴就那么定格在了那里
  九
  苟富贵望着眼前林立的铁栅栏和岗楼上荷枪实弹的警察,想得脑袋都要裂了,也没搞明白自己怎么会进到看守所内。可是白纸黑字,自己的罪状是致人死亡。他似乎又看见了陈猛和昔日那些他手下的人站在法庭证人席上鱼一样一张一合的嘴……
  苟富贵凝视着那轮升起来的崭新的朝阳。他不会想到,在那轮朝阳的映照下,脚手架正在向高处延伸,一幢幢大楼已拔地而起:他不会想到,这一天转山营子那片被夷为平地的遗址上,锣鼓喧天彩旗飘飘,胡大头和吴总手持系有红绸的铁锹,正进行着一场奠基仪式;他更不会想到,那个经常出现在他梦境中的白天鹅已成为了转山营子的村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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